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者-附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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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来拯救李西闽

    朱大可

    【5月14日】

    今天整个下午,我都在为好友李西闽的命运担忧。

    他在成都彭州县龙门山镇九峰村一组洛河桥的鑫海山庄的四层楼上写作。

    12日下午,公寓楼在强烈的地震中整体倒塌。

    据逃出废墟的山庄管理人员说,他在13号中午听见了西闽的呼救声,发现他被巨大的混凝土块压住了肩膀而无法脱身。但声音比较洪亮,显示身体状况良好。管理人员找来几个帮手,发现根本无法施救,又去找来十几个人,结果被县政府的人阻拦,并且将所有施救者强行带往彭州县城。理由是彭州化工厂发生严重液氮泄漏,必须立即疏散。

    我找到成都诗人蒋蓝,请他设法营救。他先是打算自己驱车前往,在获知所有通往彭州的大桥和公路全部中断之后,转而寻找成都军区的朋友,希望从那里得到帮助,结果获得了更坏的消息:彭州地区已经由济南军区接管,并且加以封锁,任何人不得入内。

    蒋蓝随后又告诉我,已经有人联系了四川人民广播电台,现在正在反复播放关于著名作家李西闽的消息,并且希望附近的解放军部队能够前往营救。

    今晚,我一直在拨打四川人民广播电台的直播热线028—86750077,希望能够借助这条热线,从听众那里获得他的下落。但对方一直是忙音,根本无法拨通。

    从5月12号下午到现在,他已经被困在废墟达五十多个小时了。一位以写恐怖小说著称的作家,现在面临着生命中最恐怖的时刻,而我们对此却无能为力!

    我感到极度的无奈和焦虑。

    唯愿上帝保佑这位被恐怖压倒的兄弟,也保佑所有那些在地震中饱经创伤的人们。

    【5月15日】

    今晨拨通了路金波的电话,他告诉我中午前后可能会修复一座桥梁,而据说韩寒正在成都等候,准备进去救人。

    我告诉金波,仅凭三两个人是无法撬动混凝土块的,需要更多的人手。我再次拨通蒋蓝的手机,希望他能跟韩寒和金波联系,组织更多人联手营救。

    10:40蒋蓝来电说,他找到了鑫海山庄的老板赵玉刚先生。他本人的哥哥和嫂子也被压在废墟里。今晨,他已经组织了一支营救队赶赴现场,估计现在已经抵达。半小时前,他又组织了第二支营救队出发。蒋蓝的意见是,外地志愿者先不要行动,因为当地已经戒严,外地人根本不能入内,假如强行进入,有可能会被逮捕,不如耐心等待。

    12:15再次接到蒋蓝的电话,他说赵先生的手机已经关机。对救援队的情况,无法确认。而天涯上流传着一名志愿者席先生发出的消息称,李西闽已经获救。我对此如此顺利的营救感到怀疑。

    12:30接到颖华的短信,说已经联系成都市公安局负责宣传的朋友。几分钟后,我的手机响了起来,一位成都公安局的朋友来电说,经过跟抗震救灾指挥部联系,他们确认前往九峰村的救援大队正在赶往现场的路上,并表示一旦有新的消息,将立即通知我。

    12:45跟西闽的妻子通了电话,她正打算跟西闽弟弟一起前往成都。

    13:26接到朋友的短信,转告一个记者在彭州QQ群上发出的信息,说前往九峰村营救村民的救援队,因道路中断而受阻于银厂沟口十公里处。我的心情再次沉重起来。

    14:38看到韩寒博客上的文字:“我们于上午已经基本放弃了营救困在银厂沟的一名被困的生还作家的计划。经过考量,我们不具备那个能力。希望救援队和吊车早日到那里,道路早日打通。”

    彭州一带最初被当局“忽略”,导致严重的抢救延误,十万人被困在里面,生死未卜。据说温家宝为此震怒,还摔了电话,这才有救援队的姗姗来迟。但由于桥梁坍塌和道路毁损,重型器械无法进入。救援队到现在仍在路上,等待路桥的修建。而大批生命则在等待中流逝……

    17:30跟蒋蓝通话,他已经从赵先生那里获知,目前组织的两支私人救援队正在现场抢救,用风镐打洞,指望能输送必要的水和食物。但情况正在逐步恶化。首先是由于余震不断,倒塌在悬崖边的房屋正在向河中央滑动。西闽的身体原先还可以被看见,但现在已经隐没在水泥柱下,而且压在他身上的混凝土还会对他的身体产生进一步压迫。由于时间已经很长,西闽的声音变得十分微弱,危在旦夕。另一方面,拥有重型起重机的救援队,被继续阻拦在八公里以外的地点。虽然桥梁已经修复,并且正在继续修复了长达六公里的路面,但后面还有八公里的道路几乎完全毁坏,修复难度极大,所以今天解放军救援队已经没有可能进入该地区。西闽必须尽快获得食品和水,并熬过今夜,甚至熬到明天和后天。这是何等漫长的等待啊!

    赵先生的哥哥、嫂子和表嫂可能都已经遇难。他表示自己已经尽了全力。在这场地震中,尚未开始营业的整座山庄化为废墟,两千多万投资变成泡影,他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悲痛。

    18:00西闽妻子短信,说已经到达成都,并且直接前往彭州。

    18:28接到西闽妻子短信:“西闽已经被救出!”如果这个消息确实,那应该是我这些年来最高兴的时刻!

    18:32接到蒋蓝电话,说系闽已经被送到成都医院。

    18:35接到一梅的短信并看见留言,西闽的战友易先生和志愿者席先生找到了附近的空军救援队,而后把他从危险的悬崖边拯救出来。

    19:30接到西闽妻子短信,说西闽只有些轻伤,并无大碍,精神不错。她替西闽感谢所有关怀和给予帮助的朋友!

    看见了许多网友的留言。也看见了叶开、王干兄和有顺弟的留言。感谢各位朋友的关怀和努力。

    对我设法营救朋友的做法不满的个别网友,请允许我告诉你一个最简单的道理:

    对全体受难者的“博大”关怀,请从自己身边的人做起吧!

    请做自己应做的事情,做自己能做的事情!

    “恐怖”地带营救“恐怖小说大王”

    蒋蓝

    5月14日下午,上海同济大学教授朱大可给我打来电话:小说家李西闽被困彭州银厂沟附近的山里,三天没有消息了!

    我心里一怔,李西闽在国内有“恐怖小说大王”之称,其悬疑、推理、恐怖代表作品有《尖叫》、《死鸟》、《血钞票》(本报《读书》版曾介绍过)、《黑灵之舞》等,我和他有过联系。朱大可说,他独自来到朋友开设在龙门山镇九峰村的鑫海山庄里写小说,不料,却在一场惨烈空前的地震中“湮没”了……

    根据朱大可的提示,我与上海万榕书业公司的责任编辑余一梅取得联系。李西闽是该公司的签约作家,自然牵动着方方面面的神经。经余一梅提示,我终于同鑫海山庄的导游赵文清联系上了。他证实,李西闽当时所住的房间是在四楼,地震后已经塌了一半,另一半倾斜在白水河中。李西闽被坍塌下来的钢筋房梁压住。他在那里痛苦地呼救,他的一部分身体在外面还隐约可见。

    这个情况,是导游于13日下午两点左右所见。他们一直设法营救,但没有工具可以撬动房梁。导游向济南军区某独立团汇报了李西闽的危急情况后,就被紧急疏散到彭州市区。

    根据最新资料分析,通往银厂沟的公路、桥梁遭到了地震的惊人毁坏,目前已经实施了交通管制,而且,处于两座大山之间的银厂沟,几乎已经不存在了……

    就在一筹莫展之际,14日下午四点多,四川交通广播电台突然播送了寻找李西闽的消息。

    朱大可焦急万分,不时来电话催问。由于一直没有任何回音,我坐立不安,与晚报同事白郎一起开始不停地给几个电台热线打电话,但所有的热线都到了密不透风的高热,我们用一部座机、三部手机拨打了几个小时,依然打不进去。

    后来,我终于与鑫海山庄的老板赵玉刚联系上了。他说:“不但是李西闽,包括我的嫂嫂、表嫂、兄弟和两位厨师的夫人,均被埋在山庄了……我的山庄投资两千多万啊……”他表示,救援队的确在实施救援,但由于道路完全损毁,一时难以到达山庄。他决定自己组队营救。

    15日一早,我开始在天涯社区上发“救援帖”,祈愿网络能够产生奇迹。几分钟后,得知一位80后的全国知名作家已经抵达成都,正在积极准备物资,准备冒险进山营救李西闽。我立即给朱大可去电,让他转告这位作家,这样贸然行事不妥。很多相识、不相识的人逐渐来到“救援帖”下,就像在参加一次圆桌会议……这个“救援帖”,15日中午立即成为新浪首页的内容:《救助李西闽》,让成千上万的网友牵肠挂肚……

    我在网络上,找到了李西闽距现在最新的一篇博文《死亡其实是那么的真实》(2008年4月29日):“我在黑暗中大口地呼吸着,胸口像是被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我看不清任何东西,我只是听到一种细微而且阴冷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李西闽,你已经死了。’我怎么死了?我清醒地感觉到我还活着,自己的思维还是那么的灵敏,只是我浑身不能动弹,整个身体像是被捆住了……”

    但愿“我没有死,我怎么会死呢!”会为他支撑一片空间——哪怕,就是一个可以呼吸的空间。

    中午,鑫海山庄的老板赵玉刚打来电话:李西闽的战友易延端和救援队已经到达山庄,能够听见李西闽在废墟中微弱的呼救,但他被巨大的钢筋梁叠压着,救援队只有简单工具,没有更多的办法……

    15日下午,我在天涯论坛上,看到了令人振奋的消息:网友塞壬歌声等人先后贴出“李西闽已经获救”的帖子。我立即给西闽的夫人去电,她说,目前还在解救中……

    在近乎绝望的等待中,下午四点,我再次拨通鑫海山庄老板赵玉刚的手机,他证实,李西闽的确得救了。是解放军救活的。说到这里,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可是,我的亲人,我的嫂嫂、表嫂、弟弟和两位厨师的夫人,至今也没有生还的消息,恐怕是凶多吉少了……”我听得出,他的话语中有浓厚的绝望味道。

    这个时候,西闽的夫人正在从上海飞往成都的飞机上。她到达成都,立即得知李西闽已经被直升机送到太平寺机场,正送往武警医院,她立即飞奔而去……

    营救的情况,经过多方补充、连缀、更正,如下——

    地震发生时,李西闽正在鑫海山庄四楼冥思苦想。他以为是发生了山体滑坡。房体发出恐怖的撕裂声,全框架的四层楼纸盒子一样被踩瘪,楼房下就是深达近百米的悬崖,下面是白水河。在巨大的轰鸣中,李西闽东倒西歪,失去了方向感。突然,他被一块什么东西卡住了腰杆,一块百叶窗上的铝合金槽落下来,死死卡住了他的脖子,他感到下半身被不断倒下来的水泥块填埋了。他所处的房子,已经从房基裂开,向悬崖方向滑动……

    李西闽匍匐在地,只有一只手可以动,他四处摸索,摸到了一个东西,他心里一惊——是手提电脑。在如此混乱的时候,手机没有了,其他东西也没有了。但是,那装满他写作心血的手提电脑竟然还在伸手可及之处!他试着去打开电脑,一按开关,电脑竟然启动了!他试着无线上网,但没有任何信号。李西闽明白,可能不是一般的山体滑坡。

    他感到极度疲惫,眼睛逐渐睁不开。他有着长达21年的军龄,经验告诉他,万万不可睡着。因为在这样的时候,体力消耗加过度紧张,一旦入睡,很可能就醒不过来了。他开始大喊救命,开始用唯一可动的手臂去拼命擦水泥板,让疼痛来唤醒自己的意志。他对自己说:“你不能死啊。你要活下去!”

