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文集4-文集四十一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史评

    尧逊位于许由

    司马迁曰:“夫学者载籍极博,尤考信于六艺。《诗》《书》虽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尧将逊位于虞舜,舜禹之间,岳牧咸荐,乃试之于位,典职数十年,功用既兴,然后授政。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统,传天下若斯之难也。而说者谓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不受,耻之逃隐。及夏之时,有卞随、务光者,此何以称焉?”东坡先生曰:士有箪食豆羹见于色者,自吾观之,亦不信也。

    巢由不可废

    巢由不受尧禅,尧舜不害为至德。夷齐不食周粟,汤武不失为至仁。孔子不废是说,曰:“武尽美矣,未尽善也。”扬雄独何人,乃敢废此,曰:“允哲尧禅舜,则不轻于由矣。”陋哉斯言。使夷、齐不经孔子,雄亦且废之矣。世主诚知揖逊之水,尚污牛腹,则干戈之粟,岂能溷夷、齐之口乎?于以知圣人以位为械,以天下为牢,庶乎其不骄士矣!

    尧不诛四凶

    《史记·本纪》:“舜归而言于帝,请流共工于幽陵,以变北狄放驩兜于崇山,以变南蛮迁三苗于三危,以变西戎殛鲧于羽山,以燹东夷。”太史公多见先秦古书,故其言时有可考,以正自汉以来儒者之失。四族者,若皆穷奸极恶,则必见诛于尧之世,不待舜而后诛,明矣。屈原有云:“鲧悻直以忘身。”则鲧盖刚而犯上者耳。若四族者,诚皆小人也,则安能用之以变四夷之俗哉!由此观之,则四族之诛,皆非诛死,亦不废弃,但迁之远方为要荒之君耳。如《左氏》之所言,皆后世流传之过。若尧之世有大奸在朝而不能去,则尧不足为尧矣。

    尧桀之民

    尧之民,比屋可封桀之民,比屋可诛。若信此说,则尧时诸侯满天下,桀时大辟遍四海也。

    商人赏罚

    《礼》云:“商人先罚而后赏。”而汉武策董仲舒云:“商人执五刑以督奸,伤肌肤以惩恶。”此百王之所同而独云尔者,汉儒之学,固有以商为厚于威而薄于恩也耶?

    管仲分君谤

    宋君夺民时以为台,而民非之,无忠臣以掩其过也。子罕释相而为司空,民非子罕而善其君。齐桓公宫中七市,女闾七百,国人非之,管仲故为三归之家以掩公。此《战国策》之言也。苏子曰:管仲仁人也,《战国策》之言,庶几是乎!然世未有以为然者也。虽然,管仲之爱其君亦陋矣,不谏其过,而务分谤焉。或曰管仲不可谏也。苏子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谏而不听,不用而已矣。故孔子曰:“管仲之器小哉!”

    管仲无后

    《左氏》云:“管仲之世祀也,宜哉。”谓其有礼也。而管子之后,不复见于齐者。予读其书,大抵以鱼盐富齐耳。予然后知管子所以无后于齐者。孔子曰:“管仲相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又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夫以孔子称其仁,丘明称其有礼,然不救其无后,利之不可与民争也如此。桑弘羊灭族,韦坚、王鉷、杨慎矜、王涯之徒,皆不免于祸,孔循诛死,有以也夫。

    楚子玉以兵多败

    蒍贾论子玉,过三百乘必败。而郤克自谓不如先大夫,请八百乘。将以用寡为胜,抑以将多为贤也?如淮阴侯言多多益办,是用众亦不易。古人以兵多败者,不可胜数。如王寻、苻坚、哥舒翰者多矣。子玉刚而无礼,少与之兵,或能戒惧而不败耶?

