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我不打算洗掉密西娅的儿歌……
我应该留下一两首,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是问题是它们在哪儿呢?
思绪变换:
当我遇到梅拉妮的时候,我正和另外两个家伙合住在巴尔贝斯。我们的公共空间时常乱得可怕,但我住的房间非常舒适,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
很多书,很多音乐,很多烟灰缸,很多打开的包裹,我母亲每周都会从家乡寄包裹来(香肠、布列塔尼饼还有黄油脆饼,是的是的,我向你们发誓,非常多的脆饼,我妈妈她就是这样,她是布列塔尼人),很多穿破的T恤,很多穿脏的内裤,很多配不成对的鞋子,很多饱嗝,很多屁,很多手淫,很多恶俗的玩笑,甚至还有,哦,奇迹啊,比很多稍微少一点,但是数目仍有不少的姑娘,再加上我在墙上贴满的东西:便条、图片、笑脸、我觉得长得好看或者我喜欢的人的照片、建筑图、原型、模型、想法、学校的功课、工程清单、电影票、音乐会席位、我从书里抄来的话、让我不得不抬起头生活的金句、达·芬奇、阿尔内·雅各布森[75]、柯布西耶[76]或是弗兰克·劳埃德·赖特[77]的素描复制品,当我们绞尽脑汁,当我们奋力拼搏,当我们想要让自己相信自己是有天赋——我不会否认,我绝不会否认的——的时候,所有这些如此显而易见的行业守护神,我的家人、我的小船、我的朋友、我活着和已经死了的小狗们的照片,电影、展览、画展、音乐家、政治人物的海报,总而言之,全副武装,就是这样……
然而,当我们决定搬到一起生活,节省房租的时候(我的上帝啊,我就这样放弃了原来的一切,这太凄凉了,就为了能够生活在一起的幸福哪),我们先是搬到火车东站附近的一个小小的两居室里,在那里我们不得不收拢很多东西。
我把很多行李搬到我父母家,只留下很小的一部分保证日常的穿着和学习生活。但是无所谓,我们勤奋学习,经常外出,我们彼此相爱,互联网已经成为一堵我随时可以发表状态、解除状态、随手点赞的巨墙。
之后,当我们面临搬到这里以再节省一部分房租的时候(但是请注意,我们是交水电费的,不是吗?哦,我的上帝,我究竟变成什么样子了?),梅拉妮又一次筛选了我的衣物。没错,因为我现在已经长大,马上面临工作,所以那些不正式的T恤、我的旧大衣还有套头毛衣,我的卡莱尔牌,我的OCB牌,我的海军帽,我的托尔金牌,我已不再需要它们。不是吗,亲爱的?
好吧,没错。她说得对。从此我们要生活在一个氛围良好的社区里,凭良心说,能不在夜里听到火车经过的声音可真好,还有从此再也不用担心每走两步就被人抢走烟头……要是这就是我应该付出的代价,那很公平。不把要是我不能说服自己我已经变成大人了这一点算在内,谁会相信这一点?好吧,嘿,又来了,第五张纸板了。老实说,这件事并没有让我困扰,我很喜欢轻装上阵,但是问题是,今天,呃……我一无所有了,甚至连一盒磁带都没有,我输了。
好吧……密西娅,对不起,我还是得把你的磁带洗掉。
忽然我又想起一件事。去年我把自己的汽车当成废铁处理掉的时候,曾从副驾驶的抽屉里取回过一批杂物。老式车的音响必须用磁带,所以我这里应该还能找到几盒,不是吗?
