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茅庐:郁达夫大传-突起的异军(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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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任先生与郭沫若同住一间房子,处处令郭沫若生气。编辑所太嘈杂,那个一边朗读古文,独奏着从学生那里抬来的风琴的才子,真令他头疼不已。这样的上级真使他哭笑不得。他渐渐地与一个四川籍的青年邓均吾厮熟了,听说邓是由熟人荐来上海教英文的,可来之前暂由王先生代理,代理先生霸占了别人的位置不肯退还。他与邓均吾,两人相见如故。王编辑正在编辑一种杂志,起了个名叫《新的小说》,是一种应时的刊物,内容低劣,早就滞销了。赵南公有意叫郭沫若编印新的纯文学杂志。可王先生把持着不肯放手。郭沫若浑身不自在,他与成仿吾的上海之行原本是为了借泰东书局出一种纯文艺的刊物。那也是他们东京帝大郁达夫、成仿吾、张资平、田汉和他书信往来磋商的结果,他们有意像文学研究会一样创造一个文学社团,成立独家的文艺刊物。

    办一个刊物,这也是这次西行的使命。郭沫若的心里好不焦急。赵老板居然答应了,叫郭沫若定了杂志的名称,郭沫若起了个名叫《新晓》,赵南公答应这个刊物由郭沫若主编。

    郭沫若心中老大的高兴,立即四出写信,首先他写信给东京的郁达夫、田寿昌、张资平,又写给京都的郑伯奇,也写信给长沙的成仿吾,一个纯文学刊物将由自己编辑。可那王先生硬是把持着,凭自己的荐头。

    这个空中楼阁,一下子倾圯了。偷得浮生半日闲,郭沫若趁机编自己的诗集:《女神》。赵南公从他的职员口中,从郑振铎他们的来信中知道,这《女神》一旦编成,一定可以畅销,轰动上海乃至全国,把泰东的名声一炮打响。郭沫若乐得搜集三年来已经发表的大部分诗篇,剪报、寻觅。他把自己的诗编成三辑:第一辑是《女神之再生》、《湘累》、《棠棣之花》三个诗剧;第二辑他编上了《凤凰涅檗》等十篇为《凤凰涅檠之什》,将《三个泛神论者》等十篇定为《泛神论者之什》、又将《太阳礼赞》等十篇编作《太阳礼赞之什》;第三辑,他编上了《爱神之什》十篇、《春蚕之什》十篇、《归国吟》十篇。整编好了,他怀着愉快的心情在五月廿六日愉快地写下了《序诗》:

    我是个无产阶级者,

    因为我除了赤条条的我之外,

    什么私有财产也没有。

    《女神》是我自己产生出来的,

    或许可以说是我自己的私有,

    但是,我愿意成个共产主义者,

    所以我把她公开了。

    《女神》哟!

    你去,去寻找那与我振动数相同的人,

    你去,去寻找那与我燃烧点相等的人。

    你去,去在我可爱的青年的兄弟姐妹的胸中。

    把他们的心弦拨动,

    把他们的智光点燃吧!

    他仔细地增删了一遍,最后用毛笔在封面上写下了“女神”两个大字,在下面写下了“剧曲诗歌集”,“1921”几行字。他让邓均吾分享了自己的快乐。邓均吾怀着智慧的目光,善意地对着这位同乡笑。他们不料书店的老板就站在他们的背后。

    赵南公,眯缝着眼睛,从洋洋得意的郭沫若手里接过沉甸甸的诗稿,那是甚为赞许的目光,他器重这个诗坛未来的霸主。这老板,他显得特别慷慨大方,让郭沫若支了一次可观的薪水。但他依然没有正式聘任他。与主任编辑相比,他仅仅是个打零工的“忙月”。老板知道,离开金钱,诗人一事无成。他有时得意地认为自己是一匹得意的猫,而他——诗人就是一匹可怜的老鼠,完全可以玩弄于股掌之中。

