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艺术大家回忆录1:撞击艺术之门-转蓬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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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聪

    丁聪,1916年生于上海。曾任《民画报》副总编辑,现为中国摄影学会副主席,中国美协漫画艺术委员会主任,全国政协委员。

    主要作品有《小朱从军记》、《现象图》、《现实图》等。漫画集有《昨天的事情》(包括1944-1947和1978年以后的两个阶段)。为鲁迅的《阿Q正传》、《狂人日记》、《祝福》、《鸭的喜剧》、《伤逝》、《补天》、《奔月》,茅盾的《腐蚀》、《第一个半天的工作》,郭沫若的《歧路》,叶圣陶的《潘先生在难中》,冰心的《分》,许地山的《春桃》,郁达夫的《春风沉醉的晚上》,老舍的《四世同堂》、《骆驼祥子》、《牛天赐传》、《老张的哲学》,柔石的《为奴隶的母亲》,张天翼的《华威先生》,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记》,艾芜的《石膏嫂子》,叶紫的《丰收》,巴金的《月夜》,沈从文的《丈夫》,萧红的《手》,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王莹的《宝姑》,新凤霞的《新凤霞回忆录》等大量作品绘了插图,部分收入《丁聪插图》。

    三项专业

    今天人们都习惯称我为漫画家,其实这只是我的三项专业之一。漫画在一般人心目中似乎不是难事,但靠它吃饭却不容易。尤其是在旧社会,即使是被称为大漫画家的人,也还需要一项能够养家糊口的“正经”职业,再者,漫画主要是靠报刊发表来和读者见面,需要较优的制版印刷条件,旧社会战争频仍,人民迁徙奔波,常常为漫画以及一切艺术的发展带来困难。还有,漫画生来就是刺人的,被刺者常常依据政权的力量给以抵制。由于这三种原因,虽然我起步于漫画,但时干时停,使我在漫画之外还得兼有其他的专业作为谋生的手段,如当画报编辑和戏剧美工设计。这三项专业因时因地交替使用,给叙述带来困难,评书艺人可以“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我却难于把大半生经历分成三个单项分头讲起。原因是在任何一段时间里,三个单项常常处在“你中有我”或“我中有你”的并存状态,常常呈现“二合一”或“三合一”的并进局面。为此,我的叙述大体仍以时间的先后为序,个别地方才“上挂下连”,集中在某个单项进行阐发。

    李商隐著名的七律《无题》的结句是,“走马兰台类转蓬”。兰台,是古代的秘书省,李商隐大约是形容自己在官场中转来转去得不到自由。“转蓬”的形象鲜明生动,也极适合于我,只是我一生从未攀陟过“兰台”一类地方,而一直随着时代的激流旋转,有些时候我的身子和行动得不到自由,但我的心始终和人民息息相通,这便在形势好转时,使我在工作及创作当中获得最大的自由。转蓬的一生,大概并不仅仅是我个人才有的经历,但我又确实从中体会到难得的人生滋味。因此,我愿以它作为这篇文章的题目。

    为什么年过七十还称“小丁”?

    这是近年人们常向我提出的问题。

    说来话长。第一个原因是:我的父亲丁悚,是上海的一位老漫画家,“五四”运动之前就已成名。较他稍晚,又起来一辈漫画家,如张光宇、叶浅予等。张、叶年龄都介乎我们父子之间——张比我父亲小9岁,大我16岁;叶小我父亲16岁,大我9岁。故而他们习惯称我父亲“老丁”,称我作“小丁”。记得我开始画漫画时,签名曾用过真名“丁聪”。但繁写的“聪”字笔画很多,写小了,版面做出来看不清;写大了,在一幅小画上占了很大一块地位,看上去很不相称,于是张光宇就建议我署名“小丁”。我以为有理,就采纳并沿用至今。第二个原因是:我不在乎“老”、“小”之间的表面差别。法国作家大仲马和小仲马爷俩,在传世的画像中,儿子白胡子一大把,比老子还“老”。第三个原因是:中文的“丁”字有“人”的意思,“小丁”即“小人物”,这倒符合我这一辈子的基本经历——尽管成名较早,但始终是“小人物”,连个头儿也是矮的。