    孔子诛少正卯

    孔子为鲁司寇,七日而诛少正卯。或以为太速。此叟盖自知其头方命薄,亦必不得久在相位,故汲汲及其未去发之。使更迟疑两三日,已为少正卯所图矣。

    颜回箪瓢

    孔子称颜回屡空,至于箪食瓢饮。其为造物者废亦省矣,犹且不免于夭折。使回吃得两箪食几瓢饮,当更不活得二十九岁。然造物者辄支盗跖两日禄料,便足为回七十馀年粮矣。但恐回不肯要耳。

    宰予不叛

    李斯上书谏二世,其略曰:“田常为简公臣,布惠施德,下得百姓,上得群臣,阴取齐国,杀宰予于庭。”是宰予不从田常乱而灭其族。太史公载宰予为临淄大夫,与田常作乱,以夷其族,孔子耻之。李斯事荀卿,去孔子不远,宜知其实,盖传者妄也。予病太史公言予我与田常作乱夷其族,使吾先师之门乃有叛臣焉。天下通祀者容叛臣其间,岂非千载不蠲之惑也耶?近令儿子迈考阅旧书,究其所因,则宰予不叛,其验甚明。太史公固陋承疑,使予我负冤千载,而吾师与蒙其诟。自兹一洗,亦古今之大快也。

    司马穰苴

    《史记》:“司马穰苴,齐景公时人也。”其事至伟。而《左氏》不载,予尝疑之。《战国策》:“司马穰苴,为政者也,闵王杀之,大臣不亲。”则其去景公也远矣。太史公取《战国策》作《史记》,当以《战国策》为信。凡《史记》所书大事,而《左氏》无有者,皆可疑,如程婴、杵臼之类是也。穰苴之事不可诬,抑不在春秋之世,当更徐考之。

    孟尝君宾礼狗盗

    孟尝君所宾礼者至于狗盗,皆以客礼食之,其取士亦陋矣。然微此二人,几不脱于死。当是时,虽道德礼义之士,无所用之。然道德礼义之士,当救之于未危,亦无用此士也。

    颜蠋巧贫

    颜蠋与齐王游,食必太牢,出必乘车,妻子衣服丽都。蠋辞去,曰:“玉生于山,制则破焉,非不宝贵也,然而本璞不完。士生于鄙野,推选则禄焉,非不尊达也,然而形神不全蠋坶虑得归,晚食以当肉,安步以当车,无罪以当贵,清净贞正以自娱。”嗟乎,战国之士,未有如鲁连、颜蠋之贤者也,然而未闻道也。曰“晚食以当肉,安步以当车”,是犹宥惫于肉与车也。攥自美,安步自适,取于美与适足矣,何以当肉与车为哉?虽然,蠋可谓巧于为贪者也。未饥而食,虽八珍犹草木也,使草木如八珍,惟晚食为然。蠋固巧矣,然非我之久于贫,不知蠋之巧也。

    田单火牛

    田单使人食必祭,以致乌鸢,又设为神师。皆近儿戏,无益于事。盖先以疑似置齐人心中,则夜见火牛龙文,足以骇动取一时这胜。此其本意也。张仪欺楚

    张仪欺楚王以商於之地六百里,既而曰:“臣有奉邑六里。”此与儿戏无异。天下莫不疾张子之诈,而笑楚王之愚也。夫六百里岂足道哉。而张子又非楚之臣,为秦谋耳,何足深过。若后世之臣欺其君者,曰:“行吾言,天下举安,四夷毕服,礼乐兴而刑罚错。”其君之所欲得者,非特六百里也,而卒无丝毫之获。岂惟无获,其所丧已不可胜言矣。则其所以事君者,乃不如张仪之事楚。因读《晁错传》,书此。

    商君功罪

    商君之法,使民务本力农,勇于公战,怯于私斗,食足兵强,以成帝业。然其民见刑而不见德,知利而不知义,卒以此亡。故帝秦者商君也,亡秦者亦商君也。其生有南面之福,既足以报其帝秦之功矣。而死有车裂之祸,盖仅足以偿其亡秦之罚。理势自然,无足怪者。后之君子,有商君之罪而无商君之功,飨商君之福面未受其祸者,吾为之惧矣。元丰三年九月十五日,读《战国策》书。

    王翦用兵

    善用兵者,破敌国当如小儿毁齿,以渐摇撼,而后取之,虽小痛而能堪也。若不以渐,一拔而得齿,则取齿适足以杀儿。王翦以六十万人取荆,此一拔取齿之道也。秦亦惫矣,二世而败,坐此也夫。

