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巫-法老之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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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排战车迅速地停在了山谷的狭道处,看上去像一条展开了盘卷身体的长蛇。一个男孩儿紧贴在一辆战车上,仰望着悬崖。陡峭的岩壁被悬崖上那些通向古人坟墓的蜂巢状入口穿过,那黑色的深坑像无数精灵愤怒的眼睛在朝下盯着他。王子尼弗尔·迈穆农战抖着,眼睛看着别处,偷偷地祈祷着。

    他匆匆地回头看了一眼下面战车的长队,他看到泰塔正从后面的战车上,透过滚滚飞扬的尘雾注视着他。这个老人和他的车辆已经覆盖了薄薄的一层尘土,一束阳光射到了这个山谷的深处,在云母微粒上面闪闪发光。他光彩夺目,像是一个神的化身。尼弗尔愧疚地低下头,为老人家见证了他因迷信而产生的恐惧感到尴尬。泰摩斯王室中没有任何一个王子会表现得如此软弱,更不会在他即将成为一名男子汉的时刻表现出来。可是,没有比泰塔更了解他的人了,因为从童年时代起,他就一直是尼弗尔的私人教师,比他和父母或兄弟姐妹们之间的关系更亲近。泰塔的表情一直没有变化,但即使在那么远的距离,他那苍老的眼睛似乎也看透了尼弗尔内心的情感。他看透了一切,理解了一切。

    尼弗尔转过身来,在他父亲的身旁站得笔直。他正在轻轻地抖动着缰绳,随着长鞭“啪”的一响,他策马而行。在他们的前面,山谷突然地通向一个巨大的包括加拉拉古城遗迹在内的圆形凹地。 第一次见到这著名的古战场令尼弗尔兴奋不已。在被崇拜如神的哈莱布领主塔努斯毁灭了这股威胁着真正的埃及的黑暗势力的时候,还是一个年轻人的泰塔就战斗在这个战场。那已是六十多年前的往事了,当泰塔对他讲述这次战斗的每一个细节 时,那绘声绘色的描述让尼弗尔感到如亲临战场一样。

    尼弗尔的父亲,神和法老泰摩斯,驾着战车来到废墟门口坍塌的石头旁,勒住缰绳。在他们的后面,连续一百辆战车井然有序地执行同样的部 署,驾车的士兵们从脚踏板上跳下来开始给马饮水。当法老开口讲话时,他面颊上挂着的一层尘土碎裂下来,尘屑零星地落在了他的胸上。

    “领主!”法老招呼着“埃及雄狮”——纳加领主,他的陆军司令和心腹密友。“我们一定要在太阳落山之前离开。我希望我们通过夜行军穿越沙丘到达埃尔加巴尔。”泰摩斯头上那蓝色的战冠上闪烁着云母屑的微光。“这里就是你和泰塔要离开我继续前进的地方。”

    虽然知道抗议是无效的,尼弗尔还是开口了。这个中队就要进攻敌人了。法老泰摩斯的战斗计划是:通过大沙丘去包抄南部,然后在那些泡碱湖之间迂回前进;在敌人后面发起攻击,从中间打开缺口;随后,大量集结在尼罗河河岸边艾布纳的埃及军团就会向敌人猛扑过去,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在敌人重整队伍之前,泰摩斯会把两支队伍联合在一起,继续前行通过泰埃尔·达巴山丘,夺取敌人的阿瓦里斯要塞。

    这是一个大胆的、绝妙的计划,如果该计划成功的话,就会一举结束与喜克索斯人的这场经历了两代人的激烈战争。尼弗尔一直受到这样的教育:在这个世界上,他生存的理由就是战斗的成功和荣耀。但是,即使在他长到了14岁的时候,父亲还是让他远离战场。他全身心地渴望在父亲的身边战斗,赢得胜利和不朽的声名。

    在他的抗议还没到嘴边的时候,法老阻止了他。“一位战士的第一职责是什么?”他要求这个男孩子答复。

    尼弗尔垂下了眼睛。“服从,陛下。”他不情愿地轻声说。“永远不要忘掉它。”法老点点头,离开了。

    尼弗尔有一种被拒绝和遗弃的感觉。他的眼睛里透露出难过的神色,他的上唇在颤抖。但是,泰塔的注视使他坚强起来。在转向年老的巫师之前,他眨了眨眼,忍住了那模糊的泪水,又以活泼的神态甩了一下他那带有尘土的浓密卷发,拿起战车扶手上挂着的皮水袋喝了一口。“带我看一下这里的历史遗迹,塔塔。”他吩咐道。

    这不对称的两个人通过那些聚集的战车朝前走去,士兵和马匹充斥着这个被毁得破烂不堪的城市的狭窄的街道。在酷热之下二十个赤裸的骑兵爬下古井深深的井道里,他们排列成一个水桶的链环,将井下那很少的苦涩的水传到地面上来。那些井曾一度有充足的水源提供给这个富裕的人口密集的城市,并很好地满足了尼罗河和红海之间贸易路线的需要。接下来,数世纪之前,一场地震将下面的载水地层震裂了,堵塞了地下水的流动。加拉拉城因干渴而消亡了。现在,在井水干涸之前,几乎没有足够的水来满足二百匹马的饮水需求和装满那些备用的皮水袋。