    于是,他每隔几个小时就大喊一次……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逐渐听见有人在说话,他用尽力气高喊;他听见有人靠近的脚步声,他继续喊。来人是他的战友易延端和一名姓席的志愿者。原来,在什邡工作的易延端设法赶到龙门山镇来设法营救。14日,他在中途碰到了来自成都的姓席的志愿者,讲明情况后,两人同行几十公里,终于到达山庄。他们用榔头敲打垮塌的水泥板。听见敲打声,李西闽在里面声嘶力竭地说:“不对,不对,我在你们的左面。往左!”两人拼命敲打到深夜十二点,可惜收效甚微。他们只好停工。

    就在易延端准备返回小鱼洞另外设法时,他碰到了另外一名志愿者林发康。后者在得知情况后,决定徒步返回小鱼洞呼救。因为那里是距离龙门山镇最近的地方,那里才有手机信号。虽然说从龙门山镇到小鱼洞只有几公里,但桥倒路塌,必须绕到很远才能通过。长达两百余米的小鱼洞大桥是小鱼洞镇、龙门山镇及银厂沟等受灾严重地带群众朝外转移的唯一通道,但在这次大地震中,大桥被扭成了麻花状并严重坍塌。所以,泅水过河成了唯一办法。

    此后,易延端碰到了空军某部的救援队,他向部队请求。部队决定,由一名营长带队,用一个连的兵力营救围困在山庄的李西闽等人。

    15日中午,救援部队抵达后,立即用铁锤、铁锹开始投入战斗。下午三点,终于在两层楼高的水泥墙上开出一个洞。李西闽精神大振,不时与救援官兵谈话,告诉他们自己身处的具体处境。当两名战士把李西闽拖出洞后,强烈的光线让他睁不开眼睛。啊,尽管满目疮痍,但活着多好!他没有折断一根骨头,甚至没有脱水。易延端告诉他,大地震已经过去了76个小时!

    不幸的是,整个山庄另外被掩埋的几个人,无一生还……

    悲情的提醒与演练

    王小王

    五月十二日,阴历初八,正好是佛诞日。我相信一切偶合都有根源。

    当天下午我在忙碌中匆匆看了一眼电脑上跳出的简讯——四川汶川发生7.8级地震。没有其他。以大平原地区对地震的陌生和疏离感,我没有意识到这是件多么严重的事情,以为只是小有损伤,短暂的黯然之后,我马上又埋头手里的稿子。那篇小说写得沉重,我自己的生活中也有好多沉重,总觉得憋闷,无法畅快,潜进眼前身边的幽暗里,很快淡忘了一条关于遥远之地的消息。下午三点多,关于正在编的小说,我给四川作家何大草发了条短信,过了很久,他才回复我,说震感强烈,所有人都不敢回家,在外面躲避。我这才紧张起来,再回短信询问,得知他们全家人是安全的,但有余震,要在学校操场上过夜了。我发了安慰的短信过去,并让他不要再回复了,以节省电池。那时我才当真有些怕了。上网查看,仍然没有详细的消息。我想起颜歌也在四川,电话却不通,黄土路在网上,说也在联系颜歌。过了些时候,他告诉我打通了电话,是没事。我放了些心。大家互相通报四川朋友的情况,好在都是平安的。听说是否有伤亡了吗?——那时我们还都这样互相询问。不知道。大家都不知道。

    晚上,我莫名其妙地烦躁和心痛,抽烟,听音乐,看书,什么也缓解不了。自己难以解释,想到一些玄妙的东西,赶紧打电话给家人,都好。我更加迷惑,却抑制不住,只好任由其泛滥。我开始流泪了,哭得一塌糊涂。绝望,阴郁,想到死。线上有朋友招呼,便想找些安慰。谁知他告诉我,死了七千多人了。我惊住了,泪都被吓回去了。我上网查新闻,才知道了这场地震的凶恶。当天晚上余震不断,死伤者的数字在不断地增加。线上的朋友都打出哭脸,共同揪心,共同悲伤。我终于为自己找到了整晚巨大忧郁和尖锐疼痛的根由,我相信那是冥冥中的感应。

    从此开始,悲痛一直萦绕。不仅是我,起码大半个中国都如此。不排除还有冷漠,过往太多的事实已无法让我轻信美好。幻想的陋习更加频繁,我想象自己成了某个被压在废墟中的孩子,黑暗和冰冷裹满我,腿上压着巨大的石板,血正在汩汩流出,身体正在慢慢变冷,我还小,还想着期末考试,还向往着上大学,还担心着爸爸妈妈是否安全,如果要死,也要死在爸爸妈妈的怀里,至少,临死前可以看他们一眼……或许我是一位母亲,在房倒屋塌的一瞬间,我已经顾不上我的另一半,顾不上当年生死与共的爱情誓言,只要能让我的孩子还活着,我紧紧地抱着他,在屋顶整个向我们压下的时候,我感到自己的身体长成了一根坚硬的柱子,最后的时刻,我对我身体下毫发未伤的孩子说:“你要好好活着,你活着,我就活着”……我想象我是一个年轻的战士,这是我打的第一场战役,我的手指已扒得鲜血淋漓,我能听见那微弱而渴望的呼救声,可是我折不断那钢筋,搬不动那成吨重的水泥板,道路阻隔,起重机迟迟进不来,那求救的声音越来越小……我想象我是一个医生,伤者一个接一个,一个接一个,他们的脸上竟然还带着尊严的微笑,药品不够,我的手不够,我的医术不够,不能救更多,不能起死回生……我想象我是国家总理,还有几万人困在重灾区生死未卜,满耳都是哀号和痛苦的呻吟,满目疮痍,遍地废墟,余震仍频,我摔伤了手臂,可恨这只手臂不能按稳摇晃的地面,不能挡住连日的阴云和风雨,不能一下子拽出所有被掩埋的乡亲,不能挥一挥就为他们重建家园,我心如刀割,心急如焚……我就变成他们,绝望洪水一样袭来,而我也知道,这想象中已把我折磨得死去活来的痛楚,却不及他们真实经历的万分之一。

    阳光也做不到,只有爱能温暖这个刚刚来临的夏天。各国伸出援手,全国各地各行各业迅速地展开募捐,演艺界也一改虚张声势,纷纷慷慨解囊,好多民间自发组织奔赴受灾一线……我们每个人也都是这里面的一员,我们为自己,也为这爱的集体而感到些许欣慰。

    五月十五日,从陈希我的博客里看到又一个让人难过的消息——李西闽去四川写作,所住的山庄地震时整体垮塌,他被压在了下面……又看朱大可博客,大字的标题触目惊心——《谁来拯救李西闽?》下面链接了新浪读书和天涯社区的营救帖。我全都点开,盯住了看,几乎连一分钟也坚持不到就要刷新一次,看是不是有最新的进展。从前一天知道李西闽被埋的消息开始,王干、朱大可、裘山山等作家们就都开始呼号奔走,调动了一切可以调动的力量。可道路仍是阻断的,韩寒的营救小团队多次试图进入未果,专业的救援设备也无法进入。帖子上的消息多半也是互相转发,谁也无法确知真假。直到希我说跟慕容雪村通了电话,得知他已找到了李西闽,就在他边上,没有设备,无法施救,但人还活着!我再也忍不住,泪水扑簌而下。面对自然的劫难,作家甚至比普通人更加无力,文学此时派不上任何用场,思想更对天地毫无用处。可文学的圣洁却让这群人因此而结成的友谊有着最纯真炽烈的质地;文学的艰涩他们都能坚守,何况对于友人的生命?固执地寻找,固执地求告,固执地不惜一切代价去营救,网上有骂声,说什么只是为了救自己的朋友,搞个人主义,自私,不顾大局,朱大可在博客里无奈却有力地写了一句话——对我设法营救朋友的做法不满的个别网友,请允许我告诉你一个最简单的道理:对全体受难者的“博大”关怀,请从自己身边的人做起吧!请做自己应做的事情,做自己能做的事情!整个文学界都被李西闽牵着心肠,不管是熟悉他的,还是不认识的,其实都是亲近的人,同上文学这条船,便早就是难兄难弟。而且,我相信,请每一个文学之外的人也相信,假使这人不是朋友,不是作家,只要有需要的手伸过来,只要确知要帮助的具体目标,所有这些努力和关注也丝毫不会减少,也会倾囊而出。晚上六点半左右,李西闽被成功解救出来,送往成都的医院,只是轻伤。七十几个小时的生命坚持,真是一条硬汉。我再次悲哀地将自己想象到那种境地,恐惧不已,颤抖着啜泣。

    二十一世纪了,社会进步了,人类觉得幸福极了,快感一浪高过一浪。纵情欢乐中,谁能听到地球的喘息,能听到藏在心里的恶魔的窃笑?自私、贪婪、冷漠,将自己视为了神与主宰,看不到自身的渺小了,连一点矜持也不会了,人人把自己当成了人类的代表者,我快,乐全世界就快乐。这时,灾难就来了,不管它由谁派遣,是自然之力,还是神明旨意,它是对人类适时的提醒,也是一场必需的演练。对于以往和现在所有局部的灾害,总有一天,全人类将共同面对最后的劫难,铺天盖地,无处可躲,全球共患,存亡一举。那个时候,我们需要的是更大的爱、更坚强的信念、更高的智慧、更完美的对策——也许不应该用“更”,而是“最”——最后一搏。靠着先前的冷漠、愚蠢、妄自尊大、懈怠、迟钝和肾虚的身体,如何对付得了那灭顶之灾?不求全身而退,只要保存下人类的火种,就已是胜利。

    大地震动,像一声令下,盛世狂欢即刻暂停,全中华陷入深重的悲痛,人人对生命有了新的思索,大爱卷土重来,我们重新温习了团结,也再次忆起了如何反思和悔过。自然,或神,始终要比人更有手段,更冷峻,更清醒,它不惜代价对人类进行了又一次教诲和操练。

    无论如何,死难者是无辜的,活着的人除了哀悼,更要对得起他们的牺牲。

    “我的手机已经不知压在哪里了,我的相机也遭了难,里面有那么多美丽的照片,我还答应朋友传给他们看呢,要知道这里是多么美丽的地方,山清水秀,空气清新,还有那没有一点污染的水,地震前,就连我洗澡的水都是矿泉水……我的嗓子很干,冒着火,我不知道我还能够喊多久,我害怕自己的嗓子因为干渴而哑掉,再也喊不出声音。”

    拯救大兵李西闽

    王干

    李西闽,叫他大兵,是因为他是军人,直到这次我才知道他是空军。我们《中华文学选刊》在2001年的时候选载过他的小说,后来我们就认识了。这些年他改写悬疑恐怖小说,影响不止于文学界。而这一次汶川地震,他死里逃生,大难不死,幸哉!