    荀子疏谬

    荀子有云:“青出于蓝而青于蓝,冰生于水而寒于水。”故世之言弟子胜师者,辄以此为口实。此无异醉梦中语。青即蓝也,冰即水也。今酿米以为酒,杀羊豕以为膳,而曰“酒甘于米,羞美于羊豕”,虽儿童必皆笑之。而荀卿乃以为辩,信其醉梦颠倒之言。至以性为恶,其疏谬大率皆此类也。

    陈平论全兵

    匈奴围汉平城,陈平上言:“胡者全兵,请令强弩傅两矢外向,徐行出围。”李奇注“全兵”云:“惟弓矛,无杂仗也。”此说非是。使胡有杂仗,则傅矢外向之说,不得行欤!且奇何以知匈奴无杂仗也?匈奴特无弩尔。全兵者,言匈奴自战其地,不致死,不能与我行此危事也。

    赵尧真刀笔吏

    方与公谓周昌之吏赵尧,年虽少,然奇士,“君必异之,且代君”。昌笑曰:“尧刀笔吏耳,何至是!”居顷之,尧说高祖为赵王置贵强相,独昌为可。高祖用其策,尧竟代昌为御史大夫。至杀赵王,昌亦无能为,特谢病不朝耳。由是观之,尧特为此计规代昌耳,安能为高祖谋哉!其后吕后怒尧为此计,亦抵尧罪。尧非独不能为高祖谋,其自谋亦不审矣。昌谓之刀笔吏,真不诬哉!

    郦寄幸免

    班固有言:“当孝文时,天下以郦寄为卖友。夫卖友者,谓见利而忘义也。若寄父为功臣而又执劫,摧吕禄,以安社稷,义存君亲可也。”予曰:当是时,寄不得不卖友也。罪在于寄以功臣子而与国贼游,且相厚善也。石碏之子厚与州吁游,碏禁之不从,卒杀之。君子无所讥,曰“大义灭亲”。郦商之贤不及石碏,故寄得免于死,古之幸人也。而固又为洗卖友之秽,固之于义陋矣。

    穆生去楚王戊

    楚元王敬礼穆生,每置酒,常为穆生设醴。及王戊即位,常设,后忘设焉。穆生退,曰:“可以逝矣。醴酒不设,王之意怠。楚人将钳我于市。”称疾卧。申公与白生强起之,曰:“独不念先王之德欤?今王一旦失小礼,何足至此?”穆生白:“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先王所以礼吾三人者,为道之存故也。今而忽之,是亡道也。亡道之人,胡可与久处?岂为区区之礼哉!”遂谢病去。申公、白生独留。王戊稍淫暴,与吴通谋,二人谏不听,衣之赭衣,使杵臼舂于市。申公愧之,归鲁教授,不出门。已而赵绾、王臧言于武帝,复以安车蒲轮召,卒坐臧事病免。穆生远引于未萌之前,而申公眷恋于既悔之后。谓祸福皆天不可避就者,未必然也。可书之座右,为士君子终身之戒。

    汉武无秦穆之德

    杞子自郑使告于秦,曰:“郑人使我掌其北门之管,若潜师以来,国可得也。”穆公访诸蹇叔。蹇叔白:“劳师以袭远,非所闻也。”公辞焉。召孟明、西乞、白乙使出师于东门之外。蹇叔哭之,曰:“孟子,吾见师之出而不见其入也!”公使谓之,曰:“尔何知,中寿,尔墓之木拱矣!”蹇叔之子与师,哭而送之,曰:“晋人御师必于殽!殽有二陵焉。其南陵,夏后皋之墓也,其北陵,文王之所辟风雨也。必死是间,余收尔骨焉。”汉武帝违韩安国而用王恢,然卒杀恢。是有秦穆公违蹇叔之罪,而无用孟明之德也。

    王韩论兵

    王恢与韩安国论击匈奴上前,至三乃复。安国初持不可击甚坚,后乃云:“意者有他谬巧,可以擒之,则臣不可知也。”安国揣知上意所向,故自屈其议以信恢耳。不然,安国所论,殆天下所以存亡者,岂计于谬巧哉?安国少贬其论,兵连祸结,至汉几亡,可以为后世君子之戒。

