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人在读什么:法国流行文学前沿作品选集.1-不如一起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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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克一眼就认出了那几乎无法辨读的窄小字迹。

    是薇娜。

    他心中浮现出一片平静祥和的感觉。

    44

    一九九八年十月二日,下午五点四十九分

    热水如大雨般打在丽莉赤裸的身上。丽莉在水柱下闭上双眼,希望能稍微找回一点平静的感觉。至少希望能镇定一点。她的手胡乱按压湿软的杀菌肥皂。她简直是歇斯底里地搓洗身体:胸部、腹部、阴部。乳白色的肥皂泡沫缓缓流到她两脚间。丽莉冲水冲了很久。她想尽办法,拼命让自己变得干净。至少在表面上看起来干净。粉饰太平。

    她裹了一条白色大浴巾,终于出来。水滴顺着濡湿的头发滴在浴巾上。丽莉用手一抹,抹去镜子上的水雾。她模糊的映象吓了自己一跳,仿佛自己的脸被换成了一个陌生女子的脸。镜中那鬼魅般的轮廓,再度消失在雾气中。丽莉用力刷牙,刷得太用力,都流血了。

    刚才在马路上,在舒瓦吉大道的那个十字路口,她全部吐光光了。她把自己像在燃烧般的五脏六腑统统吐在人行道上了。伏特加、威士忌、龙舌兰……她四只脚趴在路边水沟旁时,一名年轻警察正好路过。他递了一张面纸给她。她弯着腰把自己擦干净的同时,旁边一位母亲推着娃娃车从她的呕吐物上过去。年轻警察大可把她带回警局。要不是她用水汪汪的大眼睛苦苦哀求,他原本应该是会那么做。

    “警察先生,这是第一次。”

    她很勉强逃过一劫。

    她又吐了一次。这次是半个小时前,在这房间里的床尾。她已经吐到没东西可吐,吐得痛苦得要命。

    丽莉从浴室出来。

    房间里,躺在另一张床上的女生,显然等她很久了。

    “你进去冲澡时,她们来清理过……”

    这个女生还不到十六岁,红色的头发理成平头,牙齿已发黄。

    “你算是运气好的了,”女生继续说,“我从来都吐不出来。有时候,我简直觉得我里面烂掉了。我好想狂吐一下。”

    丽莉一点也不想聊天。黄牙女生才不管那么多,她只想找个发泄的对象而已。

    “我已经是第二次来这里。”她又说,“我是惯犯啦!所以他们不爽了!昨天训话训了三个小时。那些白痴,快把我闷死了。”

    丽莉仍站着,目光移向稍远处,望向窗外。黄牙女生终于生气了。

    “少在那边装清高,等着瞧吧,你迟早也会有这一天。”

    丽莉望着停车场上来来去去的救护车。她在外面徘徊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决定进来。她甚至在对面,跟着不知名过世老妇人的送葬队伍走了一段路。丽莉能清楚看到圣伊波利特教堂的塔顶钟楼,但就在隔壁的幼儿园却被奥斯曼风格的公寓遮住了。马路上车辆的噪声,盖过了孩童们的喊叫声。或说不定孩子们进教室或回家了。丽莉已不太有时间概念。她的心绪一团混乱,身体痛苦不堪。她到底在这里做什么?接下来的好几个小时,她要怎么熬过去?

    “第一次的时候,我和你一样……”

    闭嘴啦!丽莉在内心大吼。

    丽莉把手机留在浴室衣架上的衣服口袋里。手机是关机状态。然而,她心里只有一个非常强烈的念头:打电话给马克!要他快来。要他把她拥入怀里,像以前在学校时那样保护她,把坏人赶跑。

    只要他能在身边就好。

    打一通电话给他就行了。不论马克在哪里,他都会即刻赶来。

    黄牙女生不死心:

    “你知道吗,其实也不必内疚啦。那些白痴,管他们怎么想呢。他们会拼命让你有罪恶感。叫他们去死啦!”

    “谢谢。”丽莉仍不由自主说。

    她能付出的只有这样了。她望着前方的一棵大松树,希望能看到一只鸟,或任何的生命迹象,但什么也没有。

    不,马克不会来了。她不会打电话给他。不论马克或其他任何人都不会知道她在这里。这里最基本能做到的,就是不透露姓名。不,她不会打电话的。虽然打电话是她最想做的事,虽然她肚子痛得像要撕裂,虽然再度有隐隐反胃的感觉,但必须和马克保持距离。

    至少必须暂时这样到明天。

    丽莉转向黄牙女生。起码有一件事,这个女生能帮得上忙。丽莉嘴角泛起苦涩的笑意。

    “可以跟你要根烟吗……”

    对方不曾有机会回答她,因为房门打开了。一名身形宛如狱卒的女护士踏入房里。

    “韦米莉小姐?”

    “我是。”

    “时间到了,精神科医生可以见你了。”

    45

    一九九八年十月二日,下午五点五十七分

    柯薇娜以她那独有的娇生惯养千金的变态笑容,直盯着马克看。活脱脱是童话故事里的连环杀人狂。她在车厢内的第一排座位坐了下来,恰恰坐在与马克相对的位置。

    她面对着他。

    窗外,诺曼底地区的单调景致不断飞速闪过。

    马克按兵不动。薇娜的毛瑟手枪一定就在她唾手可得的地方。伺机而动才是上策。眼下,马克只想把爵爷的札记先读完。只剩下五页而已。

    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丽莉在莫瓦尔沙滩上的动人身影又浮现在他脑海。接着浮现的是一长串的医院电话。他千万不能分心,必须把最后几页读完,同时留意薇娜的动静……然后一有机会就夺下这个疯婆子的手枪。

    爵轻信的札记

    我知道你已经不耐烦了,就算还剩下几页!你开始慌张了,你想知道答案。然而我明明告诉过你,别以为会有什么圆满的大结局,别以为会有什么戏剧性的结果,别以为到了最后一行,就会有个克里斯蒂笔下的波罗探长跳出来指出真正的凶手……我知道,你想听的,不是我这些半吊子的心理分析。你听腻了。爵老爷爷的老古董调查方法、起起伏伏的各种心情,和那些不可靠的线索,统统不想再听了;你一直很有礼貌又客气地听我慢慢说故事,但现在,你其实只关心一件事:那份DNA比对报告!无所不能的伟大科学、基因的奇迹。请放心,那份DNA报告,我一定会仔细说,别着急。那是丽莉的生日礼物:庆祝她十五岁的三滴血。

    请见谅,但在这之前,仍有几件小事必须先搞定……纳金和我呢,继续不死心地寻找流浪汉裴乔治的下落,这个毒虫说不定口袋里正带着一条价值七万五千法郎的名牌手链到处乱跑……

    最后是纳金找到了乔治,几乎是偶然中找到的。几个月来,我们试图清查所有已故——不论是意外身亡或非意外身亡的游民或街友。这天,是一九九三年七月一个起雾的早晨,纳金把乔治的照片给一名警察看,这名警察所负责的辖区是哈佛市的内日区,是个挤在码头仓库间的奇怪郊区。这警察隐约有些印象。于是他们回局里翻找档案,确实有过这个案子。

    一九九一年一月二十三日,在油槽区发现了一具溺毙的无名尸。当时的气温已连续一星期跌至零度以下,这家伙就算血液里的酒精高达两克多,在冰冷的水里也撑不过五分钟。在他身上并未发现任何身份证件,但警方拍下了尸体的照片。绝对没错,确实就是裴乔治躺在他那条破了洞的毯子上。手里空无一物,口袋里也是。没有遗书,没有狗链……也没有名牌手链。

    死胡同里的一堵墙。

    我亲自通知了他的哥哥裴奥格,他简直像松了一口气。他个人的调查已宣告结束。他可以把这一页翻过去了,我却还不行。

    这个混账裴乔治在冬天带着他的秘密一起离开了人世。那天晚上,他在恐怖峰上到底做过什么事?他到底看到了什么?

    薇娜居然闭上了眼睛!

