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安这个鸟样子,和他三个哥一样,基本上都与他爹言传身教有关系——也许各位看官注意到了,我在讲述这几个师兄弟的故事时,一开始总是先介绍他们的爹爹,这也是我们那儿几百年的规矩,无论何时何地,首先都不能忘了自己的爹,绝不能像有的地方有的人,一杯洋酒下肚就记不住自己的爹是谁了。
治安的爹外号叫周大蹄子,因为他的脚特别大,全亳州都买不到那么大的鞋子;据说治安小时候藏猫猫都是藏在他爹鞋旮旯里。周大蹄子在我们那儿是个有名的神人,整天南集北集摆个摊子给人治牛皮癣,治秃子,点雀斑,除瘊子,外加鹩哥叨卦。前边几项街边的野手艺,现在我们那儿还能看到,但鹩哥叨卦这个看不到了,因为现在我们那儿都是电脑算卦了,没有人还向一只鸟儿问时运了。我们那儿不仅把鹩哥混叫为八哥,还把所有的鸟儿均称为虫蚁子——原来我以为这个莫名其妙的俗称是我们那儿的方言,后来我看《三言二拍》时,发现古时候有很多地方都把鸟类称为虫蚁子。把周大蹄子干的这些行当称为兜缺卖哄的,这与我们那儿不同,我们那儿把周大蹄子这类人称为释巴子神——我不知道这样写对不对,反正这个不知所云的称呼可能是我们那儿特有的方言。
释巴子神周大蹄子凭着自己的手艺,结交了我们的师兄秃子,用他的祖传(据说是祖传的)秘方治好了秃子头上天天淌黄水的疤瘌,所以,治安才有了到高老庄学捶的机会。虽然我那八十多岁的老师父端量治安不是块学捶的材料,但看着秃子帽子里不再附一沓草纸了,就闭着眼收了治安做徒弟。尽管利害关系千万重,但治安就是一个笨,就是一个开了口也不漏水的葫芦,每次学套路都要把秃子气得咬牙切齿,根本顾不得头上的问题是治安的爹解决的,治安一做错动作他就猛掐治安的肱二头肌。每次学捶,治安都要龇牙咧嘴热泪盈眶好几回。学完捶回来的路上,我们这几个师兄弟嘴上还拿治安开涮,每次治安都像神经了一样,眼泪汪汪地望着浩瀚的星空,喃喃自语:“他头上咋就不流黄水了呢!”
当然,这都是我们刚刚开始学捶的事情了。后来治安还是慢慢上了路子,有一阵子还比较刻苦,每天还早早起来在田间小路上跑步,锻炼腿脚,增强体力,只是有一次遇到了宝扇,看着人家小腿上胳膊上腰里边都绑上沙袋,治安不仅没有向宝扇学习,反而一下子气馁了。主要原因是宝扇见治安晨跑,鼻子都笑歪了,还糟践他:“笨得猪腿一样,再跑也没啥用。还不趁天早,回家(扌汇)粪筐捡猪屎去!”宝扇这个鸟人,真够缺德的。从那以后,治安再也不晨练了。不过我们都能理解,因为他要再跑下去,就不符合他“胡打溜球”的性格了。
饶是这样,学了好几年,治安的武功还是有一些长进,甚至有一段日子他还弄出点小名气。那年腊八,他和他爹周大蹄子赶王桥集,腊月里人多,周大蹄子生意特别好,点了十几脸雀斑,除了二十几个瘊子,虽然没有秃子可治,但鹩哥叨了十几卦,总共赚了百八十块。爷儿俩兴奋得穿好鞋子找不着帽子了,准备割肉买酒回家过个好腊八,结果被三个俩夹盯上了。我们那儿把扒手称为俩夹。结果就像传说的,三个俩夹被治安打倒两个,第三个拿出小攮子刚一比划,就被治安一式琵琶腿砸掉两三颗牙。当然,现场我们都没看到,都是听东西庄的人传说的,说得神乎其神,弄得那段时间我们一赶王桥集,就有人问我们认识不认识周庄的治安。有一次我们到高老庄学捶,师父问起这事时,治安兴高采烈,把前后左右说了一遍,要不我们咋知道还有小攮子和“琵琶腿”呢!不过,我们师父只是“嘁”了一声,没有表扬治安。秃子见不得有人骄傲,满脸不屑地说:“也就是三个腥货贼,要是行子里的,‘琵琶腿’给你卸成螃蟹腿。”
