风雨茅庐:郁达夫大传-扶桑之旅(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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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学们都回国去了,郁达夫以此写诗送之。服部担风看到这里,对郁达夫那种思念祖国的情感,报国无门的悲愤,深有感触。知道他忧国忧民的苦境,可他长夜当歌,诗言志,有感而发。服部担风作为一个精通古汉字的书法家、汉诗诗人、文学界硕彦,他知道郁达夫的旧诗造诣,与中国古典诗人作品相比毫不逊色!他料想不到的是,这个未来中国的文学明星,其旧体诗竟然赖以他的慧眼识珠而保存!

    他又看了郁达夫的《晓发东京》:

    茅店鸡声不自安,

    轻车又犯晓风寒。

    一肩行李尘中老,

    半世瑟琶马上弹。

    白雪几能邀俗赏?

    青衫自古累儒冠。

    升沉莫问君平卜,

    襟上浪浪泪未干。

    服部担风先生读了郁达夫的诗作,自然知道他的心理,这个忘年的异国文友,这个热血澎湃的青年,虽然他的年纪很轻,可他伤于时事,远离乡土的赤子,他的爱国,他的愁绪,他的渴望祖国统一强有力的思想的确是力透纸背,完全可以与中国的先贤们相提并论,他的未来不可限量着呢!

    他拿出朋友画的四幅仕女图,让郁达夫欣赏,先生知道郁达夫家有诗画渊源,他更知道达夫的长兄是个诗画大家,是南社社员,在日本小有名气。

    郁达夫的眼睛刷地亮了,那是《织女春思图》、《红闺夜月图》、《杨妃醉酒图》、《文姬归汉图》,乃是中国传统的四美图!日本的文士们对中国的文学传统深有研究,女人往往心比天高,命比秋云薄!郁达夫满口称赞这几幅工笔画的笔法。

    担风先生很是高兴说:“那么,你就给题上合适的款辞吧!”

    郁达夫很是高兴,更不推辞,磨了墨浓,大笔一挥而就:

    《题织女春思图》

    朝织巫阳山,

    暮织潇湘浦。

    暮暮复朝朝,

    郎今在何处?

    《杨妃醉卧图》

    酒晕醉东风,

    肌透秦川锦。

    海上有仙山,

    梦压鸳鸯枕。

    《红闺夜月图》

    楼上月徘徊,

    泪落芭蕉影。

    荡子不归来,

    忆煞当时景。

    《文姬归汉图》

    朔风度雁门,

    雪没明驼足。

    妾自恋胡儿,

    何烦千金赎?

    老先生连声称赞,两手握住这青年的肩膀,叫道:

    “好捷才!好捷才!”然后他又是掀髯长笑,须知,中国画讲究诗书画印,画是好画,加上这诗与书法,太好了!大凡日本的老一辈都希望中国人给他们留下一点书法什么的,引以为幸。而这四幅画都有人所共知的典故,稍稍不慎难免贻笑大方,在小小的画片上题好这款实在不是易事。

    郁达夫也有点得意,他不负所托,他们又畅谈了良久,一直到先生要到名古屋,他才依依不舍地把先生一直送到广见池边那个车站。

    事实上,郁达夫又病了一场,屋漏偏遇连阴雨。肺病在达夫来说是一种老病了,时好时坏。十月底,他住进了名古屋的爱知病院,雇人看护。十一月初,病体才告好转。他又一次来蓝亭访问担风先生,并且当场写出《病后访服部担风先生有赠》的诗作:

    冉冉浮云曰影黄,

    维摩病后气凋丧。

    烽烟故国家何在?

    知己穷途谊敢忘。

    薄有狂才追杜牧,

    绝无功业比冯唐。

    最怜末世河东叟,

    客路星星鬓欲霜。

    服部先生立即写了和诗,他保存了这位异国的同人非常多的书信与诗稿,全部保存在弥富村面临伊势海湾边的蓝亭家中。只可惜,一九五九年的一场台风引起海啸,全部手稿化为尘土了。