    诺曼底地区高低起伏的景色,对她似乎产生了催眠的作用。

    这家伙,似乎不习惯长途旅程嘛,马克心想。

    他轮流阅读爵爷的札记和监视车厢另一头的柯薇娜。薇娜抗拒着睡意,已经好几分钟了;她睡着一会儿,又忽然惊醒,瞪大眼睛寻找马克。这次,薇娜的眼睛闭上半分多钟了。

    马克决定了。他蹑手蹑脚,悄悄起身。他和薇娜之间只距离不到二十米。但愿薇娜别在这时候睁开眼睛……

    马克已前进了足足十米。薇娜的头依然静静不动歪向一边,倒在蓝黄座椅的侧边,像个玩累了而睡着的小女孩,脸上挂着几乎堪称天真的笑容。马克继续前进。他觉得自己宛如回到小时候,回到迪耶普儿童活动中心,玩着“静悄悄国王”的游戏:他不能被盲眼喷火龙(蒙着眼睛的其他小孩)的爪子抓到,并要去拯救被绑在椅子上的公主。当然,他的公主是丽莉。

    只剩五米了。列车稍微向右偏转。薇娜的头倾斜了几厘米,再度静止不动。马克如雕像般僵住,甚至停止呼吸。

    薇娜忽然睁开双眼,直直盯着他,像极了两颗用弹弓弹过来的黑色弹珠。

    她还来不及反应,下一秒,马克的八十公斤体重便扑到她身上。他是基于翼锋橄榄球员的本能反应,不假思索飞扑上去的。他用右手捂住薇娜的嘴,再凭着左手单手架住她的两只手臂。薇娜只能瞪大眼睛,拼命蹬腿。车厢内的另外两名乘客,那个听随身听的少年和睡觉的大个子,完全没有吭声。

    马克把薇娜推向窗边,且依然牢牢架着她。她身旁放了个绿色假鳄鱼皮的旧式手提包。马克心里有个简单的计划:先把枪夺过来再说,然后要谈什么再慢慢谈……

    他右手依然捂着她的嘴,身体更用力地压住薇娜,以免她乱动,并用左手翻找手提包。

    几秒钟就够了。他从包里拿出那把毛瑟L100款手枪。薇娜的双眼愤愤瞪着他。马克用枪指着她,然后缓缓把手从她嘴巴上移开。

    “你想去迪耶普观光?”

    薇娜一脸不屑。

    “对呀,我是风筝迷。听说这周末,会有一大堆风筝迷去迪耶普朝圣……”

    “你有问必答,是吧?”

    “要看是什么问题。要是我大叫,你怎么办?”

    “我就毙了你……”

    “不会吧?你怎么可能伤害你亲爱的大姨子?”

    “很难说哦……我毕竟是个姓韦的,是个坏人……”

    薇娜叹了口气,她显然一点也不希望引起旁人注目。

    “薇娜,你知道这是晚上的最后一班车吧?你打算在迪耶普过夜?”

    “搞不好哦……你知道,我毕竟是个姓柯的,总是很有办法的……”

    “不管你有没有办法,我警告你,要是被我奶奶妮可遇见你,她一定把你剁成碎肉喂海鸥……”

    “你的冷笑话到底要讲到什么时候?”

    马克稍微挺起身子。这个女生的自信,他很看不惯。必须挫挫她的锐气,必须攻她的弱点,逼她说话!这就像是和一个有性格障碍的人打心理战,只要让她自相矛盾,她就会不攻自破。马克把空出来的手,放在薇娜大腿上。她不禁退缩,头部撞上车窗。

    “你是希望借住我们家吧……你想睡我房间,是吗?”

    手继续往上伸。这以牙还牙的手段未免下流,但马克不管。

    “抱歉了,美女,但今晚,我的蛋蛋微恙,你应该懂我的意思吧……”

    “你再不住手,我就要喊了……”

    马克的手放在薇娜的淡紫色毛衣上,就在她乳房下方。

    “你知道,假如你懂得好好打扮,其实你并不算太丑。”

    “把手拿开……”

    薇娜说话的声音似乎破损了,像一道水泥墙开始出现裂缝。马克继续施压:

    “我是说,会更性感。几乎算正点了,可爱的小胸部……”

    马克的手放到毛衣上围的其中一个小凸起上。他感觉到薇娜的心跳加速。

    “再说,你多的是钱可以把它们变大,是不是?”

    心跳更剧烈了。薇娜的手指握着马克的右手臂,却仅犹如十根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小残肢,根本伤不了他。

    马克向前倾身。他的嘴巴凑到薇娜的脖子旁。他感觉到她的身体僵了好几秒,手指像是抽筋了,瘦小的身躯瞬间变成一棵枯木。然后薇娜顿时瓦解,仿佛她全身的骨头忽然散掉了。

    马克推开她的手,在她耳边呛声:

    “薇娜,再也不准碰我!听懂没?再也不准碰我。”

    车厢的门猛然开启,一名列车员走了进来,是一名相当年轻的女列车员。她从他们身旁经过时,连停都没停。她仅朝紧紧相拥的马克和薇娜匆匆瞥了一眼,嘴上浮现一抹微笑后,随即消失在下一个车厢。

    马克放开薇娜,以枪指着她。

    “演戏演够了。你到底来这里做什么?”

    “你去死啦……”

    马克脸上泛起笑意。

    “薇娜,你让我觉得好笑。你明明应该让我觉得很闷,我却想讲道理给你听,像讲给一个小妹妹听一样。”

    “浑蛋,我比你老啦!”

    “我知道。很奇怪吧?大家都说你是个可怕的神经病,可是我却不这么觉得。”

    “什么叫‘大家’?你是说那个姓爵的?”

    “嗯,是呀……”

    “他说的话,哪能相信……”

    薇娜逐渐恢复冷静了。马克不能被这份气势唬住。他把枪握得更紧了。

    “现在,他确实不能再说你坏话了。一颗子弹正中心脏……一枪毙命!是因为他讨厌你,你才杀了他吗?”

    短短不到一分钟,薇娜的身体似乎再次瓦解。她再睁开眼睛时,深褐色的眼珠闪烁不已,几乎感人了:

    “姓韦的,你胡说什么?我……我又没杀爵轻信……”

    她的声音故作镇定:

    “不过,我还真想亲手杀了他。我进到他家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少耍我!我在他家里的时候,他的尸体直接倒在我身上。你的车就停在他家门前。”

    薇娜的瞳孔放大了。她深色的双眼,犹如两只苍蝇在罐子里慌张乱飞。

    “我到的时候,他已经死了。我发誓!我最多只比你早两个小时到爵轻信的家。他那时候已经冷掉了,他的头塞在壁炉里,壁炉也冷了。”

    马克咬了咬自己的嘴唇。

    她说的是实话,他心想。

    他发现爵爷时,爵爷已死了好几个小时。薇娜说的似乎是真话,听起来相当合理。他是否要不顾自己所看到的种种迹象,而傻傻去相信这个疯婆子的话呢?如果是这样,会是谁杀了爵轻信?他眼前浮现丽莉的影像。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你爱信不信,我才无所谓……”

    “好。那你去爵爷家做什么?”

    “我是蜻蜓迷。我想去参观他的收藏。你也是,不是吗?”

    马克忍不住微笑了。然而他手上握着毛瑟手枪,仍不敢掉以轻心。薇娜又补上一句:

    “姓韦的,搞不好,爵轻信根本是你做掉的。到时候警察发现的会是你的指纹,不是我的指纹。”

    可恶!她倒也没想象中那么疯嘛!马克顿时乱了方寸,说话有些结巴:

    “难道你……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根据爵轻信在他札记本里所写的,他打算寻短见,打算在一份旧报纸前,朝自己脑袋开一枪……”

    “不是的……”

    薇娜很短暂地犹豫了一下,约莫只来得及让窗外飞过三座高压电塔。

    “看来那个白痴不知道怎么拿枪。”

    她说谎!至少,关于这一点,她说谎!难道爵爷在遇害前联络过柯家?难道他向她们透露过札记以外的内容?

    “爵轻信有新发现!”马克几乎是喊着说,“他一定向你祖母报告过。他跟你们说了什么?”

    “我死也不会说!”

    这几乎已经把话说绝了……薇娜双手交叉于胸前,头瞥向车窗,像是在表明她言尽于此。车窗开了一个约十厘米的缝口,微风吹拂着薇娜少数几根没被漆色发夹夹住的头发。马克的目光落到她的手提包上。

    “好。”他说,“既然你什么都不肯告诉我……我只好自己来。”

    马克把空着的手伸入手提包。

    “姓韦的,不准碰我的包包!”

    薇娜像弹簧般跳了起来。她被逼急了,张开嘴巴扑向马克拿着毛瑟手枪的手,想用牙齿撕裂他的血肉。马克空着的手立刻伸过来,一把挡住她的胸口,并将她用力推回座椅上。

    “浑蛋!”薇娜紧抓着马克的手臂,一面咬牙切齿说。

    她小小的双脚,猛踢马克的膝盖。他犹豫着要不要乘机痛扁她一顿,随即作罢。他只把手臂伸直,继续让两人保持距离。薇娜紧抓着马克的上衣,想用自己仅有的力气捏它、扯它、撕它。

    她不是马克的对手,两人实力太悬殊。她放开了手,再度退到座椅深处,头倚着车窗。

    马克喘了口气。薇娜的长发乱了,长发下难掩一抹窃喜的笑容。两人拉扯过程中,一个蓝色信封从马克的口袋掉了出来,滑落到座椅底下,但他浑然不觉。她只要等他离开以后再把它捡起来就行了。或许没什么重要的,只是一些笔记或一份电话账单……但或许可能是别的东西……

    马克打开了她的鳄鱼皮手提包。

    信封待会儿再说吧,薇娜心想,这个王八蛋总不至于要……

    “姓韦的,不准碰!”