    一俟郭沫若《女神》完毕,他马上找来一本中篇小说译稿让他校阅。

    那是德国的大作家施笃姆的《茵梦湖》,小说有诗一样的语言,他不止一次地拜读过这本不太厚的小说。那是郭沫若一个留东同学钱君胥的译本初稿,这老同学对“五四”以后的白话文没有什么经验,原作中的“淡淡的哀愁”,伊丽莎白与莱茵哈特两小无猜的诗意与有情人难成眷属的抒情与悲哀,早已冲淡得失去了本来面目,那不是新的白话,倒像是宋朝平话!赵老板显然不满意,将它给了诗人。

    郭沫若二话不说,接过了稿本,又找了本德文原本,干脆来了个大手术,通盘再来,来个再译。他想起了西湖,茵梦湖——西湖,不是都很美吗?他想起了与成仿吾的西湖游了!雷峰夕照,葛岭的晚霞,平湖秋月的辽阔,断桥的怀古,孤山上的茶座,湖边的新荷,茵梦湖不是与西湖一样吗?也许西湖比它更美。化了几个日日夜夜,他终于校出来了,赵南公大为欢喜。之后,他又与朱谦之共同编校了朱谦之的《革命哲学》,作为哲学那是一种苦涩难懂的东西,赵南公看到这块材料,全力委托给这一个未入编的客人。朱谦之也搬到马霍路来了,泰东书局凭空里出了三部好书。

    《新晓》被把持着,这使郭沫若很不高兴,他的计划全部破产。他的同学朋友的书信还没有来,他时刻不忘记使命。他已决心重新组团,别出一种杂志。

    有一天,赵南公又来邀请沫若到天井中喝茶,那是对这尊贵的客人的一种特殊恩宠。已是六月炎天,上海的民房里热不透风,上海人只有在弄堂里天井中度过漫长的夏季。一杯热茶是上海最好的解渴的饮料。那时郭沫若正在为泰东书局编辑朱谦之的《革命哲学》,即将付排。

    有了这三部书,郭沫若与赵南公都松了一口气。赵南公面对郭沫若,精明的小眼睛,高深莫测,是赞赏?是嘲弄?是客套?兼而有之。在编辑所里,郭沫若的地位与待遇似乎高于任何人,但他的待遇又不如任何人。他是一个落魄的诗人,一个寄居的食客。高昂的诗人,是清高的名士,对于聘书、大洋自然不会斤斤计较。赵南公知道这一点,他一方面抓紧了他,不予放手;另一方面许下宏愿,又听任他做他的工作。这使郭沫若深深地感动,对赵南公敬礼有加,他们谈《新晓》的编排:

    “沫若,王编辑很愿意编排他的《新晓》。”老板把《新晓》说成是“他的”,“我看,你完全可以协助他,编好这个刊物。”

    “好的,老板,”郭沫若心中很不愉快,可又无可奈何,“你知道,这一次我西归上海是有使命的,我们在日本的东西二京有无数爱好文学的朋友,大家正着手写小说、诗歌,大家有志于编一个纯文学的刊物,我们准备编排自己一群人的刊物,在东京,我的朋友们已经开了多次的会,准备建立一个文学社,正苦于没有印刷厂,我的朋友田寿昌也正在为此着忙。”

    “如果由你来编,沫若,”望着眼前这个还稚气的诗人,老板说,“我会接受你的愿望,但你们不能投给《新晓》吗?”

    “不行!”沫若想沉默了,“没有自己办的刊物,我们会另想办法的,找其他书店印行去!”

    赵南公吃了一惊,慌忙说:“不!我们能够印行!可你们准备成立一个什么文学社,办个什么刊物呢?”

    “我马上到东京去,与我的朋友们商量,你不介意吗?”