事实上秃子说得很有道理,治安的武功打个把常人还绰绰有余,但却经不起真枪真刀的考验,后来我们淝河乡搞的民间武术友谊赛就是明证。当时比赛开始之前,治安还恬不知耻地说他也想夺个冠军,所以他一上场,我们就看出他格外小心。可是,治安他们那组高手很多,而且上来就是棍术赛,和治安对阵的是观堂乡的一个小矬子,拿着三节棍,我们大师兄秃子说过三节棍是流氓,靠他娘真是流氓。说时迟那时快,三五招过后,治安一式“拔草击蛇”,小矬子用前节棒一式“拉闩迎贼”,后节棒一式“狐狸摆尾”,治安退步一式僧人扫地,结果没扫利索,被小矬子的狐狸尾尖扫了一下右腿膝盖。幸亏我们大师兄秃子眼光利索,马上叫停,治安当时还有点不服气,但秃子坚决断定他输了。后来散场了秃子告诉我们,那小矬子三节棍确实到了境界,再比下去治安可能伤得更惨。
别看治安学捶练功撒气带跑气,但他就像他爹周大蹄子一样酷爱结交朋友,而且比周大蹄子讲义气。不管看电影还是听戏,一看见和自己年龄相近的,只要穿双白色回力鞋,就知道是手脚上挂几招儿的,他马上就一抱拳一龇牙,这就成朋友了。不过,最后和治安成为铁朋友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我的老表铁锤。
下边发个岔子,说说我老表铁锤——我要是在这儿围着治安这条戏筋转,那就不能佐证治安是个“胡打溜球”的人物。
铁锤是我大姑的儿子,也是个惯学捶的,他师父就是三关镇的吴大通。铁锤比我大四岁,在我面前没一秒钟不牛×的,一见面就要比划,还扬言看看是张氏拳的关门弟子厉害,还是吴氏拳的关门弟子厉害。当然也就是说说而已,因为我老表铁锤把江湖规矩看得比他爹还重要,哪里会以大欺小。就是以前,不管到高老庄学捶,还是和这帮师兄弟在一起练功,我也从来没有提过铁锤,免得师父多想,也免得这帮师兄弟猜测我们私下切磋互传拳脚——你们由此可以看出,那时候我虽然还小,但脑袋里脑浆比豆腐渣质量要稍微高一些。后来治安和铁锤成了朋友,知道了这层关系,也没有多嘴,因为他也不想让人误会,所以我们见面总是心照不宣,共同守着这个关系甚重的秘密。
治安和铁锤是在古城集逢会时认识的。当年铁锤有一帮师兄弟是古城集的,和那帮年轻猴喝完酒,骑着自行车回家,在集西头和治安撞车了,治安骑个破自行车没闸,哐的一下撞上了。论说,那时候我们那儿的年轻猴撞车了,肯定要大打一架的,结果一盘问就扯出了我,两个人也没打架,反又到路边小馆子里再喝一场子。就这样王八看绿豆,英雄惺惺相惜,成了棒打不散的朋友。至于他们两个私下里是否切磋过拳脚,我不知道,反正从他们认识以后,铁锤和治安走得比和我都近,每年过年,铁锤都是拿两份礼物,先到我家过个门,然后就去治安家,中午在治安家喝酒。周大蹄子也很欢迎铁锤,弄得好像铁锤的亲大舅是他一样。甚至后来治安被自行车剐掉一颗睾丸时,我的亲老表铁锤居然在医院里守了七八天——下边我说说这件事。