    受张光宇的影响大于父亲

    我祖籍浙江嘉善。祖父是个读书人,家中没有田产。父亲小时,从祖父学过一点“千字文”之类。12岁时,父亲独身背着一个小包袱,离开家乡来到上海,在一个当铺里“学生意”(做学徒)。干了10年,一直干到能上柜台写当票。10年中,他在晚间通过函授自学绘画。22岁时成为画家,最初在《神州日报》发表漫画,又在“生生美术公司”出的石印的画报中做编辑。稍后,给当时盛销的《礼拜六》等杂志绘制彩色封面,内容或是滑稽画,或是美女图,很有点名气。刘海粟1912年创办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时我父亲应刘之邀,担任了该校第一任教务长。

    父亲长我25岁。从我记事时起,他的职业是在上海英美烟草公司画广告,因为每月有固定的薪水,足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画广告的工作不累,但需要每日定时上下班。父亲就在办公时间干“私活儿”——为社会上的报刊画漫画。父亲在家里是不画画的,偶尔星期天画一张,可我一凑上去,就被他厌烦地轰开了。但我们这个家中,有画的书报很多,父亲朋友中画画的人很多,这无形中给了我很大影响。我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到处“涂鸦”——比如,在画报人物的脸上添个眼镜或加两撇小胡子,就可视为我最初的“创作”。我第一次在报刊上发表的是儿童画,画的是戏台上演《空城计》的情景。署名是:“画家丁幕琴(父亲的字)先生之公子(六或七岁)”,旁边还有“公子”的图照。

    父亲当时与上海许多漫画家创立了《漫画会》,《漫画会》的牌子就挂在我家大门上。这些朋友是:张光宇、叶浅予、黄文农、鲁少飞等,其中张光宇、叶浅予与我家同住在贝勒路(今“黄陂南路”)的“天祥里”。我时常到张光宇家去看他画画,并且翻阅他的外国画册,欣赏他房里“陈列”的各式各样的艺术品,而这两类东西恰是我父亲所没有的。光宇待我很好、很亲切,在某些爱好(比如京戏)上与我又完全相同。他当时曾为时代图书公司设计过一套京剧人物的脸谱造型,可轮换插在日历的底板上,作为装饰,在那套脸谱中,有几个就是我帮他描绘的。因为那时,我也喜欢在戏园子看戏时当场“记谱”,同时也搜集、临摹画刊发表的“大花脸”剧照。因此不妨说,我虽然生长在一个画家家庭,却没有受到父亲的直接传授。幼年间,我主要是对父亲周围那一种绘画气氛的感受而亲近了绘画,在这种气氛中,对我影响最大最深的,莫过于张光宇。他长我16岁,我一直尊称他为“伯伯”。

    漫画也要有“师傅”

    我从初中三年级开始向社会上的报刊投稿。最初是投向上海《新闻报》的“本埠附刊”,它每周都有一个漫画专栏,我这时开始拿到稿费,尽管每幅画仅一元钱,但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说,就蛮开心了。后来,投稿范围逐渐扩大到专门的漫画刊物,如:《时代漫画》、《上海漫画》、《独立漫画》等,也都是这个时期在上海,先后涌现出来的。

    任何绘画都包含内容、技巧两个方面。作为漫画来说,好像对技巧的追求和把握可以不那么严格,仿佛一幅漫画的成败关键,主要在于其立意构思。这种带普遍性的观点似乎还有事实论据:许多有名的漫画家(如张光宇、叶浅予乃至我父亲),都不是“科班”出身,而是自学成才的。我就是受到这种观点的影响而走上画漫画的道路的。最初感到很“自由”——有感于生活中的某一现象,随手画出并发表了,这种时刻常常会自鸣得意。但是画着画着就感到力不从心了。这个问题是我们那一辈的年轻漫画家所共同碰到的,大家都感到了苦恼。怎么办?看来只有根据各自的爱好去各自投师了。由于漫画形式属于舶来品,所以就参考外国漫画家的作品。在30年代的上海,进口的欧美画刊种类很多,各国漫画家不同风格的作品也都看得到。于是,华君武找到线条活泼、简洁的俄国的萨帕乔和德国的白劳恩,张光宇、张仃受到墨西哥的柯伐罗皮亚斯夸张的色彩和变形技巧的影响,蔡若虹、陆志庠找到揭露社会黑暗面的素描大家——德国的乔治·格罗斯,我的“师傅”则有好几位,他们是美国的版画家肯特和漫画家格鲁泊。当然,这只是最初一段很短的时间,由于中外题材内容不同,技法也不可能照搬,经过消化,以后就形成自己的风格了。