    泰塔领着尼弗尔通过狭窄的小巷,路过那些现在只有蜥蜴和蝎子的神殿和庙宇,直到他们到达那荒凉的中央广场。在广场的中心,矗立着塔努斯领主的纪念碑,以纪念他战胜了那些几乎使地球上这个最富裕、最强大的国家遭到扼杀的强盗军队的不朽功业。纪念碑是个怪异的人的头盖骨堆成的金字塔形状,那些头盖骨用水泥黏合在一起,由一尊红色岩石板的神像保护着。一千多个头颅咧嘴笑着向这个男孩探过头来,尼弗尔大声地读出在石头柱廊上的铭文:吾等已逝者目睹此地之战,是役,吾等亡于哈莱布领主塔努斯剑下。愿世代知其伟业,行其所为,此乃神之荣耀,旨在彰显正义之士神威。是立此碑,神法老麦摩斯十四年。

    当尼弗尔王子在纪念碑的影子下,围绕着纪念碑走动的时候,泰塔蹲在那里注视着王子,他倒背着手,每走几步就停下来,从各个角度审视着石碑。泰塔的表情是超然的,他的眼睛里充满着慈爱。在他的两段人生经历中,他对这位少年的爱是有其渊源的。第一次是洛斯特丽丝,埃及的王后。泰塔是一个阉人,他在青春期后就被阉割了,他深爱着一个女人。由于他在生理方面的损毁,泰塔的爱是纯洁的,他把自己全部的爱都献给了王后洛斯特丽丝——尼弗尔的祖母。那是一种超越一切的爱,直到现在,在她去世二十年后的今天,对她的爱一直占据着他心中最重要的地位。

    使他喜爱尼弗尔的另一个人就是哈莱布领主塔努斯,这个纪念碑就是为他而建的。对泰塔而言,他一直比亲兄弟还要亲。现在洛斯特丽丝和塔努斯都已作古,但是他们的血液牢牢地混合在这个孩子的血管里。他们很久以前因私情而生下的孩子——现在已经长大成为了法老泰摩斯,尼弗尔的父亲,他正领导着来到这里的战车队。

    “塔塔,让我看看你在哪里擒获了强盗贵族的首领。”尼弗尔的声音因为激动和青春期的到来而有些沙哑。“是这里吗?”他跑到广场南边的一处破旧的墙前。“把这段故事再给我讲一遍。”

    “不,就是这儿,这边。”泰塔告诉他,他边说边站了起来,以他那鹳一般的又长又细的腿跨着大步走到了东墙。他抬头望着渐渐坍塌的墙顶。“那恶棍的名字叫舒福提,他是一个独眼龙,像塞特神一样丑陋(干旱之神)。他那时正爬上那面墙,想设法逃离战场。”泰塔俯身从碎砖堆里拾起半块土砖,出其不意地朝墙上投出去,那砖头从高墙的顶上扫过去。“我砸裂了他的颅骨,就这么一掷把他打倒了。”

    尽管尼弗尔知道这位老人的力量,而且是从他本人那里得知,但这对他来说仍然是个传奇,他还是为那一掷所惊骇。他像那群山一样古老,比尼弗尔的祖母还要年长,他曾像照顾尼弗尔一样照顾过她,尼弗尔惊叹不已。人们传说他见证过尼罗河二百年来的洪水泛滥,他曾亲手修建过金字塔。接着,他大声问道:“你砍掉他的头了吗,塔塔?然后就放在那里的乱石堆上了吗?”他指着那可怕的纪念碑。

    “你对这个故事太熟了,因为我已经给你讲过一百次了。”泰塔故作谦逊地不愿赞誉自己。

    “再给我讲一遍!”尼弗尔以命令的口气说道。

    泰塔在一个大石块上坐下来,尼弗尔则充满期盼,舒服地坐在他的脚下,贪婪地倾听着,直到队伍的公羊号角声响起。那响亮的呼唤渐渐地沿着悬崖扩散开去,最后减弱为山间的回声。“法老召集我们了。”泰塔说道,然后站起来,通过大门往回走去。

    当车队准备好继续向山丘进发时,墙外传来了极大的喧闹声和跑动声。皮水袋又重新鼓了起来,在上马之前,骑兵们检查并系紧他们的战车和牲畜的缰绳和挽具。

    当他们两人走过大门口时,法老正在检阅他的部下,他向泰塔点头示意让他过来。他们一起走到了远离队伍的地方。纳加领主好像非得参与他们的谈话似的跟了过去。泰塔同法老耳语了一句,接着,泰摩斯转过身来,用很简短的话把纳加打发回去了。受伤害的大臣尴尬得满脸通红,他瞪了泰塔一眼,那目光如一枚利箭般凶狠而锐利。

    “你已经得罪了纳加,有一天我可能不会在你身旁保护你。”法老告诫泰塔。

    “我们不敢相信任何人,”泰塔辩解道,“直到我们制伏紧紧缠卷在你宫殿柱子上的那条背叛之蛇的蛇头之时。直到你从北方的这次战役返回时为止,只有我们俩才能知道我会将王子带向哪里。”

