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香-第五十八章 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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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作舟轻描淡写一句话,让方伊池生生噎了半口气在胸腔里,恍如隔世。

    疗养院里住着谁,他不用猜也知道。上回贺作舟发了话,说方伊静得了精神病,直接给送到疗养院里去了。

    方伊池说是和方伊静断了关系,当真再也没去看过一眼。又因为这几日误会自己得了绝症,外加被画凤凰等一系列事情搞得心力交瘁,差点真忘了自己在世界上还有这么一个妹妹。

    “你若真想看聘礼,我就带你去看,”贺作舟反握住方伊池的手,眼底荡漾起浅浅的笑意,“左右没事。”

    他摇头:“先生让人把聘礼和嫁妆搬来搬去,是为了给我长脸,我怎么会着急呢?”

    “你倒是门儿清。”贺作舟把方伊池拽出屋,帮他拢了拢衣领。

    他身上披着熊瞎子的皮做的小袄,衣领毛茸茸的一圈,被冷风一吹,半张脸都快被遮住了。

    贺作舟伸手摸了一把:“这皮不错,等会儿我去和万禄说,再有熊皮,都留给你。”

    “不用。”方伊池哈出一口气,凑到贺六爷身旁,细声细气道,“一件就够了,再过些天,雪化了,就没这么冷了。”

    贺作舟沉默着听了半晌,听到这句话时,终于憋不住呛了句:“身子骨好利索了再掰扯吧。”

    方伊池有心反驳,但张嘴就是一连串轻咳。

    “得得得,甭说了。”贺作舟被他病歪歪的模样搞得心疼不已,“你要是再烧一回,我就是打死我自个儿,也过意不去。”

    “不会了。”方伊池自觉病情反复是先前忧思烦扰的缘故,并不是吹风,“我挺好的,明儿个起床吃点软乎的养养胃,成婚那日就能跟着先生敬酒了。”

    敢情想得还挺周到。

    贺作舟稀罕得不得了,觉得自个儿娶了个宝,乐得直弯腰捏他的腮帮子:“小凤凰,就你这酒量,哪能跟着我敬酒?”

    方伊池不满地拨开贺六爷的手:“先生,我以前在平安饭店当服务生的时候,最会的就是喝酒。”

    “就你?”贺作舟毫不留情地戳穿他,“喝多少吐多少。你现在病成这样,就是那时候喝酒留下的病根!”

    话糙理不糙,方伊池还真就没法反驳。

    他也不想反驳。

    纷纷扬扬的雪下了一整天,夜里更是肆无忌惮地随风飘落。北厢房的院子里堆满了积雪,万禄早前扫过一遍,如今已看不出打扫过的迹象,不过好在方伊池和贺作舟并不在院子里多逗留,他们踩出一连串脚印,并肩回到卧房内烤火。

    关于婚讯的电报都发了出去,酒席摆在贺家宅院里,按惯例请了唱戏的戏班子,估摸着又是那个妖娆的苏老板。

    琐碎的事情方伊池了解得不大清楚,只记得贺作舟说过,贺家远嫁上海的小姐会回来,当天治好了腿的贺四爷也会出院。

    他有些紧张,却不过分胆怯。

    他与贺作舟的婚事已是板上钉钉,任谁也阻拦不了。

    第二日晌午,方伊池的聘礼如期启程。有贺六爷提前发话,队伍走得声势浩大,吹拉弹唱一应俱全,隔着半条街都能听见。

    方伊池起先还以为是谁家有了喜事,等瞥见贺六爷似笑非笑的目光时,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聘礼,连忙起身往院外走。

    贺家门前早已聚满了人,护送聘礼的是贺作舟身边的警卫队,个个扛着枪,凶神恶煞地往贺宅前一杵,乍一看不像是护送聘礼的,倒像是来抢劫的。

    方伊池憋着笑,找到正指挥着下人把聘礼往院子里搬的万禄:“忙着呢?”

    “方老板。”万禄循声回头,叫他的新称呼,“您一会儿得跟着我们看着点。这可是您的聘礼,一箱也不能少。”

    方伊池好脾气地点头:“好呢,我等会儿叫六爷一起来数。”

    反正都是贺作舟准备的,谁能比他更清楚呢?

