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鳌光”是方丈山遍布的龙髓,在辉映金玉琉璃之宫的光华。过去要明亮百倍,但如今微弱摇曳的样子倒也有几分幽趣。美景倒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它是一个讯号,宣告群龙千年一度的蜕骨之期已到,召唤他们从异界飞来。
“看来……是今年诸龙吐骨的时间了。”严君平眺望着星光点点的山野,故意用鸫咏听得到的音量自言自语,“有人不信呢,正好让他开开眼!”
此刻的寻宝人哪有空跟他闲话,紫云霾散去没遮没挡,毫无紧张感的小七却像蝴蝶一样欢快翩飞,全然不知道潜在的危险,鸫咏追赶不上阻拦不得,急得怒道:“别闹了,再不回来不要你了!”
一听这话,小七顿时凝住,悬停在几步之外,缓缓回过头。伴随着转身的动作,斑斓广袖柔曼地拖垂下来,她半透明的模糊轮廓竟不可思议地变得清晰——天青绡衣外面罩着雪也似的锦袍,织满棣棠花色的金鳞纹,满头烟粉色长发被夜色染作淡紫,不再随意舒卷,而是冠着凤凰华胜结,束成高髻宫妆。
须臾间便从懵懂的天人雏变成了高贵的天女,小七似乎并没有什么不适应,她自然而然地扬手,露出木兰花瓣那样的皓腕,随即行云流水般旋转起来。霎时间,恍若天边的一段绮霞飘落在鸫咏的面前……
此刻,冰钩似的上弦月静默在身后,银光熔融的云笠高悬在头顶,小七酣舞着,醇酒似的芬馥异香氤氲,繁花随着霓裳次第绽放,与满山龙髓残光彼此辉映。这香与色的洪流仿佛在宣告着,春天已经到来,从此永远不再离去。
随着宛转飘扬的衣袂,周遭的景象渐渐改变——
难道……自己是在做梦吗?
鸫咏看见青山绿水,看见稻田耕牛,看见卧在牛背上悠闲读书的自己,看见田边山下年久失修的祖屋,看见盛装的小七就站在祖屋门口,她露出安心的笑容迎接自己归来。
雍容华贵的装束和朴拙陈旧的木门,不食人间烟火的天女和人间亲人才会流露出的表情……格格不入,那种梦境特有的格格不入,就好像养惯了的禽畜突然开口说话一样……
鸫咏陷入了某种焦灼——明明没有睡着,为什么梦就这样铺陈在眼前?
或者,这不是梦呢?
那片田园,那座祖屋,那有小七的风景,也许并不是梦呢?
也许这方丈山浮岛才是梦境,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为什么完全想不起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
自己遗忘了重要的东西,被西风袭击之后,自己一定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没能回想起来!
不能再继续耽搁了!必须回去,回到那片山坳那座祖屋去,这样才能找到一切问题的答案!
可是该往何处归去?
这梦里的故乡,梦里的家园又在何处?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猛拍鸫咏的肩膀,打断他乱流的思绪。转头看去,却见严君平神色凝重:“你看错了……”
“看错了?”鸫咏重复着这意味不明的语句。
“天人舞、鳌光,已经发生还有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对你这样的凡人而言太危险了!”严君平猛推对方肩膀,“发什么呆,快去阻止她啊,她又不听别人的!”