刚才我不是说治安有辆破自行车嘛,但在那个时候,谁家有辆破自行车也是很风光的。大家还记得我骑的自行车吧?我那自行车上的零件是我爹故意卸下的,治安家的那辆自行车从买来就是光腚的,天生的裸体,我那辆自行车虽然光腚,但座子是新的,治安家的那辆自行车座子皮革破破烂烂,弹簧都在外边露着,用一块破布一裹,就那么骑着也比跑步快十倍。各位看官,请不要按现在的自行车座想象过去的自行车座。现在的自行车座是二十一世纪的,材料比较高级;过去的自行车座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都是用粗糙的弹簧和粗糙的皮革制作的。当年治安就是骑着这样车座的自行车,驮着一麻袋豆子去古城集卖,他本来可以到王桥集去卖,但古城集一斤豆子要贵八分钱,所以他就到古城集卖。不巧的是,在古城集西头那儿,也就是治安和铁锤当初撞车的地方,对面来了一辆拉麦秸的小四轮拖拉机,招招摇摇的像座小山,几乎把路全占了。治安赶紧往路边靠,小四轮过去了,遗憾的是治安没过去,后边一麻袋豆子几闪,治安就摔倒了。巧合了,自行车座子上的弹簧钩儿钩住了治安的左边睾丸,这么一摔,那闪劲儿没法控制,生生把那疙瘩肉丸子拽出来了。
啥也别解释了,就这么回事。我当时刚上完高二,还在暑假里,一听说就往古城集医院里跑,结果看到我老表铁锤已经在那儿了。治安已经包扎完毕,赤条条地躺着,一脸僵笑,大概麻药劲儿还没过来,裆里裹着一大缕白纱布,好像日本玩相扑的。那颗睾丸还在,只是放在一个药用瓶子里,治安一家人都围着那个瓶子哭泣,好像实在不明白咋还有这样的罐头。这时候铁锤给我使个眼色,我把带的一塑料袋子梨子杏啥的往那儿一放,就跟铁锤出来了。铁锤走到一个花坛子旁边,掏根烟叼上,又夹下来,夹着烟的手一个劲儿朝我哆嗦:“我靠,咋就那么巧!明明是两个蛋子的,现在变成独头蒜了!还能使唤吗?”
列位看官,不要担心,休要同情,这点小灾小难对我们乡下人来说算个啥?再说,一个人的命运哪能和一颗睾丸联系在一起,男人丢了一颗蛋子也照样可以把握自己的命运,从古到今,这样的例子也很多……当然,那时候我们那儿的人根本就不想这些没用的。
也就是半个月之后,治安就出院了。一个月之后,就丢掉了拐棍照样下地干活,和一头牛差不多,输精管锤碎在蛋囊里,也就歇三天。不过,少了颗睾丸也确实给治安添了不少麻烦,常常遭人笑话,被人讥讽。当年后秋里,有一次治安在耿竹园看电影,耿竹园的一个年轻猴,天生嘴向左边歪,我们都叫他歪嘴子。在电影场里,歪嘴子自己也不照照镜子,居然还大喊治安独蛋大侠,结果很严重,被治安一顿拳打脚踢,弄了个轻度脑震荡,肋骨还断了两三根。这下好,治安被抓到淝河派出所,马上就要送亳州看守所。
当时我老表铁锤还没有得到消息,我们那帮师兄弟闻讯之后,去派出所看治安,警察正在吃午饭,就治安一个人在院子里。院子里有一棵一搂粗的大楸树,治安就搂着那棵大楸树,两手大拇指被拇指铐铐着,想往上蹿还有可能,想蹲下歇歇腿,根本不可能。当时我们大师兄宝扇还没出事,仗着有点小名声,拿着烟去找警察说情,结果被警察轰出来了。那个抓坏蛋时颧骨上被砍了一道伤疤的派出所所长,还追出来训宝扇:“靠他娘,啥事都说情!致人伤残是要判刑的!把人打成这个样子,起码要判三四年!”
