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子达学采药

    孝先同诸葛先生几乎是并辔驰入阿魏滩。无需孝先指点，诸葛先生已被一望无际的阿魏深深吸引，富饶的阿魏资源激起诸葛先生少有的亢奋。他在马背上举目瞭望之后，当先下了马，俯身欣赏鲜花似的嗅着那茁壮成长的阿魏。

    延子达蹲下身去，抚弄着阿魏伞状的复叶，扭转脖颈仰问：“先生，这就是阿魏！它能治病！”

    诸葛先生自从子达第一次发问起，就喜欢上了这位勤学好问精明要强的小伙子，对他的涉猎好奇一向欣然作答。即使答不上来，也不觉得尴尬，不怨不愠。眼下问及的中草药科目是他的强项，自然是有问必答：

    “然也。阿魏属多年生多汁草本。复叶已出，花儿小呈黄色，再过几天就绽开了。阿魏双悬果侧棱有膜质广翅，切断它的根或茎部，即有乳汁流出。汁干后，称阿魏入药。药性温，味苦，有毒。能消积、杀虫。主治肉积、痞块、久疟、疳痨等杂症。”

    “先生，待咱们从山里回来再采吧。”孝先遥望山口，侧转身子在马鞍上征询意见。

    “好！”诸葛先生爽朗地应答着立起身子，在子达的扶持下上马，随孝先向天山北坡的山口奔去。这一路免不了暮宿山凹，晨披露珠。

    经过一段土山包，涉入石山狭谷，仰望斗折蛇行的山体，只见山重岭横，层层叠叠，无穷无尽。极目远眺，始见隐隐约约的松林、皑皑如银的雪峰。

    “先生，咱西域的山，前山光秃秃的，没啥看头，不比你口里的山，满眼翠绿翠绿的，水灵灵的，好爬好玩，寺呀庙呀塔呀，处处都有，走到哪里都是人来人往的，不缺烧香拜佛的，就是热闹。可咱西域的山，个头就是大！我看口里的山是没法比。先生，您说呢？”子达目睹诸葛先生注目神往的心态，凑近侃出一段山来。

    “好后生，不枉走了一趟口里。两相比照，是这么个理儿。论个头，小巫见大巫嘛，啊。”先生微笑着点头认同。

    诸葛先生话音刚落，山谷不停地传来“嘎、喳、咚、嗒、扑通”的轰响声。继之群山回响，雉鸟竞飞，叫声纷乱，交响回应，阵阵不绝。

    子达好奇，诸葛先生也不例外，只在刻意寻声觅踪，声从何来？

    延孝先却不奇不怪，特意率先来到山谷拐弯悬崖处，挥鞭下指，竟不发一言半语。

    诸葛先生顺孝先马鞭所指望去，不禁一个寒颤，拽马后退了两步。但见冰消雪融的急流在几十丈深的直壁河岸中汹涌撞击，冲刷震撼得两岸丈厚的冰层随气候渐暖而裂缺坍塌。那惊雷似的“嘎、喳……”浑厚沉重的“咚、嗒、扑通……”的响声原来发自河谷深处；那惊起的鸟群是误会了深涧冰裂冰塌的春汛。

    仰望群鸟竞飞，远瞻深山迭翠，俯视冰块涌动，诸葛先生初涉悬崖的惊惧之情被荡涤得无影无踪，竟神思专一，忘情地在马背上吟出一首古风：

    “楚天雾漫南国雨，

    大漠风卷梧桐枝，

    西陲雁叫霜晨月，

    冰裂林惊雪山鸡。”

