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锋

    村里穷，穷了几辈子了，谁当主任起色都不大。他姐是村主任，还是县里的党代表，虽然她也改变不了村里的面貌，但她一心想把失修的村小修整一下，让孩子们能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读书。

    他应了他姐接了这活儿。他是泥瓦匠，也是木工，而且一身力气。村小的那些活儿，他连帮手都不要，一个人就包揽了。

    起初说好的，工钱是工钱，料钱是料钱。工自是从他身上出，料是市场上的，他姐让他去买，最后算总账。他挣的是工钱，层层扒皮的事儿他不干，料是多少就是多少，一笔笔记在本子上。钱虽然不是很多，但也把他多年攒下的一点儿积蓄都垫支了出去。但他不担心——给他姐干活他怕什么。

    西北的太阳毒死人，空荡荡的校园里一点阴凉都没有，他光着膀子拉锯，汗珠子掉在锯末子里，扑哧扑哧地响。砸钉子时，一不留神碰着了指头肚儿，一个红眼似的血泡瞪着他。他用钉子一扎，一股鲜血喷射出来。他把指头塞进嘴里猛地吮吸一口，扭头吐了一口唾沫，继续当啷当啷地砸钉子。

    整整一个月。新学期时孩子们都感觉到了校舍的变化，欢呼雀跃。他姐自然很满意，对他说，那钱已经筹措到了，但还没拿到手，你再等等。钱虽然还没到他手里，但他已经计划掉了，他得给大儿子办婚事，他的每一分钱都得精打细算。

    但他姐却突然生病了，一病不起，经查，是癌症，晚期。医生说，也就剩一个月时间，准备后事吧。

    他很难过，非常难过。自小到大，他和他姐感情最好，姐弟俩无论生活多么困难都没分开过，互相关心，互相鼓励，虽然至今生活得并不如意，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生在穷乡僻壤本来就是命，还有什么可抱怨的。他姐好像忽然抽了气似的，一张好好的脸消瘦得不成样子了，颧骨高高翘起，顶着一层褐色的皮，真死了一般。

    他轻声喊，姐——

    他又轻声喊，姐——

    他姐彻底失语了。

    他姐在去世前，眼睛是睁开了一回，而且一亮，几乎寸步不离的他心也一下子一亮，他眼巴巴地盼姐姐说句话。那时屋里站着很多人呢，有村委会的其他干部，有姐姐的儿子女儿，该来的都来了，但是……一口气在他姐的喉管里滞留了一下，终于没了后劲儿，彻底退了回去。他放声大哭，姐啊！

    后来，他去找村委会的干部要钱，人家很诧异，说，已经给你姐了。他也很诧异，起先不相信，但看了人家的账册，还真是支了，时间是他姐病后。

    他姐夫早走了。他姐去世后，几个孩子平分了财产。有房、有物、有钱，有多少分了多少，谁也没有说什么。他姐几个孩子的情况都很不错，尤其是老大，还是镇派出所的所长。

    自己和自己斗争了许久，他决定去找外甥。外甥在家，家里很阔气。外甥对老舅也非常热情，递给他一支好烟，问，舅，最近怎么样？他讪笑，还中。外甥说，你一身手艺，赶明儿我给你介绍些活儿。他到嗓子眼的话就缩了回去。

    事情过去很久了，他也没等到外甥给他介绍的活儿。日子很难过，真的很难过。现在他就一个想法，工钱就算了，力气还有，但料钱不成，到哪里去说料钱都不该他出。既然村里已经把钱给了他姐，他姐又把钱分给了几个孩子，那么外甥就得认这个账。

    他又去找当派出所所长的外甥。一路上，他自己和自己斗争了许久，思量该怎么说。外甥仍在家，家里比原来更阔气了，客厅放着大背投电视。外甥对老舅也非常热情，递给他一支更好的烟，问，舅，最近怎么样？他讪笑，还中。外甥说，你一身手艺，赶明儿我给你介绍些活儿。他刚到嗓子眼儿的话就想缩回去，一鼓气，又留到了嗓子眼儿。这时，外甥接到一个电话，之后得了命令似的带着枪就要出去，临出门时顺手从柜子上取过两条烟塞给他，他接过烟，嗓子眼咯噔一下。

    他自此恨起姐姐来，甚至恶狠狠地骂过，最恶毒的话是要钱不要脸。那日又想不通，把等于是用工钱和料钱换来的两条好烟拿出来，挣扎了半天，决定打开抽，但只抽一盒，其他的留着办大事时用。他真是舍不得啊，这烟太贵了。撕开锡纸时，他觉出异样，小心翼翼地抽出来，摊开，心跳如鼓——老天爷！

    他的生活彻底改变了，他非常开心。他再也没暗暗骂过姐姐，有时还觉得愧疚——姐姐去了这么久，竟被自己的弟弟咒骂。他就轻轻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那一声清脆的响，是那么悦耳。

    他再不想见外甥，躲着走。但一日在街上不期而遇，外甥喊，舅！他一哆嗦，两脚并拢了，颤声道，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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