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好拽着小袜子,紧走几步,就听到胖老太和众人的汹涌争吵声。
“谁看见我勒死它?它是被车撞的。”胖老太的声音像沙哑的尖叫。
“那你求林老头杀阿黄时,怎么又说是别人送你的?”一个声音喊。
“他胡说八道!我就是说,撞死的。是他想分肉吃!”
“林老头还没走远!去问!”
“问屁!老太太在撒谎!”
“老太婆就是凶手!”
“去年那只流浪狗小花,也是她吃掉的,也说是车祸!”一个女声在哭诉。
“她到底偷杀偷吃了几只流浪狗?”
“有人看到这老太婆还偷杀猫吃!”
“这么老了,还这么贪吃!”
——“嗷!闪开!她泼开水啊!”
——“烫脱狗毛的开水!”
——“小心!快抢掉那把刀!她疯啦!”
“这死老太婆疯了——啊!拖把!拖把!小心——”
“啊——阿黄的头!“
“砍下整个头啊!滚过来啦!”
“天啊,看!阿黄死不瞑目啊!”
有几个哭出来的女声。
“砸这死老太婆的窗!”
春好抱着小袜子奋力往前挤。她想挤到最前沿。但一个人挡住了她,随即把小袜子抱了过去。
“走,回去看新鱼缸!”
“哎,吓我一跳!——大哥!里面在吵什么?”
“叔叔,先抱我看看!举高高!”
“已经吵完了,地上都是垃圾,很臭。”
“看看!我看看!”
“老太太把阿黄的头割下来了吗?我们刚到。”春好依依不舍地在人群边,冲着抱着袜子转身走的人喊。她的意思是让她看看再走。
抱着小袜子的“大哥”,并不理睬春好。
“我不要走!姐姐,春好姐姐也没有走!”
“走吧!你想不想看看新鱼缸?”
“新的?”
“昨晚我带过来的。”
“里面有几条鱼?”
“鱼下午才来,要先有鱼缸。”
“他们绝对会打起来的!”春好着急地冲着走远的一大一小背影喊。
那人转头,牛眼暴突地瞪她一眼。
“你是傻还是蠢?”
春好很不高兴,慢慢移动身子,又分心谛听到人围里的动静,好像是老太婆的女儿杀进包围圈了。老太婆的援军到了。走了好几步远的春好,不由得转身踮起脚往那里看。
“春好,不要东张西望!”一个严厉的奶声奶气的童声响起。
“你叫我什么?”春好恼怒。赶将过来,给了小家伙一下。
“春好,管好自己的事!”
邻居男人被小袜子的严肃持重逗笑。
春好不明白邻居大哥为什么要凶巴巴地瞪她。他目光里的怒意,让她心虚。他并不是她的东家,只是她东家的邻居,但是,这个表情,让她由衷地有了畏惧和服从感。不过,她实在难舍人群那边正在升级的血腥与热闹。
小袜子转头看春好:
“爷爷奶奶家下午又有鱼了!叔叔会让我选一条最好看的,做我的鱼!”
“对。你可以给它起名字。”
“就叫它wangxinda!”
“王新大?”
“对!”
“为什么叫王新大?”
“好听呀!——春好!快跟上!”
提着菜的春好,懒得回应。她也不打招呼了,闷闷地径直把菜提回了家。袜子跟着隔壁叔叔到院子里看新鱼缸。和原来的一样,都是广口大肚子的鼓形缸,也放在原来树下的位置。
“我以后会喂它吃蚊子。”
“它们吃鱼食。”
“什么叫鱼食?——嘿爸爸!”
隔壁院子,正走出一个男人。小袜子兴奋地大喊,令他转身。这一个转身,他和新鱼缸前的另一个男人都僵住了。用脚尖踢着新鱼缸听响声的小袜子,没有发现她头上两个男人的呆怔。
“呃,——冯组长!”
“姜顺东?”
“是。”
“这就是……那个孩子?”
