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购好东西，老李拐进街口郭瘸子的修车铺，想听听这几天镇上有什么新鲜事。老李一个人住在山上，很少与山下的村民交往，与世隔绝了一般。而郭瘸子是镇上的百事通，果然，一见老李，郭瘸子就迫不及待地告诉他一个特大新闻：“知道不，北山看守所前天跑了好几个犯人。”
老李吃了一惊，心想：这还了得，多少年都没听说越狱的事了，那些看守都是白吃干饭的？手里又不是没有枪，咋能让犯人从鼻子底下溜了呢？
郭瘸子告诉老李，不怪看守，就怪这场雨，前天半夜时分，山洪引发泥石流，冲垮了看守所靠山的一段围墙，连带着冲倒了几间监舍，几个犯人就趁乱跑了，听说里面还有个杀人犯。市公安局已经发了通知，提醒老百姓注意安全，看到可疑人员要马上报警。
老李担忧地说：“谁碰上这伙人可要倒大霉了。”郭瘸子见他忧心忡忡的样子，就呵呵笑着说：“伙计，你尽管放心大胆地回去吧，听说他们逃出来后，就劫了一辆车，现在早跑出几百上千里地去了，你想呀，谁还会在这里等着让人抓？”
接下来，两人又闲扯了几句，老李见天又阴上来了，赶紧起身告辞。
山陡路滑，老李背着米袋，走走歇歇，费了半天劲才回到自己那位于半山腰的家。刚好到了家门口，雨又稀里哗啦下了起来，老李暗暗庆幸，赶紧开锁进屋。他没有注意到，在右侧的窗台上，有两个泥迹斑斑的脚印。还没等他放下粮袋，他身后的房门忽然“吱呀”一声自己关上了。老李心里一紧，就觉得后脊梁一阵发冷，感觉到身后有人。老李素来不喜与人交往，附近的村民都知道这点，很少有人来打扰他。会是谁呢？老李转过身，骇然发现门前果然站着个陌生人。这人浑身上下全是泥水，胳膊上、脸上到处是擦伤、划伤，胡子拉碴，一双大眼里闪着凶光，死死盯着老李。老李不由打了个寒噤，脑海中倏地蹦出两个字：逃犯！
逃犯粗重的喘息声清晰可闻，老李紧张，那逃犯似乎比他还要紧张，一只手藏在身后，老李眼尖，看到从他屁股后露出了一截菜刀，正在微微颤动，显然，逃犯握刀的手正在抖动。
老李呆住了，一动不敢动，心里突突乱跳，隐约嗅到了一丝死亡的气息，他知道，这些穷途末路的家伙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的，现在千万不能刺激对方，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两人对峙了足足五分钟，老李忍不住了，勉强笑着开口问：“小伙子，上山迷路了吧？”
逃犯不说话，眼睛盯着老李，神情依然紧张无比。
老李没得到响应，想了想，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昨晚上逃出来的犯人。”
逃犯一哆嗦，“刷”地把菜刀亮出来，威胁道：“是又怎么样？”
老李后退两步，双手摆了个不设防的姿势，赔着笑脸小心翼翼地说：“你别冲动，我这个人不喜欢多事，否则也不会一个人在山上隐居，请你放心，我绝不会报警的。我也不会反抗，你看，就我这体格儿，十个绑一块儿也不是你的对手。”
逃犯脸上的神色稍微缓和了一点。老李看着他的眼睛，试探着问：“你一定饿了吧？我先给你弄点吃的怎么样？”
逃犯眼睛一亮，点点头。老李松了口气，看来逃犯暂时不会对自己不利，希望他吃了饭快点离开。老李心里暗暗打定主意，走之前一定要叮嘱逃犯，若是重新被警察抓去，千万不要交代在自己这里躲过。老李可不想跟警察们打交道。
逃犯自己找了个小凳子在门口坐下，菜刀放在右手边，警惕地监视着老李做饭。老李边淘米，边拉近乎，问：“你们不是劫了一辆汽车吗？为什么你不跟着他们一起往远处逃？”
逃犯说：“我不想逃。”
老李奇怪了，心说你都逃出来了咋还说你不想逃？他要讨逃犯欢心，就说：“其实逃出来是对的，逃得越远越好，自由多好啊！”
没想到，逃犯眼里突然涌出了眼泪，大声说：“告诉你，我不是逃，不是为了自由，我出来只是为了弄笔钱给我奶奶。她七十多岁了，没有钱一个人怎么生活呀。”
