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谁都知道，村主任的真正用意不在这里。
也难怪，这几年，竹林村上缴提留款的任务一直完成不好，在全乡总是排在倒数一二位，搞得村主任在乡里老是抬不起头。眼看今年提留款的上缴期限又要到了，这道关怎么过哪？村主任想破了脑壳，也没想出好办法来。这天，他在村头撞见祝福又在跟人打架斗殴，心里“突”地一亮：何不利用这小子的刁蛮劲儿，为村里的清收工作打开局面？为了调动祝福的积极性，村主任还给了他一个许诺：若是任务完成得好，可以适当给予奖励。
这一来，祝福的积极性就被大大调动起来了，他不负村主任厚望，上任一个星期就大显才干，一些老拖欠提留款的“堡垒户”、“钉子户”，不得不“缴械投降”。祝福的办法很简单：三句好话抵不上一个耳光。问三声不缴，就眼睛一瞪封门拿东西，什么生米熟饭、老鸡婆、细猪儿都要，谁敢抵挡，拳脚相加。
以往，竹林村每年的生猪费都是按养猪户据实收取的，可不养猪的人家难道就不吃猪肉了？所以祝福认为，这生猪费该按人头收取，一大早，他就挨家挨户地上门点卯。
那些胆小怕事的，见了祝福大话不敢说半句，荷包里能抠出现钱的，当场就颤抖抖地将钱数了出来；确实抠不出的，就鸡啄米似的给祝福点头说好话。祝福也不含糊，当场让对方打出欠条，写明缴款期限。对那些三十六计躲为上、锁门闭户不照面的农户，祝福也有办法，他把追缴加罚通知往这家门上一贴，老子不在找儿子，婆娘不在找闺女，总而言之死活要钱，哪家胆敢不接受，他酒盅眼一瞪，袖子一挽，就来硬的了。
就这样，祝福胡搅蛮缠地搞了一上午，看看日头已到正午时候了，他肚子里唱起了“空城计”，于是便三转二转来到村东头一家竹铺里。
开竹铺的祝四老汉和祝福是本家，祝四老汉和他老伴都已年近古稀，两个儿子早就各自成家立业。祝福踏进竹铺门，一股大蒜炒肉的香味直往他鼻子里钻，他顿时馋得直咽口水。
要换上别人，见了祝福准是一笑三点头，可祝四老汉却压根儿就不理他。祝福知道祝四老汉十岁学篾活，一生走州下县跑江湖，见过大世面，如果用对待别人的办法来对待他，肯定行不通，于是就挤出笑脸说：“我呀，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是上门服务，收生猪费。嘿嘿！”
可祝四老汉愣是连半句客套话也不给祝福，只顾揭锅吃自己的饭，把祝福晾在一边。
这下祝福气得眼睛就挪了位，忍不住把桌子一拍，吼道：“祝老四，你先把饭碗给我放下，把生猪费缴了！”
祝四老汉朝他眨眨眼睛：“生猪费？什么生猪费？”
“你别给我装糊涂！按人头算，你们两个老家伙，一人一头，每头三十八元，一共七十六元；你老大家四口人，一百五十二元；老二家三口人，一百一十四元。三家合起来，一共是三百四十二元！”祝福一边嘴里连珠炮似地报出账来，一边手里就“刷刷刷”开好了收据，一掌拍在祝四老汉的饭桌上。
祝四老汉朝祝福一哼鼻子，说：“笑话！你是刚从天上掉下来的？你不晓得我和老大、老二分开过已经有七八年了？他们的钱你找他们要去。再说了，我和老太婆两个今年都七十了，我们从来没养过猪，还缴哪门子生猪费？”
祝四老汉没请祝福一块儿上桌吃饭，祝福心里正窝着火呢，一听祝四老汉这席话，如同火上浇油，乌黑的脸上酒疙瘩一跳一跳的，抬起腿来一脚将饭桌旁一只空竹凳踢得在地上直打转。
他一拳头擂在饭桌上，骂道：“你今天还给我耍嘴皮子？我告诉你，没门！儿子是你养的，你们又没有脱离父子关系，他们打工去了，这钱不找你当老子的要，我找谁要去？哼，亏你还说得出口你没养猪，哪条法律规定不许你养猪了？就是不养猪，猪肉你吃不吃？你今年不养猪，明年养不养？明年不养，后年养不养？哼，对你们这种不养猪的懒汉，就是要用这个办法来逼你们。这叫什么你知道吗？我告诉你，这就叫‘逼你致富’！”
