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在思考鲁建的事。她思考不清。除了双双同归于尽,她想不出怎样去解决这个难题。
陈康回来了。他看上去神色苍白,双手在颤抖,衣服也有点凌乱。他的眼神直率地看着她,那眼神里有一种坚定和释然,像是干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他的脸上甚至有一种幸福感。
自从那次他向她表白后,他说话越来越少了,他像是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他的眼里经常有梦幻般的神情,好像他此刻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他是个奇怪的人,他看上去很单纯,但他做什么坏事似乎也不会让人吃惊,他做好事也不会让人奇怪。反正他身上似乎什么事都会发生。更奇怪的是,这个人如果做了坏事,大家似乎都会原谅他,他做了好事大家也不认真对待他。他曾同俞智丽说过,他一直有幻觉,经常做梦。最近,他告诉她,那个多年以前的梦又回来了,他梦见自己杀死了那个凶手,那个把他女友掐死的凶手。他说,他有时候在办公室里,看到那人倒在阳光之下。每次梦到时,阳光都会刺痛他的眼。
“你怎么啦?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病了?要不,你回家休息一下?”
他说:“我很好。我只是做了个梦。”
她问:“你梦见谁了?”
他没回答她的问题。他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倒在血泊中,他倒是很镇静,坐在那里,好像知道自己早晚会有这一天,好像他早已不想在这世上活下去了。”
他的脸上挂着神秘的笑容。他显然很疲劳,他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眼泪都流了出来。就好像他已有几天几夜没睡觉了一样。他说:
“我真有点累了,我想去睡一觉。”
“去吧去吧。”
他走后,俞智丽的心空荡荡的,很不踏实。她不清楚这不安的缘由。她向窗外望去,窗外阳光灿烂。在俞智丽的感觉里,那阳光好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在她这辈子永远触摸不到的地方。世界有它自己的变化轨迹,它在按自己的规律运转,而她是个脱离正常轨道的人。她可以想象别人在阳光下的情形:他们或者走在上班的路上,或者带着孩子去上学,或者背着鱼杆去钓鱼。他们的脸上多半有一种生趣,他们都知道自己要去干什么。
因为心里这种莫明的不安,俞智丽决定去街上走走。街上到处是人、声音和建筑。她觉得自己就像街头的一粒尘土,很轻,一阵微风一丝声音或一个呼吸都会把她吹上树梢,吹上屋顶,吹上天空。她不自觉地把目光投向天空。天空确实很蓝。她感到很奇怪,大地上有那么多灰尘,天空为什么还那么蓝呢,天空吸收的灰尘都到哪里去了呢,是不是天空有一个强大的过滤器呢。天空的蓝是一种很奇怪的颜色,它非常透明,也非常深邃,它的光线既柔和但你如果专注于这样的光线你就会被一种令人晕眩的光芒击中。
她走在街头,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后来,她发现自己在朝公民巷走。她曾发誓再也不进入酒吧了,但这天,她几乎是冲了进去。酒吧一样的阴暗和暧昧。灯光令人恍惚。她站在那里,脚下生出无数个影子。李单平告诉她,鲁建不在,不知道去哪里了。
街上的太阳十分猛烈,四周都白晃晃的,好像这城市成了光的世界。这可能同她的恍惚有关。“我是不是也像陈康那样有了幻觉呢?如果是幻觉,那么这光是从我头脑中生出来的,不是来自于太阳。”这光照得她心里非常焦灼,令她不能安静下来。“得休息一会儿。”
俞智丽像一粒尘埃那样飞啊飞,飞到了雷公巷108号。她实际上也没有一个目标,要不是她见到雷公巷108号的门开着,她或许不会停下来。当她看到家里的门开着时,她的心狂跳起来。她开始明白自己不踏实的原因了。她嗅到了一些不祥的气息。这气息阴暗、瑰丽,像生锈的铁器的气味。她几乎迈不开步子,心一下子揪了起来。她先竖起耳朵倾听,屋内没有任何声息。
门也不是全敞开着,只留了一道缝隙。她推门进去。推门的一刹那她知道有一些什么事发生了。首先进入她眼帘的是一条像蛇一样宛延地流着的血流。血流还没有凝固,在黑暗中散发着腥味。目光沿着血流一定会有所发现,即便这时,俞智丽也拒绝自己去想象,就好像血液指向一片虚无,什么都不会发生。然而,她的目光最终会达到血的源头。她在血流的尽头看到一个人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一个信号机械地出现在了她的脑子中:鲁建被人杀死了。
她扑了过去。她一边叫鲁建,一边摇着鲁建的身体。她看到鲁建的脸色苍白,但脸上依旧挂着一丝看透一切的笑意,好像他对死亡极度满意。他的身体是暖和的,他的鼻息还有微弱的呼吸。她慌乱地叫着。当她看到他的眼睛慢慢睁开时,她停止了叫喊声。他的眼神最初没有光亮,眼神散漫。后来,光亮慢慢地聚集起来,他看清了她。他露出微笑,十分温和而腼腆,她很少看到他脸上的这种腼腆及温和。她却感到熟悉他的这种表情。她想起来了,多年以前,当他跟踪着她时,他就是这种表情。她当时很想转过身去,同他说几句话。