    在这次活动中,很多人为拯救李西闽而奔波,我那两天也是发疯似的到处打电话,并在博客上呼救,现在把大致经过记述下来。

    地震揪人心,14日上午,我突然在网上看到李西闽被困于彭州市银厂沟山中的消息,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天哪!他怎么跑到那儿去了?

    无言。

    再看他的博客,最近的一篇居然是梦见他自己死亡的!

    我打电话找写悬疑小说的老猫核实,老猫说,李西闽被压在四层楼下,他是去战友刚开的一个度假村写作的。地震时他正在写作,下意识地躲到书橱边去,没想到就被困住了。后来,李西闽获救后说:“左手一直被压,整个左边都是麻的,左半身不能动。右手都压烂了,到处都是血。有个硬块块一直顶着我的头,流了好多血,流在我的眼睛里,想擦都擦不了……刚好被压的地方有个很小的空隙,我可以看到外面的光透进来。有人过的时候,我就呼救。”据老猫说,西闽大声呼救,但村民也无能为力。

    老猫说,有什么办法能找人帮帮他?我想了一下,四川能帮助他的朋友,大概就是阿来,但阿来的电话永远在占线,或许他正在为此事奔波。

    老猫说,已通知部队了,但部队的首长与进入灾区的战士暂时联系不上。当时,我在博客上写道:“兄弟,挺住!”

    还能做的事就是为他祈祷,平安归来,西闽!等你到北京喝酒。

    14日一天我一直惦记着李西闽的信息,几乎没有离开网过。半夜十二点,老猫来电话,说情况不是很好,救援部队去寻找李西闽没有找到,因为地震使银厂沟的地形发生改变了,根本确认不了准确方位。鑫海山庄的老板还可能认出他的山庄来,但灾区已经戒严,只让老百姓出,不让老百姓进。老猫说,如果找到彭州市领导,或许,西闽还有救。

    我放下电话,又拨阿来的电话,他的电话还是占线,我就发短信告诉他李西闽的情况,后来终于打通电话。阿来说,这几天他焦虑不安,在寻找他的妹妹,也不能进入灾区。他甚至找到团委,要求以志愿者的身份参加救援,后来他突然接到妹妹的电话,妹妹自己走出了灾区。阿来说,成都的麦家、李亚伟都找过他,他正在想办法。

    打完电话,我把情况告诉了老猫。老猫说,能不能请中国作协联络一下当地政府?我一看时间,已经零点三十五分,对方的电话关机了。15日早晨,一起床,我就打通作协办公厅副主任阎晶明的手机,请晶明和当地作协联系,最好联系上当地政府,放山庄老板陪救援部队去寻找李西闽。晶明说,已经知道情况,会尽快想办法与当地政府联系。

    到15日中午12点15分,老猫来电说找到了,山庄的老板派人找到了李西闽!他被压住,精神状态还不错!正在营救。

    小子果然命大,挺过来了!

    好好喝一顿!臭小子!

    祈祷灾区所有的幸存者都能够平安归来!

    我当时在博客上一下子用这么多感叹号,差不多是几年的总和。感谢感叹号的发明者。

    晚上六点,我正在云腾宾馆等浙江的老沈吃饭,新浪博客的诗莹来电话说,李西闽获空军救援,西闽妻子来电告知,她正在赶往成都抢救的路上,你赶紧写个博客。我在商务中心把博客写完,客人差不多都快吃完了,主人我还没到场。

    人有时候很奇怪,李西闽身体素质好,参军是空军。空军是李西闽的摇篮。他在那儿服役、写作、退役,而现在又是空军将他从废墟中拯救出来,感谢空军!我后来在电视上看到银厂沟的惨状和营救的镜头,知道很艰难。李西闽也说:“那些救我的人才是英雄,空军的那几个小伙子,干活很利索的,胆子很大,当时情况非常危急,房子都倾斜了,一半在河边悬崖上。他们冒险把我挖出来,稍有不慎,房子一垮,大家都会没命的。”

    还有一点有趣的是,李西闽卡在那里时,还用一只能动的手把掉在面前的电脑都打开了,想通过网络求救,但是连接不上。幸好没连上,他当时一直以为是山体滑坡,所以才能坚持了那么久,如果知道是大地震,绝对坚持不了三天。

    现在李西闽已飞回上海治疗。西闽,早日康复!等你来京!

    我的兄弟李西闽困在灾区

    张迪

    四川汶川大地震发生的第三天上午约十一点多时,南京的兄弟赵启杰在QQ上给我留言,说我的兄弟上海作家李西闽有难了。

    随后,赵启杰传给我一份从天涯社区下载的帖子。看完这些帖子,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文字。

    那些帖子说,李西闽困在了四川地震灾区的银厂沟山龙门山镇九峰村鑫海山庄,“他所住的房屋已经塌了一半,另一半倾斜在河上,自己被卡住,无法逃出,情况十分危急!”

    帖子还说,李西闽的夫人一直四处打电话,让朋友们救救西闽。看完这些硬硬的文字,我的眼泪差点流出来。虽然明知道曾出版长篇小说《农村兵》的赵启杰兄弟绝对不会拿这事跟我开玩笑,但还是希望这不是事实。我上网进天涯社区查看,首页就是天涯写手李西闽被困震区的帖子,跟帖的朋友很多,一些我认识,一些我不认识,但大家为李西闽担心和祈祷的心是一样的。

    再看李西闽为女儿李小坏开的博客,最新内容就是他夫人发布的希望朋友们救他的新帖。这个博客,是李西闽专门为她刚满一周岁的女儿开的,自从为女儿开通博客后,他自己的博客也几乎荒废了,由此可见外表粗人一个的他对女儿的舔犊情深。

    看完博客上的帖子,我艰难地接受了李西闽在震区遇险的现实。

    虽然知道李西闽的手机号,但理智告诉我此刻不能打。我知道她的家人早已多次拨打他的手机。如果手机侥幸有电,只能留着他清醒过来向外界求援;如果手机没电,打了也没用。

    我只能默默祈祷兄弟好人好运。

    最初知道李西闽的名字是在广空宣传处。当时,我在刚从《空军报》调到广空宣传处的兄弟帮助下借到宣传科“打杂”。那位兄弟与李西闽曾是新兵连的战友,他知道我写小说后,对我说广空写小说最牛的人叫李西闽,已经在《解放军文艺》和其他纯文学期刊上发表多篇小说,另外也出版过几部长篇小说。不久之后,我去广州的天河书城,正好看到李西闽最新出版的长篇小说《好女》。我没犹豫,当即就买了一本。那部小说,我断断续续看了一个星期才看完。看完后心里特别想认识那个叫李西闽的人。遗憾的是,李西闽的部队虽然就在附近,但由于部队首长考虑创作的特殊性,对他比较照顾,致使他基本不在部队,一直没见过他。

    我第一次见李西闽是在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当时,我在广空宣传处待了一段时间后,创作室主任谌虹颖老师又推荐我去解放军文艺出版社“打杂”。在北京,有天我正在忙乎时,余天宝老师对我说,你们广空的李西闽来了。说话间,李西闽风风火火进了屋,他拍拍我,哈哈笑几声,没等我说上一句话,又风风火火地去拜访其他编辑了。事后,听说李西闽也在这里待过一段时间,只是“混”得比我好多了。那次,我对李西闽没特别深刻的印象,只是感觉他做人挺粗的,不像那种眼睛一转就有千条计谋的文化人。

    没想到,此后不久,我又第二次见到了李西闽。那是在广州战区组织的一次笔会上,地点是在白云山附近的一个环境优美的部队招待所。当时,在北京的我从内部消息已经知道,我在仕途上努力的东西已不能以个人意志为转移,对继续待在北京有点心灰意冷。听说广州有笔会,我就打电话给谌虹颖老师说想参加笔会,她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如今,那次笔会的人和事我基本渐渐淡忘了,但笔会期间与李西闽等人喝醉后的疯狂却一直记在心里。那次笔会强调了许多纪律,李西闽却一条也没遵守。当时,我和他住一个房间。一天深夜,李西闽从外面回来喊我出去喝酒。酒好像是在附近一家餐馆喝的,同去的还有《南方都市报》的一位专栏作家。那场酒不知道喝了多久,总之,大家最后出来时都互相抱着腰,东倒西歪。第二天,《战士文艺》的副主编傅建文老师因喝太多酒还被医生打了点滴,谌虹颖老师批评李西闽“放倒”傅建文老师时,李西闽咧着嘴像小孩做完坏事一样呵呵地只知道傻笑,让谌虹颖老师也拿他没办法。

    笔会醉酒事件后,李西闽又在我面前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期间只是断断续续知道他的新作又发表了。此时的李西闽在我心中已是创作上的“榜样”。

    人算不如天算,当我准备在创作上大干一把时,因为部队大环境影响,不得不离开部队。当最后的努力无济于事,我打电话告诉李西闽说我要离开部队时,他在电话中大骂部队的一些人和事,并说要给我们部队一位高层领导打电话留我。我知道事情远非他想的那么简单。我只能把感激埋在心里,永远记住他这份战友加兄弟的情谊。

    怀着复杂的心情,我离开了部队,庆幸在报社一位值得一辈子感激的前辈不懈的帮助下进了驻地的报社。正式上班后,我打电话告诉李西闽。电话中他叮嘱我好好干,只是别忘了文学。我虽然口头上答应得好好的,但内心知道,我要暂离文学一段时间了。后来,桂林作家光盘对我说,我进报社后不久李西闽曾打电话给他,让他照顾我。听光盘大哥说完,当时我心头一酸,什么也没说。

    不久,我听说已调进广空创作室的李西闽自主转业去了上海。知道后,我没问他原因,后来隐隐约约知道他是为了爱情去的。

    一天,光盘对我说李西闽和他的夫人要来桂林,约我晚上一起去机场接他们。

    当时,光盘和李西闽好像还没有见过面,在机场,光盘大哥让我盯着出来的人,别错过李西闽。我内心说,怎么会认错李西闽呢,他可是我的兄弟呀!那天,李西闽和他夫人出来得比较晚,见他远远走过来的一刹那,我真的有些认不出。几年不见,他的头发竟然白了许多,看上去老了很多,远不是当年开笔会时的模样。回市区的车上,坐在前排的李西闽和光盘不时讨论写作上的技巧。暂离文学后,我关注文学少了,所以一直没发言,只是在后面默默看着他头上的白发,心头涌起一股酸楚。

