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感激上路-阚裁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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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野莽

    阚裁缝是我的朋友,衣裳做得好,朋友的衣裳做得就更好了。28年前我在县银行混事,阚裁缝给我做过一件黑呢子中山服,上面两个明兜,一般大,下面两个明兜,也一般大,五颗胶木扣子从领口到肚脐眼,笔溜直的一排,颈脖子下面还有一对公母榫的封领扣,两只肩膀垫得平平展展的,穿在身上跟孙中山一样。

    别说这个简单,这对于当时县城里的裁缝来说,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我非常喜欢这件中山服,离开县城时把它也带走了。可惜后来形势一变,全国人民都改穿西装,再穿中山服就显得与社会有些不和谐,一上街别人都行注目礼,没办法,只好忍痛把它支援了灾区。打包的时候我在心里依依不舍地说,别了,朋友,别了,阚裁缝。

    阚裁缝旱先是不愿意当裁缝的,他说给人做衣裳是女人的事,只有女人才给人裁裁剪剪,缝缝补补。他的父亲老阚裁缝听了此言,二话不说,拿起一把尺子,在他面前一闪一闪:××××××,你看我是个女人吗?

    小阚裁缝眼睛看见的不是父亲,他看见的是那把尺子,尺子是篾片做的,上面钉满了表示分寸的小铜钉,密密麻麻。小阚裁缝的腿子抖起来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小阚裁缝说,不是,你是男人。

    老阚裁缝这才把尺子放了下来,对头嘛,娃儿你称四两棉花纺一纺(访一访),好裁缝,好厨子,有几个不是男人?

    老阚裁缝是四川人,他跟儿子摆龙门阵,第一个回合把儿子给降服了。

    第二天,小阚裁缝就正式上班了。

    裁缝这个职业分两个部分,一个是裁,一个是缝。小阚裁缝刚上班还没有裁的资格,只能先学着缝,用缝纫机给老阚裁缝裁的裤子踏线。老阚裁缝不敢让他踏年轻人的裤子,也不敢让他踏好布料的裤子,净选些老头儿的平板布裤子给他踏,因为老头儿好说话,万一踏坏了还可以拆了重来。年轻人就不同了,年轻人的踏坏了不仅不给工钱,还会闹着要裁缝赔布,有一定的风险性。

    果不其然,小阚裁缝踏第一条裤子就出了问题。这是他的处女作,处女作大多数是不顺利的。

    老阚裁缝的裁缝铺子,开在蒋堰镇的一条老街上。正对面有一座山,土名叫漂水岩,又有人叫它画屏山。因为每逢秋雨来临,那座山上绿茵茵的树木,红艳艳的叶子,黑乎乎的岩石,白蒙蒙的烟雾,还有亮晶晶的小雨点子,就像是一幅画屏挂在天幕上,好看得很。县志上给这座山取名叫画屏烟雨,是著名的竹溪八景之一。

    这天刚下过一场透墒雨,小阚裁缝一边踏着裤子,一边看着眼前的画屏山,眼睛都看直了,脚下缝纫机的踏板什么时候停了也不晓得。等他想起来接着踏时,缝纫机的轮子却倒着往怀里转。只听得“啪”的一响,有个东西落在了他的后脑勺上。扭头一看,背后的老阚裁缝手里捏着一把钉满铜钉的尺子,不是平着的,而是抡了起来,接着还要来第二下。说时迟,那时快,小阚裁缝两手把脑壳一抱,几个踉跄就跑出去了。

    他先跑进自己睡觉的小屋子里,拿了一支铅笔,又拿了一个白纸小本儿,接着又跑到那座画屏山下,看一眼,画一笔,又看一眼,又画一笔,把一座山给画下来了。

    这也是他的处女作。画完了,小阚裁缝才觉得后脑勺子有些疼,拿手一摸,摸了一手血。老阚裁缝用抡起来的尺子把儿子的后脑勺子给打出血了。

    但是小阚裁缝从这天起,产生了一个当画家的理想。小阚裁缝一边明着给人做衣裳,一边暗着给自己画画儿。他的这个小脑壳真是经打,老阚裁缝一尺子把外面打破了,里面却都是好的,聪明得很,画什么像什么,做什么成什么,不出几年就成了一个好裁缝,也成了一个好画家。