    汉俗谄媚

    西汉风俗谄媚,不为流俗所移,惟汲长孺耳。司马迁至伉简,然作《卫青传》,不名青,但谓之大将军贾谊何等人也,而云爱幸于河南太守吴公。此等语甚可鄙,而迁不知,习俗使然也。本朝太宗时,士大夫亦有此风,至今未衰。吾尝发策学士院,问两汉所以亡者,难易相反,意在此也。而答者不能尽,吾亦尝于上前论之。

    卫青奴才

    汉武无道,无足观者。惟据厕见卫青,不冠不见汲黯,为可佳尔。若青奴才,雅宜舐痔,据厕见之,正其宜也。

    司马相如创开西南夷路

    司马长卿始以污行不齿于蜀人,既而以赋得幸天子,未能有所建明立丝毫之善以自赎也。而创开西南夷逢君之恶,以患苦其父母之邦,乃复矜其车服节旄之美,使邦君负弩先驱,岂诗人致恭桑梓、万石君父子下里门之义乎?卓王孙暴富迁虏也,故眩而喜耳。鲁多君子,何喜之有!

    司马相如之谄死而不已

    司马相如归临邛,令王吉谬为恭敬,日往朝相如,相如称病,使使谢吉。及卓氏为具,相如又称病不往。吉自往迎相如。观吉意,欲与相如为率钱之会耳。而相如遂窃妻以逃,大可笑。其《谕蜀父老》,云以讽天子。以今观之,不独不能讽,殆几于劝矣。谄谀之意,死而不已,犹作《封禅书》。相如真可谓小人也哉!

    列仙之儒居山泽间,形容甚臛,此殆得道人也。而相如鄙之,作《大人赋》,不过欲以侈言汉武帝意也。夫所谓大人者,相如孺子,何足以知之!若贾生《鵩赋》,真知大人者也。庚辰八月二十日。

    窦婴田蚡

    窦婴、田蚡俱好儒雅,推毂赵绾、王臧。迎鲁申公,欲设明堂,令列侯就国,除关,以礼为服制,欲以兴太平。会太后不悦,绾、臧下吏,婴、蚡皆罢。观婴、蚡所为,其名亦善矣。然婴既沾沾自喜,蚡又专为奸利,太平岂可以文致力或哉?申公始不能用穆生言,为楚人所辱,亦可以少惩矣。晚乃为婴、蚡起,又可以一笑。凤凰翔于千仞,乌鸢弹射不去,诚非虚语也。

    汉武帝巫蛊事

    汉武帝讳巫蛊之事,疾如仇雠。盖夫妇、君臣、父子之间,嗷嗷然不聊生矣。然《史记·封禅书》云:“丁夫人、雒阳虞初等,以方祠诅匈奴、大宛。”己且为巫蛊之魁,何以责其下?此最可笑云。

    霍光疏昌邑王之罪

    观昌邑王与张敞语,真风狂不慧者尔,乌能为恶?废则已矣,何则诛其从官二百馀人?以吾观之,其中从官,必有谋光者,光知之,故立废贺,非专以淫乱故也。二百人方诛,号呼于市,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此其有谋明矣。特其事秘密,无缘得之。著此者,亦欲后人微见其意也。武王数纣之罪,孔子犹且疑之。光等疏贺之恶,可尽信耶?

    赵充国用心可重

    始予观充国策先零、匈奴情伪,曰:“何其明也。”又观遣雕车行羌中告谕,阻辛武贤先攻罕、开,守便宜不出师。画屯田十二利,专务以恩信积谷招降,以谓此从容以义用兵,与夫逞诈谖疲人于一战者绝殊。最末,观其语将校曰:“诸君皆便文自营尔,非为公家忠计也。”语郎中曰:“是何言之不忠也?吾固以死争之。”语浩星赐曰:“吾老矣,岂嫌伐一时事以欺明主哉!老臣不以馀命为陛下言之,卒死,谁当复言之?”卒以其意白上云。呜呼,使有位君子皆用其心如充国,则古今天下岂有不治者哉!尝观于内,公卿士大夫之议曰:“法当然,奈何!”观于外,将之议曰:“诏如是,不当违诏也。”凡在我,一入一出,未有止障也。脱有能言一事,其言不用,则矜语于人曰:“某事吾尝言之,上不我用也,我则无负。”终不更犯颜色,往复论也。况于以死守而不欺,岂复有哉!而以馀命受禄位者,并肩立也。岂特才不及充国,忠又不如,可叹也。夫充国之用心,人臣常道尔。然与充国同时在汉廷人,未闻皆然,而充国独然,故可重也。噫,今之人,不及往时远矣,则充国益可重也。予既观充国而感今之人,又观宣帝与之上下议,而格排群疑用之,遂无劳兵下羌寇,不知其能功名,亦遇主然也。噫,宣帝、充国可重也,况三代君臣间哉。下其肯有欺上,上其容有间然乎?而观扬子云赞,不及此区区论功尔。功古今岂无大者哉,不若原其心以励事君也。班固又不出语。山东气俗,故著云尔。