    二-一九一九年的正月初四,日本列岛正大雪纷飞。郁达夫匆匆赶来参加服部担风先生每年正月初四例行的新年贺宴。这是担风先生最高规格的蓝亭宴会,诗界的至亲好友济济一堂。

    逵雅堂,加藤月村老人来了,少年角田胆岳也来了,还来了十二个人。郁达夫与其中大部分都有过交往,而且郁达夫上一年发表在《新爱知新闻》中的诗作也特别多,大家对郁达夫已不陌生。郁达夫带来了一组新作《自述诗十八首并序》,请担风先生改削。服部担风与那几位老诗人边说边笑,然后他们一起欣赏了郁达夫的作品,并且都被达夫的经历吸引了——

    那前面是《序言》:

    “春风秋雨,感逝水于流年;夜月银筝,忆繁华于旧梦。自来海外,屡屡霜飞;检点平生,不无泪落。况托生于箕口,飘零有王有掾之悲;作客江亭,流落感韦中郎之遇。辽东只鹤,栖近鹪鹩;光范三书,曲终流水。嗟乎,人非草木,谁独无情?我纵猖狂,天何太忍!盖闻日斜庚子,贾生陈伤服之辞;陬正摄提,屈子有怀沙之赋。题诗答问,青莲已创作新声;自述成章,小子惟追随后武而已耳。”

    “好优美的骈体文!”服部掀髯长笑,逵雅堂、加藤月村两位老人都频频点头。他们把那十八首诗歌和注角都一一看了下去。口中啧啧,大为惊奇。

    这来自海西的年轻诗人那种磊落、坦率的心理,那复杂年少时的经历,跃然纸上。这是郁达夫出生后少年诗传。也是他自己最扼要的纪实哟。

    《自述诗十八首》

    江湖流落廿三年,

    红泪频揩述此篇。

    删尽定公哀艳句,

    侬诗粉本出青莲。

    仁和龚自珍有《己亥杂诗》三百十五首,予颇喜颂之。

    前身纵不是汝来,

    谪下红尘也可哀。

    风雪四山花落夜,

    窦实丛桂一枝开。

    先父尝日:余育汝辈,犹王公之手植三槐也。

    王筠昆仲皆良璞,

    久矣名扬浙水滨。

    生到苏家难作弟,

    排来行次第三人。

    兄弟三人余居季。

    家在严陵滩上住,

    秦时风月晋山川。

    碧桃三月花如锦,

    来往春江有钓船。

    家住富春江上,

    西去桐庐则严先生垂钓处也。

    人言先父丧亡日,

    小子膏肓疾正深。

    犹忆青灯秋雨夜,

    虚堂含泪看兄吟。

    三岁父殁时予正病。

    青灯雨夜,二兄灵帏前坐光景,

    犹历历在予日也。

    九岁题诗四座惊,

    阿连少小便聪明。

    谁知早慧终非福,

    碌碌瑚琏器不成。

    九岁作韵语,阿母抚予肩日:此儿早慧,恐非大器。

    十三问字子云居,

    初读琅环异域书。

    功业他年差可想,

    荒村终老注虫鱼。十三始学西欧文字。

    左家娇女字莲仙,

    费我闲情赋百篇。

    三月富春城下路,

    杨花如雪雪如烟。

    十三岁秋遇某某。

    有诗,不存集中。

    一失足成千古恨,

    昔人诗句意何深!

    广平自赋梅花后,

    碧海青天夜夜心。

    罗敷陌上相风已迟。

    与某某遇后不交一言。

    二女明妆不可求,

    红儿体态也风流。

    杏花又逐东风嫁,

    添我情怀万斛愁。

    是岁秋,又遇某氏的姐妹及某氏,英皇嫁后,樊素亦与春归矣。

    几度沧江逐逝波,

    风云奇气半消磨。

    扬州梦醒无聊尽,

    拼向湖亭学醉歌。是岁冬题诗春江第一楼壁,诗不存集中。

    有“惜花心事终何用,一寸柔情一寸灰”句。

    吾生十五无他嗜,

    只爱兰台令史书。

    忽遇江南吴祭酒,

    梅花雪里学初诗。

    十五岁冬去小学,奖得吴梅村诗集读之,是予平生研究韵律之始,前此唯读两汉书耳。

    儿时曾作杭州梦,

    初到杭州似梦中。

    笑把金樽邀日月,

    绿杨城廓正春风。

    十六岁春欲入杭州中学,赴杭州。初到之日,即醉倒江干酒肆,同人传为笑柄。

    欲把杭州作汴京,

    湖山清处遍题名。

    谁知西子楼台窄,

    三宿匆匆出凤城。

    因杭州中学无宿舍,遂去嘉兴。

    鸳湖旧忆梅村曲,

    莺粟人传太史歌。

    日暮落帆亭下立,

    吴王城廓赵家河。

    落帆亭在嘉兴府治北。

    朱竹姹《鸳湖棹歌》有云:怕解罗衣种莺粟,月明如水浸中庭。艳丽极矣!