    中学毕业,因家里弟妹多,无力供我升大学,面临着生活的三岔路口,到底何去何从?本来,父亲对于有我这样一个能画画的儿子颇为高兴,如今见我当真打算以此谋生,他却坚决不赞成了。原因之一是画画收入少,又不固定,难以帮助维持大家庭的生活开支;原因之二,是漫画太容易得罪人,弄不好就会进退维谷。但我就是喜爱这个“自由职业”,也深知自己绘画的基本功不够,于是在中学毕业后的近一年中,时常上午到上海美专去画素描石膏像,下午则去画人体速写,以此来提高我的绘画技巧。

    走上社会

    1935年,19岁的我取得第一个职业,在上海《小晨报》做记者,副刊是由我父亲的朋友姚苏凤主编的,我的任务就是每天做一两个插图。叶灵凤当时有一部长篇小说《永久的女性》在《小晨报》连载,即由我做插图。第一届全国运动会那时在江湾体育场举行,我每天去当速写记者。这项工作不累,每天下午四五点钟在报馆,两三小时干完了就回家。只做了几个月,《小晨报》因得罪了国民党中什么人而被查封,我这第一个职业也就告终。在《小晨报》尚未结束时,我就得到了做画报编辑的兼职。当时上海的“新华电影公司”和“联华电影公司”分别请我的朋友龚之方和唐瑜为他们办电影宣传的画报,我就为这两个画报做美术设计工作。我参考外国电影画报的编排,连编带画——画明星像、画电影中的场面,也画以电影为题材的漫画。这项工作不需坐班,我都是抽时间在家里完成的。

    1936年下半年,黄苗子介绍我进《良友》画报当编辑,当时上海的画报分为两个系统,一是上海人办的《时代》系统,一是广东人办的《良友》系统。我是上海人,却经广东人黄苗子的介绍进了《良友》。画报是大型的,编辑部却设在很小的一个阁楼上。我每天上午去上班,边干边学,从英、美和苏联的大型画报中去“偷”有关的知识、技巧。编辑之余,我仍热衷于漫画创作,鲁少飞的《时代漫画》编辑部及张光宇的《上海漫画》编辑部,都成为我们漫画界朋友的聚会之所。1936年,我们在大新公司楼上举办了第一届全国漫画展览会。我有两件作品参加,其中一件还被外国人买去。

    1937年上半年,我应聘到上海晏摩士女子中学任图画课教员,我父亲曾在该校任过图画课。此时该校教务长请我父亲介绍美术教员。我父亲回答:“我现在没时间教课了。如果要我推荐,我儿子就会画画……”教务长当即答应了。我后来听说,当时就着了急,因为晏摩士是一所贵族式的女子中学,校规极严,高中女生的岁数或许比我还大,而我又无丝毫的教学经验……但“父命难违”,我终于在父亲的“押解”下去上第一节课了,我本来准备了许多有关美术知识的话,没想到十几分钟就都讲完,剩下的时间我就和学生在沉默的尴尬中度过!但第二节课一转入实地绘画,我顿时感到轻松。我除了向学生示范绘画要领,还随时走近一个个座位去提示学生,或径直修正学生的绘画。渐渐地,学生都和我熟了。一些年纪大些的女生经常一边绘画一边和我聊天儿,问我本周在市内都看了什么电影……因为这所女中位于上海北郊,学生们从周一到周六都住校,过着枯燥刻板的学校生活。

    在这段时期内,我每日上午去《良友》,每周两个下午去晏摩士,所余时间或编“新华”、“联华”,或为上海的刊物画些漫画,这无论是对我个人的心理感觉,还是对父亲支撑家庭的实际补助,都是很可以满足的了。

    “八一三”使我的生活改观

    是“八一三”打破了我个人心理上的满足。在“八一三”之前,我的漫画中固然有爱国的积极主题,但就总体来说,实不乏小市民阶层的趣味。“八一三”使社会风气顿时振作起来,一向发彩色美女的《良友》封面,也改换成刊发抗日将领的照片了,沪战期间我还参与编辑了良友公司出版的《战士画刊》和《战士画报》。前者五天一本,稿子随来随发,紧张得很;后者是月刊,曾经出过八路军特刊,朱德肖像被用于封面。同时,漫画界同人编起了《救亡漫画》(五日刊),我在这张四开报纸上,发表过四幅的连续画和两个整版的封面画。可以说,是日本帝国主义的炮火,改变了我的思想和以后的生活道路。