    很快小阚裁缝的名气超过了老阚裁缝。开始他只在蒋堰镇出名,后来在竹溪城也出名了。这时候的老阚裁缝一天比一天老,裁也裁不动,缝也缝不动了。一天晚上,老阚裁缝把他亲手开创的这个正门对着画屏烟雨的裁缝铺子,郑重地交到小阚裁缝手里,自己就退居二线了。

    小阚裁缝成了真正的阚裁缝以后,简直叫做如日中天。竹溪城离蒋堰镇有30多里,城里人走路的走路,骑车的骑车,背着布料去请阚裁缝做衣裳。那年头人们还把自行车喊做洋马儿,县城里的裁缝同行,西关的,东门的,十字街的,都眼睁睁地望着别人把布料驮在洋马儿的屁股上,像过队伍一样,从自己的铺子前面呼呼隆隆地飚过去,对直飚向蒋堰镇的方向。他们心里恨死了这个阚裁缝,嘴上却笑着说,好,好,全县的衣裳都叫你一个人做,总有一天得把你累死在裁缝案子上!

    城里的裁缝们想错了,阚裁缝没有累死在裁缝案子上,一个意外的消息从竹溪城传到蒋堰镇,又从蒋堰镇传回竹溪城,50岁的阚裁缝不当裁缝了,他调到县文化馆去当了画家!阚裁缝对人扬言说,齐白石50岁以前是个木匠,50岁以后是个画家,我阚荣成50岁以前是个裁缝,50岁以后也是个画家!

    得知了这个喜讯,全县的裁缝恨不得一人去买一挂鞭炮,少了一个活对头,往后他们的碗里有粮食吃了!

    当了画家的阚裁缝第一张获奖作品,名字叫做画屏烟雨。这幅画他从挨打的那一天开始画起,一直画了30多年,画上的画屏山比他家裁缝铺子对面的画屏山还要好看,那山又像山又不像山,那烟又像烟又不像烟,那雨又像雨又不像雨。看了他这幅画的人都惊叹说,哇噻,要是不看落款,还不得认成是汤先生画的呀!

    汤先生是中国画院的著名国画大师,在活着的国画家中,阚裁缝最崇拜的就是汤先生,他曾经拿着自己的画坐火车到北京去请汤先生指教。阚裁缝听到别人这样的议论,一点儿也没感到高兴,反倒还有些想不通,都说我的画不比汤先生差,可为什么我就不能成为汤先生呢?

    他决定再去一趟北京,当面向汤先生请教这个问题。

    今年夏天我回了一趟老家,县委宣传部和文联搞了一个活动,让我跟县里文化界的朋友们见见面,叙叙话。那天阚裁缝也来了,进门找了个墙角坐着,他坐在墙角里我也能一眼把他认出来。散会以后,他跟别人一样叫我老师,他说野莽老师,刚才你讲到小说的剪裁,不光是写小说要会剪裁,画画儿也要会剪裁,做衣裳更要会剪裁呀!

    这个裁缝出身的画家,立刻联想到了本行,他真会融汇贯通,这么看他能成功。不过他不该叫我老师,接着他又叫我先生,叫我作家,叫我笔名,不到一顿饭的工夫换了七八个称呼。我听着别扭,还有点儿难过,记得阚裁缝过去没这么叫过我的!

    他说等我哪天有空了,他想陪我去看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值得一看。我料定他说的是画屏烟雨,笑着问他是哪里,果不其然他说,竹溪八景画屏烟雨呀!

    第三天我们就去画屏烟雨了。这地方很久没人来过了,上山的路已被茅草覆盖,还夹着一些刺条和葛藤,绊马索一样地埋伏在茅草丛里。阚裁缝怕我被葛藤绊倒了,被茅草和刺条割伤了,特别是还怕我一脚踩在蛇上,这一下子问题不就严重了吗?于是他劈了一根带叶子的树枝握在手里,一马当先,左一下右一下地在前面扑打着,打出一条上山的路来。

    这样一来,我们就能上到画屏山上,看到他画了30多年的画屏烟雨了。

    阚裁缝高兴极了,好像回到了青春年少,甚至回到了后脑勺子挨打的时候,脸上红扑扑的,全都是大汗珠子。下山的路上他不断地跟我说话,他不再叫我老师和先生了,他叫的是我的小名。

    我的眼泪都快要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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