我寻找着。
最后在属于我的那部分柜子的深处,我找到了一盒。唯一一盒。我不知道它是哪里来的,上面什么都没写。
好吧。让我们瞧瞧吧。
我洗了个澡,我思索着。我穿上短裤、袜子还有干净的牛仔裤。我思索着。我去找一件可以穿的衬衣,我思索着。我系好鞋带,我思索着。我煮了杯咖啡,我思索着。我又煮了一杯,我仍在思索。我煮了第三杯,我依旧在思索。
我思索着。我思索着。我思索着。
由于我用心思索,所以现在我完全清醒了。我浑身冒汗,我对自己刚刚的模样很气恼,现在我完全平静下来。
我在厨房里坐下来,我像在艾丽斯家一样点燃一支蜡烛,因为我发现烛光下的人显得更好看更睿智(好吧,显然,我家的蜡烛没那么有品位,不是我们在教堂里用的那种,就是梅拉妮买来的一种“装饰”,蜡烛里有股椰子的味道。唉,好吧,好吧。甚至不像是同一个晚上,生活夫人啊,求求您,请让我继续做梦吧),我关掉灯,我坐下来,我在桌上摆出那台磁带录音机。
我放进那盒旧磁带,我听到了什么:是大举进攻乐队[78]。
上天弄人啊……我都快跟不上节奏了。要是我不是那么紧张的话,也许我还能大笑一番。我倒了带,我抓起话筒,我……我转过身去,我不想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模样。
因为就算我穿上了出门做客的漂亮衬衣,点上了M6的蜡烛,手里握着迷你话筒的黄色手柄,我还是很难过。不,说真的,我还是不要看到这一切为好。
我清了清嗓子,我按下REC按钮(蓝色的)。磁带转动,我又清了清嗓子,我……我……呃……哦,该死,我再倒一次带吧。
好吧,我的小伙子,开始吧……
我深深吸了口气,就像以前在合住的姑娘们面前试着一口气从水下横渡外海,我重新按下蓝色的按钮。
我跳下了水:
“梅拉妮……梅拉妮,我不能再和你一起生活了。我……总之,当你听到这段录音的时候,我已经走了,因为我……我不能再和你一起生活了。
(沉默)
“我知道我应该给你写一封信,但是由于我很怕犯拼写错误,由于我很了解你,我知道你一看到一个错误,就会瞧不起写信的人,我想既然这样,那还是不要冒险写信的好。
“你瞧,我录下这段录音,是想和你解释一下,我想这就够了,是的,梅拉妮,我要离开你了,因为你瞧不起会犯拼写错误的人。
“对你来说,我想这个理由可能不太成立,但是对我来说,这一点非常清楚。我离开你,是因为你不够宽容,因为你看不到人身上真正的闪光点。坦白地说,写é还是er,写soit还是写soye,到底有什么要紧的,嗯?有什么要紧的呢?当然,可能在发音上是有些不同了,好吧,但是……那又怎么样呢?据我所知,这不会伤害任何人。不会影响他们的心情,不会影响他们的热情、他们的初衷,好吧,其实还是有影响的,因为你会流露出鄙夷的神情,他们根本没有时间说完那句话……呃……我……我跑题了。我根本没打算和你谈布士莱尔语法书[79]。
“要是我想一句话说清楚自己想离开的原因,我会告诉你,我要离开你是因为艾丽斯和伊萨。因为这一句话里就已完全包含了我想表达的所有意思。我离开你,是因为我遇到了让我明白亲密关系可以是怎样融洽的人,但是我不想告诉你这件事。首先是因为要是你知道了,你对待他们的态度肯定会比往常更加糟糕,其次是因为我也根本没打算和你分享我的心得。
(暂停,远处的汽笛声)
“在世间万物里,他们让我明白了……人是多么擅长假装,擅长撒谎,擅长掩饰。
“我在和你说的是爱情,梅拉妮。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不再相爱了?真的一点都不再相爱了,我是说你哪,你知道吗?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不再做爱,只是单纯地性交?反正总是一样,我总是知道如何让你快活,我也给了你快活,你也知道如何让我快活,你也给了我快活,但是……但是什么?这到底算是什么?我们两人如释重负,然后双双睡去?不,别翻白眼……你知道的,我说的话是有道理的。你知道的。
“我们的床,它很伤心。
“一切……一切都很伤心……
“我们之间只剩下了这个。我很了解你,我知道你总是不断地扯着嗓子指责我的不是,好让路人听见,以为我是个浑蛋,一个彻彻底底的浑蛋,真的,当我想到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想到你们整个家庭为我所做的一切,公寓、房租、假期还有一切的一切,想到我耳边从来没有清净过,我想我能给你三个理由,解释我的离开。三个简洁、简单、好懂的理由。像这样,至少,一个浑蛋,他是不会这样做的……
“我给你理由,并不是想为自己做解释,我给你理由,是想你不至于想不通。因为你很喜欢事事都有理可循,反复咀嚼、筛选,就像那些傻瓜一样。还有,说真的,你真的配不上你所得到的一切……是的,那是你的风格,你总是责怪他人,而从不反省自己。我并不恨你,甚至我都有一点羡慕你,你懂的……我也很愿意时不时地能这样任性一下。这能让生活变得简单。再说我知道这是你的家教,你是家里的独生女儿,你父母从来没把你当作大人看待,他们纵容你所有任性的行为……而且……就是这样……总之他们有点把你宠坏了……
“就是说,他们甚至对你选的布列塔尼小男朋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我知道你并没有恶意。但是呢,我还是把理由告诉你吧,这样回头你也能有些事做。你和你母亲,你们回头还能有些事做。
(沉默)
“我离开了你,因为你总是不让我好好看完一部电影……每次都是……每次都是,你总是……