    离家少小谁能惯,

    一发青山唤不应。

    昨夜梦中逢母别,

    可怜枕上有红冰。

    初到嘉兴,思乡颇苦,三月病作,六月还家,遂改入杭州府中学。

    鼙鼓荆襄动地来,

    横流到处劫飞灰。

    秣陵围解君臣散,

    予亦匆匆出马嵬。

    八月武汉革命军起,杭州亦乱。学校散后,予奉祖母、母亲避难家居。

    苍茫又过七年期,

    客舍栖栖五处移。

    来岁桑干仍欲渡,

    别离应更有新诗。十七岁春仍欲入杭州中学,赴杭州寄寓保安桥数月,九月入之江大学豫科,住江干者半载。十八岁春去之江大学,入蕙兰学校学英文,住石牌楼者三月。秋八月家兄奉命来日本,予亦随之来。住东京小石川者一年。十九岁夏入高等学校预科。二十岁夏转至名古屋第八高等学校。二十一岁秋由医科改入法科。二十二岁夏还乡,秋病作,入病院二月。二十三岁冬疾始瘳。二十三岁夏五月初作,十二月二十五日脱稿,前后共十八首。

    十七岁以后诗无暇详作,当待之他日耳。文识。

    “啊,郁达夫,郁达夫!”

    服部先生十分感慨,他被这留学生的诗才与坦诚惊呆了,他马上活跃起来,并且不知说什么话才好。

    郁达夫的诗是流出来的,不是做出来的。三个老人对郁达夫相见恨晚,一改淡泊的成分,敬佩得很。与会的其他人,一个个都另眼相看。

    雪花飞舞,冷风潇潇。蓝亭内外,一片严冬之意。蓝亭里,炭火炽热,有暗香袭来。十多位诗界好友,春意盎然,杯盘交错,准备饮酒赋诗。

    蓝亭之畔有数株担风先生当年手栽的梅花正在怒放,众客人赞叹不已,议论纷纭。于是在这个宴会上他们约定以《雪中梅》为题,分韵赋诗。

    郁达夫分得“微”韵,他看着这雪中的梅花,想起孤山梅妻鹤子的林逋、想起南朝的谢道韫咏絮的故事,早已胸有成竹,大笔一挥而就:

    《访担风于蓝亭,蒙留饮,席上分题得“雪中梅”,限“微”韵》

    林氏山中香袭袭,

    谢家院里絮霏霏。

    残冬诗思知何在?

    白雪寒梅月下扉。

    完成了分题诗,郁达夫诗思未完,立即又挥笔写道:

    《正月初四蓝亭小集赋呈担风先生》

    门巷初三月,诗坛第一人。

    蓝亭来立雪,沧海又逢春。

    小子文章贱,先生意气真。

    明年谁健在,莫却酒千巡。

    担风先生看罢达夫的赠作,马上和了一首:

    海外得知己,同心有几人?

    说将江汉胜,谐此草堂春。

    才驾李昌谷,狂追贺季真。

    檐梅香和酒,索笑与君巡。

    不久,大家纷纷交出自己的诗作。接着按照诗社一向惯例,进行柏梁体联句,首句由郁达夫提出:

    分题斗酒雪中天,

    第二句由诗人黑宫南海接上:

    酒量无多也堪怜。

    花村衰洲联上了第三句:

    风晓之榭结清绿,

    堀竹崖不甘落后,立即说出第四句:

    谁拟骑驴孟浩然。

    接下去各自联下去——

    春到蓝亭诗句圆,(铃木天外)

    梅花香中杯几传。(角田岳胆)

    拜岁师门上绮筵,(木下高步)

    题咏甘让老成先。(青木龙水)