    “可那是纳加啊!”法老不屑一顾地笑了。纳加和他像兄弟一样。他们曾在“红色之路”上共同拼搏过。

    “即使是纳加也不行。”泰塔不再说什么。他对纳加的怀疑几乎是确信无疑的,但他还没有搜集到能让法老信服的证据。

    “王子知道为什么你们要去沙漠的要塞吗?”法老问道。

    “他只知道我们要对他进行更深入的玄奥的信仰指导,并且去捕获他的神鸟。”

    “好,泰塔。”法老点点头,“你很注意保密,但你是真诚的。没有更多要说的了,因为该说的我们都已经说了。现在出发,愿荷鲁斯神展开他的翅膀保护你和尼弗尔。”

    “小心自己的后面,陛下。因为这些日子里,敌人不但站在你的面前,也站在你的背后。”

    法老抓住了巫师的上臂,用力捏着。在他的手指下,那臂膀像干燥的金合欢树枝一样瘦而结实。然后他走回到在王室战车的车轮旁等着的尼弗尔那里,他像一条小狗带着受伤的神态被赶回窝里一样。

    “神圣的陛下,在这个战车队里有比我年轻的士兵。”王子做了最后一次没有希望的努力,劝说他的父亲让他同战车一起前行。当然法老知道男孩是正确的。麦伦,是著名的将军克拉塔斯之孙,比王子就小三天,作为后卫战车队的持矛战士之一,今天正骑着马和他的父亲在一起。“什么时候你能允许我和你一起骑马加入战斗,父亲?”

    “如果你能通过‘红色之路’的考验,那时我就不会阻拦你。”

    那是一个空洞的承诺,他们两人都知道这一点。红色之路上的竞赛是一场没有几个勇士尝试过的马术和武器的艰巨考验。那是一场严酷的考验,即使是身强力壮、风华正茂并受到过几近完美的训练的青年,也会耗尽精力、疲惫不堪并被杀死。尼弗尔离那一天还有好长的路要走呢。

    然而法老禁止的表情有所和缓,在他的军队面前,他允许自己表现深爱的唯一的动作就是抓住他儿子的一条胳膊。“现在我的命令就是你和泰塔一起进入沙漠去捕获神鸟,去证实你的王室血统以及将来的某一天戴上双重王冠的权力。”

    尼弗尔和老人一起站在加拉拉破败的城墙旁,注视着队伍飞速通过。法老率领着这支队伍,他手腕上挽着缰绳,稍稍后倾的身子抗衡着马匹的拉力,他的胸膛赤裸,亚麻裙在他那肌肉发达的大腿上拍打着。他头上的蓝色战冠给他增添了几分高大和庄严。

    跟在后面的就是纳加领主,他几乎与法老同样高,也几乎同样英俊。他的神态自负而傲慢,一张很大的弯弓挎在他的肩上。纳加是埃及独一无二的最威猛的战士,他的名字已经成为一种荣誉头衔:纳加是被镶嵌在王室圣蛇像王冠上的神圣的眼镜蛇。法老泰摩斯是在他们一起赢得“红色之路”艰苦的考验后当天授予他此头衔的。

    纳加无意朝泰塔的方向看。当队列中的最后一辆战车在尼弗尔站的地方飞驰而过时,法老的战车消失在黑色峡谷的谷口。麦伦,他童年时代一起冒险的朋友和同伴,当面嘲笑他,对他做出一些不雅的姿势,然后把嘲弄的声音提到高过车轮的撞击声和嘎吱嘎吱的摩擦声。“我会给你带回阿佩庇的头做玩具。”麦伦说。阿佩庇是喜克索斯人的国王,尼弗尔不需要任何玩具:他现在是一个男子汉,尽管他的父亲拒绝承认这一点。

    麦伦的战车已经消失,车后的尘土也已尘埃落定,两个人都沉默了好久。接着泰塔一声没吭地转过身,朝拴着马匹的地方走去。他在坐骑的腰上系紧马肚带,撩起了男式直裙,以一个年轻人才有的灵活动作跃上了马背。他一骑在马的光背上,就好似与它融为一体。尼弗尔记起了人们的一个传说,泰塔是第一个掌握了马术的埃及人。他仍然享有万辆战车统帅的头衔,那是两代法老授予他的荣誉金牌。

    他确实是很少的几个敢于采取跨骑式上马的人之一。大多数埃及人不喜欢这种方式,他们认为这有伤大雅且不体面,更不用说还有风险了。尼弗尔没有那样的顾虑,当他跃上他最喜欢的小马——“梦想者”身上时,他的沮丧情绪开始消散了。这时他们已经到达了这个被毁坏的城市上方的群山之顶了,他几乎又像以往一样兴致勃勃了。他向北方的地平线上远远地投去那最后渴望的一瞥,见到的是战车队远远地扬起的灰尘,然后他坚定地掉转马头。“我们要去哪里啊,塔塔?”他迫切地问道。“你答应过如果我们上路,你就告诉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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