    那晚,趁着夜色,我们直接开车去了阳朔。安排李西闽和他夫人在西街住下时,记得李西闽说还要一张桌子,说要抽空写东西。后来,我想,难怪这么多年来他能写出这么多东西,除了他的天才,实际上也离不开他的勤奋。

    晚饭是在漓江边吃的啤酒鱼,光盘喊来阳朔作家伍维平等人作陪。几年不见,李西闽的酒量少了,不敢像以前那样疯狂地喝了,我因为第二天有事也不敢多喝。时隔多年在桂林的见面,虽然没笔会时的狂欢,但兄弟们的情谊却越发厚重了。

    后来,桂林承办全国书市,李西闽又来了桂林。书市期间,当时我在做记者有许多采访任务,没时间多陪他。他主动介绍了许多作家和出版社的朋友给我。一次,他和我去见《女友》的原总编花青。在房间里,他向我和花青讲述了一件他童年经历的灵异事情。当时,听他说着说着,我和花青都情不自禁地毛骨悚然起来,最后齐声不让他再讲下去。那次之后,我坚信他会在恐怖小说上取得成就。后来,他的博客上果然冠以了“恐怖大王”。去年,我在桂林的刀锋书店买书时,看到《收获》上选载了他的长篇小说《腥》。辛苦在文学创作道路上耕耘多年的李西闽,终于要迎来收获的季节了,我心里为他高兴的同时,也加剧了自己回归文学道路的焦灼。

    去年年底,我去江南旅游,最后一站是上海。我想给他一个惊喜,从周庄去上海的路上才打电话给他。电话中,在海南的他责怪我不早点给告诉他,那样他就可以推迟去海南的日子,在上海等我。后来,他听说上海还有好朋友接待我,他才放心。今年年初,我在好兄弟的帮助下做了副刊编辑后打电话给他,说了自己在创作上的一些想法,他听了特别高兴,还说他正在办军事文学系列书,让我写一篇小说给他。我说,这一年我只是尝试找回创作的感觉,不好的小说我不会给他的。他听了挺高兴。

    之后,我们几次深夜在QQ上聊过天。聊天中,他多次说上海的楼太高没地气,他不喜欢在上海创作。我请他有空来山清水秀的桂林创作,并且答应帮他在漓江边找一个卫生条件好的房间。在网上,他说一定会抽空来桂林。我早早做好了准备,他却一直没来。前不久,我去厦门休假,李西闽听说后,说他也去厦门参加一个朋友的作品研讨会。他在厦门有许多哥们,他去厦门,我就可以吃喝不愁了。我怂恿他一定要去厦门,兄弟两人到厦门好好喝酒。我临飞厦门的前一天,他遗憾地告诉我,因为手头一些事,他去不了厦门了。我知道他一定是遇上了不开心的事,否则,他不会改变约定的。后来在他的QQ空间里,我果然看到他一些不开心的留言。虽然他没去厦门,但他还特意打电话给厦门的朋友,托他们照顾好我。我抵达厦门的第二天,他不放心再次打电话给我。

    知道李西闽困在震区的消息后,我一夜没睡好,天快亮时在博客转载很多关于震区的文章和图片。看着那些文章和图片,想象着我的西闽兄弟困在震区生死未卜的情景,我的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

    中午十二点多时,好友告诉我,天涯有人发帖了,说我的兄弟李西闽被救出来了。电话中,好友叮嘱我不要哭。放下电话,上网看到帖子的一刹那,我的泪水还是溢出了眼眶。

    我为之牵挂流泪的西闽兄弟只是目前困在震区的众多人中的一个,像我这样为兄弟、亲人牵肠挂肚、夜不能眠的人又有多少呢?

    对不起那条救我的小狗

    ——一位地震救人者的内疚

    易延端

    小黄死了!救过我的小黄死了!

    就在5月21日的上午,它被人用棍子打死了!

    之所以要打死它,是因为大灾之后要防大疫,有人怀疑它吃了带疾病的东西,甚至扒吃了遇难村民的遗体,会传播疫情,伤害更多无辜。

    ——其实,村民的担心已属多余。这个拥有无数山庄,曾经令外地人十分向往的避暑胜地,地震后已名存实亡了,短时间内不会有人到这儿旅游,更不可能到这儿生活,疫情不再对山村构成威胁。

    那个村名叫九峰村,是个风景区,距四川省著名风景区银厂沟两公里,离“5.12”汶川特大地震震中三十一公里。特大地震,把这个旅游胜地给彻底摧毁了。

    那条小狗的名字我不知道,长着一身称不上漂亮的黄毛,因此我叫它小黄。

    看到小黄,是5月15日凌晨两点过。那时,我正和成都志愿者席盛伟赶赴鑫海山庄营救来自上海的恐怖小说作家李西闽。我们锤敲手刨近六个小时未果,带着一身疲惫和焦急在山庄旁路边的一个小木棚子里住宿。小黄的主人花两千多万元建的山庄塌了,主人下落不明,它却被一根手指粗的麻绳拴在一棵桃树上,继续履行着守家看院和看护桃树的职责。桃树和棚子靠在一起,小黄就睡在我的床底下。

    为防意外,我们还在棚子边生了一堆火。

    可是,意外还是发生了!就在我睡下后不久,三条饿狗张着血口冲进棚内,想用我和小席填充它们的肚子!

    “老易,快醒……醒……狗……狗……来吃你了!”眯眯盹盹的小席吓坏了,语无伦次地叫吼着。

    “可我……我……动……动弹……不……不了啊!”

    我好想像在部队当兵时搞紧急集合,一翻身就起来啊!可就是动弹不了!太疲劳了!太想睡了!地震发生后,我一直在重灾区四川什邡的蓥华镇、洛水镇、人民医院等现场采访,13日值班至次日上午六点过,只在路边眯了十五分钟眼,便十万火急地赶往李西闽被埋的地方,并从龙门山镇快速徒步近六小时到达十二公里处的鑫海山庄。

    “汪!汪!汪!”

    就在这时,我听见狗吠声,声音非常大。小黄在拼命地吼叫着,拼命驱赶那三条扑向我的野狗。它真勇敢,至今我都不相信那是它的声音。

    “我打死你们!”清醒过来的小席,迅速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棒,朝来势汹汹的野狗挥舞起来。

    人狗拼命,都是为了生存,那场景,太可怕了!

    经过一番人狗大搏,野狗终于跑了。我和小席总算松了一口气。

    五级左右的强烈余震每隔二三十分钟就来一次,山上的巨石在余震中不时滚落下来,山谷惊鸣,我和小席睡意全无。我们又从山庄废墟上捡来一些木片,让火燃得更旺些,给自己壮胆,也让野狗们惧怕。

    可是,我们太天真了。没过半个小时,饥肠辘辘的野狗们再次发起冲锋,饿虎扑食般冲向我们。

    “不好!快撤!”赶走那帮野狗后,我叫小席赶快离开那个危险的地方。

    我和小席赶忙往山坡下走。后来钻进了一个临时帐篷。第二天早晨醒来,我见旁边的人睡着不动,喊了几声也不应。那是一位姓模的老太太的大儿子,他死于地震中,村里活着的小孩子和年轻人都朝往山外逃命去了,没有人帮忙处理他的后事。我和小席便和几个老年人帮她把儿子埋藏了。

    天亮后不久,守候在公路边上的我斗胆拦下正往外山急走的成都空军副司令员林杰,并向他的随行军官报告了西闽的险情,请他们一定要想办法营救西闽。那位军官告诉我,他们在执行重要任务,不能停留,并说四千多人的大部队很快就要到了。

    九点左右,一支空军部队从山外走进来,我立即拦下他们,说明了情况和林将军的指示,请他们务必要救救战友李西闽。这支来自四川夹江县的空军某部学兵四队的官兵答应了。

    此前,我和小席已找来了钢钎、铁锤等营救工具。而在此前的此前,曾有一支部队到山庄去过,因实在太危险,加之没有专用工具,为安全考虑,部队决定暂时放弃营救他,待条件成熟时再来扒他出去。还有当地的几个农民,我给他们十万元都不愿意营救,他们说得也有道理:“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我们已经躲过这场劫难了,我们要好好珍惜生命,给再多的钱有什么意义?”

    四五级余震不断,对面山上的飞石直滚,山谷鸣响,但部队官兵全然不顾,经过几个多小时奋战,被埋七十多小时的李西闽终于结束了他今生最恐怖的日子,从废墟中救了出来。

    当李西闽被空运到武警成都医院时,他的夫人和弟弟接到我托人捎出来的口信后,正好赶到成都,很快见到了李西闽,并开始照料他。

    和部队官兵一起把李西闽救出后,小席又立即去把济南军区的部队带到一个断桥的河对岸,使那里的五十多名村民获救。

    我是15日晚上十过才步行到龙门山镇的,用了五个半小时,双脚叫底全是血泡,身体多处软组织挫伤。

    6月8日,李西闽在中央电视台端午节特别节目《铭记》中说,他要感恩,感恩那些营救他的人。而我,也要感恩,感恩小黄,要不是它拼命相救,也许我已被那几条狗用来充饥了。

    小黄死了!我伤心!我流泪!我内疚!

    ——尽管,因怕带出疫情,伤害更多无辜,我才没有把它抱出山来;尽管,我当时忙于和官兵们一道抬李西闽到两公里外的临时飞机场;尽管,正在清理鑫海山庄废墟的一位王姓小伙子告诉我,这是大灾之后防大疫的需要,浪流狗都要被捕杀深埋。

    6月3日,我再次来到鑫海山庄废墟上,听说小黄被打死时,非常沮丧。它的主人至今下落不明,这条小生命,死里逃生,成为孤儿,还救了我们。

    我好后悔啊!第二天救完人后应该抱走它,可我只是解开拴它的绳子,叫它赶快逃命……

    小黄,真对不起你,请原谅我吧!