    诸葛先生抑制不住内心深处的感慨，将尾句“冰裂林惊雪山鸡”重复吟诵了一遍。

    “好诗！先生，比月牙泉‘惟存一泉世上稀’还精神。”子达竖起大拇指由衷地赞了先生一句。

    诸葛先生欣慰地笑了笑，是认可，也是默许。一路西来，由感而发，他已吟咏不少，惟这首《华夏之春》实属卷首之作。他并非有意作诗，全因身临其境而得。

    孝先一行溯流而上。走着，走着，河道拐弯西去。孝先择山坡平缓处向纵深行进，经过黄土达坂、白土达坂、红土达坂，绕上崎岖难行的山腰。且看那山腰，西面是陡壁悬崖，东面是万丈深谷，只得牵马步行。走不了十几步，便峰转路折，先行者回头看不到后面的人踪，后行者看不见先行者的马影。如此盘来绕去，愈盘愈难，愈绕愈险，犹如登天梯一般。终于沿天梯攀至石峡一线天。驻足天梯尽头，回顾来处，黄绿斑驳；前瞻去处，郁郁葱葱。

    诸葛先生一手牵马，一手捋髯，眼角生春，两颊含笑，任山风吹拂衣襟，兴致甚高，咏叹不绝：

    “壮哉！美哉！我华夏河山，南拥秀美，北俱雄伟，壮美互补，丰饶无比！若携琼液，把盏临风，其喜洋洋矣！”

    穿过一线天，全是下坡路，蛇行斗折的小径令行人仍需小心翼翼。及至一湾溪流边，日已西沉，便在阳坡窝风处住了下来。

    翌日清晨，子达拾柴烧水，孝先陪诸葛先生勘查药材分布情形，以决定是去是留。直到日薄西山时，才在万千绿色的山峦之间，面临奔腾的溪流之阳坡定居下来。次日整整忙了一个上午，才算安顿停当。

    子达边洗碗筷边对发面的父亲说：

    “爹，歇晌后就要采药了，我还连一味药也不认识，那不窝工吗？”

    “说到药材嘛，爹见了能认出几味。要我说个子丑寅卯，着实一时说不上来。反正到时节，你跟着学就是了。噢，贝母像些老鸹蒜。等先生歇晌起来，请他给你说叨。”

    “你爹说得是，眼下正是采贝母的时节。”诸葛先生只是缓缓筋骨，养养神，并不曾入睡。他接上说，“贝母属百合科，多年生草本，春生夏萎，鳞茎呈扁球体，是像老鸹蒜……花呈钟状，淡黄色，向下垂。鳞茎入药，大者有大拇指头大。性寒，味苦。能止咳化痰，清热散结。主治痰热咳嗽。至于其他，碰在眼皮底下时再说，不见实物，多说何益。”

    采药开始了。子达轻轻一跃，飞过湍急的溪流，放下药铲，将溪边的大石头推入水中，一一摆放平稳，算是为先生搭桥铺了路。先生见了满心愉悦，轻松地过了溪流。

    采药时，子达紧跟先生左右。采着采着，子达手下碰到一株生有羽状小复叶的植物，猎奇心使他停了下来，蹲在那里观赏不已。

    诸葛先生回头见了，折转身来说：

    “这叫黄芪。也是多年生草本，属豆科。你看……主根直而长，呈圆柱形，入药。其性温味甘。能补气固表、利水托疮。主治表虚自汗、气虚内伤、脾虚腹泻、浮肿及痈疽。”

    子达随先生在荆棘灌木丛中钻来穿去，采至红日西坠时，仅采到一百多枚贝母。可先生和他的父亲已将药袋塞得鼓鼓囊囊的。该收工下山了，子达很不好意思地还要独自坚持采。

    先生说：

    “别性急，初次采药都如此，眼花缭乱，手忙脚赶，却总不济事。当年我还不及你哩。”

    子达意识到先生是在宽慰自己，羞惭地说：

    “先生，看您谦虚的。”便不好再坚持采下去。

    诸葛先生由子达搀扶着边下山边说：

    “并非在下谦虚。当年虽年少体轻，只是初次爬山，两腿战战兢兢的。哪像子达一身功夫，登山如履平地，只是缺乏采药经验而已。”