    薇娜怒火中烧却无能为力。

    “这么激动呀?你这个淘气鬼,在这里面藏了什么好东西?”

    马克的手在包包内随意摸索。有一串钥匙、一部手机、一支口红、一个也是鳄鱼皮的钱包、一支金属圆珠笔、一本小行事历……

    薇娜的双手开始发抖,仿佛失控了。

    马克掐中要害了!她就是看到了这本行事历,才忽然变得这么激动。其实,也称不上行事历,只是个普通的小记事本,大约七厘米宽、十厘米长而已。马克已猜出了薇娜如此惶恐的原因:这是一本私密日记,或之类的东西。

    “姓韦的,敢打开来……你就死定了。”

    “那就告诉我呀。关于爵轻信,你知道什么?”

    “我告诉你,你死定了!”

    “随便你喽。”

    马克单手翻开小记事本。每一页几乎都是相同的形式。左页是薇娜的手绘图画、照片,或拼贴,右页则以稚气的小小的字写着三行字。简短的三行字,格式有如短诗句。

    他想必是第一个翻开这个记事本的人,更是第一个阅读的人。他不忘把枪口继续对着薇娜。她似乎虎视眈眈,想等他一不留神就飞扑过来。他随意翻到其中一面。左页贴着一个神圣十字架的图片。但是,耶稣赤裸的身体上方,戴着荆棘的头部,被换成一张眼神火热的年轻男子的脸,想必是马克所不认识的某个电视明星吧。他低声念出右页的文字:

    以我的念珠,抟塑出你的曲线

    触碰十字架上,你的身躯

    将我自己献给你

    “好样的你。”马克奚落道,“原来做礼拜,看到耶稣时,你心里都在想这种事……”

    薇娜咆哮:

    “你懂个屁啦!这是俳句,是日本短诗。你不懂的!”

    “那你奶奶呢?她也不懂吗?我能用短信发给她看一看吗?”

    薇娜皱起眉头,像个犯了错被责备的小孩。马克持续施压:

    “怎样?快说,不然我要继续了。关于爵轻信,你知道些什么?”

    “去你的……”

    马克的手指撕下记事本的那一小页,揉成一团,从半开的车窗扔了出去。

    “你说得对,我也不跟你客套了,这篇写得很烂。换一页如何?喏,我们来玩个游戏。我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不回答,我就找一篇来读。如果我不喜欢,就撕掉;如果我喜欢,就发短信给柯奶奶。”

    马克的手指拨弄着页面,一面发出大笑声。笑得太大声了。他想故意表现出自信满满的样子,实际上却觉得自己侵犯了别人的隐私,而感到越来越不自在。薇娜垂头丧气坐在座椅角落,像只丝毫无力反击的麻雀。马克每撕掉一页,就像拔掉她翅膀上的一根羽毛。

    页面翻动着。马克在一张空中巴士的照片前停了下来。这张飞机照片被修剪得很仔细,贴在一座壁炉里。

    钢铁之鸟,

    炼狱中的天使

    我的骨肉

    “不错嘛。”马克评论说。

    他喉咙里仿佛结了个球,使他吞咽困难。但他不想被人看穿。

    “不过最后一句‘我的骨肉’不行。薇娜呀,你至少该加个问号嘛。算了,撕掉!”

    两页纸都消失在车窗外了。薇娜不寒而栗。马克继续:

    “怎样,还是嘴硬吗,薇娜?你跑去爵爷家做什么?”

    “你去死啦!”

    “随便你……”

    页面又翻动了。马克的目光停在一张小女孩卧室的照片上,这想必是从某本家具手册里仔细剪下来的。页面的右侧,薇娜贴了一张班乔的照片,就是那只咖啡色和橘色相间的绒毛大熊。卧室中央的床上则贴了另一张照片:当然,是丽莉的照片。照片上的她盘腿坐着,八九岁。这照片一定又是爵爷偷拿走的……

    马克很吃力地让自己的口吻听起来像是事不关己。他的喉咙像在灼烧:

    被遗忘的玩具

    我好想念你

    被抛弃了吗?

    “你这个姓韦的烂人,”薇娜愤愤地说,“亏我还带你看丽萝的房间……”

    “我等着听哦……”

    薇娜向马克用力竖起中指。

    撕掉,扔到窗外。

    马克翻阅得更仔细了。他必须下猛药,必须更狠一些。他的手指停在其中一页,几乎是最后一页了。右侧页面是一张丽莉和他的合照。日期并不难回想:一九九八年七月十日,所以是不到三个月前的事。丽莉刚收到毕业考成绩单。她得到了优的成绩!马克和她在迪耶普海边互相拥抱。

    马克不禁微笑。原来爵轻信,或欧纳金,竟然扮演起狗仔队的角色。这也不能怪他们!毕竟,他们有约在先,受雇于柯家。况且,爵爷在他的札记里对这一点也直言不讳。只不过巧手薇娜,居然借此玩起图文剪贴手工来了。笔记本里照片上,拥抱着马克的人,并不是丽莉,丽莉曼妙身材上的脸,移花接木贴了薇娜的脸,看起来非常突兀。一张木乃伊般干干瘪瘪的脸,竟放在女神胴体上。

    马克以毫无感情的声音念道:

    用眼神拥抱你的爱人们

    呻吟,搂住你的恋人们

    孑然孤独,美妙的游戏

    薇娜闭上双眼。她成了只落入陷阱的小老鼠,没有洞穴可躲。马克内心天人交战着,他很想把笔记本还给她,站起来,丢下她,径自离去。薇娜只是个受害者,无端被卷入恐怖峰空难的这场巨大连锁反应。她迷失了,彷徨了。

    就和他一样。

    只是个孩子,一早起来却在镜子中遇见恐怖妖怪。只是个孩子,却陷入七情六欲的禁忌情感旋涡中。马克尽管仍用枪指着薇娜,却听到自己说出比子弹更伤人的话:

    “薇娜,这张给我留着做纪念,还是要寄给你奶奶?”

    薇娜的目光迷失在诺曼底地区一望无际的玉米田里,她用力扭拧手指,仿佛终究将扯下一根手指来。马克再度在她伤口上撒了些盐。他的喉咙成了一片干枯沙漠。

    “不然我拿去给丽莉看好了,她应该会觉得很好玩吧!”

    马克的手指开始撕这一页。薇娜睁开眼睛,以出奇缓慢的语调说:

    “爵轻信二十九日晚上打电话给我祖母。当时,他仍活得好好的。他说有新发现。据说是整个案子的关键。就这么巧,偏偏在最后一天,离半夜剩五分钟的时候!偏偏就在他打算一面盯着一九八〇年十二月二十三日的《东部共和报》,一面朝自己脑袋开一枪的前一刻!他需要再有一两天搜集证据,但他信誓旦旦表示有把握能解开这团谜。他也需要再有十五万法郎……”

    马克轻轻合上薇娜的笔记本。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我从另一台电话偷听的。我很懂得如何低调不引人注意。我在这方面甚至很有天分……”

    “你祖母相信了他?”

    “不晓得。就算半信半疑,她还是答应给钱了。反正她不在乎钱……爵轻信已经诓了她十八年,也不差这最后几天了……”

    “你呢?”

    “我什么?”

    “你相信爵轻信说的话吗?”

    薇娜脸上出现一副匪夷所思的表情:

    “难道你相信这种鬼话?就在半夜十二响钟声的前一刻,忽然挥一挥魔法棒似的就找到了答案,你觉得这种说法站得住脚?”

    马克沉默不语。

    窗外,玉米田已换成席伊山谷的苹果园。薇娜转向马克,低声继续说:

    “我去爵轻信家,是为了找他,为了叫他别再烦我们。我想告诉他,一切都结束了,丽萝已满十八岁,她可以自己做主了。你也是,你看完了整个调查始末,我也是,所有细节我都知道。名牌手链、钢琴、戒指……还能是怎样!你自己刚才在玫园也说了:活下来的是丽萝。米莉十八年前就在飞机上烧死了;你大可去这样告诉你祖母。你就是这么想的吧?她也是这么想的,不是吗?”

    对,马克就是这么想的。薇娜说得对极了。

    “既然不是你做的,你知道是谁杀了爵爷吗?”马克问。

    “不知道,也无所谓。”

    “会不会是你祖母?为了不付钱给他?”

    薇娜冷笑。

    “区区十五万法郎?拜托……”

    马克闷不吭声,随即又想到一个问题:

    “爵爷有没有告诉你祖母,他打算用什么方式搜集最新的证据?”

    “有呀,他说他要去汝拉山挖一挖,要去恐怖峰附近杜河边的一家民宿。我奶奶就是把剩下的钱寄去那里。”

    去汝拉山?他每年都去的地方?可是现在是十月耶!到底为了什么?

    “他跑去那里做什么?”马克问,“去找答应要给你祖母的证据?”

