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角远远地就看见了那个穿着白色公主裙的小姑娘,大声地唤她,琪琪,张琪琪。王老师奇怪今天怎么换了人来,一般都是保姆来接,保姆四五十岁的模样,操浓重的外地口音,老实得连傻瓜都能从她身上骗走钱。
小艾姐下午在家里突然昏倒了,保姆送她去医院,张总要见客户,让我过来接琪琪。楚角一口气说出事由,像在背书。
一听说妈妈在家昏倒了,四岁多的琪琪就哇哇地哭开了,她不知道妈妈昏倒具体是怎么回事,但也明白自己的妈妈出事了,不能像以往那样陪着她玩了,疼她爱她了。
叔叔,我要见妈妈,我要见妈妈。琪琪摇着楚角的手,不管不顾地吵,王老师不太放心,想打个电话,楚角递过来一张名片,是张征帆上次给他的那张,你要找就找张总吧,小艾姐不方便说话。他说这话时低着头,装做给琪琪擦眼泪。
我要妈妈,我要妈妈。琪琪哭闹得更加厉害了,王老师只好放下手机哄她,好,好,好,叔叔马上带你去找妈妈,乖,琪琪不哭啊。
等到五点钟保姆提着一袋子菜过来接人时,王老师惊讶得下巴都快掉了,她举着的手抖得停不下来,你,你不是送艾姐去医院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
琪琪失踪了!张征帆第一个反应,就是那个手机尾号为4848的人绑架了女儿,果然,不等他发消息,对方的信息已经过来了:不要报警,也不用找,只要你跟简妮分手,琪琪立即平安回家。
变态,神经病。征帆情不自禁地骂道。从上次夜袭事件,到现在的绑架,可以看出,这是个想法幼稚、胆小、想当然、心理有些神经质的人,征帆觉得根本不用理他,跟这种和自己相差几个段位的人玩,只能是浪费他的精力与时间,还不如去找客户吃饭聊天。他也许就是玩几天,几天过去,自己就像只蜗牛一样害怕退缩了。
他一边安稳小艾,一边继续打理自己的新公司,会见客户、签合同,其间,还抽空到简妮那儿去住了一晚。
和简妮的关系,绕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先前,约会、缠绵,简妮叫他征帆,他唤简妮妮妮。门铃响起时,简妮一听就知道是征帆,心里一阵惊喜,丢下录像机遥控器,棉拖鞋也顾不上穿就从沙发上弹起来冲了过去。门口那面不大的穿衣镜里,清晰地映出一张抑制不住的笑脸,那笑脸有点谄媚也有点讨好,猛地一瞬,简妮想到了小艾,征帆夜半回家,小艾也是带着这样的笑脸来开门的吧。她有些生自己的气,一个巴掌拍在那张笑脸上,贱,低声骂道,笑脸不知所措地收了下去,委屈、不安、像个无助的孩子。简妮的心一酸,举起的手又揉了揉它,打开了门。
整个晚上,他们都停不下来。经过一系列的事件后,他们的身体像穿越了一片沙漠,每一个毛孔都张着饥渴的嘴。
黑暗里,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脸,铁床“吱嘎吱嘎”的摇晃声却更清晰地扎进耳朵。听着听着,简妮“扑哧”一声笑了,征帆,我们像两条摇晃在海上的船。她幽幽地说,热气呵进了征帆眼里。
征帆停了停,两条船稍微荡开了一点,他们如此努力,如此疯狂,以为自己的身体都长进对方的身体了,一停,船却又荡开了,依然是两条各不相干的船,水把他们推开,两条船永远无法成为一条,风平浪静时,也只能并肩停靠。
一阵夜风自窗口吹进来,有了些微凉意,征帆没说什么,只是更紧地抱住了简妮。
楚角用简妮给他的一千块钱在关外某个农民村里租了套小房子,把琪琪和自己密不透风地关了进去。他摇着头苦笑,想不到这钱会用到这个地方。找了两个多月工作,楚角依然四处游荡,无依无靠,连原来与人合租的一百块房租也拿不出,其实那不算什么房租,只是一个床位,叫床租更准确。也许是从简妮那儿听来了一点消息,他姐在电话里强烈劝说他回老家去,村里现在家家都成了水果种植专业户,自己家更是忙不过来。楚角一听这样的话就不高兴,他不会回去,尽管回去的念头有时也会在脑子里闪一下,却消失得比闪电还快,他倒有考虑过去杭州,大学时一个好哥们在那儿,说那是个好地方。就要把全身口袋倒翻过来也落不下一粒灰尘时,简妮把厚厚的钱卷塞给他,说让他先拿去用。
算我借你的,你找到了工作,可别忘了还我。简妮笑嘻嘻地开玩笑。她怕伤了楚角的自尊,找了个理由说钱是暂时借他。
楚角低头看着地板,磨蹭了一会儿,抬起头说,简妮姐,要不这样吧,老是借你钱也不好意思,你先让我给你打一个月工吧,我给你做卫生做饭,我虽然粗点,做这些活还是不差的。
