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坐上雷公林的沙发,我就被突出的弹簧扎得不得安宁。我不时挪动着屁股,寻找一个不受刺激的位置。
雷公林开始张罗,又是倒茶,又是削苹果。
我说:“不要那么客气,倒点水就行了。”
“苹果都是别人送的。”雷公林有点自豪地说:“现在这个社会,能收一点收一点。不收白不收。”
“你这房子的面积不小!”我说:“在武汉得厅级干部才能住得上。”
“那是。”雷公林又自豪地说:“在下面就这点好,住得宽。”
实际上我说雷公林住得宽,只是出于一种精神贿赂,我不知道这种贿赂里怜悯的成份占多大比重。我更不知道,如果我说出自己在武汉有一套180平方米的复式住宅,他会作何感想。当然,我不会这么说。在故乡,也许只有达寇雄才知道我这些年赚了一点钱。
雷公林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我之后,就从沙发靠背的拐角处撩开一块红布,原来那里是一部电话:“喂,林莉吗?你马上回来,家里有客人,是贵客。哎,你顺便到菜场买菜回来。”
“我不在这里吃饭。”我赶紧声明。
雷公林的左手挥了挥,那是一种义不容辞的动作:“什么?……几个人?一个!不过这一个人比十个人还重要。你要买最好的菜。另外,买一瓶好酒回来。”
“怎么,要弟媳妇回来做饭?”我开玩笑说:“你不也可以做吗?”
“他们农业局也没有什么事,坐在那里也只是看报纸。”雷公林说,“我们这里的习惯你还不知道,都是老婆舞饭吃。”
“舞饭吃”是一种乡音很浓很特别的话。我的乡情一下被这句话给勾引起来了。我觉得自己。从这句乡音里潜入到了故乡风情之中,看来雷公林的这餐饭对我有着无法拒绝的诱惑,我从口袋里掏出大哥大。
“哟。”雷公林下意识地惊呼一声:“你还有哥哥大!”
“是大哥大。”我纠正着说:“不过这个大哥大不是我的。”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故乡人的面前,不像在武汉人面前那样喜欢摆阔。我觉得在故乡人的面前摆阔,是在无形之中对他们的一种伤害。
在盯了盯我的大哥大之后,雷公林便移开了他还想多看几眼的目光。雷公林还是那种性格,哪怕他见识再少,他也不会做出一副少见多怪的样子。接着,雷公林进了他的书房。
我拨通了达寇雄的电话,告诉他我不回宾馆吃饭,让县委接待办的人招呼一下我的司机就行。我还说:“你们忙你们的,下午我也不想到宾馆去吃饭,想到街上去吃故乡的风味小吃。”
达寇雄无可奈何地同意了。
雷公林从书房出来的时候,手上拿着一本书。他把书不事张狂地递给我:“这就是我出的书。”
我双手接过书,连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个动作有点虔诚。或许就在这一刻,我意识到了一种精神在轻描淡写中的显现。
书很厚,将近五百页,当然都是散文。雷公林一直喜欢散文。我在故乡文化馆工作的时候,曾在《南渔文学》上编发过他的几篇散文。那些散文自然也收在这本书中。这本散文集取名为《不停的小河》,老实说,其中大部分篇什都不能算是什么精美之作。如果要我写,即使是作为诗以外的副业,也会比他写得好。但我这种才气在他之上的自信,立即被毅力在他之下的惭愧所替代。因为他没有停笔,就像封面上的小河图案一样,隽永,平静,但却奔流不息。
就这本书而言,当然还有不少其它方面的缺憾。首先是出版者香港华夏出版社,一看到这样的出版社,我就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再者就是纸张的克度和质量,都非常低下。也许在故乡以外的任何地方,我看到这样的书都会嗤之以鼻,但在故乡和故乡人的家里看到这样的书,我却有一种沉甸甸的感觉。
“我送你一本。”雷公林说着又往书房走,我随雷公林走进他的书房。书房里有三书柜书,每个书柜都有五层,书摆设得非常整齐,这一点不像雷公林的性格那么随便和不拘小节。雷公林在整面都是玻璃砖的桌子上,用毛笔工工整整地写下了几个让我感到受之有愧的字:“请向阳老师教正!”
“你怎么能称我老师?”我说:“这不行!”
“怎么不行?”雷公林说:“当初就是你在《南渔文学》上发表了我第一篇散文。”
我微微地笑了笑。雷公林一定看不出我这种微笑表情背后的尴尬。经商这些年来,我已经练就了对一切都能赋予这种微笑的方法和能力。这是一种万金油式的微笑。这种微笑可以接纳和表现他人与自己的一切。
雷公林的妻子提着一篮菜回来了。
“哪来的篮子?”雷公林问妻子。
“我顺便买了一个,”雷公林的妻子林莉说:“家里的那个菜篮子正好要换了。”
雷公林把从书房里出来的我介绍给她:“这是叶向阳。我以前的文友,现在在武汉工作。”
“知道!知道!”林莉放下篮子说:“不过你可能不一定认识我。”
“故里不说未相识,不出百步是家人。”我说。
“听到没有?”雷公林对妻子说:“他是诗人。出口就是诗。”雷公林看了一下地上篮子里的菜之后对我说:“你先到我的书房去看书,我帮她择择菜。”
我下意识地朝书房走去。刚进书房,我就觉得雷公林并不像他所夸的海口那样,让老婆舞饭吃。于是我向厨房走去,想嘲笑一下雷公林。
“你怎么买这么点菜?”我听雷公林训斥他妻子:“你这不是掉我局长的底子吗?”
