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说书的老规矩,煞尾时总要扯几句闲话。这几句闲话再说别人可能浪费,说说我咋样拜师学捶的倒是适得其所,就像我小时候写作文,讲究个首尾照应。
要说我师父那年八十六了,他老人家本来不打算再收徒弟,但我爹往高老庄整整跑了一春天一夏天,短短半年时间,费了多少小鸡美酒不值一提,可怜见把一杆玲珑锋利的铁枪磨成了短杵,我那老师父才念起我爹为父育子之情,望子成龙之心,收了我做他张氏拳法的关门弟子。当然,这都是我爹对我说的,不过是想让我用心学捶。事实上哪有这样简单。第二年春上,见我拳术棍棒也学了不少套路,秃子便教我可以与人对阵过招的六路短打,这拳法招式简单,也不好看,但讲究的是速度,速度上来了,那技巧和力道都自然跟上来了。因为那时候我还不懂武事复杂,对这样的枯燥拳法练起来不免有些偷奸耍滑,被秃子掐了三四次肱二头肌,也不肯下功夫苦练一番。气得秃子拎着我的耳朵飞转了三圈,接着一式“破马腿”,我一个大踉跄,跌倒在地,要不是我师父脚面子挡着,那我肯定摔个狗吃屎。我师父当时就坐在太师椅上,端着烟袋锅,脚尖一挑我的下巴颏,我就支起身子跪在那儿了。我师父和蔼可亲地说:“去年麦收后天大旱,我家种了十二亩麦茬红芋,栽一棵红芋苗要浇两大瓷缸子水,一亩地三十七八垄,一垄子栽一百单七棵红芋苗,一挑子水也就十大瓷缸子,听你爹说你算术学得好,你算算,种这十二亩麦茬红芋得浇多少挑子水?”我一听,赶紧掰着手指正在那儿算,我师父又说:“好好算啊,算错了可不中,你爹也不会答应,因为那都是他挑的水!”师父这一说,我哪里还敢算,赶紧趴地上给他磕头。师父好像说上了瘾,还没完:“好在去年公家在流粉河底打了几口机井,你爹才有水挑,爬高下低挑上岸不说,到我家麦茬地里来回也得二里多地,你算术学得好,你算算你爹一天能挑多少挑子水,得跑多少路?”我哪里还敢吭气,一个劲儿磕头。我师父住了嘴,吧吧唧唧抽了几口烟锅,突然喝了一声:“畜生,俩手伸出来!”我赶紧把两手掌伸到师父面前,只见师父绷着脸用烟锅在我左右手心里各烙了一下,瞬间把两只手心里烫了两个水泡,疼得我一个劲儿龇牙也不敢动一下。就这样,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学过的其他拳术棍棒基本上忘得差不多了,但这套六路短打,我还牢牢记在心里。记得刚当兵时,在新兵连里,一天中午训练间隙,我们排长露几手给大家解乏——据说他当兵前上过少林寺,因为身手好,才提干当排长训练新兵的。受了大家的喝彩,排长高兴得不得了,马上点名让我也练几手,因为他看我档案,知道我也学过几年武术。我那时候也是年轻气盛,就提出和排长过几招,当然正中排长下怀。结果也很简单,他用的是少林小洪拳里的左反手右反手,想一招反手跨虎制服我。我用的就是六路短打,虽然招式简单,看着索然无味,但因为我被师父激将过,还用烟锅烫过,所以下过苦功,基本上达到潜移默化触类旁通了,所以破他易如反掌,当时我顺势下边一招勾连拐,上边一招双推手,把排长摔了个老大屁股蹲儿。这下子,不仅没有受批评,课目训练毕点评时还受到排长的表扬。
你看看,说着说着就啰嗦了,本来就几句闲话,这一说就收不住。就像当年我师父,每次我们去学捶,开练之前他老人家总要说上一段书,而且都说到煞尾处了,他还要前八朝后五代的加上一段更长的:……咱也曾陪赵匡胤送过京娘,咱也随穆桂英战过韩昌,咱见过狼烟起金兵侵大宋,咱看过岳武穆枪挑小梁王。哎呀呀,哎呀呀,说不完唱不尽的前朝事,讲不清道不明的今生缘,都是那浮名虚利水中月,说说笑笑,臧否人物,指点河山,到头来仅供咱爷们儿傍黑闲聊天。哎呀呀,哎呀呀,天明了咱爷们儿还要牵着黄牛犁地把粮种,有点闲空儿还要纺线织布做衣服穿。孩子们啊,好日子好年成咱可不敢怠慢,赶紧下场子把功夫练练……
唱到这儿,我师父一拍膝盖,长着腔调来了一句道白:“好好好,孩子们,收起耳朵,亮出身手,拿出刀枪棍棒,放开斗大个胆子,好好用心练功夫吧!”
原载《十月》2012年第5期
原刊责编 赵兰振
本刊责编 章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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