    史彦辅论黄霸

    吾先君友人史经臣彦辅,豪伟人也。尝云:“黄霸本尚教化,庶几于富,面教之者,乃复用乌攫肉,小数,陋矣。颍川凤凰,盖可疑也。霸以鹖神雀,不知颍川之凤以何物为之?”虽近于戏,亦有理也,故记之。

    梁统议法

    汉仍秦法,至重。高、惠固非虐主,然习所见以为常,不知其重也。至孝文始罢肉刑与三夷之诛景帝复孥戮晁错;武帝暴戾有增无损;宣帝治尚严,因武帝之旧。至王嘉为相,始轻减法律,遂至东京,因而不改。班固不记其事,事见《梁统传》,固可谓疏略矣。嘉,贤相也。轻刑,又其盛德之事。可不记乎?统乃言高、惠、文、景、宣、武以重法兴,哀、平以轻法衰,因上言乞增重法律,赖当时不从其议。此如人少年时,不节酒色而安,老后虽节而病,便谓酒色延年,可乎?统亦东京名臣,然一出此言,遂获罪于天。其子松、竦皆死非命,冀卒灭族。呜呼悲夫,戒哉!疏而不漏,可不惧乎?

    元成诏语

    楚孝王□被疾,成帝诏云:“夫子所痛,‘蔑之,命矣夫’!”东平王宇不得于太后,元帝诏曰:“诸侯在位不骄,制节谨度,然后富贵离其身,而社稷可保。”皆与今《论语》、《孝经》小异。“离”,附丽之“离”也。今作“不离”,疑为俗儒所增也。

    直不疑买金偿亡

    曾子曰:“自吾母而不用吾情,吾安所用其情。”故不情者,君子之所甚恶也。虽若悌弟者,犹所不与。以德报怨,行之美者也。然孔子不取者,以其不情也。直不疑买金偿亡,不辨盗嫂,亦士之高行矣。然非人情。其所以蒙垢受诬,非不求名也,求名之至者也。太史公窥见之,故其赞曰:“塞侯微巧,周仁处谄,君子讥之,为其近于佞也。”不疑蒙垢以求名,周文秽迹以求利,均以为佞。佞之为言智也。太史公之论,后世莫晓者。吾是以疏解之。

    邳彤汉之元臣

    王郎反河北,独巨鹿、信都为世祖坚守。世祖见得二郡,议者以谓可因二郡兵自送,还长安。惟邳彤不可,以为若行此策,“岂徒空失河北,必更惊动三辅。公若无复征战之意,则虽信都之兵,犹难会也。何者?公既西,则邯郸之兵,不肯捐父母、背城主而千里送公,其离散逃亡可必也。”世祖感其言而止。苏子曰:此东汉兴亡之决,邳彤可谓汉之元臣也。景德契丹之役,群臣皆欲避狄江南、西蜀。莱公不可。武臣中独高琼与莱公意同耳。公既争之力,上曰:“卿文臣,岂能尽用兵之利?”莱公曰:“请召高琼。”琼至,乃言避狄为便。公大惊,以琼为悔也。已而徐言,避狄固为安全,但恐扈驾之士,中路逃亡,无与俱西南者耳。上乃大惊,始决北征。琼之言,大略似邳彤,皆一代之雄杰也。