也该治安命里有个救星,正吵着,来了一辆小轿车,车里下来一个人,这个人是我们亳州市里的大官,老家就是王桥集上的。派出所所长赶紧过来,踮着脚尖拍马屁,大官一问情况,一听是周大蹄子的儿子,就笑了笑让马上放人。看问题要一分为二嘛,打架斗殴这些个农村矛盾,要结合乡村实际,判他个三五年也不能解决眼下问题,还毁了一个年轻人一辈子。我看这么办吧,包工养伤,赔礼道歉,包赔医药费,教育教育算了,给他个重新做人的机会嘛!大官就是有水平,几句话把天大个事儿说没了。
当然,那时候我已上高三,学习正抓得紧,根本不可能到现场参观,这些都是我们那帮师兄弟传说的。我还听说,那个大官之所以救了治安一条狗命,是因为他早年没发迹时在王桥集收税,脸颊上一块牛皮癣经年不愈,是周大蹄子用偏方给他除根的。我觉得这个人不错,人家给他治好脸,他成了气候还没忘还人家个面子。
论说治安有了这个经历,应该老实点,但他要是老实下来,那哪还能对得起“胡打溜球”这个好名义。派出所历险没多久,就到了中秋节,那时候中秋节学校还放一天假,加上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天,我可以在家两天。头一天刚吃过中午饭,我正在西屋里学习,治安就戴个蛤蟆镜鬼鬼祟祟地到我家来了。进了屋也不摘蛤蟆镜,我说你装啥香港人啊,把眼镜摘下来。那时候电影里的香港人都是戴着墨镜的。治安这才摘下蛤蟆镜,我一看,一双熊猫眼,那还用多说,肯定这两天在哪儿被揍了。果然,治安遮遮掩掩地告诉我,昨天赶王桥集碰到郭寨几个鸟孩子,都会几手,说差了茬口,在集北头废品收购站比划,结果嘛,结果你都看见了。我就哧哧笑,说切磋功夫哪有不中招的,挨揍都是家常便饭,接着练好了。治安哪里肯依,他说自己相亲时挨揍多丢人,不能算毕头;找同门师兄弟说这事恐怕叫大家笑话,他想找铁锤帮他出这口气。我说那你找铁锤去吧,反正你俩最能尿一个壶里。治安左手火烫的一样快速捂着裤裆说:“我发过誓不再骑自行车了啊!老帮,你就跑一趟吧,到时候咱们一起去,你可以开开眼界,郭寨那几个鸟孩子绝招不少。”
当时说得我心里痒痒的。也正好中午来客我爹喝了几杯小酒儿,睡着了,我就想出去活动一下腿脚,搞点热闹看看。于是,我就骑着自行车去找铁锤,治安说晚上他再来给铁锤细说。
铁锤家在古城集西北角柴大楼,离我们李庄有八九里。我骑着自行车到了柴大楼都下午了,结果铁锤没在家,我大姑说他去古城集大解放家送月饼了。大解放是铁锤的姑老表,按照勾股定理,我们也是拐弯亲戚嘛,他家我也熟,就在古城集粮站对面,有几间门面房子,做百货生意。
就这样,我又汗流浃背跑到古城集。刚到大解放家门面房子门口,就见铁锤和大解放几个人老虎杠子的耍酒正欢。一看见我,大解放醉醺醺地先出来招呼我,不问青红皂白,非拉我进屋喝几杯。铁锤也在屋里一个劲叫我赶紧进去帮忙,他快抵挡不住了。我一进屋,果然,屋里有两三个年轻猴,估计都是大解放找来陪酒的。铁锤坐在最上首,俨然喝得兴趣盎然,大解放加个塑料板凳让我刚坐了,铁锤就非要和我干一杯满的。我才端起杯子,就见外边来了一辆小四轮拖拉机,车斗里一群年轻猴也不等车停稳,都拿着家伙纷纷往下跳。
好歹我也是踢腿张腰练过几天的,往外一看,就知道不是啥好事,但我没想到事情会这么糟。大解放出门刚想问一句,结果被一个拿铁梢子棍的年轻猴伸手一耳光,把一句话扇回肚里半句,铁梢子棍也随之压在脖子上,大解放当场尿了一裤子。来陪酒的几个都是孬种,一见情形不对,纷纷装醉趴桌子上不动了,只有铁锤和我端着酒杯拉着要碰杯的架势。
那一群来滋事的年轻猴簇拥着一个年轻猴站在门口,门口这个年轻猴赤着上身,光脑袋像三角板一样三角形的,朝我们一挑大拇指,开始卖洋腔:“都别害怕,我们就找铁锤!”