“而且你也知道,在黑暗中多坐一会儿,看着大屏幕上那些滚动的不知名的名字,平复心情,对我来说就像是梦境和大街之间的生命过渡室……你呢,你觉得这太无聊了,好吧,但是我对你说过,我对你说过上百遍:你可以先走,在大厅等我,去咖啡馆等我,或者你可以和你的女性朋友去电影院,总之不用管我,不要在电影快结束的时候,问我一会儿去哪个餐馆吃饭,或是和我大谈特谈你的同事还有你那些不合脚的鞋。
“是的,就算那部电影很糟糕。我不在乎。只要我坐在电影院里,我就想不到结束不起身,在看到感谢佩兹乌里-雷尔-乌士市政府和数码蓝光字样前,我是不会离场的。就算这是一部丹麦或者韩国电影,就算我根本没有看懂,我也需要看到最后。我们一起去电影院已经快三年了,三年来我每次都能感受到你的不耐烦,只要字幕一出来你就会条件反射性地皱眉……而且你……算了,你自己去看吧,梅拉妮。你和别人去看吧。我对你没有太多的要求,我甚至在想这可能是我唯一要求你做的事……不是……
(沉默)
“另一件事,是你总是抢先在我的甜点上咬一口,这也是我受不了的事情。每次你都借口要减肥,不吃甜点,但每次我的甜点上来的时候,你都会一把抢过我的小勺,挖走顶上的一块。好吧……现在不能再这样了。就算你知道我的回答,你也应该先问问我同意不同意,让我能多觉得自己有存在感一点也好啊。而且,问题的关键是,你挖走的往往是甜点里最好吃的部分。尤其是柠檬派、起司蛋糕和布丁,你知道的,或者说也许你曾注意到过,它们是我最爱的三种甜点。
“所以,现在你可以和你的朋友们说:‘你们看到了没?就算我为他做了那么多事,这个浑蛋还是要为了一块甜点离开我!’你可以这么说,因为这是事实。但是请注意这也是问题的关键。美食家会明白的。
“最后一件事,我想也是最重要的,是我之所以离开你,是因为我不喜欢你和我父母打交道的方式。上帝知道我从没有用他们来烦过你。自从我们在一起,他们来拜访过我们几次?两次,还是三次?总之也不重要了,我还是不要回忆起得好,想起来就让我浑身不自在。
“我知道,他们是没有你父母有文化。他们没有你父母智慧、体面、有趣。是的,我家是比较狭小,到处都盖着桌布,摆着干花,但是你瞧,它们就像拼写错误一样,它们……它们不能说明什么问题。总之它们没什么重要的。花边、停在花园尽头的房车还有威尼斯带回来的面具,他们的恶俗趣味显露无遗,这一点丝毫不假,但是这和他们是怎样的人没有任何关系。他们的宽容友善和恶俗趣味并不矛盾。没错,我的母亲没有你母亲有品位,没错,她是不知道格伦·古尔德[80]是谁,没错,她是总弄混莫奈和马奈[81],她是很怕在巴黎开车,但是梅拉妮,在你决定屈尊去见她的时候,她特地去发型师那里做了头发。我不知道你是否注意到了这一点,但是我,我注意到了,每次,我……每次,这都让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这让我心痛。她和你打交道的时候,都有种女仆仰视主人的感觉,就因为你又瘦又美,因为你是她儿子心爱的人,因为……因为她太傻了,以为这样能帮你镀金……她从来没为我父亲去做过头发,但是为了你,为了向你表示她对你的尊重,是的,没错,她要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些……而你,你根本不能理解我为什么会对此如此激动。你根本不能,不是吗?你哪,每次当你高贵的目光落在他们收集的贝壳类小玩意儿上,落在他们按顺序摆放整齐、但从未打开的大百科全书上时,你都会咬着嘴唇,鼻孔朝天,但是你知道的,我……我啊,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从没看到自己的母亲有时间慢悠悠地生活或是和她的女朋友们去购物,因为我的爷爷奶奶和我们一起生活,她必须不停手地照顾他们。等我爷爷奶奶过世之后,等我母亲不用再为他们剪头发或是指甲,等她不用为他们提供成堆的土豆、豆子或是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的蔬菜,供他们去皮,好让两位老人觉得自己还有用处时,等她终于可以安生一会儿,因为两位老人现在终于睡在坟墓里了,但是紧接着我姐姐的孩子又来了。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听到她抱怨过,从来没有过。我看到的她总是高高兴兴的。你注意到了这一点吗?
“总是快活……你能想象,同一个人以这样两个词过完这样的一辈子,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力量吗?该死的,这又不是课堂小结!我要向你承认一件事,梅拉妮:在我母亲的快活和你的古尔德演奏的《古德堡变奏曲》之间,我看不到任何不同。他们拥有同样的天赋。这个女人,这位皇后,这位普通人中的皇后,每次她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每次她问我你的消息的时候……有时,我会说谎,你知道的……有时,在挂电话之前,我会说:‘梅拉妮问候你’或者‘梅拉妮问候您’……呃……现在我再也不想撒谎了。”
停止键(红色的按钮)。
呼哇哇哇哇哇哇……
我从水里探出脑袋,像参加奥运会的漂亮男运动员一样鼻子里呼着气。
嘿,我完成横渡了,不是吗?
爱说三道四的女人们在哪儿?她们还在吗?至少她们看到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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