逃犯这一哭，凶狠之态尽去。看他这样，老李倒有些不知所措。他现在才有胆子仔仔细细打量这个逃犯，逃犯很年轻，也就二十刚出头的样子，满脸稚气，哭起来的样子分明还是个孩子。老李起了恻隐之心，就轻声问道：“你犯的是什么罪？”逃犯摸一把脸上的泪水，昂然说：“杀人罪！”老李吓了一跳，要不是对方亲口说出来，看他年纪轻轻的样子，怎么也不会与杀人犯联系起来。一时间，老李又紧张起来。
逃犯见老李不说话，就说：“你不要怕，我不会再杀人了。我奶奶信佛，从小不让我杀生，你信不信，我长到这么大，连鸡鸭都没有杀过？”老李面上不敢，肚里却暗暗好笑，心说，鸡鸭不敢杀，可你敢杀人。逃犯看出老李的心思，咬牙切齿地说：“那人该死！”老李一震，不知那人是怎么惹得他这般恼恨。
一会儿，米饭蒸熟了。逃犯一天没吃过东西，早饿坏了，捧起饭碗就往嘴里填，菜刀也忘了拿，扔得远远的。老李看着他狼吞虎咽的吃相，不觉想起了自己的儿子。逃犯一抬头，看见老李目不转睛地瞅着自己，竟羞赧地报以一笑。老李不禁想，这样一个孩子，怎么会是杀人犯呢？
逃犯吃饱后，抹抹嘴，四下瞅了瞅，看见屋角有条绳子，过去取过来，说：“大叔，对不起，我要把你捆起来。”老李忙说：“不用，你吃饱了就赶快走吧，再不走警察会搜来的，你放心，你走了后我也不报警。”
逃犯却没有要走的意思，他很得意地说：“我们驾车逃出很远以后弃车分头逃，只有我又一个人掉头折回来了，现在警察们都往远处追，绝对不会想到我还会掉头回来的。”说着，不由分说把老李像捆粽子似的绑起来，然后将他抱到床上，随后，逃犯自己也在老李身边躺下了。
老李暗暗叫苦，他心里明白，对方呆的时间越长，自己危险就越大，像他这种重犯人，警察抓住他是迟早的事，一旦抓到，只怕自己也会给纠缠进去，到时候包庇逃犯事小，若是牵扯出……想到这里，老李出了一身冷汗，柔声问：“小伙子，能不能告诉我你把谁给杀了？”
逃犯理直气壮地说：“能，我为我媳妇报仇雪恨，不怕人，见了阎王我也敢说。”接下来，他就原原本本地把经过说了。原来，逃犯从小父母双亡，跟奶奶相依为命，奶奶历尽千辛万苦把他拉扯大，去年还为他娶上了个俊俏媳妇。本以为一家人从此过上好日子了，没想到厄运天降：婚后不久，他外出打工，早就觊觎新媳妇美色的恶霸村长趁他不在家，将新媳妇强行糟蹋了，新媳妇不堪屈辱，一根麻绳将自己吊死在村长的门檐下。奶奶一气之下，就此卧床不起。逃犯得到消息后赶回家，先是告状，因为没有证据，村长被派出所抓去当天就又被放了出来，照样耀武扬威。于是，几天后，逃犯在光天化日之下，将村长拦在村头，当众在村长身上扎了十几刀，刀刀见血。而后，他带着凶器来到派出所投案……
逃犯说完经过，又说：“我现在一点不后悔杀了他，杀人偿命，我也愿意伏法。我担心的只是奶奶，她今年七十二了，往后的日子……”逃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很是凄凉。
老李听完，半晌无语，他反复思量，觉着目前只有劝他马上去投案自首，自首后，警察一般就不会追查他这两天到过哪里，自己才不会受到牵连。想到这，老李劝道：“我略微懂些法律，你杀死恶霸村长，是事出有因，很可能不判死刑。而你这一逃狱，情节就严重了，只怕要罪加一等，那就是死罪了。依我看，你最好去自首，这样还能保住命。”
逃犯却说：“这事我明白，出事后，全村人联名上书请求法院轻判我，连村长的父母、老婆都签了名。可是就算从轻判罪，我的余生也只能在牢狱之中度过，而我奶奶，没有我照顾，可怎么活呀？”说着，逃犯抽泣起来，“我一定要为我奶奶弄一笔钱，绝不回去自首。”
老李说：“你一个逃犯，怎么弄钱呀？去偷去抢，抓住了赃款还不是要没收？你奶奶照样没钱。”