“嗯。”
“咳,咳”
“……”
“我正好来母亲这边找张发票。”
“啊。这样。”
“没想到是近邻啊。”
“是。”
“……法律就是法律,对吧。”
“嗯。对。”
“你不要忘记放原来的水草。它们要在里面做游戏。”
“当然,我会放很多水草。”
“对,宝贝。”
“呃,嗯……”
“……”
“那个……谢谢你上次把我父亲带回家。”
“顺便了。”
“啊,是啊。”
“小事。”
“爸爸,鱼食是虫做的吗?”
“不是。”
“不是。”
“爸爸,明天我就有一条自己的鱼,它叫wangxinda!”
“为什么叫王新大?”
“你跟爸爸说!”
“呃,小袜子说,叫王新大,好听!”
姜顺东不得其解,他一直不知道面对冯管教该如何接话。
冯组长转译完“wangxinda”,一直清理着嗓子,好像喉咙里一直痰痒来着。
最后,他猛力咳嗽了一声,嗯……嗯哼!——老姜你,要不过来喝喝茶?
直到这个时候,姜顺东才感到一阵松弛暖和,觉得自己的生活似乎回到了旧轨道,又像是和某种严酷如铁的对抗,终于达成了幽微的和解。
原载《青年作家》2018年第3期
本刊责编黑丰
创作谈
小说的魔法
须一瓜
木心说,书有两类。一类是给船长读的,一类是给水手读的。他喜欢给水手读,写着写着就变成给船长解闷了。我愿意给船长解闷,但写着、写着,好像水手们也开始读了。
小说是社会人生的特殊神经。色、身、香、味、触、法、意,它在极尽敏感、敏锐。对于一个突发事件,小说反应可能是迟滞的,但是,好小说的反应,一定是精微深刻的。比如,那个几十万玉镯失手打碎的新闻事件。公私媒体传播,可以让全天下人尽皆知“事情”,而小说,小说的天职是让人“感受”它——感受事件以外的、深深浅浅的各种转角、明暗冲突,它可能只呈现最刻骨的一处人心裂隙、褶皱。小说超越“知道”。只有小说,才具有把外部事件变为精神事件的魔法力量。所以,小说有能力、也有志向触摸复杂地带,它总在试图穷尽、在竭力传导,看不见的、你熟悉然而陌生的世界的每一个切面。在每一个切面中,诱发一场审美旅程。
在我心目中,好小说就像丰盛的神经突触。据说,衡量一个大脑是否聪明,就是看它的脑神经突触的多少。脑突触越多,传递信息的能力就越强,脑的机能就越发达,人的智能也就越高。脑突触就好像藤蔓一样,外界信息刺激得越多,脑突触就成长得越快、越密。如此深想下去,小说这东西,真是社会人生优质大脑的最重要的感受器——如果把社会人生拟人化。呃,这么说,可能有点专业狭隘。
我大致在这样的想法下,一直专注于自己的小说实践。我希望能让船长看到新的海岸线、新的岛屿、新的地心波纹,以刷新视野丰富感受;也愿意发现灯塔水母巨口鲨什么的沉潜同行,陪伴船长或水手解闷,抵抗漫长孤独枯燥的旅程。不管是写给船长看的,还是写了水手们喜欢看的,我都忠实自己小说“突触藤蔓”的延伸,致力破解幽微,不私藏不蔑视自己的发现与兴奋,忠直地捕获与反馈写作人眼里的个体真实。
理想的终点也许很远,可能我自己都看不到,也许我命程里根本没有那个了不起的地方。但是,我可以珍惜每一次出发,每一个路过。
须一瓜,女,现居厦门。著有《淡绿色月亮》《提拉米苏》《蛇宫》《第五个喷嚏》《老闺蜜》《国王的血》等中短篇小说集,以及《太阳黑子》《白口罩》《别人》《双眼台风》等长篇小说。
获华语传媒大奖,《人民文学》奖,《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百花奖,及郁达夫文学奖、柔石文学奖等。多部作品进入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其《太阳黑子》改编为电影《烈日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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