    朱晖非张林均输

    东汉肃宗时,谷贵,经用不足。尚书张林请以布帛为租,官自煮盐,且行均输。独朱晖文季以为不可。事既寝,而陈事者复以为可行,帝颇然之。晖复独奏曰:“王制,天子不言有无,诸侯不言多寡,食禄之家,不与百姓争利。今均输之法,与贾贩无异。盐利归官,则下人穷怨。布帛为租,则吏多奸盗。皆非明主所当行。”帝方以林言为然,发怒,切责诸尚书。晖等系狱。三日,诏出之,曰:“国家乐闻驳议,黄发无愆,诏书过也,何故自系?”晖等因称病笃。尚书令以下惶怖,谓晖曰:“今林得谴,奈何称病,其祸不细!”晖曰:“行年八十,蒙恩得在机密,当以死报。若心知不可,而顺指雷同,负臣子之义。今耳目无所闻见,伏待死命。”遂闭口不复言。诸尚书不知所为,乃共劾奏晖等。帝意解,寝其事。后数日,诏使直事郎问晖起居状,太医视疾,太官赐食,晖乃起。元祐七年七月二十一日,偶读《后汉书·朱文季传》,感叹不已。肃宗号称长者,诏书既已引罪而谢文季矣,诸尚书何怖之甚也。文季于此时强立不足多贵,而诸尚书为可笑也。云“其祸不细”,不知以何等为祸,盖以帝不悦后不甚进用为莫大之祸也。悲夫!

    诸葛亮八阵

    诸葛亮造八阵图于鱼复平沙之上,垒石为八行,相去二丈。桓温征谯纵见之,曰:“此常山蛇势也。”文武皆莫识。吾尝过之。自山上俯视,百馀丈,凡八行,为六十四蕝。蕝正圜,不见凸凹处,如日中盖影耳。就视皆卵石,漫漫不可辨。

    曹袁兴亡

    魏武帝既胜乌桓,曰:“吾所以胜者,幸也。前谏我者,万全之计也。”乃赏谏者,曰:“后勿难言。”袁绍既败于官渡,曰:“诸人闻吾败,必相哀,惟田别驾不然,幸其言之中也。”乃杀丰。为明主谋而不忠,不惟无罪,乃有赏。为庸主谋而忠,赏固不可得,而祸随之。今吾知孟德、本初所以兴亡者。

    管幼安贤于荀孔

    曹操既得志,士人靡然归之。苟文若盛名,犹为之经营谋虑,一旦小异,便为谋杀,程昱、郭嘉之流,不足数也。孔文举奇逸博闻,志大而才疏,每所论建,辄中操意,况肯为用,然终亦不免。桓温谓孟嘉曰:“人不可以无势,我能驾驭卿。”夫温之才百倍于嘉,所以云尔者,自知其阴贼险狠,不为高人胜士所比数尔。管幼安怀宝遁世,就闲海表,其视曹操父子,真穿窬斗筲而已。既不得而杀,予以谓贤于文若、文举远矣。

    周瑜雅量

    曹公闻周瑜年少有美才,谓可游说动也。乃密下扬州,遣九江蒋斡往见瑜。幹有仪容,以才辩见称,独步江淮之间。乃布衣褐巾,自托私行,诣瑜。瑜出迎之,立谓幹曰:“子翼良苦,远涉江湖,为曹公作说客耶?”幹曰:“吾与足下州里,中间隔别,遥闻芳烈,故来叙阔,并观雅规,而云说客,无乃逆诈矣乎?”瑜曰:“吾虽不及夔、旷,闻弦赏音,足知雅曲。”后三日,瑜请幹同观营中,行视仓库军资器仗讫,还,饮燕,示之侍者服饰珍玩之物。因谓幹曰:“丈夫处世,遇知己之主,外托君臣之义,内结骨肉之恩,言行计从,祸福共之。假使苏、张更生,郦、陆复出,犹将抚其背而折其辞,岂足下小生所能移乎?”幹笑而不言,遂称瑜雅量高致,非言辞所间。中州之士以此多之。苏子曰:曹孟德所用,皆为人役者也。以子房待文若,然终不免杀之,岂能用公瑾之流度外之士哉!

