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年开始,我的秘书小刘一逮住空子就在我面前喋喋不休地讲一个名叫雷平阳的诗人,说他的诗歌如何如何的不得了了不得。我听得烦了。就正告小刘:你说的啥毬诗人我又不是没有见识过,我当年读党校时有个同学叫杨昭,据说也是个毬诗人,发表过几首酸不酸馊不馊的诗歌,结果一大把年纪了连媳妇都找不着一个,一辈子最大的官就当了个宿舍舍长,枉自还读了一场党校!
平心而论,小刘这个人还是挺不错的,人机灵,又很正派,没有什么花花肠子,当秘书最理想的就是这种人。况且,小刘还是我朋友老刘的儿子,怎么说我都该罩着他点才合道理。照我看来,小刘唯一的缺点就是有些不务正业,一得空就偷偷写写歪诗。何苦来哉,又不是找不到媳妇?因此上,我苦口婆心地跟他讲。诗人。杨昭这个反面教材,其目的无非就是叫他以此为戒,千万不要因小失大去写什么□□诗,去做什么毬的诗人,免得耽误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这个月初我带小刘去外省出差。在飞机上小刘硬塞给我一本灰褐色封面的书,说:
“许书记您家读读这本书吧,这就是雷老师送我的诗集。”
与我们同行的还有另外几位领导同志,我就不好多说些什么,只是找了个机会狠狠地瞪了小刘一眼。小刘嬉皮笑脸的,毫无悔改的意思。
我翻开书来,看到封面折页的下端印着一张雷平阳的照片,看长相人还很年轻,不知为什么却透出一股苍老的气质。照片的上方竖着写了三行毛笔字:
“弢先生教正平阳戊子年夏”
我漫不经心地翻看着前面的几页。你别说这个雷诗人还真的有些意思,写的诗鬼里鬼气的,让人想笑,却又无法笑出来。比如他的一首《母亲》,竟胡说什么“母亲,就在昨夜,我看见你/坐在老式的电视机前/歪着头,睡着了/样子像我那九个月大的儿子俄祈盼这是一次轮回,让我也能用一生的/爱和苦,把你养大成人”。
我翻到第五页,上面印着的那首诗歌的标题是《杀狗的过程》,让我的心跳不规则起来:
这应该是杀狗的
唯一方式。今天早上10点25分
在金鼎山农贸市场3单元
靠南的最后一个铺面前的空地上
一条狗依偎在主人的脚边,它抬着头
望着繁忙的交易区。偶尔,伸出
长长的舌头,舔一下主人的裤管
主人也用手抚摸着它的头
仿佛在为远行的孩子理顺衣领
可是,这温暖的场景并没有持续多久
主人将它的头揽进怀里
一张长长的刀叶就送进了
它-的脖子。它叫着,脖子上
像系上了红领巾,迅速地
蹿到了店铺旁的柴堆里……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感到那些早已斑驳褪色并且结上了痂的往事。此刻正在突破雷平阳的文字呼啸着奔回来了。“过去”这口口玩意儿,其实根本就是没法过去的,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它们都会来找你的麻烦,毁掉或者成全你的“现在”和你的“未来”。这是什么诗啊?一点也谈不上优美,却又令人不忍卒读。读着它们,灵魂深处,似乎有一种东西正在坍塌,或者说是正在建立。万千感受都一齐涌出,却又说不清道不明它们究竟是些什么……
我深呼吸了几次。忍不住又翻开诗集,接着读了下去:
……主人向它招了招手,它又爬了回来
继续依偎在主人的脚边,身体
有些抖。主人又摸了摸它的头
仿佛为受伤的孩子,清洗疤痕
但是,这也是一瞬而逝的温情
主人的刀,再一次戳进了它的脖子
力道和位置,与前次毫无区别
它叫着,脖子上像插上了
一杆红颜色的小旗子,力不从心地
蹿到了店铺旁的柴堆里
主人向它招了招手,它又爬了回来
——如此重复了5次,它才死在
爬向主人的路上。它的血迹
让它体味到了消亡的魔力
11点20分,主人开始叫卖
因为等待,许多围观的人
还在议论着它一次比一次减少
的抖,和它那痉挛的脊背
说它像一个回家奔丧的游子
书掉到了地上,我没有力气去捡,我是那么的虚弱,只觉得自己就快要中风了。一位空姐香喷喷的走了过来,替我捡起了书,我都没有力气对人家说声谢谢。我接过书来,感到雷平阳所写的那条被杀了五次的狗流出来的鲜血,正在慢慢地浸透他那些黑色的文字,顺着纸页流到了我的双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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