    和李西闽通话

    阎欣宁

    晚上,与从四川大地震中死里逃生的作家李西闽通了十几分钟的电话,我的心情难以平静。前天就接到李西闽的短信,说是已经从成都出院,回到上海家中。

    想到李西闽这次遭遇了生死劫难,前些天看他博客与朋友讲述他这次地震经历的文章,点击率在八十万之上,可想而知,他这次回到上海,得有多少亲友瞩目于他,我实在不忍心打扰他。

    十几年前,西闽还在空军驻广东某部服役,他是闽西人,常回福建,凡来厦门,常去《厦门文学》编辑部找我。后来消息就断了,再听到他的消息时,他已成了有名的“恐怖大王”,写些《血钞票》一类的惊悚小说,在全国独树一帜。后来我们恢复了联系,知道他早脱下军装,在上海定居。

    去年,他通过博客找我,说要办军事文学大型系列书,问我要稿。我寄了一个中篇去,说是不错,问还有没有;我再寄一部中篇去,又说不错,问还有没有;如此,我已经陆续寄去了三部中篇。春节后,西闽终于打来电话,告诉我他办的刊物就叫《集结号》,四月创刊号将问世,并嘱我给他写一篇“贺词”类的东西,我便随手写下一篇《让我们在此闻号集结》发了过去;随后,又没了消息。

    汶川大地震发生后,忽然一日,我在止止壶天和大阿宝的博客中陆续看到李西闽被埋在四川废墟中的消息。我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他跑到四川去干什么?可我心里还是相信,这不会有假,因为我知道西闽喜欢到处跑,躲到某处写小说。后来我果然得知,他的一个朋友的朋友在彭州新开了一家山庄,他躲到那去写小说了……关于李西闽从大地震中脱险的消息,《文学报》和《文艺报》都曾报道过。

    电话中,我问了西闽的情况,他说身上被划的伤口正在痊愈,但左臂还有些麻木,不过,在成都武警总院治疗时医生检查过,说不会留下后遗症……谈起他在彭州被埋76小时的经历,西闽的口吻很平静,不像是踩着鬼门关刚走过一遭回来的人。可是,他已经超过了“黄金救援时间”,没吃没喝,是怎么熬过来的?

    文学中人,谁也不会对杰克·伦敦的《热爱生命》陌生,作家对生命的理解可能更深刻一些。西闽说,整幢楼塌了,陷入河中,唯独他那单元还悬挂在河岸上,只能感叹命运了!天不灭曹!西闽说他会把这些经历和感受好好写成一本书,这样的经历写出来的书,会令人感到真正惊悚的。我们期待着……

    西闽在电话中提到,即将出版的《集结号》创刊号很快会出来,他刚提到“稿费”几个字,我马上明白了他的用意,毫不迟疑地说:“捐出去,你替我捐出去!”大难不死的李西闽回到家中,已经分别联系了《集结号》创刊号的几位作者,相约把各自编书的报酬和稿费捐出去……这就是李西闽!

    西闽最后说,他埋在废墟中没掉泪,后来看到他博客上那么多朋友的留言,关注他的安危,他落泪了!我忽然喉头哽咽,什么话也说不下去了……

    “向死而生”的生命叙述

    梁海

    命运本身总是充满了悬念,令人难以琢磨。悬疑、恐怖小说作家李西闽在构想了无数虚拟的恐怖之后,本人却亲历了76小时最真实的恐怖——在5·12那场惊天动地的大地震中,李西闽被深埋废墟,与数十万灾民一道在绝望中历经穿越死亡隧道的煎熬。手脚无法动弹、血流如注、希望与绝望轮番刺激着他濒临崩溃的每一根神经,这就是李西闽所挨过的76个小时。读过《幸存者》,我的心灵被彻底震撼了。那种在死亡体验中对生命价值的理解,在命运搏斗中焕发出的生命力量,直面死亡而感悟到的生命的普遍性意义,那些细节和情境,都使我感受到李西闽在鲜血、尸体、瓦砾所构筑的废墟中表现出的最为美丽和悲壮的生命姿态。

    《幸存者》的叙事以生命时间的方式展开,接近五万字的字符浓缩在76个小时的悲壮和沉重里。像所有刻画灾难题材的文学作品一样,《幸存者》首先向我们展示的是灾难来临之前的美丽家园:绚烂的阳光、充满灵秀的山川、成群飞舞的各色蝴蝶、有着清脆笑声的女孩。然而,所有这些美丽又在顷刻间都被掩埋在废墟之下,所剩下的只有黑暗中的恐惧。李西闽曾经在他的小说和博客中多次描绘过恐惧。其实,最具真实性和现实性的恐惧并非是恐怖片中令人作呕的残肢断臂或者披头散发、拖着血红舌头的狰狞鬼怪,而是在突如其来的灾难中,面对死神的措手不及。死亡的恐惧是人类永恒的恐惧,死亡割断了生命的延续,破灭了生命超越有限的个体而达到永恒的内心渴望。李西闽的全部叙事始终贯穿着死亡这一主题:面对死亡的恐惧;在死亡的冥想中逆向折射出的对生的渴望;对生命价值的反思;对亲情的眷恋;对美好人性的赞誉等等,都从他那粗犷的笔端流淌而出。这里,对于作家的写作来说,这种叙述既是一种释放,也是一次品质的拉升。

    死亡是文学与哲学永恒的主题,无数哲学、文学著述都曾描绘过死亡。海德格尔提出了“向死而生”的哲学命题。他认为,死亡对于生命而言并不是一种外在的关系,人们不是一步步走向还在远处尚未到场的死亡,而是在我们的“走向”本身中死亡已经在场,人始终以“向死而生”的方式存在着。李西闽正是在他传奇式的描述中,以“倒计时”的方式“向死而生”,审视、定位自己的人生,寻求积极的人生价值的合理趋向,最终超越了生命的极限,战胜了恐惧和死亡。在坠入黑暗的霎时,李西闽听到了死神渐行渐近的脚步声,他恐惧而不知所措,随后的一缕光亮点燃了他心中的希望,而废墟上空老板娘的沙哑问话更如天籁之音,增强了他求生的力量。然而,接下来的却是黑暗中漫长的等待、伤痛的折磨、饥饿和焦渴,以及被老板娘彻底放弃的致命打击。他愤怒,在废墟中怒骂着命运的不公;他慨叹,“人的生命是如此的脆弱,有时还不如一只蚂蚁”;在无意识的回忆中,他看到了“云端里的祖母”,看到了爷爷的死,看到了坚韧的母亲、倔强的父亲,还有他深爱的妻子和女儿;他回忆了曾经带给自己快乐的人,也回忆了自己曾经的仇恨,他在情感、希望、冥想、回忆、欢乐、痛苦的死亡体验中构筑起了一座坚不可摧的生命支柱,最终选择了坚持。他写道:“……放弃是多么愚蠢的事情。尽管地下的恶魔随时都会发动余震来夺去我的生命!我在坚持中继续呼喊:‘救命呀——’”。这就是“向死而生”的力量!对于“向死而生”者而言,人的生命精神可以超越实存的生命和实存的死亡,它升入高空,如同炫目的阳光使人获得不可摧毁的生命意志。

    李西闽做人并不高调,他没有把自己描述成一个视死如归的传奇英雄,他只是希望传达出一种对死亡的思考,对生命切肤之痛的理解。他的叙事不是全视角、大题材的鸿篇叙事,也不刻意追求深邃的历史纵深感,而仅仅是在现实场景中感悟真实的人性,无奈、痛苦、恐惧、绝望乃至希望、坚强、力量在字里行间跳跃,激荡,谱写着令人荡气回肠的生命赞歌。显然,这早已不仅仅是一个对生命敏感的作家的体验,而且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生命抗拒存在晦暗的坚韧。更为可贵的是,他把这场生死考验写成了人性的试金石。有的人在恐惧面前望而却步,选择了逃亡以保全自身,但更多的人却面对灾难抒写了人性的光辉——朋友带着伤痛,克服重重困难前来救援;素昧平生的志愿者,坚守在废墟上,早已忘却了自身的安危;还有空军部队的战士,更是将军人的使命感、伟大的奉献精神推向了极致。人们在苦难的考验和洗礼中凝聚成了一道道雄壮的风景线。

    《幸存者》是李西闽在病床上一字一字敲出来的。我感到,一个真正经历了生死锤炼的人,他永远也不会陷入个人利害得失的狭小空间抚摸自己的伤痛,而会在大悲大喜之后重新洞悉和审视自己的灵魂。当代哲学家施太格谬勒说:“死亡是作为他人引导到生命的最高峰,并使生命第二次具有充分意义的东西出现的。”体验过死亡的人往往会淡泊名利,得失随缘,一切都坦然而无悔。李西闽的可贵在于,他以一种出世精神去做入世的事业,以严肃的社会责任心、厚重的忧患意识和自觉的参与精神,去张扬我们时代的主流话语语境。可以说,《幸存者》细腻地再现了5·12大地震惊心动魄的巨大的人类灾难场景,它在传递着人的真实精神价值的同时,还以平实质朴的文字展现了人性中美与善的一面,让我们体悟到生命内在的坚韧不屈、柔软和高尚、神圣和尊严。

    生命的灵旗在飘拂

    ——读《幸存者》

    阎欣宁

    与死神擦肩而过,李西闽为自己,也为每个鲜活的生命,留下了一份宝贵的记忆。不同于其他文本的阅读,或惊悚,或刺激,或悬念丛生,或气吞山河,对于故事结局你必须坦然接受。读李西闽劫后余生亲历记《幸存者》,仿佛陪同整个中华民族,重新经历了一回揪心撕肺的“5.12”汶川大地震!又仿佛陪同李西闽一道,穿过精灵般蝴蝶翩翩的舞动,感受了一回生命的抗争与顽强。

    杰克·伦敦的短篇小说《热爱生命》受到了包括列宁在内的诸多作者的喜爱,在于它揭示了人的生命与人类尊严的质朴道理。人类生存的尊严至高无上,可人类的生命又那样脆弱,这就是生命的灵旗在风雨中飘拂的意义。因此,我宁肯将《幸存者》视为中国版的《热爱生命》。

    2008年那个黑色的5月,当李西闽在大地震中被掩埋于废墟之下后,消息不胫而走。我们在网络及朋友的博客中得知这一不幸时,一个人和整个民族的灾难便像链条似的牵扯到一起。整整76个小时啊!那三天三夜属于生还者,属于一个生命的奇迹!那76个小时中,废墟之下的李西闽究竟怎样熬过来的?现在我们知道了。他全身如同凝固在地狱中,唯有右手能动,且活动的空间越来越小,当体内水分一点点耗干,嘴唇起了一层泡时,他有了尿意,却无法将自己最珍贵的尿水喝到嘴里……庆幸的是,生命尚属于军人出身的李西闽,坚韧的意志和壮实的体格让他坚持了下来。更为庆幸的是,没有任何落体能够凝固李西闽的思想,血糊住了左眼,他用一只勉强睁开的右眼,在76个小时的地狱门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却把废墟外面的世界和人生重新打量了一遍。