    雪后江山带瑞烟,(立松睛涛)

    吾亦老矣一年年。(逵雅堂)

    是酒是诗人欲仙,(加藤月村)

    味在辣玉甜冰边。(服部担风)

    上面的诗,与各人的诗作,不仅在报纸上,而且在《随鸥集》中,作为一则诗界消息介绍了。那就是《随鸥集》第一百七十二编(1919年)的《忘机余话》里的《蓝亭拜年集》:

    “本社主事服部担风先生,一月四日照例于其书斋蓝亭举行拜年小集,席间成柏梁体联句。联句如下:

    顺便提及,达夫君,中华民国富阳人,乃是曾为本社会友的郁曼陀先生之弟,今就读于名古屋第八高等学校。胆岳君,乃年方十五岁之少年,小学生,时学校放假寄蓝亭学诗。翌日(五日),于桑名之玉嬉亭举行‘扇.

    城吟社新年雅集’,六日又于同地阿谁儿楼举行‘佩兰吟社第一百六十三集’,我服部主事莅临,柏梁体联句、分韵如常,限于篇幅,兹从略。”

    同集中还登有郁达夫《雪的诗四首》,那也是应担风先生之约写成的,其中两首如下:

    独钓渔人知不知,

    终南阴岭露奇姿。

    朔风有意荣枯草,

    柳絮无心落凤池。

    党氏帐中仍寂寞,

    文君炉下可相思?

    痴儿莫向街头舞,

    镜里昙花只几时?

    一夜朔风吹布被,

    天花散处不生根。

    埋为地角衣无缝,

    衬出春心草有痕。

    浙水潮头豪士马,

    罗浮枝上美人魂。

    缘何得向山中卧,

    严冷须知造化恩。

    蓝亭宴集,那确是风雅的宴会,与会者往往不过五六人,至多不过十多人,这冬尽春来的季节,看去已经是到了真正的春天。周围可以看到担风夫人精心的布置,“床间”陈设着梅花与水仙,春色与芳香洋溢在宴席上。

    满意的诗情,给人一种春风正满的感觉。先生在席上始终是笑眯眯的。眉宇间荡漾着愉悦之情。

    郁达夫那一次也是穿着八高的校服,他作为担风的座上客,快捷渊博,诗歌高会,给每一个与会者留下愉快的记忆,在担风心中留下终身的烙印,铭记在心坎里。

    那时郁达夫颇忙,他白天要陪同客人,在他的老家浙江省来了一个教育考察团,分别要到东京、名古屋考察,他们指定要郁达夫陪同兼翻译。可晚上,郁达夫还是去佩兰吟社看担风与他的门人,他认为他将返国了,或者说他下半年要进入东京读书,他写了一些送别诗,表示留连之意。二月中,蝶如来信说先生与他邀请达夫参加二月的吟社雅集,郁达夫很抱歉地回信说,他没有空,他已说好要陪同参观团去东京、京都。

    他写了许多诗,作为留别。他写给蝶如:

    与君四载同门学,

    文字空联一段缘。

    此去流人归有信,

    蓬莱谪住只三年。

    他与佩兰吟社同人惜别依依:

    高楼风雨忆平津,

    香草筵前酒几巡。

    何事离人肠欲断,

    旗亭月色夜来新。

    他与同学一一分别:

    韩昶何能识退之,

    文人自古薄同时。

    鲁君不解封东岳,

    莫立丰碑去作思。

    连旅馆的侍女都得到他的别诗:

    淡月微云旧时盟,

    犹忆南楼作夜筝。

    侬未成名君末嫁,

    伤心苦语感罗生。

    最难分别的自是担风先生,他知道,此一去,他要投入紧张的毕业考试,又要陪同客人。八高毕业在即,会面时间不会太多,郁达夫内心非常痛苦,也即席写了一首给先生作留别:

    到处逢人说项斯,

    马卿才调感君知。

    瓣香倘学涪翁拜,

    不惜千金买绣丝。

    那一天,担风先生与郁达夫正好都在名古屋,所居不远,他也写了一诗,那心事可想而知,一种离愁袭上心头:《送郁达夫又次其留别诗韵》。

    君去何之某在斯,

    青襟白首两相知。

    春风不解系离绪,

    吹乱城中万柳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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