一席话倒把简妮惊住了,她想不到楚角会这样说,嗨,我哪请得起你,你可是中文系的高才生呵。她拍拍楚角的肩,摆摆手推脱。
楚角就没再提这事,只默不做声地在简妮那儿吃了一顿饭,就匆匆地告辞了。那个晚上,他其实一点也不想离开这个地方。简妮的小家可真舒服啊,淡黄的布艺沙发柔软温暖、精美的酒柜上吊着一排编钟似的水晶灯、连黑乎乎电脑也被用杏色的蕾丝装扮了一番,做着童话里公主的美梦。他一到了这儿,就能睡个少有的好觉,也能吃上喜欢的饭菜。失业的两个多月里,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常地想到这儿,想到女主人简妮,有时想着想着,一抹脸,竟然抹下一巴掌的眼泪。但他现在还不能过多地停留,毕竟简妮和那个家目前都与他基本无关,简妮还有张征帆,不,是张征帆还死皮赖脸舍不得放开简妮。
火冷灯稀霜露下,昏昏雪意云垂野。楚角默念着苏轼的词,拉开一角窗帘,虚着眼看看了街市,还看了看不远处的一排山,起风了,天气转凉了。要不是张征帆那么固执,他是不会把琪琪骗到这个鬼地方来的,他并不想伤害谁,张征帆那种人永远也不明白,他有多爱多需要简妮,才不得不做出这样疯狂的事。
琪琪已经睡了,闹了两天两夜,她终于喊哑了嗓子,也喊光了力气,倒在辨不出颜色和图案的床上扑扑地扯起了小呼噜。
楚角洗了把脸又梳了梳头,他打算趁琪琪睡着时下楼去买点吃的。几天不敢出门,屋里已经没什么吃食了,自己还可以吃方便面啃干面包,反正平时也是这样过的,琪琪却不,一副宁死也不吃的模样,撅着嘴坐在地上两眼鼓得有铜铃大,撕心裂肺地哭叫着要吃巧克力,要喝牛奶,要吃水果糖。楚角被她闹得心烦,拎起来就是几个巴掌拍在她的小屁股上。
除了买面包、牛奶、挂面、几棵青菜,楚角来到了零食摊位前,巧克力有好几种,花花绿绿真好看,店主说,德芙的最好吃,但也最贵。楚角拿起一块无名的巧克力,想了想,又放下了,换了德芙的牛奶果仁巧克力。
街市很热闹。夜市早已迫不及待地摆开了,卖着各种吃食、小玩意。对过的商业街上,参差地走着叽叽喳喳的人群,大多是操着异地口音的年轻人,霓虹灯闪得像蓬莱仙境里的火花一样好看,楚角情不自禁地到商业街上逛了逛,一逛就差点忘了时间,他看中了一条牛仔裤、一双运动鞋,还有一件皮夹克上衣,穿起来一定很帅气,连售货员小妹也不停嘴地夸他,他本来就帅气,但一摸口袋,只好黯然走开了。
回来时琪琪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坐在床上看小书包里一套图画书,还得意地问,叔叔你知道我会画画吗?我的画还上过报纸呢,画得可好可好了。
平安无事地又过了两天,第五天早晨楚角在梦里听见一阵嘈杂的人声,有男有女。一个说,你们确定是这儿吗?另一个说,那还有错,那天晚上在路边捡到图画纸,还听见一个小孩喊了几声救命,就是这个地方楼下。挨家查查,挨家查查。一个男人果断地做出最后的决定。
楚角猛地醒了,翻身从床上跃起。他本能地意识到出事了,透过门上的猫眼,他看见了两个戴帽子的民警和几个男女,正雄赳赳气昂昂地朝他这边走来。
开门。门很快响了。
楚角僵住了。他的心脏也跟着“咚咚咚”地响着。
开门。警察查房。小木门并不结实,几乎快要被擂开了。
楚角转头看了看小屋,没什么地方可以躲藏,略微犹豫了一下,他抓起床上一件衣服,胡乱套上,反身抖着手开了窗,没等惊醒过来的琪琪叫出声,他已经跳了下去。
开门,开门。门响得更紧了,琪琪哇哇地哭了起来。两天前的晚上,她趁楚角出门,画了几张画,画上,一个孩子被绳子捆绑得结结实实,眼泪四飞,琪琪不会写字,就聪明地在旁边配了英语“help”,这是她才在幼儿园新学的单词,然后,打开窗喊了两声救命,把它们雪片般地撒下了楼去。
没想到楼下也站着一个体格强壮的警察。
干什么的,站住。从三楼跳下,楚角觉得自己的左腿似乎都断了。他一瘸一扭地跑着,把警察的盘问丢在身后。
站住,还跑。体格强壮的警察追了上来。
楚角没有回头,只是加快了步子。
没听见吗?站住。警察喊。
楚角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慌不择路地跑了起来。他跑啊跑啊,跑过了一条街又一条街,一个路口又一个路口,渐渐地,他有一种幻觉,觉得自己变成了一阵风,或者说,他正像一阵风,在杂乱的街巷角落里刮来刮去。
责任编辑 苗秀侠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