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记忆的深处会升起一段莫名的乐曲,令你忽然四顾,悸动不已。
遥远的童年里,模模糊糊记得我被从城里送进了一个山大沟深的老林区。他们说那里是我的老家,我的根就在那里。我去时正逢冬季,那里的男人女人们的头上都用黑布一层一层地缠了,形成一个很大的黑圈,像寨子背后的那座时刻都会塌下来的黑山。我很不愿意看他们头上的黑圈。他们说的话我大多听不懂,不过那不太重要,他们就教我些简单的单音词,比如把奶奶叫“妈”,把爷爷叫“嗲”。只要记住这些就行。
有个放牛的老人总是坐在家门口的石墩上,他们都让我管他叫“嗲”,于是我就奶声奶气地叫他“嗲”。我爱“嗲”这样的人,因为他头上没有吓人的黑圈,下巴上还长出一把别的男人不曾有的白胡子,我还喜欢在我叫他“嗲”时,看他眼睛里闪出来的两颗明亮的星星。
多数的日子里嗲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犹如一棵折断了枝叶的老枯藤。听说嗲在壮年时期就来到山里了。他本希望能在山里找个女人的,可怎知那里的女人像大西北的水,如此稀少。他在山里一待就是数十年,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只听说他的胆量过人,善于走夜路。他曾在金钱河卡死过一条拦路的巨蛇,把一只豹子从一个山头赶到另一个山头,他还用他长长的烟袋锅把一个行窃的盗贼头上敲了一个疤。可不管怎样,嗲的命运没有因他的传奇而改变,他依然没有讨到老婆,生活还是局限于那里的乡里乡亲,谁叫他干活他就干,他浑身都是力气,干起活来认真仔细,即使在那个饥饿的年代,他每晚睡觉时,肚子也不会空。他披荆斩棘磨损了的镢头、斧子堆满了他的屋角。
屋外的那棵大榔树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在风雨中向一边倾斜了。他的筋骨一天天衰弱起来,器官也越来越迟钝了,于是那些苦力活也一件件地被放了下来。他住进了一个土坯子砌就的小屋,守着一只和自己的年龄差不多的又笨又老的黄牛。
山坡上,树林间,牛无声,老人无言。嗲从早到晚与牛一起蹒跚着,酷似一幅忧郁的水墨画。
嗲在每个黄昏时分都会赶着老牛回来,有时背上扛着一小捆干柴,有时口袋里装些山果。听我一声“嗲”,他黑黑瘦瘦的手立即就伸进口袋,我兴奋得像一只小狗,得到一块骨头的奖励,跟在他的后面,“嗲、嗲”地喊个不停。
那个炎热的下午,卧在圈里的那只老黄牛突然就不动了。嗲举起鞭子吆它,又放了下来。他回屋里拿来了几个土豆喂它,它仍不抬头。牛一定是热着了,打不起精神了,得给牛擦点风凉油。他又拿来风凉油涂在牛的鼻子上,可老牛只打了几个闷闷的喷嚏后又低下了头。
很快,消息不胫而走,一大群青壮年男人闻风而至。
这下好了,很久没沾荤了,肠子都粘到一起了,终于等到老牛死的这一天了。人们目光如炬,恨不得马上就抱着牛腿去啃。他们七手八脚,想趁老牛未咽气前把它拉出棚子,选个有草的地方剥了,分来吃。可老牛就是不听话,任凭怎样拉扯,却坚如磐石。听着棍棒落在牛背上发出的闷响,老人暗淡的眸子里顿时泪雨如注。牛没有被拉起,只能被他们就地惩罚了。片刻间,嗲的老黄牛就在一阵秤砣声和男人女人的吆喝声里被分了个片甲不留。嗲一动不动地坐在石墩上抽了一下午闷烟。
这夜,久旱的山里下了一场瓢泼大雨。半夜,吃过牛肉的人们肚子烧得难耐,纷纷提着裤子找厕所、找水缸。找不到水的人扑向门外,扬着脸,用嘴巴接雨水喝。人们在雨声里吵吵嚷嚷了一夜。
天亮了,雨住了。嗲的院子里像台风掠过的村落,一片零乱。老人定定地靠在石墩上成了一个盲人,手里紧紧地握着那只赶牛的鞭子。
那个我叫爹的老人静静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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