    “他只是在耍我们啦!”

    马克并未回应。他站起来,把毛瑟手枪小心翼翼收进上衣口袋,然后把小记事本还给薇娜。

    “我们握手言和吧?”

    “听你在放屁!”

    46

    一九九八年十月二日,下午六点十分

    马克回到自己的座位。他无声无息地经过那个依然戴着随身听耳机的少年和睡觉的大个子。大个子睡到都把自己的马丁靴脱了丢在座椅下了。列车正行经龙格维尔苏席伊区,最后的几座苹果园再度消失,变成一片玉米和油菜当道的黄色汪洋。再过不到十五分钟就将抵达迪耶普。

    马克坐下来,一口气喝掉半瓶多的圣沛黎洛气泡矿泉水。他先确认毛瑟手枪依然在口袋里,然后朝车厢那头瞥了一眼。薇娜缩在原地,没有动静。马克赶紧拿出爵爷的札记本。他决定把札记内容一口气读完。只剩不到五页了。一切发生得太快。在这场地狱旋涡里,假如他不想发疯,就必须一步一步慢慢来,尽可能保持冷静,就算不知道这团团迷雾最终将把他引向何方也一样。等合上札记本后,就该是时候好好思考薇娜所说过的话,和思考爵爷最终从帽子里变出了什么新把戏,竟落得被灭口的下场。

    爵轻信的札记

    柯玛蒂于一九九五年间,很干脆地向我提出了要求:将小韦米莉的DNA,去和柯家整个家族的DNA做比对。我在鉴定中心有人脉,她也知道我和韦家变得很熟。请你换成我的立场想想。怎能拒绝呢?你明白的,实在很难晚上去韦家做客吃吃喝喝,隔天又去一五一十讲给柯家听。这样可说是一个屁股坐两张椅子。不过算了,别提了,反正我沮丧也好,为难也罢,你其实无所谓,而且你是对的!

    假如以纯技术角度而言,我绝不能带着一个生日蛋糕登门,然后劈头就向韦米莉,或向她祖母,索讨一份血液样本。我也承认,我的伎俩相当老套,我送了一只有裂缝的窄口小花瓶给丽莉当作生日礼物,一不小心就会在她手中破碎。结果效果比我预期的更好。丽莉才刚用拇指和食指拿起花瓶,花瓶就破了。我假装不明所以,连忙捡拾沾了鲜血的玻璃碎片,拿去垃圾桶丢,只不过我把一部分碎片收入了自己口袋的塑料袋里。

    根本是小孩子的把戏。神不知鬼不觉。

    几天后,我便收到化验室的比对结果。如果我说我会内疚,你一定不相信。我说这些,只是想向你解释,为什么我向鉴定中心要求了两份报告。只有一个比对化验,却有两个信封。一封给柯玛蒂,一封给韦妮可。我亲手把各自的信封交到各自手中。

    很公平。

    因此,她们已经知道真相三年了。科学的证实!

    就是这样!我可以只说到这里为止,说我把信封交给了两家人,到此结束。奶奶们,再见不送了。你们自己想办法吧!

    但我没那么纯洁善良。不,当然不是那么一回事,我终究抗拒不了诱惑。对,这份结果,我也看了。你想嘛,都调查了十五年,却查不到什么具体证据。我迫不及待要看比对结果,就像个被关了十五年的犯人,一出狱便迫不及待要找妓女那样……

    这样的比喻很贴切,果然是个神一样的结果。

    如果说比对结果令我大吃一惊,这么说还算是委婉文雅的了。说得难听的话,我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对,就是原本坐了两张椅子的那个屁股。仿佛那上头有人,可能是恐怖峰上的某位神明,继续在和我们开大玩笑。

    我想,就是这份检验报告,使我彻底灰心丧气,我从此一蹶不振,无可挽回地一败涂地。这个结果荒谬又可笑,足以让人想把所有这些年来的调查统统丢到火堆里烧掉,然后我自己也跳进去烧死算了,因为我始终没能揪出躲在这整件事背后的巫婆去烧。

    尽管如此,一九九五年以来,我像条忠心耿耿的老警犬,依然尽忠职守。我犹如以慢动作,吃力地继续调查。纳金已经一阵子没跟了。他花不少时间打黑工,有时也去哈斯拜大道帮爱菈卖沙威玛。

    一九九七年十二月,我最后一次去恐怖峰朝圣。我这就把我的最后一块拼图交给你。依然令人百思不解……你往下看就知道……

    所以话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去汝拉山区朝圣。我打算痛痛快快享受我最后的大餐:民宿女主人莫妮卡特制的康高优特奶酪、孔泰奶酪和葡萄甜酒。把最后的一些细节收尾一下,然后就准备纵身一跃了。这是我的朝圣之旅,汝拉就是我的露德[32]圣城,都是一样的,都是盼望奇迹出现,却不曾如愿。最后一个灵感,是夜里在小木屋时萌生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大概非要等六十二毫升的黄汤下肚,我的想象力才开始发挥吧。柯玛蒂给了我十八年的时间进行调查,她这么做是对的。显然我是个慢热型的人,而她也看出了这一点。我一早带着一把铲子和一个塑料大垃圾袋上恐怖峰。我像个神经病似的在小木屋旁,就在坟墓的那个位置拼命猛挖,挖了一个小时。十公斤的泥土呀!没筛选,没过滤,什么都没做。我把挖到的东西一律带走。我把所有东西像个苦力一样扛在肩上,就这样徒步走了两公里路。到了路口,自然公园的那个帅哥孟凯戈,开着吉普车载我和大袋子一起下山。隔天,我把这十公斤泥土丢进我BMW的后车厢,把车子弄得脏得要命,然后一路开到鉴定中心,把东西交给我在鉴定中心的朋友。

    不用说你也知道,他没给我好脸色看。十公斤的废土等着要用显微镜检测!想从里面找什么?找一个神经病自以为会出现的证据?

    赖杰洛,亦即我鉴定中心的这个朋友,最近刚多了第三个孩子,还多了一笔邦度夫区小豪宅的二十年房贷要缴——看到信封袋里的钞票后,他并未犹豫太久。这笔钱是他身为鉴定中心公务员三个月薪水的两倍有余,他当初凭着博士学位才争取到这个职位,薪水却还不到医生薪水的四分之一。他化验可能得花上好一段时间,但我不管。

    过了将近一个星期,他打电话给我:

    “轻信?”

    “嗯?”

    “我按照你要求的,当了一星期的园丁。你想要知道你那堆该死的土的pH值、腐殖质成分和酸度,对吧?你打算拿它来种什么?种蔬菜养老?”

    “杰洛,废话少说。”

    “好,轻信,都是土……全都是泥土而已。”

    他在“全都是”之前稍微犹豫了一下。我仍心怀一丝希望。既然是“轻信”,就轻信到底吧。

    “没别的了?”

    “有……但这下就真的是微乎其微的微量,不能作为判断依据……”

    “说来听听……”

    “既然你坚持的话……泥土里,也有一些骨头残迹。少之又少,少得像分子、像灰尘,几克不到。这是很合理的,毕竟是森林里的泥土。泥土,不过就是堆肥,是各式各样死在地上的东西累积而成……”

    我继续追问。赖杰洛坐在这个领域的第一把交椅上,绝顶聪明,而且他手边使用的是法国最好的设备器材。

    “杰洛,是什么东西的骨头?”

    “骨头只有几克而已啦,轻信。分量这么少,科学上,根本无法判断……”

    “好……科学上。但你自己呢,你怎么看?”

    赖杰洛犹豫了:

    “我的直觉吗,这就是你想知道的吗?好,但我有言在先,这部分不会写进报告里。依我的直觉嘛,我会说这些比较像人类的骨头,比较不像动物的骨头。”

    天哪!

    人类的骨头!

    这个杰洛,我非得再榨一榨不可。我感觉得出来,他有一些料还没爆。他知道我这些年来一直在调查这个案子。

    “杰洛,有办法判断时间吗?”

    “没办法……你这个东西还不到十年,朝这方面是行不通的……”

    “我是指,能不能判断骨骸主人的年龄啦,杰洛。不是指他什么时候被埋葬的。”

    杰洛沉默了许久。我感觉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我应该不喜欢听。

    “轻信……这部分就真的见仁见智了,要怎么说都行……”

    “开场白就免了吧,杰洛……”

    “好啦,好啦。照我的看法,这些碎人类骨头的主人应该相当年轻……”

    冰冷的汗珠顺着我背后滑落。

    “有多年轻?”

    “这个嘛……”

    “小孩子?”

    “过头了,轻信。”

    我的脑袋像被老虎钳夹住,新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把我夹得更紧:

    “杰洛,你什么意思?难道是婴儿?这些该死的碎骨头是婴儿的骨头?”

    “我就跟你说,只是凭空推测而已嘛,可信度是零。但硬要说的话,就是这样……这些碎骨头,是人类婴儿的碎骨头。”

    天哪!