    贾充叛魏

    司马景王既执王凌而归,过贾逵庙,大呼曰:“贾梁道,我大魏之忠臣也!”及景王病,见凌与逵共守,笞杀之。逵之子充乃叛魏事晋,首发成济之事。凌尝谓充,卿非贾梁道子耶?乃欲以国与人。由此观之,逵之忠于魏久矣,充岂不知也耶?予乃知小人嗜利,利之所在,不难反父,父且不顾,不知人主亦安用此物。故亡晋者,卒充也。予少时尝戏作小诗云:“嵇绍似康为有子,郗超叛鉴是无孙。而今更恨贾梁道,不杀公闾杀子元。”

    唐彬

    唐彬与王濬伐吴,为先驱,所至皆下。度孙皓必降,未至建邺二百里许,称疾不行。已而先到者争财,后到者争功,当时有识者,莫不高彬此举。予读《晋书》至此,未尝不废卷太息也。然本传云:武帝欲以彬及杨宗为监军,以问文立。立云:“彬多财欲,而宗嗜酒。”帝曰:“财欲可足,酒不可改。”遂用彬。此言进退无据。岂有人如唐彬而贪财者?使诚贪财,乃远不如嗜酒,何可用也。文立者,独何人斯,安知非蔽贤者耶?

    阮籍

    “世之所谓君子者,惟法是修,惟礼是克。手执圭璧,足履绳墨。行欲为目前检,言欲为无穷则。少称乡党,长闻邻国。上欲图三公,下不失九州牧。独不见夫群虱之处裈中乎?逃乎深缝,匿乎败絮,自以为吉宅也。行不敢离缝际,动不敢出裈档,自以为得绳墨也。然炎丘火流,焦邑灭都,群虱处于裈中不能出也。君子之处域内,何异夫虱之处裈中乎?”此阮籍之胸怀本趣也。籍未尝臧否人物,口不及世事,然礼法之士疾之如仇雠,独赖司景王保持之尔,其去死无几。以此论之,亦虱之出入往来于衣裈中间者也,安能笑人乎?吾故书之,为将来君子一笑。戊寅冬至日。

    阮籍求全

    阮籍见张华《鹪鹩赋》,叹曰:“此王佐才也。”观其志,独欲自全于祸福之间耳,何足为王佐才乎?华不从刘卞言,竟与贾氏之祸畏八王之难,而不免伦、秀之害。此正求全之过,失《鹪鹩》之本意也。

    刘伯伦非达

    刘伯伦尝以锸自随,曰:“死便埋我。”苏子曰:伯伦非达者也。棺椁衣衾,不害为达。苟为不然,死则已矣,何必更埋?

    晋武娶妇

    晋武帝欲为太子娶妇,卫瓘曰:“贾氏女有五不可,青、黑、短、妒而无子。”竟为群臣所誉,取之,卒以亡晋。妇人黑、白、美、恶,人人知之,而爱其子,欲为娶好妇且使多子者,人人同也。然至惑于众口,则颠倒错缪如此。俚语曰:“证龟成鳖。”此未足怪也。以此观之,当谓“证龟为蛇”。小人之移人也,使龟蛇易位,而况邪正之在其心,利害之在岁月后者耶?

    卫瓘拊床

    晋惠帝为太子,卫瓘欲陈启废之言,未敢发。会燕陵云台,瓘托醉帝前曰:“臣欲有所启。”欲言之而止者三,因以手拊床曰:“此座可惜。”帝意乃悟,曰:“公真大醉。”贾后由是怨瓘。此何等语,乃于众中言之,岂所谓“不密失身”者耶?以瓘之智,不宜暗此。此殆邓艾之冤,天夺其魄耳。

    石崇婢知人

    王敦至石崇家,如厕,脱故着新,意色不作。厕中婢曰:“此客必是作贼。”此婢乃知人,而崇令执事厕中,是殆无知耶?

    裴頠之谄

    晋武帝探策,当亦如签也耶?惠帝探策得一,盖神以实告。裴頠谄对,士君子耻之,而史以为美谈。鄙哉!惠、怀、愍皆不终,牛系马后,岂及二王乎?

    王衍之死

    王夷甫既降石勒,自解无罪,且劝僭号。其女惠风为愍怀太子妃,刘曜陷洛,以惠风赐其将乔属,属将妻之。惠风拔剑大骂而死。乃知夷甫之死,非独惭见晋公卿,乃当羞见其女也。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