    方伊池看完,扭头打算回北厢房,没走出几步,就听见身后有人窃窃私语。

    “他不是平安饭店的服务生吗?”

    “嗬,好家伙,还真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啊!”

    “听说陪嫁也不少呢,他在别的男人身上赚够了钱,这是又来贺家捞了一笔?”

    …………

    难听的话一茬接着一茬,方伊池扶着门框静静地听了片刻,等万禄寻来,才抬腿继续往屋里走。

    “小爷。”万禄私底下还是习惯这么称呼方伊池,“您甭理外头那些人。”

    “嗯,我心里有数。”他藏在袖筒间的手攥紧了,“我在平安饭店当服务生时,听过比这还过分的话呢。”

    许是话题太敏感,万禄没有接话。

    方伊池本就不是说给万禄听的,他浑不在意,反而揣着手去找警卫员的身影:“爱钱和喜财呢?”

    “在后头搬箱子呢。”万禄答,“实在是人手不够,要不然也用不到您身边的人。”

    “不碍事,你让他们忙完来找我便是。”方伊池注视着护送聘礼的队伍忙碌,看了一会儿转身回去找六爷。

    贺作舟还坐在卧房的沙发上看公文,坐得毫无形象,双腿跷在沙发的椅背上漫不经心地晃,外人面前的斯文劲儿荡然无存。

    方伊池察觉到先生心情很好,嘴角不由也挂了笑,开口说的却是无关紧要的事:“外头挺冷的。”

    “知道冷还不快点过来?”贺作舟猛地直起身,拍了拍自个儿的大腿,“让你爷们儿给你焐焐手。”

    方伊池没过去。

    他倚着门,笑吟吟地望着贺六爷:“先生,到时候嫁妆来了,放哪儿啊?”

    “你想放哪儿就放哪儿。”

    “我寻思着北厢房是您住的地方,”方伊池一本正经道,“而嫁妆一堆就是一院子,实在是有些不妥。”

    倒也不是不妥,而是怕被贺老爷子或是旁的什么人说闲话。

    再说了,也没人把嫁妆一股脑堆在院子里啊!

    贺作舟不以为意:“你还是先去看看嫁妆里都有什么吧。”

    “先生直接告诉我不就成了?”

    “那可不成。”贺作舟放下手中的公文,起身走到门前,先把方伊池身后的门关严实,再把他拉到壁炉边,“你听我跟你说,那里面有好几个箱子是可以直接埋在土里藏着的宝贝,剩下乱七八糟的,你挑喜欢的让人搬到屋里来。”

    可真不得了,还有能入土的。

    方伊池听得头皮发麻,隐约觉得自个儿不该问下去,刚巧万福跑过来敲门,说是阿清来了,他连忙撇下六爷往外跑。

    “小祖宗。”被留在屋里的贺作舟笑着摇头,全然不觉得提前备下的嫁妆有任何的不妥。

    而方伊池一口气跑到前院,见着了阿清。

    阿清没穿旗袍,而是套着先前那件破旧的长衫,搓着手,焦急地在院前踱步。

    “阿清!”他唤了一声,“来这儿。”

    北厢房前面的院子里有凉亭,夏日遮阳,冬日挡雪。方伊池把阿清叫到亭下,警卫员早已在石凳子上放了两个软垫子。

    “昨儿个还想找你一同吃饭,谁想,你竟然悄默声地回家了。”

    阿清勉强笑了笑:“我娘身体不好,我实在是不放心。”

    “如今还好吗?”

    “已经大好了。”

    方伊池闻言,稍稍安心,恰好万禄送来热茶,便随口道:“十五那日我成婚,你可定要来喝一杯喜酒。”

    经历了这么些事,方伊池和阿清的关系好上不少,甭说成婚的喜酒,就算是逃婚的行囊,只要他提,阿清都会帮忙。

    谁承想,方伊池话音刚落,阿清的脸竟然白上了几分,也没立刻答允。

    方伊池等了又等,终是抬头诧异道:“你不来?”