    这种紧张的新生活,一直延续到上海沦陷。这时,张光宇和他弟弟正宇准备离沪赴港,我也向父亲提出要跟他们一起走。因为《良友》画报出不成了,“新华”、“联华”两家自然也停了,晏摩士地处上海北郊,战争中成为一片废墟……总之,我刚刚在上海打出的一点“天下”,一刹那化为乌有,再加上上海沦陷,迫使我决心去香港闯荡一番。对我要走的决心,父亲先是舍不得,因为我自出生一直没有离开过家,一旦离开,他身上的担子就更重了。但是同时父亲对我这半年来忙于积极抗日又有些怕,怕惹出大麻烦来。我就在父亲的这一种矛盾心情当中,于1937年底与张光宇兄弟等一起登上一条法国船赴港了。出乎意料,我一上船就遇到《良友》的老板余汉生。他告诉我早把《良友》画报的总编辑马国亮派往香港筹备出版之事。余要我一到香港就去找马国亮,仍然去编《良友》。这样,我在离沪的一刹那,未来生活的轮廓又变得清晰了。在我到达香港的第三天,我就上了班。而资深年长的光宇兄弟,还得一切从“零”开始。

    港岛风云

    与我们前后脚,上海有不少文化人来到香港,使这片冷漠的文化荒岛陡然热闹起来。因为这里的印刷出版条件比内地好,于是很快就成为对海外宣传抗战的有利阵地。

    1938年,叶浅予由武汉来到香港。他所在的国民党三厅要印一部画册《日寇暴行实录》,照片大部分是从日寇俘虏身上搜出来的奸淫烧杀、狂轰滥炸的罪恶实况,考虑到香港印刷条件优越,所以由他把资料带到香港来编辑出版。我和叶住在一起,帮他设计版面。叶浅予原是“漫画宣传队”的队长,来港后他组织旅港画家画抗日宣传画。为了便于巡回展出,这些画得画在布上,而且尺寸很大。画大画与昔日作小幅不同,就很需要有一些素描的基本功,幸好我在上海美专画过半年,如今用上了。这种宣传抗战的绘画展览在港搞过两次,第一次宋庆龄来看了。她买了我的一幅作品《流亡图》,并与在场的画家们一起合影。这幅画后来被“保卫中国大同盟”印成招贴画。第二次展览我也参加了,我画的一幅世界人民支援中国的《正义的同情与援助》,后来用于《今日中国》画报的封面。说起《今日中国》,是叶浅予在港主编的一本对外宣传的大型月刊画报,有英、法、俄、中四种文字。叶君健、爱泼斯坦负责英、俄文本的文字翻译,法文版的译文归戴望舒,画报的具体编辑、设计工作,则由叶浅予出点子,我帮着做具体的版面设计工作。

    《良友》画报在香港出了几期,老板看到日军侵占上海后没有进入租界,于是把《良友》搬回了上海,因为成本比香港便宜。马国亮和我不愿回到上海沦陷区,就和李青一起创编与《良友》类似的《大地》画报,找香港代销《良友》的书商“美美公司”垫钱印刷,待出版后拿画报还给他们。《大地》的基本内容也是宣传抗日的。这个画报一直出版到1941年冬香港沦陷。

    我在香港的四年中,除了编画报外,还在金仲华主编的《星岛晚报》画过100套连载的漫画《小朱从军记》,在党领导的《华商报》上发表了我在仰光画的20幅组画《而公路依然伸展着》。此外,我参加了皖南事变后由重庆撤到香港的进步电影戏剧界人士组织的“旅港剧人协会”,做舞台设计工作。

    转赴内地

    港岛作为抗战阵地固然如火如荼,但我的内心也颇矛盾:因为既然要抗日,就应该迎着警报、冒着轰炸,回到内地去展开工作!常住香港这个“世外桃源”,对自己没有好处。在这一种心情的驱使下,我从1939年起三赴重庆,随后又转入成都,一待就是两年。内地条件差,漫画只能用展览的形式,直接与读者见面。在渝期间,我参加了题为“香港的受难”的画展,作者都是从香港沦陷后撤出来的,如浅予、特伟、郁风、新波和我等九人。不久我又参加了由叶浅予、张光宇、余所亚、廖冰兄、特伟等10人组成的“漫画联展”。靠画画没法生活,于是我就转业搞话剧舞台的美术设计。在重庆我设计过《雾重庆》、《祖国在呼唤》、《北京人》、《家》等剧的舞台布景,至于具体的知识是向原来的美工师和工人师傅请教来的。在成都的两年,是我创作欲最高,创作成绩也最显著的两年。我与吴祖光等化装探访了成都最下等妓女的麇集之所,归来画出彩墨漫画《花街》,我应《华西晚报》副刊负责人陈白尘之邀,画出24幅《鲁迅阿Q正传木刻插图》;旅行西昌,画了一批彝胞素描;最后,又画出了反映大后方抗战悲惨现实的《现象图》。我曾为“怒吼剧社”的《牛郎织女》做过服装设计;还在四川省立艺专教过素描课。