    不提子达跟诸葛先生学采药之事，却说孝先身在深山采药，心系家里诸事：妻儿子孙安康与否？大小牲畜情形如何？邻里患者病况怎样？那么，家里究竟怎样了呢？发生没发生意想之外的事呢？

    二马兴贵提亲

    延孝先进山的第二天，早饭后，张梅生媳妇背着二女儿跟兄来说：

    “她大妈，前些日子肚子痛，葫芦瓜子炒着吃了，虫子也打下来了，现今又打滚撒赖的，只说肚子痛，咋办嘛？”

    双杏将跟兄接在怀里，摸揣了一阵肚子，跟兄不喊痛了。

    双杏说：“娃娃家贪玩恋耍，手不干不净就吃东西，染上虫子是常有的事。兴许虫子又在兴妖作怪，也未可知。”

    “嫂子越来越文诌诌的，总是比我们强，还会用上‘也未可知’哩。”

    “看你把嫂子夸的。这回先灌她点清油试试。”

    张梅生女人背了孩子刚走。马兴贵和黑牡丹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女人慈眉善目，男人挤眉弄眼，都笑乎乎的，却又一副难为情的模样，谁都不言不语。

    双杏感到意外。自从马兴贵一家另起锅灶后，除非家里办喜事，老两口子一起登门尚属稀罕事。书里说“无事不登三宝殿”，莫非有什么要紧事求我？双杏起身让坐。良久，仍不见老马两口子轻启尊口。

    双杏耐不得不哼不哈的僵硬场面，便随口说：“看你俩没意达思的样儿，有啥不好劈的柴？我可要说了，咱庄户人家，啥都少不了，啥都用得着。小到杈把扫帚、绳索锯子，大到耕牛耕马、车驾磨盘、碾子。这磨盘碾子，小户人家不置也就罢了。过日月就得兢兢业业细详（细致）些，咋个越来越马马虎虎，丢三落四的？一阵子绳索不见了，来借绳索；一阵子钯子齿儿断了，来取钯子；早上还来了锯子，中午跑来借锛；下午又来找儿马，说是叫我家的骒马招来了。光挡狗都把人颇烦（烦恼）的。啥东西你把它摆置得好好的，像五哥，噢，像娃他爹，辣子一行、茄子一行不好吗？咋就乱七八糟，一着忙就找不到呢？马哥马嫂，你俩别多心，我是见了人，才想起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不妨提个醒，啰哩啰嗦几句。别往心里去啊。”

    “咳，提个醒有啥哩吗？邻里邻舍、乡里乡亲的，九年来，不少麻烦你们。又是救命恩人，谢都谢不及的哩。他婶子，你说得对。咱庄户人家过日月，就得精明细详，啥有啥的用场，啥有啥的搁处，不能乱麻其堂，丢东落西。那不是过日月的人！其实哩，这些年来，也置了不少物件，除了磨碾。虽说咱是小户人家，但日常应用的器械，差不多都置办齐了，摆置得也算有条有理。只是我家佘巴他……”

    马兴贵有意拖腔，把话煞住了。

    “咋了嘛？”双杏疑惑地询问。

    “咳，不提也罢，张不开口么。”

    “看把你难心的，一个大男人家，一说就是‘张不开口么’，怕啥哩嘛，连你我的命都能救，还有啥不好张口的！”马兴贵女人趁势极力鼓动着。

    “虽说五哥，噢，当家的不在，妹子也能做一小半儿主。有啥难心处，尽管说，别藏着掖着。”双杏爽快无忌地回道。

    “哎，那我就老脸上抹一把，说开了吧。其实哩，小小不言的，啥都不缺了，不比刚安家的时节，除了两个肩膀一个头，啥都没有。没把你家麻烦扎。现今吃穿住行用，大致上备齐了。就我们做大人的想法，尽量少打搅你们。可做小的偏不这样想。有的，说没有；手底下的，眼皮底下的，他说找不着，张口就来借。为个啥？！”马兴贵又把话头掐住了。