    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调查了整整十八年后,居然听到这种事!老实说嘛,你会怎么做?除了朝自己脑袋开一枪,还能怎样?

    最后的八个月不能包括在内,用来写这本札记的最后十天也不能算数。就这样了。今天是一九九八年九月二十九日,现在是半夜十一点四十分。东西统统收拾好了,一切到此为止。再过几分钟,丽莉将满十八岁。我将把笔收进面前的这个笔筒。我将坐到这张办公桌前,把这份该死的一九八〇年十二月二十三日的《东部共和报》摊开来,然后心平气和朝自己脑袋开一枪。我的鲜血将沾满这份纸张泛黄的报纸。我失败了……

    我身后姑且留下这遗嘱,给丽莉,给任何有兴趣的人。

    我在这本札记里,记录了所有的蛛丝马迹、所有的线索、所有的假设。整整十八年的调查,全记录在这一百多页之中。假如你已仔细读完,那么你现在知道的和我一样多。也许你比较厉害?也许你能发现什么我所忽略的调查方向?也许你能发现什么关键,如果真有的话?也许……

    又有何不可?

    对我而言,已经结束了。

    若说我既无悔恨也无遗憾,那是言过其实,但我尽力了。

    这些是最后的遗言了,下一页空白。

    马克极为缓慢地把爵爷的札记本合上。他把气泡矿泉水一口饮尽。现在,再过五分钟,列车就将进入迪耶普火车站。仿佛变魔术似的,没穿鞋的大个子睡醒了,少年也在收拾随身听。

    马克感觉自己的脑袋在空转,宛如脱链的脚踏车轮。他必须放慢速度,必须好好思考。必须先和他祖母妮可谈一谈。所以如此看来,她已收到DNA比对报告,三年前就知道丽莉不是她的孙女。其实,已经很明显,她自己都承认了,才会把浅色蓝宝石戒指送给丽莉。

    生还的是丽萝,而非米莉。这是唯一可以确定的事,至于其余的部分……恐怖峰上的坟墓是谁挖的?名牌手链是否曾埋在里面?还是埋的是狗?还是婴儿?婴儿的身份为何?这些问题在他脑海里翻腾,爵爷一个答案也没给。是谁杀了爵爷?为了掩盖什么真相?是谁杀害了他的祖父?

    丽莉到哪儿……

    一声喊叫划破了车厢内的寂静。

    那像是精神错乱的惨叫。

    是薇娜!

    穿马丁靴的大个子还来不及反应,马克便冲上前去。薇娜整个人蜷缩在座椅角落,瘦小的身躯如抽筋般颤抖着。她的手掌是打开的且无力垂着,宛如割腕轻生的人那样。

    薇娜的眼神央求着马克,仿佛她迫切需要援助,仿佛她打开的手,是登山客在伸手向同伴求救,不然就要失足坠落了。

    马克的目光往下移。薇娜纠结的手指下方几厘米处,有个拆开的蓝色信封,一张白色的信纸躺在座椅上。

    马克明白了。信封应该是他刚才和她拉扯之间从他口袋掉出来的。薇娜忍不住拆开看了DNA检验报告,她完全不知情,她祖母什么都不曾告诉过她。可是为什么要惨叫呢?

    马克焦躁地拿起这张印有国家公安部鉴定中心笺头的印刷信纸。整份报告总共只有区区六行字。

    亲子血缘关系鉴定

    比对韦米莉(样本1,编号95-233)

    与柯玛蒂(样本2,编号95-234)

    比对韦米莉(样本1,编号95-233)

    与柯雷昂(样本3,编号95-235)

    比对韦米莉(样本1,编号95-233)

    与柯薇娜(样本4,编号95-236)

    然后,再往下一行……如断头铡刀般的结论:

    亲子关系不符合。

    彼此无任何亲子关系。

    准确度为99.9687%。

    报告书从马克手中滑落。

    丽莉和柯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丽萝死了,生还的是米莉。马克和她拥有相同的基因,相同的父母,相同的血脉。不论他怎么想,不论他心中的直觉如何,他对他妹妹的情感竟只是一种邪恶至极的不伦冲动。

    47

    一九九八年十月二日,下午六点二十八分

    马克以缓慢的步伐,走在迪耶普的休闲码头上。火车站距离柏磊区不到一公里。一条面目可憎的中国龙在天上张牙舞爪,就在他的正上方,仿佛这个妖怪划破层层的云,刻意来这里嘲笑他,使既有的混乱气氛更加混乱。

    马克加快脚步。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和祖母好好谈一谈。他无法不一直想着那份DNA报告的结果。丽莉和他竟拥有相似的基因!然而,他所相信的、内心最深处所感觉到的,都与这份报告结果相反。比起他心中最深切的感受,这单薄的一张纸、这号称科学的伪专业,又算得了什么呢?

    不!

    丽莉不是他妹妹!

    迪耶普港口里那些朴实的小游艇安分地背对着大海。在他和港口的正前方,露台广场上人潮络绎不绝。风筝节的会场里,处处可见人大吃淡菜配薯条,盛况丝毫不会输给西北部海岸的庆典。马克即将来到联结柏磊小岛和市区的运渡桥前,他放慢了脚步。他下火车时,薇娜仍蜷缩在车厢座椅上。他只把那张鉴定中心的检验报告书捡起来,收进口袋里。薇娜无动于衷,继续维持胎儿般的姿势一动也不动。

    各餐厅门口前的聒噪等待队伍越排越长。马克视若无睹,努力压抑心中蹿起的无声怒火。

    不!

    丽莉不是他妹妹!

    爵爷一定是弄错了,他弄混了,提供给化验室的血液样本是错误的。不然就是他说谎。不然就是柯玛蒂故弄玄虚,故意给他们看一份假报告,一份假得离谱的报告!不然就是没人说谎,但丽萝仍可能不是柯家的骨肉。她也许是被领养的。她的生父也许不是柯亚历。大家对她在土耳其出生时的情形一无所知。连爵爷在他的札记里也承认,刚开始调查的那几个月,他自己也怀疑过。譬如那个蓝眼睛的脚踏船出租行老板……

    他过了桥,经过位于右手边的烟酒小铺,然后踏进伯修尔街。他越来越不常回迪耶普来,顶多一个月一次,尤其是丽莉和他一起去巴黎念书以后,他就更少回来了。他家就在他面前了,和这条路上其他十五栋房子模样相似,是一栋以红砖和燧石砌成的房子。院子完全被橘色和红色的雪铁龙H款厢型车所占满,仿佛这院子是以车身的尺寸特别量身打造的。马克注意到车子的前侧和后侧都生锈了,车门凹凸不平,还有一道道的黑色刮痕。哪怕只是挪出院子一下,这车子有多久没移动了?如今,再也没有人嚷嚷着要在这么迷你的院子里玩耍了。

    马克按了门铃。妮可立即开门。他祖母温暖又饱满的身躯令他感动不已。她紧紧拥抱他许久。如果是平常的时候,被抱住这么久,他一定很不自在。但今天不会。他们祖孙两人心里都清楚。妮可终于放开他。

    “你还好吗,马克?”

    “还好……”

    马克连语气都懒得装了。他的目光打量着家里的小客厅。他每回来一次,它似乎就更小一些,也似乎更暗一些。Hartmann Milonga钢琴依然夹在沙发和电视之间,只是积了一层灰尘。琴键上堆了一叠纸张、账单、传单、报纸、折页。这些东西没别的地方可塞,既然现在钢琴不用了,堆在这里又如何?

    餐具已就绪:两个盘子、两条素麻色餐巾,还有一瓶家常苹果酒。马克就座。妮可在厨房和客厅之间的短短五米范围内来来回回地忙碌着。她端来两份比目鱼片,是地道迪耶普的做法,用奶油酱汁佐淡菜和鲜虾。妮可不但厨艺精湛,也擅长让谈话气氛热闹起来,知道如何打开话匣子:马克的课业、迪耶普港口的未来展望、准备发送的倡导传单、她肺的老毛病、家里漏水的屋檐(“马克,你有空的时候能不能帮忙看一下……”)。她一人的活力和热情足足有两人份,就像许多老奶奶一样,每次为了能和亲人说上几分钟话,中间总要熬过好几个星期的漫长沉默。马克的回答多半只有单音节。他的目光在屋内打转,最后总会回到相同的地方,亦即钢琴的上方。在那叠纸张中,马克发现有个蓝色信封,和柯玛蒂在玫园交给他,后来又被薇娜偷看的那个蓝色信封一模一样。那是爵爷送的毒糖果。所以妮可把这信封在她记忆的秘密抽屉里收藏了三年,现在又把它翻找了出来……

    谁会是第一个开口的人?