话音被蓦然响起的悠远吟啸给打断了,那声音难以形容,就像从大洋彼岸渡水而来的洪钟巨响,一路满载上浩荡的长风、蒸腾的海雾、水手的乡思和鱼鳖的幻想,变得越来越芜杂沉重,越来越含蓄深长……
只觉得左眼眶被突然涌起的热流涨满,鸫咏心中一凛,顿时全身都戒备起来——每当强大的能量接近,火齐之瞳便会预警似的烧灼发痛,而此刻感觉分外强烈……
“该死的!”严君平发出恼恨的咋舌声,从语气中就可以听出目前状况有多么严重。
只见清朗澄澈的夜空最高处突然动荡起来,此刻万里无云海天一碧,因此不可能是云层在翻滚,而是昊虚的苍穹本身化为混沌的实体,仿佛被看不见的巨手拉扯搅动一般,开始扭曲伸缩。蓦地,一道笔直薄锐的强光从中天劈落,随即旋转着扩张,天顶竟被排开,赫然显现出辉煌到刺眼程度的光明空洞,仿佛天外有天,从那里可直抵一个没有黑暗也没有阴影的世界。
这一刻,伴着殷殷雷鸣,光华瞬间暴涨,深黯如玄晶的夜空刹那间变得光华璀璨,绚烂陆离。鸫咏的神志几乎被眼前奔涌的光芒与瑰丽的色彩彻底吞噬,片刻后才意识到——那是群龙倾巢而出,如同横贯天幕的华丽瀑布,倒悬着直奔方丈山而来。
数不清的巨龙鳞爪如烈火般鲜明,鬣须如闪电般曼舞,虹光霓影,错彩流金,他们矫健地倏忽游弋,舒卷盘旋,瞬间便仿佛近在头顶咫尺。不要说其他人,就连小七也忘记舞蹈,慢慢模糊了高髻宫妆的幻象,恢复本来面目,出神地抬头仰望。
可就在这时,伴随着遽然响起的尖锐嚣声,半空中陡然蓬开一层玄光流转的透明弧障,悍然阻挡在群龙前方。高贵的幻兽们猝不及防竟被拦住去路,正迟疑间,凄厉的唳鸣直击耳膜,贯穿脑际,一只漆黑的巨鸟从中央山巅的火焰银云中猛地飞腾而出。
双翅展开,就像升起一对海樯风帆,随着它们接连煽动,珠光辉彩阵阵滑向羽梢,这景象妖艳到极致也凶险到极致,刚猛翼风掀起数不清的岩块,漫天飞沙走石。这突变惹恼了群龙,其中性急的已朝黑鸟喷吐出炽热的火球。
那羽族却以人类视线来不及捕捉的高速上下翻飞,在距它身体一定范围之外,火球便轰然爆开,照出一圈墨晖障壁,有它的保护,龙火的攻击根本触不到它半片羽毛。
远远看去,这怪鸟虽体型庞大,但比起群龙却渺小得不值一提,然而它冲进鳞鬣之间,身形诡异飘忽,速度风驰电掣,仿佛狂飙席卷,所向披靡。
诸龙却似根本无心恋战,并不直接猛攻,而是逡巡着左右飞旋避让,只有其中一条张牙舞爪露出焦躁难耐之态。虽然雄健神骏,但他眉目尚如树苗般幼嫩,看得出年纪还小。这条龙不顾同伴阻拦脱离群体,从高空中笔直地俯冲而下,身上的巨鳞也纷纷戟张开来。
这幼龙控制不住要解鳞吐骨了!鸫咏看出这征兆,暗叫不好,这时正是龙最没有防备的脆弱关头,如果遭到袭击……
而黑鸟等的恰恰就是这一刻,它看准机会猛地扑出明锐的赤金钩爪,只取其颔下逆鳞。因为剧痛,幼龙顿时激烈地虬曲挣扎起来。可就在顷刻间,他遍体的灿烂光华忽地暗淡下去,从被抓住的地方开始,绝望的死灰色迅速扩散开来,霎时遍及全身,方才还灵动翱翔的巨兽转瞬便槁朽下去,散成飞烟。
那怪鸟则顿时精神大振,连声长嗥趁胜追击,直扑向高空中的群龙,其蛮悍更胜从前百倍。刺耳的声浪震荡,连视野中都仿佛滑过一圈圈波动。鸫咏觉得全身的骨头像被拆散一样,连站立也力不从心。
——这就是狂鸟吧……
——如果要送小七去金玉琉璃之宫,那它将会成为自己的对手。
就在鸫咏绝望地认识到自己处境的那一刻,严君平突然咬牙低斥:“子晋真人为什么要自寻死路?!”