    “我倒是想来。”阿清揉了揉眉心,像是在做什么斗争,最后狠狠地啐了一口,猛地攥住方伊池端着茶碗的手,“你让你身边的这些人都下去,我有话要同你讲。”

    茶碗里的热水溅出来些许,不烫,却也刺人。

    方伊池犹豫片刻,让万禄带着警卫员走了:“怎么了?搞得这么神神秘秘。”

    言罢,忽而大吃一惊,原是阿清的面色竟然又苍白了些许。

    方伊池急急地问:“可是病了?”

    “病什么病!”左右无人,阿清言谈间放开不少,瞪着方伊池喃喃道,“你啊,长点心吧。”

    “到底怎么了?”方伊池拿了帕子擦手,莫名其妙,“阿清,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阿清端着茶碗的手紧了紧,最后彻底撒开,转而抓了一把果干,丢进嘴里食不知味地咀嚼:“方伊池,我爹是为什么被贺家的四爷打了一顿?”

    “胡言乱语。”方伊池毫不隐瞒,“他跑来贺宅门前说我先生的坏话。”

    “那你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坏话吗?”

    “好像是说先生去六国饭店见了什么人。”

    “见了谁?”

    “我……我不知道。”方伊池微微怔神,眉宇间浮现起一抹凝重,“我原本问了先生,先生也答应与我解释,可那晚我直接病倒,这事儿就耽搁了下来。”

    听闻方伊池并不是一事不知,阿清略微松了一口气:“这事儿说来难以启齿,但我爹确实被我那个心软的娘捡了回去。”

    “他命大,躺了两三天恢复了神志,张嘴就嚷嚷贺六爷给你找熟客。”

    “找什么熟客?”方伊池不明所以。

    阿清捏着果干摇了摇头:“我也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我爹那个人,三天两头泡在赌桌上,没几分钟是清醒的,所以我一开始并没有当回事。”阿清说到关键处,不由自主压低了声音,“结果当晚有人鬼鬼祟祟地找我爹,旁人我还真认不出,可那是王浮生啊,上咱们饭店好多回,还给你妹妹开过药,他就算是化成灰,我也能认出来。”

    “王浮生?”方伊池听见这个熟悉而遥远的名字,差点忘记喝手里的茶。

    “可不吗!”阿清也跟着感慨,“我也吓了一跳。这王浮生是你以前的熟客,和我爹能有什么关系呢?”

    “我就凑过去偷听,他俩倒是谨慎,关在屋里连灯都不点一盏,声音还压得低,我趴在窗户边上没听真着,只隐约听见王浮生说什么‘熟客’,还有什么‘闹事’。”

    “方伊池啊,我估摸着他们是不是想把你先前的熟客找来,在喜宴上给六爷找不痛快?”

    方伊池差点把嘴里的茶喷出来:“谁给他们的胆子?”

    搅和贺六爷的婚事,这事儿就算放在贺老爷子那儿,顾忌贺家的颜面,都要生气。

    阿清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隐隐觉得不妥:“我觉得这事儿你得跟六爷商量商量。”

    “商量什么?”

    “那是你大婚。”阿清把心里话说完,陡然轻松不少,倚在桌前长舒一口气,“一辈子就一回。你乐意让别人糟蹋了?”

    “嗯,我心里有数。”他放下茶碗,若有所思地揣起手。

    阿清坐在一旁稀奇地瞧,半晌憋不出感慨:“方伊池,你也就这会子正常点。”

    “胡说什么呢?”他不满地瞪过去一眼。

    “我胡说?”阿清把吃出来的果核往碗里一丢,平日里的泼辣劲儿上来了,毫不客气地念叨,“你自个儿琢磨琢磨!先是要死要活地画什么劳什子凤凰,眼里也死气沉沉的,后是我劝你十句话,你听不进去一句。敢情你嫁的不是贺六爷,是个能吸人精魄的妖精?”

