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辈分那条藤曲曲折折地摸索过去,我们该唤他“爷”。但没人这样叫他。倒也不是他特别的不配,而是我们叫顺了嘴。唤他爷,不足以表达我们自己。
他的名字叫宽明。
于是,我们就“宽明”“宽明”地唤。连刚刚学会说话的孩子都学会了这样。
村子依着河的两岸,鸡鸣狗吠,热闹得很。宽明的庄宅却在坡地上,独门独户的,灯明灯灭,很像一颗寂寞的独眼。自自然然地,他就划在了我们的生活之外。
在我们这群孩子生活之中的,是宽明家的果树。
村子里,每一棵果树都凋零得早,那缘于我们手中各式各样的武器。竹竿、木棍、一棵急如投林飞鸟般的石子。即使是在最细的树杪,最高的枝头,我们也要让谨慎的石块把它们一一地歼灭掉。谁让我们的肚子总是处于饥饿的状态呢!
我们用衣袖揩抹掉一滴在鼻尖摇摇欲坠的鼻涕,睁大眼睛在每一棵树下搜寻,我们的眼睛是最精密的探测仪。希望到头来大都空洞着,偶然的惊喜是那些似是而非的树叶的欺骗。这时我们就会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宽明的庄宅。
那简直就是一棵挂满了礼物的圣诞树,是童话中无所不有的乐园。
先是姐姐引诱妹妹,想不想吃又甜又脆的桃呀?还有金黄的麦杏?姐姐的话没说完,妹妹的口水早就流出了牙齿外。姐姐说,那就快去宽明的庄宅摘一些回来呀!妹妹说,姐姐高,手长,姐姐去。姐姐立即变脸:我们大了,万一给逮住,一骂,将来怎么见人呀!你们去,若给逮住了,就跑。绕着村子跑,别直接回家。
我们还是去了。心里又害怕,又有一种做贼的兴奋。
从太阳地里一踏进宽明的庄宅,浑身的热气立即就被收束了去。树们像一朵朵巨大的云团罩在头顶。阳光斑斑点点地落在地面上,两间破旧的石板屋像只窝缩在阴处的甲壳虫。蹑手蹑脚地走过门口,只见被年深日久的烟熏黑的矮屋里,门口赫然一灶,靠里的山墙边,有一个肥阔的土坑,坑上堆着一堆烂抹布似的东西。有胆大心细者,轻嘘一声:没事,在睡觉呢。但我们还是绕到屋后,偷袭那里的树。
天哪!在屋后,杏像繁茂的谷穗累弯了枝头,见我们来,一穗穗迎风点头,而桃早都笑裂了红嘴,它们在齐声欢呼我们的到来。
我们短短的人生中一个最最幸福的时刻就这样到来了。我们如饥饿的蝗虫,被嘴边的幸福冲击得昏头涨脑的。
一个炸雷当头爆裂,所有的幸福像遇刺的气球。
眼前站着雷神宽明。
小偷成了呆鸟。
目光被盯在眼前的这个人身上。只见他身材矮小,稍嫌驼背,眉浓而粗,面黑似漆,看我们的时候眼睛作微眯状,一种黑亮的光射得人脸发麻。如果再减去30岁,他就是一尊贴在新年门板上的门神。
不知谁喊了一声,呆鸟一时警醒,就近射进了一片矮树林。
宽明也跳出了那种对峙。他折身跑向了村子。从村西头跳到村东头,又从村东头跳到村西头,他跑着号叫着,赶得鸡飞狗跳的。整整一个下午,把他遭打劫的消息散布到每一个角角落落。
我们在林子里躲到天黑后回村。脸自然破了,篮子早丢了,我们最后得到的是姐姐们清一色的耻笑。
我们后来在放学上学的路上再见那个影子就觉得更加害怕。倒是他,却来搭讪我们,问,你爷好吗?你奶好吗?你爹多久回一次家?你家的地是你娘一个人种?我们开始惧怕,后来竟成了不屑,我们不屑跟他哕嗦,于是我们脚步不变地前进,留下他在我们扬起的尘土里独自犯傻,自言自语。
因为那时正是冬天,树上又没结着果子。
宽明后来死了,据说他大清早起来去挑水回屋放下水桶出门,就从门槛里栽到门槛外去了,从活人的门槛栽到死人的门槛里去了。
于是,我们曾伸出过兴奋的手指的果树下,鼓起了一个大大的土包,那是宽明的最后宿地。
那片孤独的庄宅彻底地荒芜了。荒芜了的地方,野草年年葳蕤,而桃花、杏花岁岁烂漫,再把谷穗似的果子悬坠在那片荒凉之上。
只是我们,再也没去偷过宽明家的果子。那是乡人的禁忌,活人不争死人的东西。
多年后我想,是我们,是宽明眼里近于天使的我们,给了那个可怜的老鳏夫一次在村人面前发言的机会,给了他一次宣泄不幸与孤独的机会,他其实早都在盼着我们去偷他那谷穗似的压弯了枝头的果子。只是他选择的方式稍有些不同罢了。
只是那时,我们没有能力,也没有精力去试图理解别的事情。就是这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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