铁锤好像也不认识他们,给他们过了几句语子——也就是江湖话,才知道原来前段日子在梅城集和人结下的梁子。梅城集在古城集以北二十多里地。当时也没啥好说的,就按三角板脑袋的那个年轻猴说下的规矩:单挑。可是,那帮年轻猴不守江湖规矩,说好了单挑,还有一个年轻猴拿着一把砍刀看着我,说看我手脚也是练家子,他得防着点。当时我哪里敢动,只好眼睁睁地看铁锤和人家过招。也可能酒壮英雄胆,也可能铁锤功夫绝对过硬,跟他单挑的那个三角板三招没过,就被打了个鼻梁开花,狂吐鲜血。接着那帮不要脸的年轻猴群起而攻之,还他娘的亮了青子,也就是说动家伙了。我有心想动,但我一动耳边的砍刀就会砍掉我的脑袋,只好眼睁睁看着他们一群人打一个,直打到粮站围墙那儿。尽管如此,尖叫声中还是有几个年轻猴被铁锤打倒踢翻。铁锤打得兴起,居然在墙壁上飞跑起来,真像在武打电影里,又像眼下一些电影里的酷跑。当时哪里有人敢去围观,一个个路人无不绕道逃窜。
当然了,俗话说双拳难抵四手,饿虎还怕群狼,最后我的英雄老表铁锤还是被打倒了,像条死狗躺在墙根那儿,而那一群年轻猴也基本上个个挂彩,搀着扯着上了小四轮突突而去。人家都没影子了,大解放和那几个陪酒的还瘫在那儿起不来,我看铁锤躺在墙根处不动,就过去看他死了没有,结果我一碰他,他突然一骨碌坐起来,挥拳就打,我赶紧闪身躲过,一边说:“老表,你还能打啊?”铁锤翻着白眼盯了我一会儿,才嘟囔了一声:“你真是个孬种!滚蛋!”我说:“你刚才也看见了,人家刀压在我脖子上,我敢动吗?”铁锤这才没屁放。
说来真是奇怪,铁锤起来伸伸胳膊腿,又拍拍前胸后背,抹了一把鼻子,发现鼻子健在,也没流血,胳膊腿肋骨啥的也没有打断,他居然得意地咧着嘴哼了一声。走到大解放门前,看到几个鸟人还瘫在那儿,大解放还尿了裤子,铁锤竟然哧哧笑半天。进了屋洗了脸,照照镜子,脱掉被拽烂的上衣,顺手把大解放的T恤穿上,铁锤走了出来。除了脸上有点中拳痕迹,猛一看他不像刚刚血战一场的样子,这时候,我哪里还好意思提治安请他帮忙出口气的事,赶紧去帮他推自行车。结果,他骑上自行车回头对我说:“走吧老表,去你家住几天,我这样回家,你大姑心疼不说,还得唠叨半天。”
到了我家,天已经黑了,一轮明月才出来。恰好我爹酒还没醒透,兴意蒙眬着陪铁锤吃了晚饭,也没多问啥。饭后我和铁锤坐在院里说话,乘着好月光,铁锤谈兴来了,话头子黏稠,句句都是他在哪儿揍人,揍成啥样子,好像忘了下午被一群人打倒在墙根像条死狗一样。正说着,治安来了,也没戴蛤蟆镜,和铁锤兄弟哥一番。我怕他提出口气的事,就说我老表往地里拉了一下午粪,累得够呛,有事明天再说。治安脑袋虽然经常进水,但这会儿听出点话音,就憋住不提出口气的事。月亮地里,铁锤也没有注意他的熊猫眼,还接着说他揍人的事。治安在旁边插言插语地奉承着。年轻猴说话嘛,说着说着话题就拐弯了。治安说宋庄有个叫三喜的,靠流粉河边立了一座砖窑,平时一边烧窑做砖坯子,一边练武。听说他师父是亳州市里的武术教练,棍棒拳脚和咱们乡下的不一样,到现在还没有人敢去和他摸过。当时说得铁锤来劲了,马上要去宋庄找三喜摸摸。刚好是中秋佳节,月亮如此灿烂,正是习拳练武者相互摸摸的好时光,我们几个就出来了。我爹酒意中也来了爽快劲儿,坐在门口打着酒嗝,挥挥手让我们好好玩去吧。