    方伊池先是笑,后也抓了把果干:“这事儿说来真没脸,是我自个儿钻了牛角尖。”

    他刚想把误会自己得了白喉的事情说给阿清听,身后就传来一声低低的笑:“你在我面前可没说自己钻牛角尖。”

    “先生?”方伊池面上一热,丢了果干,巴巴地回头,生怕贺六爷把他丢人的事儿全说了。

    的五十九章 跟你

    只见贺作舟披着外套从北厢房那边走过来,弯腰过月门时,忽而抬起手臂,那只算是嫁妆之一的海东青从天而降,铁钩似的爪子攥住了男人结实的臂膀。

    贺作舟又端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望向方伊池的眼里荡漾起温和的笑意,给了他十足的面子:“我太太前几日伤风,病得有些糊涂,所以行为举止怪了些,您多担待。”

    六爷的一声“担待”阿清可承受不起,他摆着手从方伊池面前抢了一把果干,笑着转移话题:“那你现在身体还好吗?”

    “全好了。”方伊池生怕话题再转回去,连忙点头,“现在就我们三人在这儿,阿清,你把你听到的事情再跟六爷说说吧。”

    阿清略一思索,又把事情重复了一遍。

    贺作舟全程站在亭子边,用戴着黑手套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海东青的羽毛,手腕露出来一截,被暖阳晃出一圈冷白的光。

    这鸟儿野性未褪,有的熬呢。

    再听一遍,方伊池平静不少,他总觉得自己漏掉了什么线索,而漏掉的,恰恰就是贺作舟应该解释的。

    于是他的目光再次落在了贺六爷身上。

    贺作舟张了张嘴,像是有话要说。

    就差那么一句解释,万禄就跑了过来,急得满头大汗,说前院有人找六爷。

    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婚前的事儿太多了,方伊池没把先生强留下来,反而在阿清诧异的注视下安安稳稳地坐在亭下喝茶。

    “我这个外人都瞧出来了,你家六爷怕是瞒着点事儿,你就不问问?”

    方伊池歪着脑袋笑:“问什么?”

    他摆脱了白喉的阴影,心性成熟不少:“先生既然答应告诉我,那总会说的。”

    “小爷!”万福的吆喝突然又从墙后冒出来,“您在呢?这儿有份礼单,您瞅一眼,成的话我就直接按照礼单上的内容准备了。”

    阿清听得直摇头:“嗐,我来得不凑巧,您忙!”

    “就这两天事多。”方伊池走过去,接下万福递来的礼单扫了几眼,觉得自个儿也拿不准主意,便告别了阿清,往前院走,想找贺作舟商量商量。

    好巧不巧,正让他瞧见王浮生走进前堂的背影。

    这时候,王浮生怎么会来贺宅?

    方伊池脚步微顿,临时改道,跑到旁边的耳房,踮起脚尖,把耳朵贴在糊了窗户纸的玻璃上偷听。

    前堂里,贺作舟坐在首位,逗着臂弯上焦躁不安的海东青,并没有去看走进来的王浮生。

    有些时日没见,王浮生消瘦不少,眼神倒是比以前狠厉:“六爷,我是来跟您道喜的。”

    “免了。”贺作舟继续逗着海东青,头也不抬地冷笑,“不差你这一句。”

    “希望您过两天也能说得这么轻松。”

    “怎么着?”贺作舟扬起手臂,海东青呼啦啦地扇着翅膀飞走了,“你还想来讨杯喜酒不成?”

    飞出前堂的海东青并没有离开,而是绕着院子飞了两圈,落在屋檐上,歪着脑袋打量躲在耳房里的方伊池。

    他紧张地把手指竖在唇前“嘘”了一声,也不管海东青懂没懂,继续趴在玻璃上拼命地听。

    只闻那王浮生大声质问:“您敢不敢直接告诉他,我们这三个人,是您安排的?”

    六爷没搭话。

    “您不敢!”王浮生狠拍着桌子,“换了旁的时候,您敢,可如今距离婚期只有两天了,您怕方伊池不结这个婚!”

    “有意思啊,堂堂贺六爷竟然害怕自个儿的太太跑了!”