    孤独的生命几乎没有意义,生命只有和生命相遇相撞,才产生质类的意义。废墟之下的李西闽那种孤独以及对孤独的恐惧(作家这一职业的心灵孤独早已众所周知),凭想象便已足矣,何况他大量的笔墨渲染于此。鑫海山庄的老板娘和一个男人几次走近废墟,与李西闽的对话;战友易延端和志愿者小席为了救他,几次在废墟前心急如焚的对话……包括空军救援队赵教导员、范排长和两名冒着生命危险钻进废墟的士兵,他们和李西闽的对话,构成了作品中最为翔实、令人怦然心动的部分。当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李西闽,于炎炎夏天中再次躲进佘山森林宾馆,在电脑中一字一字敲出那段生死记忆时,他心中的愤懑、怨怼、激动和感恩恐怕还恍如昨日。不过,在我读来最令人怦然心动甚至热泪盈眶的段落,不是废墟之下包括获救后乘坐小车驶过变幻莫测的霓虹灯闪烁的上海街头,也不是他与妻儿、家人劫后相见之时,更不是李西闽对人生及生命的思考片断,而是他在废墟之下76个小时中对族人、家人和战友们的回忆。他的祖父、祖母、父亲、母亲……那是李西闽的生命源头,也是我们民族高高张扬起的生命灵旗。那些电光石火般的记忆,如同沉落于河床的石头,一旦水落石出,棱角也好,圆滑也罢,都是一种原生态式的真实。这一部分的章节绝不是生还者李西闽的文学补记,肯定是他76小时地狱之旅中的真实写照,至少我这样坚信。

    不管大难不死的李西闽因职业而拥有何种头衔,作为个体的生命,他和你我一样卑微。看看他在童年闽西山村的苦难经历,包括他走南闯北后定居上海后的小日子,都能感受到生命实在是生存的基础这一真谛。李西闽的一生总在扮演“逃亡者”的角色,他的参军和转业都是历史性的“逃亡”,他一次次成功了。值得庆幸的是,在最重要的这次“逃亡”中,他又获得了成功!苦难是生存的一种形式。试想,如果不是贫困的闽西山区赋予了李西闽特殊的生命质量,很难想象他能在废墟下挺过那76小时……作家们喜欢说“感谢苦难”、“感谢生活”,也许就是这个道理。

    被埋在废墟下的李西闽,为了不使自己睡着,不时用尚能动弹的右手故意划动铁钉,或者将头向下压,以使插入左脸颊的铁片带来更深的痛感……《幸存者》就像那见血见肉的铁钉、铁片,划开了我们或许本已结痂的心灵伤口,给我们重新带来心灵的痛楚,用以提醒我们还活着,提醒我们生命如此美好!

    2008.11.1于厦门。

    每一个字都是生命的震颤

    ——读李西闽《幸存者》

    老猫

    李西闽为人豪爽、热情,擅长写作和喝酒,脾气比较暴躁,也有着男人的缺点。以前在我眼里,他就是一个可交的朋友,没什么遮掩的。但这一次的毫不遮掩让人震颤。尽管我已经清楚他在地震中是怎么被压住的,又是怎么被救出来的,但读《幸存者》时,眼泪还是流了出来。我平时不是一个容易流泪的人。

    这本书和李西闽所有的书都不同,也和所有描述地震的文字不同。这是一个写字的人在黑暗与绝望中的思考,是一个人在濒死的边缘,对人生、友情、亲情的思考……最可贵的一点,它是亲身的经历。

    每一个字都是真的,每一个字都是用生命的震颤。所以它也让读者震颤。

    李西闽被救出来之后,我曾经很好奇,在那漫长的76个小时里,他没有睡觉,那么他都在想着什么?我曾经试着问过他,但当时他的身体状况还不太好,精神也没恢复,所以没有多说。现在我终于看到了,他用那段压抑、窒息的时间,回忆了生命中的灰暗和生命中的亮点,回忆了曾经带给自己快乐的人,也回忆了自己曾经的仇恨。当他被朋友和战士救出的时候,他宽容了苦难,更加珍惜幸福。这是从身边走过的死神让他悟出的。我想他的那种心情,是别的人很难理解的,有些话,在日常生活中也是说不出来的。但放到当时那个环境里,把那个情景再现,一切又是顺其自然、发自肺腑。

    人都是有恐惧的,李西闽以前在他的小说和博客中,曾经多次描述过恐惧。恐惧是什么?恐惧其实并不是对突然降临的死亡的担心,也不是对血腥场面的抵触。真正的恐惧来自绝望,来自头脑仍然清醒却明白自己已经身陷绝境,来自求生求死皆不可能而必须忍受折磨。在《幸存者》里,西闽真实地讲述了这种恐惧,他有几次知道试图救他的人最后无奈而去,他有几次被疼痛、饥饿折磨得几乎放弃。这个过程,想必是人生中最艰难的。

    所幸的是,他在难受的时候,在将要放弃的时候,多次想到他的妻子、女儿,多次想到他的朋友们。他曾经说过,是妻子和女儿支持他活下来。曾经,我把这样的话当成一个被救者的感恩之语。任何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的人都会说这样的话。但看了《幸存者》之后,我不这么认为了,这真是支撑一个人不放弃的信念,就像一个人说,水、空气和食物是人活下来所必需的一样。

    他没有像媒体那样,把自己描述成一个九死一生后归来的传奇英雄。他和普通人一样,无奈、痛苦、恐惧、绝望甚至羞愧。即使在他归来以后,他还经常被噩梦惊醒,梦见自己仍埋在废墟之下。身处繁华的都市,却经常有孤独无助之感。

    我想,就是这种最基本的情绪,形成了这本书的震撼。

    李西闽在书的最后说,拒绝噩梦的办法是让心灵宁静,但让心灵宁静下来,却又是件不容易做到的事。的确如此。

    我看完后想说的是,我们应该珍惜每一次的相聚,珍惜生命中哪怕是细微的快乐。珍惜和心爱的人说话、相守,珍惜和父母的团聚,珍惜与朋友的友谊,既不要为难自己,也不要为难他们。

    我们要及时说出自己的爱。不需要掩饰,不要怕唐突。人生如白驹过隙,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有灾难降临,我们要把自己内心的感情及时告诉别人。

    我们要宽容,宽容是最好的记忆,是对受难的岁月以及死难的人群最好的怀想。经历了死生之痛,在生活中还有什么不能宽容的?

    “你是一个幸运的生命,你还活着,还可以吃饭,还可以喝水,还可以看到高远的天空和人间景象,还可以向别人伸出手和别人相握,感觉到人体的温暖和无声的爱……”

    这句话是李西闽写下的。

    其实,我们都是幸运者,每过一天,我们都应该感激这种幸运。

    谁比李西闽更狠

    潘采夫

    时间过去了。那场地震过去了几个月,悲怆的哀乐早变成明亮的快板,我的内心世界开始麻木不仁。其间央视放过一部电视剧,人艺演了一出话剧,还有一些更烂的文学作品,逼迫我对那段时间进行了选择性遗忘。

    《收获》刊登了李西闽的纪实散文,名字叫《幸存者》。作家李西闽在汶川地震中,被压在废墟之下七十多个小时,最终依靠坚强的意志生存下来。一个性格暴躁的中年人,一个退役老兵,一个恐怖小说作家,用残留着伤痕的手写下了自己的“生命笔记”。

    开始,我的阅读体验与往常一样,漠然,最多有一点好奇,被太多的事迹和记录磨钝了神经。读到“我左侧太阳穴被铁质的东西顶住,锋面插进我左脸的皮肉,左侧腰部感觉有一片锋利的东西插了进去,一条钢筋勒进了皮肉……”才开始有点肃然,老李被插成了刺猬,串了三天三夜,这次是真的。

    接下来,我看到了一些熟悉的名字,他一一数落过的人,李多钰、郑平、王小山、慕容雪村……才知道,这个我冷漠地注视着以为与我无关的受难者,与我是有关系的——他一起烂醉的兄弟我也一起醉过,他欠一顿饭的人我也同样欠着,他竟与我离得这样近,近得能听到他文字的呼吸。这些名字将我解冻,并将我拉到文章里面。我把李西闽还原成了一个人,一个受难者,而非逃脱成功者。如此,这篇纪实文学,由于有我的“存在”,开始让我感动起来。另外,作者讲述的亲人的死,也因为我的亲人的离开,而让一个读者掉下了眼泪。

    《幸存者》值得一读,在用身体写作泛滥的时候,李西闽用生命写了一本书,谁能比他狠?

    第七届华语文学大奖“年度散文家奖”授奖辞

    李西闽长于写恐怖小说,而真正恐怖的,还是那些不忍回想的人生记忆。作为汶川大地震的幸存者,他有着长达76小时被废墟深埋的黑暗经历,他的生还,强有力地证明了生命和信念的不可战胜,也不可摧毁。他出版于二○○八年度的《幸存者》,有用血写就的实录、以命换来的真情,有轻逸的想象、感人肺腑的人生断片。这些创痛,作为一种心灵的内伤,经由作家的觉悟之后,已经远远超越了文学对苦难的一般记述。神祇编织了苦难,是为了给后人歌唱,因为只有在苦难面前,生与死,崇高与卑微才如此平等。李西闽的珍贵记忆,还原了一段悲剧时光,也为人类的意志、信心、大爱、勇气和同情心,写下了个人的颂歌。他在文字里重温了活着的意义,而关于活着之幸福感的崭新理解,却需要我们每一个人来共同领会。

    我的生命被爱照亮

    ——华语文学传媒大奖获奖感言

    李西闽

    尊敬的主持人,尊敬的评委,尊敬的嘉宾:

    我从来不会掩饰自己的感情,所以,我要告诉大家,在这个温暖的日子,能够站在这里领奖,我的心情异常激动。可以说,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得什么大奖,也从来没有得过什么大奖,漫长的写作生涯,更多的是寂寞和孤独。这届的“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散文家奖”颁发给我,是我的光荣,也是一种鼓励。这个奖对我个人具有重大的意义,我视它为一个新的起点,就像我重新获得生命一样。在此,我由衷地感谢提名和终评的评委们,你们的肯定让我对未来更加充满信心。

    现实告诉我们,在人心日益沦丧的当下,虚伪、凶残、欺骗、功利等等违背道德的行为正大行其道。浸淫在如此的环境之中,我身上也或多或少地染上了一些不良习气。去年5月12日的汶川大地震改变了我,从深埋在废墟的那一刻起,我就走上了一条自我救赎的道路。

    人只有在生命受到威胁、失去自由、没吃没喝的情况下,才会重新审视自己。在那黑暗的七十多个小时里,恐惧和痛苦折磨着我,无能为力的我几乎把我四十几年的事情回忆了一遍。在濒死的状态中,我得出了一个结论:我苦苦追寻的功名利禄是那么的不值一提。最终让我坚持下来的,是爱,是亲人朋友的爱,是许许多多关心我的人的爱。我幼小女儿在抚摸着我的心,妻子的泪水、父母亲的呼唤、朋友们的不舍……还有我在天国的祖母,也给我传递着爱的信息。爱最终战胜了恐惧和软弱,让我坚持下来。成千上万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为了救我付出了心血。那些年轻的士兵,冒着生命危险把我从五米多深的废墟里挖出来,这是多么博大的爱!我的生命是被爱照亮的,没有什么比爱更加宝贵。