    妮可正聊着说有位不太熟的邻居住院了,癌症末期。马克躲进自己的思绪里。所以这么说来,他祖母三年前就知道真相了。她握有证据。生还的是米莉,她这些年来所抚养的,确实是她的孙女。妮可大获全胜。她之所以把浅色蓝宝石戒指送给丽莉,想必只是为了可怜柯玛蒂,就像妮可在街上遇到乞丐,总是会给个铜板……

    柯家的下场竟沦落到和乞丐没两样,还能轮到他祖母来施舍,令他心中五味杂陈。迪耶普火车站里,薇娜蜷缩在车厢座位上的景象,依然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妮可端来饭后奶酪。她一如往常,不吃甜点,却自豪地在马克的盘子里放了个莎兰波泡芙。一个恶心的绿色巧克力甜点!马克大约十二岁起再也受不了这种东西,但从来不敢向祖母明说。它是最便宜的一种糕点……他乖乖咀嚼着泡芙。妮可又继续讲传单、镇政府和商港的事。马克已无心聆听。他的目光移向壁炉上方相框里,望着那张他父母帕斯和黛芬的合照。他们穿着婚纱,在绵绵细雨中,站在圣母教堂前。从马克有记忆以来,这个相框一直放在这个位置,挂在这同一根钉子上。变了调的幸福。

    妮可端来用锅子煮的热咖啡,然后分装成两杯,她喝的是无糖的。是她跨出了第一步。很小的一步。

    “你最近和米莉联络过吗?”

    “没有……呃,没有直接联络。”

    马克犹豫了:

    “我……我觉得她在医院,或在诊所之类的地方……”

    妮可不禁低头。

    “别担心,马克,别想太多。她现在已经成年了,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起身收拾杯子。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妮可的话语在马克混乱的脑袋里翻腾。这些到底只是身为祖母所说的安慰话语,还是她另有什么事瞒着他?

    马克站起来帮妮可的忙,一起在厨房到客厅、客厅到厨房之间来回穿梭。穿梭到第二次时,他在一张照片前愣住了。这明明是一张熟悉的老照片,收在置物架上的一个木头相框里,摆在一副播棋棋盘和一个气压计台灯之间。照片中的人物是韦皮耶和韦妮可。他们并肩在迪耶普副县会前游行,面前拉着一条巨大布条,上面写着“抗议!罢工!”不难猜出他们当时的年纪,这照片是一九六八年五月的六八运动时拍摄的。妮可和皮耶还不到三十岁。他们的长子尼谷由妮可牵着手,帕斯则由皮耶背在肩膀上。他年纪五六岁,手里紧握着一支红色小旗。马克凝视着齐聚在同一张照片上的祖父、父亲和伯伯。他们全都逝去了,没有留下半点回忆给他。马克勉强装出镇定的口吻:

    “妮可,我进房间一下,想找一找我的学校笔记。几分钟就好,马上回来。”

    回答他的是餐具放在桌子瓷砖上的声音。

    马克走进他的房间,房间里收拾得井然有序。马克一个月在这里顶多只睡一天,妮可却仍不辞劳苦,坚持仔细打扫。

    马克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童年;都是爵爷那本该死的札记和所有那些历历在目的往事害的。塑料直笛依然放在书桌上。是他的笛子,就是丽莉借去吹高德曼、卡布列尔[33]或巴拉万[34]的歌的那支笛子。上下铺的床依然靠着墙壁。自从丽莉搬去妮可的房间后,上层床铺到现在已八年没人睡。马克仍记得他们共度的深夜。丽莉喜欢编故事,常常越编越长。马克躺在自己床上,听着上方丽莉的声音。不过有几次,丽莉感到害怕,于是把她小小的手臂伸向他。马克从自己床上坐起来,握着她的手,直到她放松下来,直到丽莉睡着。有时则相反,丽莉阅读到很晚。灯光害得马克睡不着,但他毫无怨言。太阳本来就明亮,总不能要求它熄灭。

    丽莉绝不可能把这拥挤小房间,拿去交换柯家的大卧室,交换那一大堆礼物,交换班乔大熊或其他东西。这一点,马克非常笃定。毕竟,蜻蜓和蝴蝶很相像,小时候需要的是个温暖的茧。至少在蜕变之前是如此……

    马克抖了抖身子,仿佛回忆如雪花般落在他肩上。他走向衣柜,推开衣服。衣服所剩不多。妮可把太小件的衣服都捐给了慈善机构,只留下他黄色和蓝色的橄榄球衣,尺寸从“幼”“小”到“中”,不一而足……还有一件红色和黄色的足球衣,孤零零挂在衣柜里,背后印着“敦达·席兹”字样,尺寸是“十二岁”。

    马克蹲下来,翻找地上纸箱里的上课笔记。他所要找的东西,在最上层:去年上欧洲法律课所做的笔记。这门课主要在于熟记一连串的日期:会员国加入欧盟的日期、条约日期、指令日期、选举日期……所谓的法律课不过尔尔,很讨厌的死背书而已。马克一下子就找到了他要找的活页夹,并翻到要找的那一页。虽然他成绩并不突出,但东西倒是整理得有条有理。上面写着:“一九九八年二月十二日。欧盟边界近况。”这堂课提到土耳其,因此他听得比较专心。马克重读自己的笔记:军事化的土耳其、政变、回归民主体制……他花了好几分钟确认一些细节。豆大的汗珠沿着他手臂流下。终于,他把活页夹合上,手心冒着汗,浑身起鸡皮疙瘩。他现在明白爵爷的札记里哪里兜不拢了。

    一切环环相扣。

    马克坐在床上,尽可能用最快的速度思考。

    不,他祖父的死并非意外。韦皮耶确实是遭人杀害!这下子有证据了,斩钉截铁的证据。但如果这个细节兜不拢,尽管只是个很小的细节,所动摇的却可能是这整个调查的根本……

    “马克?”

    妮可的声音隔着薄薄的墙壁穿透过来。

    “马克?还好吗?”

    句尾紧接一声咳嗽。那是一声沉重的咳嗽,隔着纸板般的墙壁听起来更大声了。马克决定暂不思考这件事。他站起来,把活页夹收进背包,并把课堂笔记放回原位。他倚着那张上下铺的床,站了好几分钟。闷热的空气使他无法正常呼吸。

    妮可以颤抖的声音又喊了:

    “马克?”

    “来了,妮可。来了。”

    房间门一打开就是客厅。餐具已洗完收好,餐桌上铺了一条蕾丝桌巾。妮可坐在桌前,哭泣着。在她面前的桌上,马克认出是那个蓝色信封。

    是那份DNA报告。

    是三年前爵爷给她的副本。

    48

    一九九八年十月二日,晚上十一点十九分

    马克拉了张椅子也坐下来,就坐在他祖母面前。他从口袋里,缓缓拿出柯玛蒂交给他的那个被撕毁的信封,把它放在自己面前。

    两个蓝色信封。各自面前各有一个。

    “我知道柯玛蒂也有一份。”妮可轻声说,“这是当然的了,但我想她并不知道爵爷也给了我一份。”

    “你说得对。”马克说,“她并不知道。”

    妮可用白色的手帕擦了擦双眼。

    “她到底跟你说了些什么?”

    马克别无选择。他正是为此而来,就是来把话讲开。他讲了很久,讲到自己去柯家的事,简单叙述了爵轻信札记的内容、最后的几页、DNA比对报告、爵爷的内疚,等等。他只跳过一件事,即爵爷的命案。一种说不上来的尴尬,使他无法就这么把这件事告诉他祖母。这样太唐突了。他必须先审慎思考,反刍一下爵爷的札记内容。回到原点,把一切重新检视一遍。

    妮可用手帕捂住嘴巴,咳嗽了一下。

    “马克,爵轻信在他札记里并不算说谎,但他也并没有说出完整的真相。事实其实有点出入。轻信总喜欢添油加醋一番……”

    妮可的语气,当作爵爷仍在人世一样,令马克心酸。

    “丽莉的十五岁生日时,”他说,“我也在现场。我都看到了,也仍记得很清楚。我记得生日礼物是个一碰就碎的花瓶,割伤了丽莉的手指,爵爷一面捡拾碎片,一面道歉……”

    “没错,你说得对,但他没提后来的事。”

    马克脸色发白。

    “后来的事?”

    “你还记得吗,马克,后来你和米莉出门了。你们去马侬家,庆祝她的十五岁生日,玩到半夜以后才回来……”

    马克把手放在被撕毁的蓝色信封上。他焦躁地把它在桌上推来推去。妮可又咳了一下,想清喉咙,但声音依然沙哑。她接着说:

    “家里只剩下我和轻信。他坐在沙发上喝水果酒,我则在洗碗盘。一面洗,一面哭……”

    “你……你在哭?”