逃犯说：“在我出来之前就有了弄钱的主意，现在只是缺一个我信得过的人来帮忙。”逃犯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大叔，你是不是一个好人？”“当然是。”老李说。逃犯突然起身跳下床，将老李身上的绳子松开，然后“扑通”跪在地上冲着老李磕了三个响头：“大叔，求你帮帮我吧。”老李一慌，问：“你要我怎样帮你？”逃犯说：“等躲过这几天，你把我绑起来，送到公安局，就说你把我抓起来了。”
老李越听越糊涂，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还以为他是正话反说，试探自己，赶紧表白说：“你放心，你是一个孝顺孩子，我不会那样干的。”
逃犯却说：“你一定要这样干。我想，像我这种杀人重犯，过了这几天如果仍不能抓住我，警方一定会悬赏的，到时候你就会得到一大笔赏金。我求你把这笔钱交给我奶奶。”
老李这才明白对方要自己帮忙的意图，呆了半晌，他问：“要是警方不悬赏怎么办？”
逃犯天真地说：“那也有见义勇为奖金呀。”
老李看着逃犯满含期待的眼神，心中忽然好像被锤子重重地敲了一下，震荡不已：一个本来有希望苟活下去的杀人犯，为了亲人的晚年生活，不惜用自己的生命作赌注，他的想法虽然幼稚，是一厢情愿，可是一边是生，一边是死，做出他这样的选择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决心呀……老李重重地叹了口气，一瞬间，在这个衣衫不整的年轻逃犯面前，老李感到自己是那样的狼狈不堪，简直无颜面对这样一个逃犯。
不过，在权衡了一阵利弊后，为了不引火烧身，老李还是决定继续劝对方去自首：“小伙子，其实你完全想错了，你设想一下，如果这次你被判了死刑，你奶奶还能活下去吗？你是她的全部指望呀。我敢断言，没有了你，即使有再多的钱，她的晚年也是生不如死，更谈不上什么幸福。只有你，她的孙子，依然能在世上活下去，才是她现在最大的要求，最大的心愿。”
逃犯听呆了，他一心想着为奶奶弄笔钱，可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这事，听了老李的这番话后，顿如醍醐灌顶，哑了一阵，跳起来惶然道：“不好，我奶奶知道我逃出来，现在肯定为我担心死了。”他猛地跪下去，冲家乡的方向磕了个头，“奶奶，我这就自首去，您别为我担心了。”随后，他站起来冲老李鞠了一躬，感激地说：“谢谢你，大叔。我这就自首去，让警方尽快把我投案的消息告诉我奶奶。我不会再让我最亲的人为我担心了。”说完，转身往外就走。
此时，外面电闪雷鸣，雨越下越大。逃犯拉开门，一头扎进了风雨中。
老李立在门边，逃犯终于走了，他应该感到轻松，可是，他的心却异常沉重，看着飘摇的风雨，他的耳边反复响着逃犯最后的那句话，一时竟痴了，恍惚间，父母、妻子、还有儿女的一张张面孔在雨中浮现。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他的眼前模糊一片，嘴里喃喃说道：“我的亲人，你们在为我担心吗？”
十几天后，老李将房子退还给村里，要返城了。在返城之前，他到看守所看望了那个年轻的犯人。
犯人精神很亢奋，他握着老李的手，喜滋滋地说：“我见到我奶奶了，政府特意把我奶奶接来看我。奶奶说我做得对，还说她一定好好活着，等我回去。”
老李也由衷地替犯人感到高兴，他告诉犯人说：“我也要马上回去自首，承担我应该承担的责任。”
年轻的犯人大吃一惊，瞪大眼睛迷惑不解地看着老李。
老李苦涩地一笑，说：“因为，我也是一个逃犯，一个贪污犯！”他的眼里闪着泪花，“这些年我躲在这里，天天提心吊胆，而我的老父老母，妻子孩子，也一定日日在为我牵肠挂肚、不得安宁，我要像你一样，不能让家人再为我担心了！”
（黄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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