    方伊池还没听出个所以然来,就被王浮生的笑声气得火冒三丈。他知道贺作舟隐瞒了点事情,却并不认为自己知道真相以后会悔婚。

    然而那头贺作舟不知方伊池所想,看似淡然,实际上交叉在身前的手指止不住地收紧。

    王浮生没看出端倪,也没有收敛的意思:“您能堵住我的嘴,能堵住别人的嘴吗?我今天来之前,已经把您的秘密告诉了好些人,您看着办吧,如果不把方伊池让给我,等过两天,全城的人都知道您干过的好事!”

    “把方伊池让给你?”方伊池终于听见贺作舟开口了,紧张得心提到了嗓子眼,手无意识地揪着衣领,生怕先生真的把自个儿送给别人。

    贺作舟冷笑道:“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方伊池闻声彻底松了一口气,回过神,衣衫都被冷汗打湿了。

    他懊恼地晃了晃头,觉得自个儿太不信任先生了。

    那边的争吵还没完。

    “我也猜到您不会答应。”王浮生顿了顿,语气越发阴狠,“那您就等着成婚那日,方伊池因为您给他找过三个熟客而悔婚吧!”

    贺六爷闻言,冷不丁撩起眼皮,直勾勾地望向门外:“你说,你有本事现在就去说。我是为了护着他才找了你们去演熟客,我太太凭什么和我悔婚?”

    “话不能这么讲啊贺六爷。”王浮生振振有词,“哪有人给自家太太找熟客的?您听听这话说出去,谁乐意听!”

    “那我就等着你去说。”贺作舟老神在在地端起桌上的茶碗,“万禄,送客!”

    万禄立刻把王浮生拽出了前堂,路过耳房的时候,没注意里头有一抹蜷缩着的青灰色的身影。

    那是方伊池。

    他捂着嘴蹲坐在墙角,脊背贴着冰冷的墙,眼睛瞪得老大,与屋檐上的海东青大眼瞪小眼。

    原来阿清提到的熟客是这么个意思,原来他这么些年所谓的熟客都是六爷找人演的。

    怪不得他们只与他谈天说地,怪不得所有的服务生都羡慕他命好……

    他好什么啊?都是六爷的功劳!

    方伊池一瞬间畅快得想要大叫,又感动得止不住鼻酸。他不像王浮生想象的那样,觉得熟客是六爷找的就生气,恰恰相反,方伊池欣喜还来不及。

    他心里头其实一直有一道坎儿,因为他曾经在平安饭店有过熟客。

    虽然和三位熟客的关系都止步于交流,但方伊池遇上贺作舟以后,明面上不说,有时却忽然想到这一茬——如果他没有熟客,如果他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服务生,贺家旁的人是不是就会接受他。

    贺作舟是说过不在乎,方伊池自个儿也没有因为这个看低自个儿,可人有的时候就是会止不住地想。

    如果,又如果。

    现如今这个“如果”被贺作舟填满,方伊池的回忆里就再也没有遗憾了。

    要是让他早些时日知道六爷做的这些事,甭说嫁人了,就是把命给出去,那也是值得的。

    不过现在知道也不迟。

    在困苦的生活中,原来早有一盏灯火为他而亮,原来早有一扇门为他而开。

    方伊池以为贺作舟对自己的感情不过是之前提到的、多年前的惊鸿一瞥,如今才知道贺六爷不仅把他看在了眼底,还记在了心里。

    扑棱棱一阵轻响,在屋檐上待腻味的海东青飞出了院落。

    方伊池扶着墙从地上艰难地站起来,躲在角落里又哭又笑。他想现在就跑出去抱一抱先生,告诉六爷自己一点也不生气,也想直接把贺作舟扑到床上,来上百八十遍家法,告诉他自个儿只认这么一根梧桐枝儿。

    但是万禄回来了。

    贺作舟一改先前的淡然,铁青着脸把茶碗磕在桌上:“操了,小凤凰不会真生气吧?”

    “不会。”万禄又给六爷倒了杯水。

    “难说。”贺作舟捏着眉心,恨恨道,“这不是还有两天就是好日子了吗?要不是见血了不吉利,我刚刚就把王浮生给崩了。”

    万禄放下水壶,站在一旁:“要我说,小爷真不一定生气,您与他说说清,什么事儿都没了。”

    “你当我不想说?”贺作舟压根儿喝不下去茶,恼火地在屋里踱步,“换了什么时候,我都能说,但是这都要成婚了,你要我怎么说?他万一真不结这个婚了,我找谁说理去?”