    “马克,我可不是笨蛋。轻信领柯家的钱,替柯家办事。我也觉得她迟早有一天会要求进行DNA比对。她本来就有权这么做。换作我是她,我也会这样……但不是用这种方式。这种手法太拙劣了。一个包装成生日礼物的陷阱。丽莉生日时,轻信是我们唯一邀请来家中做客的朋友……”

    马克感到越来越尴尬了。从前,祖母从来不曾这样和他说心里话。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一看到米莉流血和看到轻信收拾碎玻璃……我就发现了。笨手笨脚的轻信呀,他还不如带针筒和止血带来算了,还不如坦坦荡荡的。我也只要求他这样而已。这是从一开始,我们就说好了的:我愿意让他进我们家门,但他所调查到的内容,也都必须让我知道。”

    “他不是说到做到了吗?他给了你一份报告的副本……”

    妮可的眼眶再度溢满泪水。

    “不完全是,马克。不完全是。他说到做到了,只差一件事。我一面洗碗盘,一面掉眼泪。然后我顿时下了决心。这时刚洗好一把刀,我心一横,在小指上划了一刀。只是个小伤口,足以流几滴血而已。我把手指包扎好以后,端了个小酒杯去给轻信,杯里装了我几毫升的鲜血。他一看到就明白了,他并不是笨蛋。”

    “他有什么反应?”

    妮可首度破涕为笑。

    “他呀,有点生气,像个恼羞成怒的小孩子。但轻信并不是坏人。他道了歉,并承认自己的行为很幼稚。他的态度几乎要令我感动了。他答应我会替玛蒂做柯家的比对化验,也会替我做韦家的比对化验。然后……”

    妮可又咳嗽了,仿佛接下来要说的话哽在喉咙。马克犹豫了,他感到越来越尴尬:

    “妮可……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白色手帕在妮可手中揪成一团。

    “你真的想知道?毕竟,这不是什么罪过。而且轻信应该也不会写在他的札记里。”

    不,其实,马克并不是真的想知道。妮可任由自己泪流满面,连擦拭都不擦拭了。

    “这天晚上,我们做爱了。你们出去庆生的时候,我们在家里做爱,像老夫老妻一样。这是第一次。自从你祖父过世后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爵轻信喜欢我很多年了。他人很好,几乎是唯一会进这个家里的男人。他……”

    “妮可……”

    马克站起来,温柔而笨拙地把双手放在祖母的肩上,然后把手指放在她唇上。爵爷气绝身亡的模样仍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你并不需要告诉我这些事……”

    “需要,马克。我需要告诉你。”

    妮可擦了擦眼泪,站起来,把手帕塞进口袋。

    “好啦,马克。你说得对,我不要再拿老太婆的陈年往事烦你了。”

    她走了几步,理了理桌上的餐巾,然后注视着马克面前的蓝色信封。

    “你拆开了信封?”

    “这……这说来话长。姑且说,是一场意外,不过,是的,我拆开了信封,也看了内容。”

    “那么你就明白为什么我会掉眼泪了,马克。不只是因为轻信的关系。我哭是因为米莉。”

    马克独自坐在沙发上,觉得自己像个笨蛋。他也站起来,心中有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他的双腿颤抖着。他想不通了。“我哭是因为米莉。”妮可的话语再度在他脑海里回荡。为什么哭是因为米莉?这份DNA报告,反而才是她的正式出生证明呀……

    他轻轻拿起柯玛蒂交付给他的那个被撕破的蓝色信封,把它放到妮可手中。然后拿起桌上爵爷给他祖母的信封。

    他把信封打开。

    阅读了内容。

    幽暗的客厅开始天旋地转;钢琴、相框、餐巾、沙发、电视,全都卷入一场不真实的旋涡中。

    报告书从他手中滑落。

    这份DNA比对结果完全没道理可言。

    49

    一九九八年十月二日,晚上十一点三十七分

    小石子卡在屁股里,薇娜很不喜欢这种感觉,又硬又冰冷。一轮仅半满的无力的月亮,差强人意地映着海滩。薇娜找不到其他能过夜的地方。从鲁昂驶往迪耶普的列车靠站许久后,那位年轻的女查票员又来到车厢上。她对薇娜的态度相当和善,客客气气地请她下车。可是被人骂“贱女人”以后,她就没那么和善了。随即赶来两位男查票员,与她联手一起把薇娜赶出了车站。

    薇娜沦落街头。这是必然的结果,都是那该死的风筝节害的,市区里一间空房也没有了。

    薇娜在市区闲晃了整个晚上,连吃都没吃。她不饿,也无所谓。她在街头晃荡了很久,然后才去海边。她想等那里安静一点再去,不然到处乱七八糟的,一大堆风筝、音乐、旗帜、演奏、气球、松饼,和迪耶普海边继韦家之后,接手在那里卖杂七杂八食物的各式小贩。

    现在已接近半夜,终于散场了。只剩几个荧光色的几何形状仍飘扬在空中,以紧绷的长长绳线,拴在地上的插桩上。这些风筝,薇娜也不在乎,她没兴趣欣赏飘在她头上的这些宣纸。假如她真想做什么,那莫过于剪断所有这些绳线,让它们像死掉的太阳一样统统掉进海里。

    剪断绳线。切断她的电话。诅咒她那做了DNA比对且骗了她这么多年的祖母。剪断脐带。

    薇娜躺下来。她打算就睡在这里,睡在这些小石子上。其实,就算有冰冷小石子卡在屁股里,她也不在乎了。

    “呦呵,小美女,时候不早了,你是不是该回家找爸爸妈妈了呀?”

    薇娜待在暗处,只把头转向声音的来源。海滩上来了三个男的,距离她大约十米。他们三人手里各拎着一个矿泉水瓶,瓶里装着橘色液体。这是双重伪装,一定既不是水,也不是柳橙汁。

    “小妹妹,你这样自己一个人,恐怕会遇到坏人哦……”

    说话的是三人中最高大的那一个。他的右眼皮穿了个银环。另一个比较矮的秃头站在稍后方,在小石子上踩得不太稳。他穿着一双上了蜡的牛仔靴,靴身又长又窄,更加不利于踩在小石子上。还有一个,身形则令薇娜联想到班乔大熊,因为底盘较稳,所以站得也比较稳。

    那个穿了银环的家伙更靠近了。三米。另两个跟了上来。薇娜抬起头。

    “天哪,居然是个老的,”牛仔靴男说,“远远看,还以为很嫩咧……”

    “说不定她真的很嫩呢。”银环男说。

    棕熊男和牛仔靴男哈哈大笑。薇娜低头,仓皇翻找自己的手提包,结果气得大骂一声!她这才想起来,毛瑟手枪在火车上被姓韦的拿走了。

    银环男又上前一米。

    “你呀,小美女,你在找艳遇哦。你这种女生呀,我很爱哦。你知道吗,今天算你运气好。三个男人,给你一人独享哦……”

    “滚啦,浑蛋。”

    三个家伙后退了一米,只有牛仔靴男没有,他在小石子上滑了一跤。银环男再度上前。

    “喂,兄弟们,咱们遇上一个小辣椒哦……”

    棕熊男也很会说话。他是三人之中最会花言巧语的一个。

    “我们不会伤害你的,只是想玩一玩……”

    “就是呀。”银环男顺势说,“小美女,我超喜欢你的造型。五十年代,对吧?超帅的。我一直幻想被我奶妈吸,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他又往前一米,继续说:

    “只不过,我奶妈呀,她牙齿早掉光光喽……”

    棕熊男和牛仔靴男再度哈哈大笑。真是捧场的观众。他们也跟了上来,站在第二线。薇娜贴在地上,试着后退,并大吼:

    “你们再过来,我就把你们都干掉!”

    三个男人不以为意,兴致盎然地看着薇娜蜷缩在小石子上的瘦小身躯。

    “原来这小妞会咬人呀。来啦,别逞强了,我知道你也想要……”

    银环男又逼近一步。他不该这么做的。

    他只听到咻的一声,也许在微弱的光线中隐约看到一个影子。下一刻,他的眼睛闭上了。那个小银环,奇迹似的垂挂在血肉模糊的残破眼皮的一丝肉上。下一秒,又一颗小石头砸断了他的鼻梁。

    “他妈……”

    第三颗石头稍微偏掉了,没打中他张得大大的嘴巴,而是粉碎了他的右侧颌骨。

    只要捡起来的重量适宜,且投掷的距离适中,三四米吧,一颗挑得好的石子,是可以要人命的。就算掷得不够准,最起码也能使人终身残废。薇娜或许没意识到这一点,但那三个家伙可是亲身领教到了。在某些情况下,就算是最死脑筋的人也能很快变聪明。攸关生死嘛。

    他们落荒而逃。

    一场石头雨继续落在他们身上。牛仔靴男在小石子上又滑了一跤,失声大骂。一发石头子弹击碎他的锁骨。棕熊男也没灵活到哪里去。石头纷纷击中他的背和后脑勺。薇娜的石头,现在是疯狂乱掷了,掷出的力道因为愤怒而变本加厉。

    “我们会再找你算账的,贱人!”银环男逃到射程范围外后撂话说,“我们会再找你算账的!”