“这菜还少呀?你看,这些都是荤菜。”林莉像是冤枉似地说:“毕竟只有一个客人。你不知道现在菜好贵,你又不到菜场去看看。再说,你出书,我们还欠别人八千多块!”
“好了!你给我小点声,行不行?”雷公林说:“过年的时候还有一点腰果吧?你找出来,用素肉一炒,可以算一碗好菜。”说完,雷公林就从厨房里退了出来。我赶紧闪进书房。
端上桌来的菜,可能超过了雷公林的想象。由此可见,林莉是位烹饪技术极高的巧妇。虽说只有三个人,但桌上的菜却摆了七八个。当然,这些菜不能与武汉五星城、亚洲大酒店和王子沙龙里的菜相比。但是一桌出自家乡普通人家的菜,也许吃了之后更令人难忘。
“孩子呢?”我问雷公林,因为我在书房的时候,看到了一张孩子的照片。那照片上的男孩一看就知道是雷公林的儿子。
“上幼儿园了。”林莉说:“中午不回来。”
雷公林又问我:“你孩子几岁了?”
“不怕你笑话,我还没结婚哩。”我说。
“你也太响应党的号召了。”雷公林说:“我三十岁结婚,别人都说我晚得一塌糊涂。你今年大概有三十七八了吧。”
“差不多吧!”我含糊其辞地说。
“你这人真是!”林莉用筷子指着雷公林说:“在国外,一不能问别人的年龄,二不能问别人是不是结了婚。”
“我知道。”雷公林说:“在外国那是指女人。在中国就不讲这些,特别是像向阳这样回到故乡,那就更无所谓了。是吧?向阳?”
“是的。”我说:“无所谓。”
就在这时,我的大哥大响了。我本想关机,但又不知是谁打来的。无可奈何,我只好掏出大哥大,起身走到雷公林的阳台上:“喂,谁?”对方是我在武汉的秘书美珠。她在电话里说:“你什么时候回来?都要把我想死了!”我很不耐烦地说:“我现在有事,晚上再打来。”
再次回到桌上,雷公林就开始向我敬酒。喝了一口酒之后,雷公林就用筷子指着一个盘子说:“这是腰果鸡丁,来,你尝一下子,你尝一下子!”雷公林在说这话的时候,还憋的是武汉口音。
我夹了一颗腰果之后忍不住对雷公林说:“请你不要用武汉话说,我喜欢听家乡口音。”话音刚落,我就意识到这样说似乎带有指责意味,连忙转换话题,“弟媳妇的菜做得真好!蛮有味!”又莫名其妙地补充了一句很不得体的话:“你们的生活水平这么高,这真是我没有想到的!”
“我家当然可以!”脸色通红的雷公林碰了一下我的酒杯说:“你不知道,现在故乡有好多人,要几苦有几苦!”他夹了一下菜接着说:“特别是十年前我们一起写作的那些人,这么跟你说,除了我以外,他们都生活得一荡塌糊。”他说这话的时候,用的都是标准的家乡语态,特别是最后的“一荡塌糊”。
“你还记得江波吗?”雷公林又问我。
“怎么不记得?”我说:“他原来是一中的语文老师,是业余作者中年龄最大的一个。他好像还有两个孩子,当时大的只有五岁,小的只有三岁。”
“正是的。”林莉说:“后来他调到县文联去了。”
“搞专业创作了?”我说。
雷公林没有说他调到文联以后的情况,而是用一种怜悯的口气说:“他的老婆死了!”
“郭玉梅死了?什么时候死的?”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她的身体那么好。怎么会死呢?
“只怕死了五六年了。”雷公林说:“我们当时也不相信她会死。那么胖,扎实得很,怎么会死呢?后来才知道,郭玉梅不是胖,是浮肿!”
“那他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带着两个孩子,几不容易!”
“还不是一日一日地过来的!”雷公林说:“你可能还不太知道江波的性格!”
“我怎么不知道!”我说:“他很豪爽,把文友看得比亲人还亲。以前到他家去谈文学,他总是留我们吃饭,而且非吃不可。我还记得我们每次要走的时候,他家郭玉梅也总是说:‘不吃饭,以后就别来了!’”
“我不是说以前江波的好客性格,我是说江波现在的古怪性格。”雷公林说。
“他现在有什么古怪?”我问雷公林。
“你说,你说!”雷公林用筷子指了指林莉。
“他死人不要别人的接济。”林莉说:“郭玉梅死的那一年春节,我们送他二百块钱,他死活不要。他说:‘我不缺钱,我缺的是作品。’”
“他还一直在写小说?”我问雷公林。
“写哟!”雷公林说:“现在他还不要命地在写。”“发表没有呢?”“糟糕的就在这个地方!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在正规刊物上发表过一篇小说。但七八年来,他一直没有停止过写小说。”
“我们下午是不是一起去看看他?”
“当然可以。不过现在江波好像对我莫名其妙地有点敌意。”
“为什么呢?”我问。
“还……还不是对我家公林出书有一种偏见。”林莉说:“他认为我家公林出书,是靠他局长的位置,才得以出版的,其实……”
“其实我是正规出版社出版的,我都没管什么事。”雷公林接着说,“人家香港来了一个编辑,看中了我这本书稿,所以就答应给我出版。我没用公家一分钱,我私人也没有出一分钱,人家看中的是我这本书的质量。”
实际上雷公林编造的谎话,既蹩脚,又带有瞒天过海的性质。买卖书号的做法早已不是什么秘密。我知道他说这话的目的在于证明自己廉洁,又证明自己具有一定的才华。后者可能更为重要,这也许正是他不愿透露书号是他买来的原因。
故乡的人仍然那么朴实,连他们的狡猾都像一碗清水。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