    “那究竟为个啥？”双杏好奇地追问，正合了老马两口子的思路和胃口。

    “还能为个啥？！不就找个借口，多往你家跑上几趟子，见一见琐代姑娘。连做梦说胡话，都喊叫着琐代的名字。”

    “呃，佘巴——琐代，哦……”双杏这才猛然醒悟，语气轻轻地沉吟着，声音细细地念叨咀嚼着，不再言语。

    “呸！”这是谁发出的极不满极不礼貌的唾斥声？双杏惊诧地环视判听。原来是琐代背着老十九从外面转悠回来，正欲进屋，听到老马诉说的原委，愤愤地嗤之以鼻，尚不过瘾，又狠狠地唾之一口，并继续旁听着。

    马兴贵夫妇显然听到了那发怒刺耳的“呸”声，不由一怔一愣，四处观望了一下，除了吃奶的孩子，别无他人，也就不当一回事，继续热衷于他们已经有了开场白的游说，豁出去，非要把窝在心里好久的话以及新近想到的说辞一吐为快不可。

    “好他婶子哩，称呼个女当家也不为过。照说书人的说法，‘恩公’虽然不在，有话说给恩婆，照样起作用。想当年，‘恩公’救了我一家三命，恩比山高，情比海深。不是恩公恩婆乐善好施，老婆子，哪有你我和佘巴，更不要说生阿喜岩，养尤布了。而今佘巴的心思全在琐代身上，吃饭不香，睡觉不牢，光往你家跑。若害了相思病，那好端端的一条墙头高的汉子，可就成了废人。我说求求你，他妈说，怕说不成。一来女掌柜把琐代从通安带到这里，几千里的惊险和辛苦，实在不容易！二来延家儿子多，是预备的小媳妇。你咋好意思张口？我说，走，老婆子，你怕臊，我皮厚；你不好张口，我敢张口。恩公恩婆，从前能救我一家子，而今就不能再救我佘巴一条命？

    没麻达，女当家是菩萨心肠，多少年还看不透！修这座庙要花多少银子？都舍得，莫说一个女娃子。咱银子凑不齐，给粮，要多少，就给多少，今年凑不够数，还有明年后年，怕个啥？

    “再说延家儿子虽多，但大的都已成婚。就说老十，尚不满十四，金花丫头等着哩。老十一才十二，还得好几年，叫琐代傻等，不把年轻人的好时光给耽搁了？好他婶子，我家的阿喜岩已八岁了，许承给你，过上个五六年，你的老十一十六七，我的阿喜岩也十三四，般配的哩。

    “哎，老婆子，既然来了，就叫我唱独角戏哩吗？眼望老汉说得口干舌燥，愣愣地听梆声哩嘛，没说接上烧一把火。你那金口就那么难开呀！”

    “你那张嘴甜得蜜饽饽，没有你说作不出来的，死的能说成活的，扁的能说成圆的。你那细舌尖儿一转，那么吱吱咛咛一叫，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都能叫你给赚上来。你婆娘只配听梆声么，可又嫌我不给你烧火。说明你也并不那么日能。”

    马兴贵女人笑着奚落了几句，向双杏靠了靠，细声细气地补充说：

    “好妹子，实话给你说，我这老汉急了江湖乱道，没有他不会说的，没有他不敢做的。可今日当着你我说的，都是真的，没一句假话。他婶子，你是顶呱呱的女强人，我一家子合起来，也顶不上你一个指头。”

    “看你说的。”双杏觉得黑牡丹说得太离谱，禁不住感叹了一句。

    “真的。不是我两口子有求于你，才扯皮撂谎哩。要说银子，这些年也积攒了一二百两。”坐在凳子上的老马又气又急，直递眼色。

    老马女人却只顾朝着双杏实话实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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