    “……我担不起这个风险!”

    “那只能瞒着?”

    “嗐,多大点事!”贺作舟默了许久,拍桌起身,拢了肩头的披风,显然没闲工夫再思考这些,转而指着屋檐,“那只海东青没熬好,继续熬,实在不行先关笼子里。”

    “成。”万禄言听计从地跟着六爷走出了前堂。

    “聘礼送到了吗?”

    “到了。”

    “嫁妆呢?”

    “早已送到胡同里了。”

    “电报有没有遗漏的?”

    “肯定没有。”

    他们说着便走到了后院,而方伊池也缓过了神,迈着步子噔噔噔地跟着跑。

    他满心欢喜,巴不得扑到贺作舟的怀里去,而贺作舟也急着找他,脚下不停,两人硬生生错开位置,等贺作舟推开北厢房的门,方伊池刚跑到之前和阿清一起喝茶的亭子。

    他累得直喘,抬起头,发现贺作舟又绕回来了:“嘛呢?”

    “先生。”方伊池一看见贺六爷,话未出口,先笑了。

    “乐吧,以后有的你乐的。”贺作舟也勾起了唇角,把手套摘下,摸他的脸颊。

    方伊池眨巴眨巴眼睛,将小手按在了六爷的手背上。

    贺作舟的眸色瞬间深了几分,俯身凑近他,滚烫的呼吸拂过他的面颊:“小凤凰,你跟我一辈子吗?”

    “跟。”方伊池毫不犹豫地点头。

    “不反悔?”

    “不反悔。”他抬起胳膊搂住贺作舟的脖子,身体也凑过去,在凛冽的寒风里羞怯地和六爷分享了一个不含任何**的吻。

    他的心早已因为偷听到的话激荡不已,如今贺作舟再问什么都是小打小闹。

    方伊池本就是性子执拗之人,认定了的事不会反悔,认定了的人也不会再变。

    所以不论贺作舟再怎么担忧,搁他这儿,都是白搭。

    但是贺作舟还真就挺煎熬,因着不知道方伊池会不会为他找过熟客的事儿悔婚,所以精神一直绷着,直到婚礼当天一早,把小凤凰从床上抱起来时,还烦着呢。

    方伊池倒是不烦,他原先打算直接和贺六爷摊牌,后来因为婚前的事儿太多太杂,他跑了两回胡同检查嫁妆,每每回到北厢房,脱了衣服就往六爷怀里拱,说话的劲儿都没有,解释的欲望就更是忍下了,也是想看王浮生能翻出什么花样。

    话又说回来,六爷把方伊池折腾醒的时候,天还没亮,他拽着被角迷迷瞪瞪地拨贺作舟伸来的手,说自个儿困。

    “困什么?”贺六爷一手系着衣扣,一手扶着他的腰,生怕这只凤凰歪着脑袋再滚进被子睡一觉。

    方伊池闭着眼睛坐着,眼前晃过明明灭灭、流水般浮动的光,想来是贺作舟按亮了床头的灯。

    “今儿不能耽搁。”贺六爷说话间,已经穿好了军装,正站在镜前扶军帽,“吉时错过去,有你哭的。”

    方伊池这才清醒,掀开被子迟钝地思考今日该穿什么。

    要是嫁给六爷的是个女人,今日自然没那么多说头,凤冠霞帔,拣最好的穿。

    可方伊池是个男人,自是不能穿得那般琐碎。

    于是贺作舟让人用暗红色的布料做了长衫,上面简略绣了花纹,不求艳压群芳,但求一分端庄大气。

    衣服是早就备在床边上的。

    方伊池趁贺作舟不在,偷偷摸摸脱了小褂子,伸长了胳膊将长衫套上,往下拉的时候,发现六爷不知何时偏了头,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腰。