看看，歪料居然能把歪理说得头头是道。可姜就是老的辣嘛，祝四老汉就是沉得住气，他不理祝福，一张大嘴“呱呱呱”地把那大蒜肉片嚼得喷香。
祝福窝不住这个气了，鼻子里连打了几个“哼哼”，手一抬，一桌子菜碗“乒乒乓乓”全掉在了地上。“我告诉你，祝老四，”祝福气汹汹地说，“今天这生猪费你要不缴，我就把你的铺子砸烂！”他一边咬牙切齿地说着，一边就把那只空竹凳举在了手里。
这时候，正好祝四老汉的老伴从女儿家回来，一看这个架势，吓得赶紧上来一把抱住祝福，哀求说：“哎哟，福伢子哩，你千万别跟这死老头子一般见识。你是撑四方伞、吃八方饭的，宰相肚里能撑船，你有气有火，就往我老婆子身上发好不好？”
其实，祝福也是“猴子吃柿子——找软的捏”，他刚才嘴里喊“砸”，眼睛却乜斜着祝四老汉，见老头子“叭”甩了手里的筷子，两眼喷火，一副拼命的架势，心里便虚气直冒，现在老太婆进门就求他，他马上“跛子拜年”就地一歪：“那好，看在你的面上，铺子今天我就不砸了，不过你们得抓紧时间赶紧把生猪费缴了。”
打那以后，祝福只要去竹铺要钱，祝四老汉的老伴就总是给祝福戴高帽子，好话、甜话一说一大箩，而祝四老汉却把眉头皱成个雀窝窝，脸冰着，眼瞪着，再不就是举着把篾刀故意在祝福眼前晃。祝福想发火又不敢发作，只好一次次地空跑。
后来祝福灵机一动：与其自己这样跑来跑去收不到钱，还不如让他们以物抵钱把这事儿了了算了，哪怕就是收点油盐柴米也好呀。于是他便连夜拉开广播，东扯葫芦、西扯瓢地讲了一通大道理，最后表示，只要村民以物抵钱，而且自觉上门缴的，就可在原有的欠费额上减免一半。
这一招还真灵，第二天大清早，祝福还在床上躺着哩，门就“咚咚咚”地响个不停。他爬起来，下楼去开门，一看，来的是祝四老汉。
祝四老汉一改平时的冷漠，此刻眉毛胡子都带着笑：“唉，大侄子，你要是早说以物抵钱，我早给你了。这不，我现在拖了一板车货来，若是照价算只多不少。哎呀，多了就多了，大侄子如果记得的话，明年收费时高抬贵手照顾照顾我们就行了。”
祝福一听祝四老汉这番话，把眼睛往他身后的板车一扫，只见板车上的货物装得鼓鼓突突的，上面盖着蛇皮袋。祝福心里连连叫好：“这个犟老头总算服帖了。嘿，这下就不怕其他几家欠费户治不服啦！”
祝福正要去看看祝四老汉板车上装的是什么东西，这时他楼上的电话铃响了，祝福对祝四老汉说：“你等会儿，我上去接个电话就来。”
不料，等祝福接完电话下楼，祝四老汉已经走了。祝福探头一看，简直气得要吐血，原来客厅里靠墙一溜摆着八个大花圈。
“祝老四，你这狗儿的，敢咒老子？”祝福边骂边就追了上去，扯着祝四老汉的衣领子就骂：“你这个老不死的，看我不揍扁你！”
祝四老汉头一犟：“咋的，大清早就撒酒疯？”
祝福瞪着两只眼珠子说：“你安的什么心？你送这玩意儿来，不是咒我么？”
“咒你？”祝四老汉冷笑一声，“你凭什么说我咒你？用花圈抵咋不行？‘以物抵钱，而且自觉上门缴的，就可在原有的欠费额上减免一半’，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今年年头上我扎了十个花圈，卖了一年只卖掉两个，剩下这八个，一个三十元，八个三八二百四十元，抵你说的一半欠费，不是还多了六七十元吗？再说，你现在用不着花圈，可留着明年用吧？明年不用，后年用不用？你祝福总有一天要用花圈的吧，是不是？”
祝四老汉说罢，拖着空板车一步三摇地走了，边走嘴里边哼着他自编的小调：“腊月里来雪花飘，乱收滥要真可恼，八个花圈抵了费，不知明年要不要，不知明年要不要……”
也不知祝福听没听清，傻愣愣地呆在那里，像个木头人。
（韩进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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