看到他笑,她也露出凄惨的笑容。她想让他坚持住,但没说出口。她不知道同他说什么。她只是想哭。她感受到了眼泪已沾满了双颊。她感到奇怪,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哭的。这时候,他的手抬了起来,好像想触摸她,但又无力地垂下了。他凄惨地笑了笑,说:
“对不起……对不起……”
他说完这话,慢慢地闭上眼睛。她拼命叫他,拍打着他的脸。但他再也没有醒过来。她整个像瘫掉了,坐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她的脑子可以说一片空白。她想起她曾想毒死他,然后和他同归于尽,现在他真的死了。
她的眼前浮现陈康那张苍白的脸。她知道是谁杀了鲁建。天啊,真是作孽啊,所有这一切都是她的缘故。
“总之,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我这辈子似乎一直在害人。我这辈子真是罪孽深重。我多年前已把他杀死了。我不能再害人了,也许我应该把自己杀死。”
她慢慢确认是自己杀了鲁建。早在多年以前,这个人就因为她而结束了正常的生活。这种想法在她心里根深蒂固。她想,即便真是他杀的,罪责也在她这儿。一切都由她来承担。
她长时间地看着这个男人。他的表情这会儿十分安详。她想,对他来说也许死亡真的是一种解脱。她一直在哭泣,除了哭泣不知道干什么。
时间在慢慢流逝。屋子很暗。明亮的窗口吸引了她的眼睛。俞智丽看到窗外的阳光开始向西偏斜。窗外的景物她非常熟悉,她甚至闭着眼睛都能向你指出来。这会儿她非常仔细地看着那些景物。那个兵营就好像同她处在同一高度,仿佛兵营像一只飞船一样从地面上升了起来。那高耸入云的自来水塔在辽阔的天空下显得很孤单,同周围低矮的房舍相比,它确实显得出类拔萃。田野被一条铁轨割裂,这会儿正有一辆火车呼啸着向窗口奔来。几分钟后,火车头冲出窗框,它的尾部还在看不见的远方。进入城市,树木很少,汽车拥挤。窗外像往日那样喧哗,然而,俞智丽却感到自己像处在寂静的时间之流中,聆听着时间深处的秘密。俞智丽很吃惊,她从来没有听到过时间之声,但现在她以为她听到了,就好像时间流过了她的耳朵,流过她的每一根神经。现在她明白,时间会在每一件事物上显示,它是事物长长的影子。窗外,不多的树木的影子从这边转到那边,它是时间留下的脚印。
客厅的电视机开着。电视机正播放一则新闻:以色列又发生了一起自杀性爆炸事件,电视里播出了爆炸的整个过程,据说是用家庭录像机在无意之中拍到的。那个肉弹是一个妇女,她在拉响捆绑的炸药时,她的眼神显得平静而幽远,在深不可测的目光中,俞智丽看到了一种满足的古怪的笑意。就在那轰然而来的爆炸声中,播音员说,共公汽车内的所有乘客全都丧命,共二十八条生命。阿克萨烈士旅声称对此事件负责……
她不喜欢看新闻。她对那个遥远的国度发生的错综复杂的事件一直搞不清楚。今天看完这则新闻也是因为她此刻很混乱,整个身心都很麻木。
现在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她不想再思想什么,世上存在的事物都是合理的,不需要她来思想。她站起来,向门外走去。
这时候,另一个自己又在天上出现了,她注视着她,好像在那里等着她,好像在召唤她。
她想看一眼自己的女儿。她来到幼儿园的时候,家长们正在园门口接学生回家。她看到王光福领着女儿向远处走。女儿一蹦一跳的,王光福和女儿在说着什么。她的眼泪源源不断地流了下来。
他们又在诵经。他们的吟诵声听起来像是合唱。今天是什么日子?他们在排练吗?他们经常在排练的。有时候,俞智丽坐在办公室里,也听得到他们的合唱声,宁静、圣洁、优美,充满感动,充满意愿。他们的声音温柔而和谐,好像这人世间充满了生趣。至少在他们的吟诵声和歌声里,人世变得光华无比。她真羡慕他们,但她觉得这辈子无法像他们那样。她这辈子难以如此,难以如此。
“……在天上,在地上,在海中,
在一切的深处,
都随自己的意志而行。
他使云雾从地极上腾,
造电随雨而闪,
从府库中带出风来。
求你不要记念我的罪愆和我的过犯
……
千年如已过的昨日,
又如夜间的一更。
你叫他们如水冲去;
你们如睡一觉。
早晨他们如生长的草。
早晨发芽生长,晚上割下枯干。
你将我们的罪孽摆在你面前,
将我们的隐恶摆在你的光之中……”
她一直在哭泣。近段日子总是这样,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她总是能压制住自己的眼泪。她一边走,一边眼泪流个不停。她缓慢地向附近的派出所走去。
她走进派出所,用一种平静的近乎刻板的声音对警察说:
“我杀人了。是我,是我杀了他。我自首。”
2002年3月1日——2005年10月16日
2010年5月20日——2010年8月21日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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