说起宋庄的三喜,我倒认识,因为我和他弟弟四喜是高中同学,早不晚的也听四喜说过他哥跟着亳州赵穿山学捶的事。赵穿山得过安徽省武术冠军,上过全亳州的大喇叭,收音机里也播送过,名头比大锣还响。我虽然跟四喜去过他家,也见过魁梧的三喜,心里面对他也很羡慕,但从来没想过要去见识见识他的功夫,这下好,赶到榫眼上了,不管是三喜还是铁锤,凸的凹的这次全能看着。
宋庄就在我们李庄直正北,四里路出头,五里地不到。我们沿着流粉河堤,说说笑笑间到了三喜的砖窑那儿。月光刚好到了发狂时辰,照得河滩上的砖坯场沙地上雪一样白。刚好三喜正光着膀子在那儿独练,一拳一脚的飞快,也看不出是啥门派的。一看见我们走到场地里,三喜停了手,先是叫了我一声,虽然和治安面熟,却不认识铁锤,也笑着点头招呼了一下。我正要客套着把话过给三喜,没想到铁锤更直接,先是自报姓名,关系何在,又说久闻大名,今晚过来,想趁着月亮地里跟大哥你学几招。三喜也是个爽快的,说既然是帮助的老表,那也没有外人,刚好砖窑才熄了火,也不用分心,走两步摸一摸,大家也交个朋友。治安赶紧说摸摸是个过场,交朋友是真格的。
一听说话就知道三喜也是熟路上的,铁锤就不再废话,一抱拳说了一声:“请!”接着拉了一个“挽弓”式。三喜也客气了一句:“咱们兄弟点到为止!”话音刚落,也拉了一个“双翅朝阳”的守式。铁锤一看,理会人家也是有礼节的,于是,一翻手花上前一步,一招“僧推门”直取三喜面门。三喜左手一式“怀素运笔”格开来拳,右手一式“老妇晾衣”还铁锤一记耳光。铁锤后退一步,一式“道士甩拂尘”破了这招,丁字步一收,摆了一式“天王托塔”守住门户。这厢三喜也收了步子,摆了一式“壮汉锄草”定下门户。
我和治安都看得明白,他们这开头一来一往不过是做个点到为止的江湖礼节,接下来那肯定招招直逼要害了。果不其然,转眼间两个人脚下步法蓦然间快了起来,只见四臂交加,腿起脚落,好似风吹来竹子摆动影子斑驳,不是行家根本看不清章法。这么说吧,他们总共过了七八十招,我要是一招招地写出来,外行也不懂,内行不在现场,光看我写的也不过瘾。还是简短说吧,最后三喜被铁锤一式“花和尚倒拔垂杨柳”掀个凌空,他顺势一个旋子落地没旋好,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过三喜倒也磊落,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沙子,冲铁锤一拱手:“老兄手大,兄弟服输。”铁锤也来了人样子,马上弯腰抱拳:“小弟惭愧,大哥承让!”