    “哦,不会的,不会的。我们,自己人。”赵南公显然欲擒故纵了。

    “那么,老板,”郭沫若掩盖不住内心的激动,“我立即东去日本,协商建团,组织书稿,我们可以办一份全国一流的刊物,我要让我的朋友立即分享我的快乐。”

    诗人高兴了!

    赵南公洋洋自得,但也有揪心的难受,“他还会回来吗?”“会的,会的”,他自己对自己说着,他笑了!

    “什么时候动身?”

    “立即动身!三个月了,我得先回家看看我的安娜,我的和夫与博生,去东京和京都,让朋友们尽快写出一流的文学作品!”

    “对集稿,你有把握吗?”赵南公眯着双眼问。

    “有!我们有了大致的分工,郁达夫、张资平主要写小说,我与田汉写诗,成仿吾写小说兼评论,还有何畏、郑伯奇、徐祖正、张凤举……,一个个都比我强!”

    赵南公松了一口气,端着茶杯一饮而尽,说:

    “沫若!我答应你。你完成了《革命哲学》,立即动身。”

    “《革命哲学》?编好了!”

    “编完了?”

    “编完了!”

    他们相视而笑,尽管他们笑的含意不同。

    六月中旬,在自上海开往日本的轮船上,站着那位不再年轻的年轻诗人。路费自然是赵南公送的。一百元大洋,作往返的路费用,赵南公不忘郭沫若的辛苦,还特地送给安娜一只金手镯。郭沫若忍着心痛,把它换成四十三块“袁头”,郭沫若觉得赵南公好仗义,他受之有愧。

    离别三个月,返回博多湾,在故地,郭沫若满眼泪水,他的旧居已经易主,抱洋阁已属他人。按照邻人的指点,原来安娜与他的孩子已经迁到箱崎町的街道上,背着海岸,三两户渔家,他的大儿子和夫孤零零一个人在空地上挖土,门锁着,安娜到城中买菜去了。诗人感伤的泪水潸然而下……

    旋转了身,他看到买了小菜背着孩子的安娜!安娜喜出望外,做梦也料想不到她的夫君会这样突然地出现在她的眼前,因为起身太匆忙,郭沫若来不及写信通知她。

    他进入了新居,家徒四壁,看着妻儿,真恨不得痛哭一场,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襟。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郭沫若忍住了,他与爱妻娇儿相视而笑。他手拉着手,带着和夫到城里理了发,然后再次去大海边领略了无限的风光,一家人又绕道去旧居抱洋阁观察了一回。旧居正在修理,木工们正在丁丁当当地忙个不停,郭沫若爬上了楼台,眺望远方,回想旧事,泪水又不知从哪里来了。

    第二天,他挥泪离别了坚强的安娜,在火车上度过一夜,直奔京都,在京都会见了几位老同学——张风举他们,可惜他没有见到郑伯奇,因为他正在参加考试,向他们交代了工作,又飞快地乘火车往东京驶来……

    郁达夫那时正在一生中的十字路口上。住在神田街的下宿里,功课不忙,心里却产生了一个突变。新婚燕尔的妻子常常来信,偶尔也有来自北京长兄长嫂的书信,次兄养吾的来信也时有所来。张资平、田寿昌他们也偶然登门拜访,自从成仿吾、郭沫若西归去了上海之后,郁达夫心中总有一种寂寞空虚的感觉,那是斩不断理还乱的愁丝。

    他的心里感慨万千,远隔万顷碧波,他的心中老是惦记着那生养他的祖国,尽管“支那”两字一出日本人的口,明显地带着蔑视。在他的心中,只痛恨那断送祖国大好河山的万恶军阀,那些不学无术的绿林武夫们!他哀叹自己,写下《杂感八首》:

    俊逸灵奇宰相才,

    卞和抱璞古今哀。

    士生乱世空弹铗,

    客到新亭漫举杯。

    一死拼题鹦鹉赋,

    百年几上凤凰台。

    问他白玉楼成未,

    欲向天公泣诉来。

    亦成匹马渡黄河,

    齐鲁幽燕月下过。

    光范三书空伏阙,

    长沙一动竟沉疴。

    方知竖子成名易,

    闻说英雄蹈海多。

    劫到红羊天命改,

    我将披发到阳阿。

    将军原是山中盗,

    只解营私不解兵。

    举国内讧争利润,

    何人专战请长缨。

    诛求又掠旄倪去,

    风鹤重添妇女惊。

    愿祝蛮夷来作主,

    民生凋敝苦逢迎。

    忍说神州似漏舟,

    达官各为己身谋。

    郝隆幕府夸蛮语;

    王溶楼船下益州。

    策到和戎原辱国,

    功成不义反封侯!

    中朝衮衮诸公贵,

    亦识人间羞耻否?

    亦有陈东泣上书,

    陈东心似武陵鱼。

    缘溪行为求鱼计,

    冒死谏成得意初。

    荒谬几人称陆贾,

    忠诚何处觅包胥?

    茫茫大陆沉将了,

    寄语诸公早绝裾。

    蟹行奇字法欧洲,

    五典三坟一例收。

    略解娜隅称博雅,

    人言叔宝最风流。

    纷纭鬼怪谈新学,

    颠倒衣冠拜沐猴。

    终是马牛亡国吏,

    尔曹釜内且优游。

    换酒闲坊质敝袍,

    年来下酒爱离骚。

    江南易洒兰成泪,

    蜀道曾传杜老豪。

    又见军书征粟白,

    可怜民命竭脂膏!

    国亡何处堪埋骨,

    痛哭西台吊谢翱。

    陈情一表为刘书,

    恨我谋生计太疏。

    欲死恐违终养志,

    入山未办草玄庐。

    十年潦倒空湖海,

    半世浮沉伴蠹鱼。

    天帝若成真孝愿,

    祖孙同日化清虚。

    他的心中有多少忧愤哟!他想得太多太多了。他对祖国的形势几乎绝望。他是怀才不遇的才子,他把祖国看成是一只岌岌可危的破船。

    作为一个爱国的海外留学生,他深知大中国现在在一片风雨飘摇之中。

    继晚清失去了那么多的国土之后,如今在外蒙、康藏,日本、苏俄、英伦都还在肢解着中华民国!大大的海棠叶就要变形了!列强一如往昔,亡中国之心不死,其中尤以日本强寇最为恶劣!英帝呢?还不是一样?

    整个中国呢?天灾人祸!成则封侯败则寇,在中国是一条铁律。遍地战乱,岂不令人绝望!他哀叹祖国大陆将要沉没了,他恨不得大哭一场!他叹息:朝中的大员不识羞耻,争相向外国人献媚!亲英美、亲日本的都有。制订丧权辱国的条约与和约。民生凋敝,当局不管,却到处内讧,抢山头,混战!一副《官场现形记》中的嘴脸!把河山拱手让给东洋与西洋人,开门揖盗!把持着朝野大权的王公贵族,一个个全是沐猴而冠的东西,为了一己之私,他们大动干戈,中原逐鹿鹿死谁手?他叹息自己有心报国却报国无门!那些学得几句外文的却被重用,这样的做法国家还有不亡国的吗?他像屈原、陈天华一样痛悼国家形势危若垒卵,风声鹤唳,恨不得去蹈东海,一死以报中华!他叹息,他流泪,四万万同胞正在水深火热之中。洪水、干旱、瘟疫、兵灾……,可军阀们呢?那些由土匪、强盗、秀才、泼皮、破落户摇身一变成为革命党的大帅、督军们却在搜刮民脂民膏!国之何处堪埋骨?没有,饿殍遍野,哀鸿满天,乌鸦才是人尸体的清道夫。郁达夫满心的忧愁,牢骚,欲哭无泪。

    无疑,这一组《杂诗八首》是最能反映郁达夫当时心境的作品。

    突起的异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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