    在这个时候,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易延端。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如果没有他找来部队官兵,也许我就不能站在这里了。因为救我,他受到了一些不公正的对待,远走他乡,到贵州一个偏远山区的煤矿里打工。为此,我的心无法安宁。我的伤还没有完全好,就去贵州看他。在金沙县的一个小招待所里,我见到了易延端。第一眼看到他,我的眼睛热乎乎的,我们握了握手,相互笑了笑,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却说:“看到你身体恢复得不错,我就放心了。”他的脸黑了些,显得沧桑,宽厚的神情让我心痛。他是为了救我才背井离乡的,我怎么能不心痛!那个晚上,我们喝了不少酒,说了很多话。喝的是烧酒,说的是平淡的家常话,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只是一场普通的战友的聚会。离开他时,是个雨天。他要回煤矿里去,我目送易延端的背影消失在雨中,心里酸酸的,眼泪却流不下来。我希望他很快地好起来。希望天下的兄弟姐妹都好好地生活。很多媒体记者听说他的事情后,要采访他,为他抱不平,他推却了。他说他的心已经平静,他不会说任何人的不是,能够度过这么大的灾难,还有什么东西不能原谅的呢?我理解他,在理解他的过程中,我对这个世界又多了几分宽容。他的心是金子,温暖的金子。

    灾难告诉我,所有的悲伤痛苦必须用爱来拯救。爱在这样的时刻,不是一个无力空洞的字眼,它是那么的真实可靠。我们应该珍惜每一次的相聚,珍惜生命中哪怕是细微的快乐。珍惜和心爱的人说话、相守,珍惜和父母的团聚,珍惜与朋友的友谊,既不要为难自己,也不要为难他们。我们要及时说出自己的爱。不需要掩饰,不要怕唐突。人生如白驹过隙,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有灾难降临,我们要把自己内心的感情,及时告诉别人。我们要宽容,宽容是最好的记忆,是对受难的岁月以及死难的人群最好的怀想。

    我把那段经历写成了书,这本书就是《幸存者》,也因为这本书,才获了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写作这本书的过程是痛苦的,就像重新经历了那场灾难。我真实地记录下了被埋七十多个小时的点点滴滴和所思所想,只是为了纪念,这是不能忘却的纪念。因为恐惧,刚刚获救时,我以为我再没有勇气写作了。文学的力量让我拿起了笔,写完《幸存者》,我又一次获得了拯救,我在敬畏生命和自然的同时,也重新获得了对文学的敬畏。我深信文学可以抵抗恐惧和软弱,可以抵抗黑暗和噩梦,可以抵抗虚伪和鄙俗。真实的写作和真诚的做人是我的信仰。

    《幸存者》出版后,很多读者给我写信。他们感动,并且从书中获得了力量,也鼓励我好好活下去。善良而真诚的读者同样也温暖着我,使我度过了生命的寒冬。他们像我的亲人和朋友一样,用宽容和爱,让我重新获得生活和写作的勇气。我在给一个读者回信中说,哪怕世界上还剩下一个读者,我也会继续写下去,而且要写更多温暖的作品,让更多的人看到希望。我的生命是因为爱而被拯救的,活着一天,就要用爱心去对待一切。

    我想,这个奖应该和所有充满爱心的人分享,就像分享这个世界给我们的爱。就算是在最黑暗的时候,爱的光芒也在照耀着我们。

    谢谢大家!

    人心的沦丧,比灾难的危害更严重

    ——李西闽访谈

    《南方都市报》记者钟刚

    实习记者陈晓勤

    人在濒死状态,回忆会温暖起来

    南方都市报:先谈谈你这次回家的感受。

    李西闽:这是我在震后第二次回长汀。春节回来时,车到长汀境内,特别激动,经历了一次劫难,重新回到生我养我的地方,感情很复杂,见到家人,心情也很激动,当时的感情,用言语是表达不出来的。我记得,当我被救出来时,第一时间和我的母亲通话,她就在那头哭,我就安慰她,说没事了。我知道他们心理承受了太多的痛苦,也极其沉重。

    南方都市报:你的朋友说,李西闽不仅性格变了,连酒风也变了。

    李西闽:我觉得我的主要变化是心态不一样了。我以前是一个脾气很糟糕的人,看不惯的事情会很愤怒地说出来,比较意气用事,我从小就脾气不太好,是一个很容易愤怒的人。经过这次地震后,性情平和了许多,我不会再因为一些事情发很大的火。不过,有一点没有变的就是,我还是一个直率的人,有什么说什么,只是不会像以前一样,那么的偏激。

    南方都市报:在《幸存者》中,我看到的是一个感恩的李西闽,在回忆人事中,你的情感其实是极其细腻的。

    李西闽:当我被埋在底下时,其实一切都发生改变了,我对很多事物的看法,骤然地不一样起来。我的回忆都是真实的,像告别一样,当时,我就是在告别这个世界,那些想法就是我的“临终遗言”。可能人到了濒死状态,对过去一切的审视,都会变得温暖起来,当然,我也有伤心和痛苦,当我被困在底下时,也很愤怒,很委屈。

    南方都市报:为什么要写《幸存者》,你不希望忘掉这段痛苦的记忆吗?

    李西闽:当我被救出来时,在里面的点点滴滴,都在我的脑海里翻来覆去,我要把它记录下来,这是我的第一个念头。我认为这是我的一段宝贵经历,时间长了,可能就把它忘记了。很多人以为事物沉淀以后,才能更好地写出来,其实不是的,如果时间太长,那会出来一些失真的东西。我要立刻地,以原原本本地方式记录这段经历。这和我过去写的小说是不一样的,写小说是可以虚构、可以假想的,但是在这里面的所思所想,都是我所要保存的真实文本,我要见证这场灾难。当时我被救出来时,就剩下一台笔记本电脑,我就用一个手指头,敲出了这些文字。

    南方都市报:具体是什么时候开始写的?

    李西闽:动笔是在五月底,在此之前,我应李少君之约,给《天涯》杂志写了一篇五六千字的文章,那应该就是《幸存者》的雏形。实际上,当我在还在医院时就开始做一些简单的勾画,比如在某个阶段想过什么问题,慢慢地回想。待到出院以后,一个战友为我提供了一处安静的住所,是在上海佘山的森林宾馆,我在那里花了一个半月的时间,写完了这本书。当时写这本书时,身体还不是很好,手还是麻木的,我用一个手指头敲字,进度很慢,按我以往的速度,二三十万字的长篇,一两个月就可以写完,但是,这次我很难快起来。在写作时,有些东西也会折磨着我,一些经历回想起来,叫人后怕,当我在写作时,原原本本地将那段经历回想一遍,那就像重新经历了埋在下面的过程,是一段恐惧反复的过程,我不断说服自己要把它写下去。

    在很多时候,你要咬着牙坚持过去,就像地震一样,你埋在底下,你要放弃也可以,那你就死了,但如果你一咬牙坚持下来,可能你就有了活下去的可能。写作同样也是这样,往往你在最艰难的时候,会有这么一些阶段,就是写得很灰心,你觉得突破不了,你又是一个很坚持自己的人,是一个好作品主义者,有时你会很迷茫,觉得我写到尽头了,没有力量写下去,在这个时候,你再多走一步,可能就会好了,生活也是一个道理,不断地从希望到绝望,再从绝望到希望。

    南方都市报:写不下去时,你怎么排解你的情绪?

    李西闽:我会给我的妻子和一些朋友打电话,和他们聊天,有时也会到宾馆外面的竹林里走一走,让自己平静下来。

    这段经历是伤口,是负担,是噩梦

    南方都市报:比较而言,这次写作和以往,有什么不同?

    李西闽:完全是不同的经历,我一直没有像这次一样完整地面对自己的过去,尽管我曾经会偶尔谈起一些人事,但都是片断的,这一次是我把一生都回忆了一遍,这种回忆对我现在活着是很有用处的,我知道什么东西该坚持,什么东西该放弃,到底什么东西才是真正最重要的。

    被困在下面时,我也有过一大段的空白,在前三个小时里,我真的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头脑一片空白,全是恐惧,是迷茫,是无可奈何。到了天黑以后,我才开始想起一些东西,我觉得自己可能出不去了,救我的人都走了,我很绝望。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开始一点一滴地回忆过去,用回忆来填补我在那时的恐惧。我什么都做不了,剩下的只能想象,想一些过去的事情。

    南方都市报:你的记忆力好吗?

    李西闽:我记忆力非常好,小时候的事情,到现在都是历历在目的。但我也知道,如果相隔时间太长了,记住的只会是片段,而不是整体,所以在医院时,我就很迫切地要把这段经历写出来,回来时间隔长了,你的看法也会不一样,会有偏差,会失真。现在的很多回忆录,我认为都会有失真的地方,它们或者过分夸大了某个东西,或者回避掉一些事情,我要原原本本地把最真实的东西记录下来,我认为这才会对这场灾难,对这场生命经历的见证有所好处。

    南方都市报:你会不会认为这段经历对于一个作家而言,意义非凡,是一笔别人很难拥有的写作资源,是一笔财富?

    李西闽:我还真没想过这一点。有人跟我说,这是你的财富,但我真还没有想到这。我认为它是我的伤口,是我的负担,是我的噩梦,挥之不去。比如今天我跟你谈话,晚上我是会做梦的,我感觉自己又重新被埋进去了。这段写作也是很痛苦的过程,就像重新经历了一场地震一样,写到一些章节,我会很难过,写不下去,但我告诉自己,一定要把它写完,反而写完以后,噩梦就少了,可能通过它,我把我的恐惧发泄了出来。

    南方都市报:这样的结果似乎出乎你的意料?

    李西闽:是的,我没想到通过写作治疗了自己的伤痛。我只是认为我不能把这段经历丢弃,哪怕它是一个伤口,我也要把留下来。可能在潜意识里,我还是把它当作我的财产,我也认为任何一件大事情的发生,必须有人见证它、记录它,我要抓住这些,我要作为一个证人告诉别人事情是这样的,而不是那样的。

    我尽量不去恨,恨会割伤自己

    南方都市报:你的伤痛似乎并没有被痊愈,听说你依然害怕一个人待在屋子里?

    李西闽:有段时间会这样,以前我总认为城市太拥挤,很烦,尽量不到人多的地方去,但是,当我被困在下面的三天,我是多么渴望自己就在人群中。我出来后,我总是希望我的亲人不要离开我,就在我的旁边,我会因此感觉特别舒服。当我醒来时,睁开眼就能看到旁边有人,心里的一块石头就会放下来,否则的话,会很痛苦,很恐惧,我会担心这个世界会随时毁灭,或许上海也会突然之间来一场地震,天花板会掉下来,重新砸到我。

    我是五月底出院的,在家里待过几天,因为当时身上还有伤,带不了孩子,孩子就托养在丈母娘家里。白天妻子上班时,我一个人在家时,会很恐慌,我会尽量走出门去。站在街道的旁边,看到人来人往,我会感到很安全,很舒服。在家里时,我也会把电视机的音量开到很大,尽管我有时也没有看电视,但是,声音让我感觉到身边有人存在,心里很踏实。我在那段时间里,我对地震的信息也是极其抗拒的,看到报纸上的死者的照片,心里特别难过,我有时会刻意地回避这些信息,尽管那是真实的记录,但是我不想看到,我宁愿所有的报纸都在粉饰太平。

    南方都市报:这种状态持续到什么时候?