铁锤嘴上客气,心里高兴得几乎忘了哪儿是北,我们顺着流粉河堤往回走时,他一路上摇头晃脑得意非凡,肯定把下午挨揍的事儿全盘忘个精光。加上治安奉承几句,铁锤高兴得连连来了几个空翻,立住身子后,望着河水里月光粼粼,一仰脖子竟然捏着嗓子唱起了“日出嵩山坳……”那时候我们那儿刚放过《少林寺》,此时此景,铁锤拿这首歌来抒发自己的得意情绪,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你看看,本来这一回说的是治安,结果被我老表铁锤插了一竿子。不过这样也好,倒是很契合治安“胡打溜球”的心性。好像治安把要出口气的事放下了,后来一直没再提起。再后来,我老表铁锤结婚了,娶个媳妇黑得冒烟,不过一笑牙齿洁白,铁锤对她赞不绝口,夸她是人见人爱的黑牡丹。再接着,我就当兵去了。
治安对这朵黑牡丹甚不满意,因为她,铁锤和治安交往逐渐少了。我当兵临走前去和治安告别,说起这事儿他还怨声载道,拉着嘲讽人的脸色,斜瞥着眼,说:“没想到,像铁锤这么一条钢铁汉子,一进黑火炉里就成了软面条子了!”
铁锤却没把治安丢到九霄云外,我当兵二十多年,几次回家探亲去看铁锤时,每次提起治安来他还咂嘴叹息,遗憾再三。虽然我好几次回家探亲,每次去看治安总不见他,但他后来的情况我也了解一些,简单地说,也就是因为他的睾丸少了一个,后来找对象很麻烦,人家怕他东西缺个零件不能用了,东也不成,西也不就,以致岁月蹉跎,到现在还一个人。不过,后来治安倒是有个好去处,离我们那儿四五十里的梅城那儿,有一个老板年年开几百亩桃园,也不知咋回事,就半雇半请治安去帮他看管,后来治安就住那儿了。
前年夏天我回家探亲,又去看铁锤,表兄弟喝得高兴,就趁着酒兴去看治安。铁锤的脸被酒劲顶得通红,骑个摩托带着我,一路风驰电掣,幸好没摔死,就那样飘飘欲仙地到了梅城治安看的那片桃园里。桃园靠路边有两间瓦房,治安就住在瓦房里,我和铁锤进去时,治安守着一箱子啤酒刚开始喝,一只烧鸡,半条兔子,都还没动。那还有啥说的,哥仨也不要杯子了,一人一瓶,肉嘴亲吻玻璃嘴,对吹起来。酒间聊起家常,说起往事,一会儿开怀大笑,一会儿感慨万千。我趁着酒兴劝治安找个媳妇,要是活到八十岁死,还有三十多年好日子嘛,牵牛犁地且不提了,到老总得有个说话的吧。治安笑了半天也不接我话茬。铁锤也借机旧话重提,又说治安要是早听他的,娶了耿竹园那个寡妇,现在恐怕都有两三个小孩了。三瓶啤酒下肚,治安放得开了,醉醺醺哧哧笑了一回,说:“靠他娘,我“胡打溜球”半辈子,才明白自由自在是个好。天天小酒随我喝,年年鲜桃尽我吃,还管他娘的媳妇不媳妇!高官得做,骏马得骑,那又咋样?看看他,当年谁有他风光,眼下呢,不是我,连个骨灰盒都没地儿放!”
说着话,治安手往房梁上一指。我顺眼一看,见房梁上用麻绳吊了一个黑匣子。铁锤大概也不知道内中情况,一问治安,才知道是当年那个救他一条狗命的大官。那个大官在我们亳州市赫赫有名,我当兵那年他刚好离开亳州,当了更大的官,后来据说贪污腐化犯了国法,判了死刑。这些我都在报纸上看到过。素时只说人在人情在,树倒猢狲散,没想到这人死后连骨灰都没人打理,亏了治安念他当年一点恩情,把这把骨灰吊在房梁上,天天守着,时刻提醒自己大事小事能快乐就快乐,每天敲一下脑袋,问一问自己那点天良今天是否安在。
正是:
半世胡打溜球,管他娘长堤春去柳絮飞;
一生知恩必报,谁料想细雨夜来桃花开。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