    业余的“专业”——吹笛子

    在成都演出《牛郎织女》时,耿震在剧中饰牛郎,剧中有他当场吹笛子的场面。当耿在台上执笛做吹状时,贺绿汀《牧童短笛》曲调却从侧幕飘了出来——那是我在吹。张瑞芳饰的织女现场演唱“织女之歌”,我也是从旁伴奏。整个演出期间,我成了业余的“专业”乐师。

    我为何会吹笛子?早在上海读中学时,由于父亲是位京剧迷的缘故,我不但常进剧场去看,也常从收音机和唱片上去听。我嗓音不行,便用一把胡琴和一杆笛子用耳朵和手指摸索着学习伴奏,不求精通,自得其乐而已,不料后来还屡次派上用场。我用笛子首次为人伴奏,是1940年二赴重庆时,为一位叫周志斌的名票彩唱《雅观楼》和《夜奔》帮忙,因为他在上海时,曾跟我说过这两出戏。当时笛子有两根,一根是著名昆曲艺人方传芸,另一根就是我。两根笛子居然能够合拍,使在场的田汉等人大为奇怪。

    在“怒吼剧社”离开成都之后,我又用笛子为“中华剧艺社”的《桃花扇》帮忙。秦怡在剧中饰李香君,要当场清唱一段《牡丹亭》。实际上是由周有光先生的夫人张允和在幕侧代唱,我在一旁以笛伴奏。张允和家学渊源,唱起来当然韵味极佳;我学笛本无师承,只是当时找不到专人,我才每天晚上去后台干这差使的。

    上海的民主运动

    1945年10月,我重新又回到上海。展现在我面前的,是民主运动的一派高涨之势。这时革命及进步的报刊极多,有柯灵、唐韬主编的《周报》,郑振铎主编的《民主》、黎澍主编的《文萃》,甚至共产党直接办的《群众》也公开出现于大庭广众。我仍然是一名“自由职业者”,此期间除了为上述刊物画了大量的讽刺漫画外,还和吴祖光合编了《清明》月刊,一个图文并茂的杂志。凤子主编的《人世间》月刊的封面和美编,也是我担任的。此外还为《升官图》等舞台剧做布景服装设计,为“文华”电影公司画电影广告,靠它来养活家口。

    《周报》封面的四分之一地位,用来刊登醒目的讽刺漫画。从我回到上海直到1946年秋该刊被查封之前的将近一年的时间内,这个封面画成了我的专栏。《群众》第一期的漫画也是我画的。我还在陈翰伯、刘尊棋等主编的《联合晚报》1946年底的那期报纸上,发表了题为“送旧迎新”的一专版漫画,并配有袁水拍写的“讽刺山歌”。为《民主》也画过几个封面。登有讽刺画封面的刊物常常一送到报摊,即被国民党雇佣的流氓撕毁。

    在上海,陈秋草、庞薰琴、吴作人等人和我成立了“上海美术家协会”,团结广大的美术家们,在“大新公司”举办过两次“联展”,其目的主要是与国民党御用的美术组织唱对台戏。“上海关协”和“漫协”,不仅列名参加各种进步活动,还常常集体为某些大会画大幅的人物画像,如纪念李公朴、闻一多被刺的追悼会,纪念鲁迅、高尔基逝世十周年的大会,我们都用大白布绘成巨幅画像,悬挂于主席台或会场中。由于我是个人所共知的“自由主义者”,活动起来比较方便,上海“美协”、“漫协”的图章就放在我家的抽屉里,乔冠华、陈家康住在马思南路“周公馆”,我也敢和他们来往。我和吴祖光还与陈家康一起看过几次京戏。