“快!快阻止狂鸟!”不远处似乎有人在呼喝,但微弱得几不可闻。只见邻近山头上,簇簇碧青火箭如急雨般射向空中的漆黑巨鸟。那是立场坚定地要与狂鸟决一死战的云台之主子晋真人,率领座下仙人赶来增援群龙,但密集的箭雨连玄光屏障都没碰到,就被狂鸟不经意的展翅轻易吹熄。
那残暴的羽族根本没把地面的攻击放在眼里,它近乎儿戏的一个俯冲,仙人们顿时像被摔碎的瓷器泥玩那样化为齑粉。狂鸟随即再度振翼高攀,与此同时张开嘴,比黑夜更黑的玄光漩涡在它的赤金钩喙前汇集凝聚……
“快躲起来!”严君平失声惊呼却为时已晚,伴着撕裂耳膜的声音,玄光团已喷薄而出,覆盖向整片夜空。强大的冲击波划过,整座方丈山都剧烈地颤抖起来,与此同时苍穹绝顶的混沌向相反方向加速旋转,群龙身不由己地被吸向那光明的通道,硬生生地给逼了回去。
四周旧龙骨形成的山石都被震裂开一道道罅隙,鸫咏只觉得身体被看不见的大手挤压着,意识越来越模糊,随时都会达到极限,散作一缕飞烟。
熨帖的芬芳气息像一缕温柔的丝线,整束起涣散下去的感官,维系住鸫咏即将泯灭的心神。震动渐渐减弱,疼痛也渐渐减轻,他下意识地睁开眼去看去,却见小小的曙色屏障正笼罩着自己和严君平——天人雏小七的身影变得忽隐忽现不再那么确定,脸上也满是痛苦之色,她正竭尽自己全部的力量保护着两个人。
玄光的冲击终于过去,小七也筋疲力竭地坠落在地面。可鸫咏左眼的灼热却依然在慢慢加温,这令他心底升起了更为恐怖的预感。
事实证明他的直觉没有错——得意洋洋地悬停在山顶的狂鸟陡然拧转身体,突然高速俯冲过来!
小七的力量虽然微弱,但还是被这怪物发现了!
抢在鸫咏之前,严君平早已凌空画出攻守双重阵形——一面光盾遮挡住三人掩护撤退,无数闪电交织着朝狂鸟兜头罩去。可那漆黑羽族丝毫不减速,像挥散脆弱的蛛网一样轻易扑灭电击,随即将防守光盾撕得粉碎,一摆头撞开严君平逼近小七!
几乎是反射性地,鸫咏一把扯住它趾爪,瞬间被高热灼伤了掌心。而那怪兽爪尖轻而易举地撕裂皮肉,像弹掉虫子一样甩开他的身体。
压倒了伤痛感,鸫咏左瞳前所未有剧烈地滚烫起来,眼前霎时被火齐宝石暴涨的赤光遮蔽,与此同时,狂鸟发出痛切的哀鸣……
巨翼鼓荡的气流将严君平和鸫咏掀翻出好几个跟斗,但不知为什么,这怪物竟然猛烈掀动翅膀,摇摇晃晃地奋力向山顶飞去!
随着狂鸟莫名其妙退却,方丈山的鳌光也黯然熄灭,海天之间昏惨暗淡,只有一轮孤月寂寥地悬挂在苍穹尽头,又被渐渐涌起的浓紫云霭遮蔽……
鸫咏挣扎着想起身,但每个关节都像渗透进粗砺的沙石一样酸痛难忍,眼皮越来越重,头脑也越来越昏沉。惊魂初定的小七哀鸣着飞扑到他身边,不断翕动嘴唇,既不是虫鸟那样无意鸣唱,也不是对别人语言的单纯模仿,而是反复重复着两个音节。凭着最后一线清醒,鸫咏分辨出,她是在呼唤自己的名字——“鸫咏、鸫咏”!
突然间,小七拼命挣扎起来,像是在反抗束缚一样,身体却不由自主地越来越远。只见两枚灵符正控制着她的行动,洪崖、叔卿以及安期等人随即从断石残岩后次第出现。虚弱的鸫咏连呼喊阻止都做不到,就这样被脑内泛起的粘稠浊雾拖向昏迷的深渊。
感官里最后残留下的,是严君平缃色长袍的下摆,安期等人的灰白袍裳,被罡风扯破的紫云黄鹤轻飏着——这个骗子!是他引来了绛阙的仙人们。说着要送小七回去,说着担心同伴的安危,其实是一步步安排下陷阱,就在等待捕捉天人雏的最好时机!
而严君平头也不回,仿佛在与看不见的对象交谈:“对不起。我只能选择对所有人来说,都最为安全稳妥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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