    李西闽:写完这本书后才慢慢好了些,但是,我很难痊愈,直到现在,我还不敢去坐地铁,地铁轰隆隆的声音,就像我在底下听到的从地底发出的声音,我在地铁中摇晃,身体会很不舒服。

    南方都市报:经历这次事件之后,你对“恐怖”的理解有没有发生改变?

    李西闽:在地震的前后,我对人类的恐怖与灾难的理解,其实还是一致的,只是这次经历,让我的理解更深入,更有切身体会。我一直认为,人的灾难和我们内心的丑恶,都是很恐怖的事物,尤其是世界未知的部分,我一直是有害怕之心的。在这些灾难发生时,我们没有任何预见,命运实际上也是无法预知的,你无法预知的东西,应该才是最恐怖的。

    南方都市报:让一个被很多人称之为“恐怖大王”的人体验了76个小时的恐怖,有人说,这真是一段有戏剧性的经历。

    李西闽:我也这样想过,确实有它的戏剧性,而且也很巧合。为什么我在上海住得好好的,在地震前二十天,会跟我失散二十多年的战友联系上,然后又跑到什邡,并且偏偏住了那家宾馆,一切充满了巧合,像一段传奇。我只能将它当作是上天冥冥之中给我的一个使命,让我去体验其中的伤痛与恐惧。

    南方都市报:你相信命运吗?

    李西闽:当然。命运其实在冥冥之中主宰着我们,谁也逃不了。在很多时候,你往往最渴望得到的东西就越是得不到,再怎么努力,也都得不到。但是,往往一些你没有想过要得到的东西,它却送到了你面前。这都是命运,它没有什么逻辑性可言,你不能用逻辑来推理,特别是灾难,你无法想象它在什么时候会发生,它是否会降在你跟前,无论你今天有多少打算,你的明天很可能一下子就改变了。

    南方都市报:有意思的是,你在《幸存者》中的回忆,让很多人知道了更多关于你的秘密,比如在饭桌上,就有人念诵你在书中的句子:“海风把你的裙子越吹越短,阳光把我们的身影越拖越长”,并依此猜测你的个人情事,这应该是你所意想不到的吧?

    李西闽:我没有想到,也没有去预想什么,我就是想真实地把这段经历写出来,包括后面有人说的像感谢信的篇章,我也没有考虑过,我当时就是想记录这个过程。在这本书中,我当然也会有一些东西是肯定不能写出来的,也会有一些东西,是到现在我还不想告诉别人的,这无关坦诚与不坦诚,任何一个人都会有秘密,那都是我们各自内心最隐秘的部分,拿出来,是会伤害到别人的。当然,有些猜测只是为了增加一些笑料,活跃气氛罢了,人总不能老谈些痛苦伤心的事情,我相信,那是他们的好心,想让我快乐些。

    南方都市报:在地震发生后,很多人讨论“大灾面前,作家何为”的问题,对此你怎么看?

    李西闽:如果你不能写出很好的东西,我建议还是不要写。如果我没有经历过这场灾难,我肯定不会去写,甚至连一首诗、一个字都不会去写,我会用自己的行动去帮助受灾的人。

    南方都市报:为什么不会写?

    李西闽:文字在那个时刻是贫乏无力的。如果对地震不了解,能不能写出震撼人心的东西,我对此没有把握。我也无法像一些作家一样,去走马观花地采访几天,就回来写所谓的报告文学。某些作家跑过去,鬼知道他们在那边做了什么,回来就洋洋洒洒地写几十万字的报告文学,我对此特别反感。从灾难中择取一些东西,做些和自己名利有关的事情,很肮脏。如果我还是一名军人,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去救人,但我不希望别人把我写得多么的崇高。我们作为作家,应该关心人的心灵变化,那些灾难中的幸存者,那些十七八岁的战士在灾难面前、在废墟当中,他们受到了什么伤害,他们怎样平抚受伤的心灵,我认为这才是最重要、最原本的东西,也只有这些才是最有力量的。

    南方都市报:你除了对个人经历的整理和记录,你对这场灾难,实际上还是有你的愤激和恨在里面的,是这样吗?

    李西闽:当然会有恨。我们在敬畏自然的同时,是又爱又恨的,自然给了我们美好的环境,它也无时不在威胁着我们的生命。对这场灾难,不恨也是不现实的。但是,恨也没用,你只好用很多东西来填充自己,把这个恨化解。仇恨很可怕的,它最终会割伤你自己的。我尽量不要去恨它,让自己的内心平静下来。

    对于这次地震灾难,也会有很多传闻,说震前有先兆,如果真是这样,那些人是该诅咒的,该死的是这些人。但是,这些到底是不是真实的,我不知道。但是,我认为这场大灾难应该带给我们启示——为什么我们会倒塌那么多校舍?为什么会死那么多孩子?那些主管的官员在干什么?建筑承包商为什么要赚这个昧心钱?这是我们社会的问题,人心的沦丧比灾难所带来的危害,要严重得多,我们通过地震发现我们的道德、我们的良心都是在慢慢地失去的,所有这些东西都失去的话,应该是我们整个民族的灾难。通过这场自然灾难,我们应当重新来考虑我们自己的问题。

    《幸存者》成励志书,大出我意料

    南方都市报:5月12日临近,你认为我们应该怎样纪念死去的亡灵?

    李西闽:如果让我选择,我会选择在清明节去祭拜这些亡灵,我不会选择5月12日。灾难有什么好纪念的,你可以悼念这些死难者,但是,我想请一些虚伪的人离开,请他们不要借地震之名在那里表演。我认为,对死难者最好的悼念,就是你怎么样做好我们活着的人该做的事情,比如怎样做好预报、减灾工作,我甚至认为,大家现在对这场灾难已经慢慢地在遗忘了,那些受难者的心灵挣扎,还有多少人在关心?我是比较坚强的一个人,我可以用写书,我可以用很多方式实现我的自我救赎,来为我自己疗伤,但是,很多人做不到这些,一年、两年以后,他的内心崩溃掉了怎么办?这都是极有可能的事情。

    南方都市报:听说《幸存者》卖得不错?

    李西闽:这本书出乎意料地受到读者认可,我根本就没有想过这本书能够卖得多好,我没有想到要从这本书上赚一分钱。我只想写出这本书,让大家看到一个生命受困、挣扎的过程,它的存在意义就是一个人见证了一场灾难。我在这本书上拿的版税是12%,我没有拿一分钱放进自己的口袋,我都会捐出去,这本书的所得,我自己是不会去花的,除了资助十个孩子,留下的一些钱,我会全部陆陆续续捐给一些需要帮助的人。

    南方都市报:这是你的写作所得,也是你应得,你为什么不会自己去花掉这笔钱?

    李西闽:可能是心理作祟,我一直觉得,这笔钱不能自己拿来用,我没有那么崇高,我的生命都是别人冒着生命危险换来的,我只是用我的笔记录了一些东西,写了这一本书,这本书并不全部属于我,我觉得不应该自己来花,我应该拿来帮助他人,这也是一种感恩、回报的方式。

    南方都市报:但是,我注意到你在推出《幸存者》之后,一下子推了十几本新书,有人说你有借地震出名的嫌疑?

    李西闽:我需要在这里作一个澄清。其实,很多书都是计划在2007年下半年出版的,当时遇到新闻出版署查处《死亡笔记》,“恐怖灵异类”小说出版遇到困难。地震过后,刚好放松了些,可以出版了。我写的恐怖小说,并不是鬼故事,我写的都是现实中人性的黑暗,出版社也觉得没有问题了,就刚好在地震之后出版了。第二个问题是我签约的那家公司,在2007年下半年到2008年下半年,经历了重新组合的过程,也影响了出版的推进,原本是要在2007年9月推出的,因为这些波折,碰巧就都在地震之后出版了。其实我的很多书都是在2007年5月就已签约,当年9月就交稿了,和地震碰到一起,是很凑巧的事情。

    南方都市报:有人说你是在炒作,你会为此而感到愤怒吗?你会认为这是对你写作道德的侮辱吗?

    李西闽:把这个问题放到中国当前的大环境里时,我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无中生有的东西太多了,本来没有的事情,现在都可以说成有,何况对我的置疑。很多人不会从生命中的真实来考虑一个人,包括在救我的时候,也有人骂我,说死了算了,一个作家算个什么。在这种情况下,所有不同的声音和赞同的声音,我都不会感到很吃惊,因为目前中国当下社会就是这个样子,真正亲历过的人都会有同感,往往置疑这本书真实性的人,是没有经历过大灾难的,是生活底子很薄的人,是自私而又自以为是的人。

    南方都市报:你的书写完之后,到几个城市举行过签售会,读者对《幸存者》的反馈是怎样的?

    李西闽:有很多读者告诉我,我的书给他们带来了生活的信心。有一个读者亲口告诉我,他炒股票失败了,想过自杀,突然有一个念头,想到自己到底为什么要自杀,他从新闻上知道,李西闽在那么困难的情况下,都能挺过来,我为什么就挺不过去,亏掉的十几万块钱算个什么。

    我收到了不少读者来信,很多人都写到这一点,说我的书给了他们生活的力量。有一个上海的读者说,“读了李西闽的书,我更有信心面对金融风暴和物欲横流的社会。”这样的效果,是我从未能想到的,很意外。我还记得有一个小学生看了我的书,在他的日记里写道:“看了李西闽的这本书以后,我要少跟我父母要钱,我要自己坚强,学会独立生活。”

    我没有想到,《幸存者》会成为了一本励志书,可能每个人都会有低潮的时候,也都会有失落时,任何人都是需要鼓舞的。灾难是无时无刻不埋伏在我们周围的,不光是地震,我想任何一场灾难带来的痛苦都是一样的,我和所有人面临的困境都是一样的。

    南方都市报:《幸存者》是纪实文学作品,你曾经说过,会把地震中遇到的一些故事用小说的方式来表达,不知道有没有具体的进展?最近还有什么新书出版?

    李西闽:有的,我已经写完了一本长篇小说《救赎》,已经在第三期的《作家》杂志上发表,上海文艺出版社四月底会出版此书。此书写了这样一个故事:汶川大地震的幸存者何国典跟随妻子杜茉莉来到了上海,在这个大都市里他经历了种种来自灵魂深处和现实生活中的困境和折磨,一步一步走向自我救赎之路。我现在还在思考,我会用多长的时间写一本关于灾难的小说。最近刚刚由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的长篇小说《腥》,是我的“唐镇三部曲”的第一本,我认为是我目前写得最好的一部长篇小说,里面最迷人的就是残酷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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