    1946年,欧阳山尊、李丽莲自延安来到上海,他们表演秧歌《兄妹开荒》,我给他们吹笛子。戴爱莲同年在上海举行个人舞蹈表演会,我也为之打鼓,吹笛子。我讲这些,不是显示我的“音乐天才”,只是想说当时年少气盛,只要工作需要,而“大将”们又不屑或不敢去做的事,我“小丁”就顶着上。前年,有人听说我会吹笛子,要我吹一段听听,我40年未拿过笛子,一试,发觉已经上气不接下气,毕竟是老了。

    话再说回来,正因民主运动空前高涨,国民党加紧了政治高压。在1947年秋,以宋庆龄的名义在沪举办了一次“中秋游园会”,组织了许多电影、话剧、戏曲演员进行演出,我担任联络工作。此举的真实目的是为上海文化人的撤离筹集经费,我为之竭尽全力,可能是形象“过于突出”,受到了“注意”。不久,地下党的叶以群、戈宝权便通知我,要我迅速离沪赴港。叶并安排我陪茅公乘船离开上海。这样,我再次到了香港。

    在等待祖国召唤的日子里

    到达香港之后,我找到的职业是在永华电影公司画海报。反映解放战争的长卷彩色漫画《现实图》,就是1947年底在港画的。1948年香港演出歌剧《白毛女》,严良堃指挥的乐队找不到吹中国笛子的,经夏衍推荐,我的笛子又派了一次用场。

    1948年底,周恩来同志向香港的党组织发了一个电报,开列了一批文化人的名单,要他们去解放区。名单中有我的名字,夏衍便问我去不去,我答:“当然要去!”我们虽然远在祖国的南大门,但都已深深感到祖国即将新生,感到祖国在召唤我们,周恩来同志的电报就是具体的体现。1949年初,天津、北平次第解放,我和阳翰笙、于伶等一大批文化人,乘宝通号直达天津塘沽转赴北京。

    我们刚到北京,周恩来同志就来到饭店看望我们,谈了一个下午,并专门介绍了三大战役的情形。在接见中,周还很随便地问我关于建都在哪里的意见,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如果建都南京,倒是离我家(指上海)近;可是北京气魄大,建都在北京好!”举这一个小例子,无非是为了说明那个时候心情的欢快,和上下级间的无拘无束。

    在这次谈话后,我先后参加了第一届青代会和文代会,随即赴匈牙利参加世界青年代表大会和联欢节。从此,我成为这个兴旺大家庭中的一员了。

    简单的结束语

    我在解放后的经历就不细说了。文章开头提到的三项专业和一个爱好,仍然如转蓬般飞旋不止,不过舞台设计不搞了,代替它的是组织大型展览会,如1950年的《五四青年运动史料展览会》;1953年的《反对美帝细菌战》展览;以及60年代的《曹雪芹逝世二百周年纪念展览会》和去日本的《红楼梦展览》等等。

    新中国成立伊始,我从苏联参观后回到北京,廖承志同志早已在等着我了。他告诉我组织上的决定,要我筹办《人民画报》,因我过去干过这一行。我本来是想今后专业画画的,可那时候最兴“服从组织决定”,于是就愉快地答应下来。本职工作是编画报,漫画就只能业余时间断断续续画一些。笛子,似乎是在吴祖光与新凤霞结婚的那一晚吹了最后一回,因为欧阳老(予倩)要清唱《思凡》,座中找不到合适的人伴奏,于是我便挺身而出……笛子后来不吹了,但胡琴又跟上了——1951年“五一”节在朝鲜战场司令部的坑道里,我为一同前去慰问的侯宝林用二胡(因没有京胡)伴奏过《萧何月下追韩信》。京胡一搁几十年,直到“文革”之后在一次政协委员自己临时举办的联欢会上,我又被“将了一军”——为李万春清唱《连环套》进行伴奏,又用的是二胡。与操琴的情况相类似,我的画笔自1957年后,一搁就是20多年。当然,这些均已成为历史,而且也绝不仅仅是我个人的遭遇。

    我的三项专业和一个爱好,有一个共同点:都没有拜过“师傅”,都是从爱好开始,一点一滴地摸索出来的,这是旧社会的历史条件逼出来的——那时人才少,也没有专门教“漫画”、“画报”、“布景”的学校,所以能凑合,就干了再说,一边干,一边学。我就这么应付着过了大半辈子。联想到今天有那么多的艺术专门学校,来培养一代又一代的青年成才,使我既羡慕又生不胜今昔之叹!

    以上的问题与感受,是我从转蓬般的一生工作和艺术实践中提析出来的,或许对年轻同志还能有一点启发吧。

    (徐城北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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