    方伊池的腰边有凤凰的纹路,他心虚地往后缩了半截,又忍不住抚平衣摆,悄默声地往先生身上瞟。

    当真是情人眼里,怎么都好看。

    贺家起底都是扛枪的,打小经受的教育与学堂出来的大不相同,像贺作舟,就是陆军军官学院出身,身上自带一股锋利的气势,穿上军装尤甚。

    方伊池一边想,一边往被子底下缩,脚丫子探出来半截,又像是畏寒,倏地缩回去了。

    “外面再穿件狐皮的小褂。”白玉似的腰被长衫挡住,贺作舟遗憾地收回了视线,转身继续折腾衣领,“外头还有点飘雪,贪凉日后有的你受的。”

    好好一句话从六爷嘴里说出来就变了味儿,方伊池习以为常,他自顾自地穿好长衫,生怕把衣服压出褶皱,站在屏风后使劲地掸衣摆。

    “六爷。”早起的不只他们俩,万福敲门进来,伏在贺作舟耳边轻声说了句话。

    方伊池只听见几个字,好像是“闹事”和“唱戏”,他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意识到这是王浮生在搞坏事儿,便抬头去看贺作舟。

    巧了,贺作舟正扶着帽檐瞧他。

    两人目光一触,自是黏稠万分。

    “记得答应过我的话。”贺六爷接过万福递来的马刀,横着一握,“外人说什么都甭想岔了!”

    哟,都这时候了,还在旁敲侧击地敲打他!

    方伊池憋笑憋得辛苦,“唉”了声,扶着屏风,装作浑不在意的模样继续穿鞋。

    贺作舟心里烦闷,怕他听见闲言碎语跑了,恨不能把小凤凰拴在腰上,又不得不先去处理喜宴的事儿,好好一个大喜的日子,硬是把自个儿折腾得眉头紧皱,瞧着一点儿也不舒坦。

    “先生,您去吧,我就待在北厢房里,哪儿也不去。”方伊池穿好鞋,坐在梳妆镜前,把贺作舟先前给他买的胭脂一应排开。

    倒也不需要画什么,太妖艳了不适合大喜的日子,他只想用红色的胭脂点颗痣,也不能点在眼尾,成了泪痣不吉利。

    比泪痣再低些的位置,面颊以上为最佳。

    方伊池找好笔和胭脂后,万禄把热水端了进来,他抓着帕子洗脸,还没抬头,就见脚边多了双军靴,继而下巴被牢牢捏住。

    贺作舟逼他与自己直视,目光滚烫,嗓音嘶哑:“我可把你的话记住了,你要是真跑,以后我就把你拴在家里。”

    言罢,猛地低头,双唇激烈地撞在一起,方伊池瞬间尝到了血腥味,贺作舟却不松手,硬是厮磨了片刻,继而像是下定了决心,头也不回地奔门外去了。

    被留在屋内的方伊池好半晌才缓过神,他捏着白帕子轻轻“啧”了一声,对着黄铜镜内映出来的有些恍惚的身影伸出舌尖,慢条斯理地将唇角的血舔了,然后用力把帕子砸进水盆,踩着溅在地上的水渍,抬腿往屋外走。

    万禄连忙追上去:“小爷,您不是答应了我们六爷留在屋里吗?”

    方伊池推门的手微顿,回答得万分乖巧:“嗯,答应了。”

    “那您……”

    “不长眼的都跑来家里来恶心我家先生了,我坐不住。”

    “小爷,您……您知道?!”万禄大吃一惊。

    “知道。”

    “小爷,熟客的事儿您听我给您解释。”

    “敢情你们都知道熟客是先生找来的?”方伊池似笑非笑地往身后扫了一眼。

    万禄忽而就不敢吱声了,还觉得小爷的目光与贺作舟的相似万分。

    方伊池抿唇沉默片刻,笑了:“傻站着干吗?我要是真的生气,早跑了。”

    “小爷……”

    “走吧,再迟些,我家先生就真的要被气着了。”方伊池温温和和地说完,垂下眼帘,追着贺作舟的背影往前院去了。

    作者有话说:我们池要去给先生撑场子啦!现在的小凤凰已经很勇敢了!!Ps不会虐的,我是甜文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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