    “最好是啦!”薇娜回呛,“我可以去告诉警察,说有人想强暴我,而且那个人很好认,他瞎了一只眼……”

    三人的影子,一跛一跛离去。

    一个小时后,海边起风了。薇娜感到很冷。她站起来,活动一下僵硬的四肢。她在万籁俱寂的市区里,缓缓走到火车站。当然,此刻的火车站大门深锁。薇娜最后在车站门口的长椅上睡着了。

    50

    一九九八年十月二日,晚上十一点五十一分

    韦家的客厅静止不动了,就这么永远凝结了。

    马克颤抖的手,伸去捡掉落地上的纸。这纸和他在火车上看到的那张一模一样,相同的国家公安部鉴定中心笺头和相同的印刷字体。结论也同样简单扼要:短短三行字。

    亲子血缘关系鉴定

    比对韦米莉(样本1,编号95-233)

    与韦妮可(样本2,编号95-237)

    亲子关系不符合。

    彼此无任何亲子关系。

    准确度为99.94513%。

    马克把鉴定报告放在桌上,仿佛丢开一张着火烫手的纸。妮可也是一样,随即在沙发上崩溃大哭。

    两份报告的结果都是亲子关系不符合!

    马克支支吾吾吐出一个几乎听不见的问题:

    “这……这是什么意思?”

    妮可掏出手帕,擦掉眼角的一滴泪,露出一抹奇异的笑容。

    “爵轻信真爱开玩笑,你不觉得吗?”

    “你……你知道这件事?”

    “不,马克,我向你保证,没人知道这件事。当然轻信除外。我三年前就看过这份亲子关系不符合的比对结果。三年来,我都以为米莉不是我的孙女,以为米莉在空难中丧生了,以为我抚养长大的是柯丽萝……我已接受这个事实。我甚至愿意在她满十八岁时,把蓝宝石戒指送给她。我几乎要乐见其成了。”

    妮可停顿了一会儿。她下意识地拉了拉披在肩膀上的羊毛披肩,把它在扣子扣到颈子的衬衫上重新披好。她无限温柔地凝望着马克。

    “乐见她的未来,更乐见你们俩。这样简单多了。这份比对结果,早就是心知肚明的……”

    马克沉默不语。他忽然站起来,把两张鉴定书并排在一起,加以对照。怎么看都不像是伪造的资料。马克实在很想把它们撕碎,让它们变成一团烂泥。他几乎是用喊的语气:

    “妮可,爵爷弄错了!他可能弄错了样本,搞混了,颠倒了……化验室那边也可能出错。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原因!”

    “轻信所给我们的这个结果,可能正是我们想要的。”妮可轻声说。

    马克吓了一跳。

    “怎么说?”

    “只有他知道自己交了什么血液样本给化验室……他高兴怎么做就怎么做,高兴得到什么样的结果,就能操控出什么样的结果。他调查了整整十五年,什么也没查到,所以也许他决定自己来写故事的结局……”

    妮可沉思了一会儿才又说:

    “其实,两份报告都是亲子关系不符合,说穿了,倒也挺聪明的。效果甚至出奇地好。这么一来,柯玛蒂就会相信她孙女死了,彻彻底底死了,她就不会再来找我们麻烦。我想,爵轻信并不太喜欢她。而我呢,又心碎了一次。米莉不是我孙女,也不是你妹妹。这份亲子关系不符合的报告呀,三年前,害我哭了好几夜,但也让我放下心中的一块大石。不然每次米莉和你互相对望,我就心如刀割,就好痛心,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如此……”

    马克坐到沙发上,紧贴着妮可,把头放在她肩上。他伸手搂住祖母丰腴的腰,手指玩弄着羊毛披肩。妮可把脸转向孙子。

    “你明白的,马克。你当然明白了。这意味着你们没有血缘关系,不是兄妹。可怜的孩子呀,你们是自由的。轻信以他的方式观察你们、爱着你们,他确实可能想出这一招……”

    她凝视桌上的两个蓝色信封。

    “要不是两份报告同时出现在同一张桌上,他这一招确实可能奏效……”

    马克站起来,在客厅内焦躁踱步。尽管妮可这么说,但他仍然很难接受,很难相信这一切是爵爷设计好的!在札记内容中,关于这两份DNA比对结果,爵爷显得和他们一样震惊。不过震惊的部分搞不好是假装的,其他部分可能也不单纯……

    “妮可,我出去一下,去透透气。”

    妮可不发一语。她用手帕一角,轻轻按压眼睛。马克把手放在大门把手上。妮可原本就颤抖的声音更加颤抖了:

    “你不问问我米莉在哪里吗?”

    马克愣住了。

    “难不成你知道?”

    “不,不算知道。确切地说,我不知道。但我懂她所说的不归路、所说的谋杀是指什么。天哪,这怎能说是谋杀?”

    马克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要爆炸了。不到十分钟内,这是他的人生天旋地转第三次了。恐慌症的所有症状似乎瞬间一扫而空,就像忽然受到惊吓而不再打嗝了一样。

    妮可犹豫了。

    “一个做祖母的,多少能猜出这种事。”

    马克的手在门把上僵住了。他几乎是吼着说:

    “猜出什么事呀,妮可?”

    妮可回答的语调,却是尽可能轻声细语。是因为低调?因为不好意思?

    “马克,米莉怀孕了。她怀了你的孩子。”

    马克的手从濡湿的门把手滑落。妮可继续以相同的轻柔温暖语调说:

    “她要去堕胎,马克。她去医院是为了这个。”

    马克背靠着伯修尔街上的一个大型垃圾桶。一轮微弱的月亮照着这一排宛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房子。巷子的那头,两只猫竖着一身的毛,默默盯着对方。他心想,不晓得它们是不是丽莉七岁时曾试着亲近的猫。说不定就是那时候的猫,只不过老了十岁。

    马克感到内心出奇平静,比几分钟、几个小时前都更平静。事情的优先级一下子改变了,仿佛他忽然抛开了所有多余的顾虑,来了一场思绪大扫除。两份互相矛盾的DNA比对报告可以先搁置一旁,他祖父的命案也是。马克此刻只想着一件事:丽莉独自一人在巴黎某家诊所的某个病房里,有孕在身,怀了一个孩子。

    他们的孩子。

    马克走向这条街上唯一亮着的街灯。两只猫犹如雕像,一动也不动。他曾试着连打五通电话给丽莉,都没打通。现在再打电话给巴黎的那十几家诊所也没用了,如果病人有所要求,诊所一定会尊重隐私,不对外透露病人的姓名。

    丽莉必然也提出了隐匿的要求。

    马克只好再一次在语音信箱留言。他倚靠着街灯,活像个月光下自言自语的酒鬼。

    “丽莉,妮可统统告诉我了。是我视而不见,什么都没看懂。对不起,我真是盲目。你在哪里?我必须陪在你身旁。我不会跟你讲大道理,也不会叫你一定要留住孩子,统统不会。我也不瞒你,调查没有进展。根本毫无头绪,一团迷雾。我只能仰赖自己的直觉。你也知道我的直觉是什么。我知道你觉得光凭直觉是不够的。等我,丽莉,求求你。让我去陪你。我一定马上赶到。让我去,求求你。我好在乎你。马克。”

    语音留言飞向晴朗的夜空。

    两只猫互相接近了。它们发出尖锐的声音,仿佛想拼个你死我活。然而,这只是场游戏,它们每天晚上都旧戏重演。

    马克席地而坐,就坐在他对每个石块都了如指掌的小人行道上。以前某天,丽莉在这里跌倒过,就在他所坐的这个位置。没什么大碍,骑三轮车摔倒,轻微刮伤,流了点血;那血早就被诺曼底的雨水冲刷殆尽。

    马克闭上双眼。

    一个孩子。他们的孩子。

    他内心升起一股无声的怒气。不是气丽莉,是气命运的捉弄。他受不了这种使不上力的感觉。

    街上一户二楼的窗户打开了。一位邻居从窗口探出头来,不耐烦地喊了一声。马克不认识他,想必是新搬来的住户吧。其中一只猫听到主人的召唤,便扬长而去。另一只猫等了几秒,没辙了,便轻步走向马克。

    马克一伸出手,猫便来磨蹭。它的毛仍有些僵直,灰灰的,脏脏的。这只老公猫以前应该常常被丽莉摸得打呼噜。

    马克当然明白为什么丽莉想去堕胎。他低头看手机,浏览先前收到的短信。这不是年龄的问题,也无关担心自己是否能当称职的母亲,或怕可能影响自己未来生活上或工作上的发展。是丽莉不希望生出一个乱伦的孩子。

    马克的手指紧握猫儿的灰毛。由于迟迟无法确认自己的身份,丽莉一点也不想冒险生出一个妖怪。这是一定的了。

    他抬头望天。要是他能找到一个能确认身份的证据呢?他仍来得及阻止这一切。只要找到关键就行。猫儿跳到马克的腿上。他低头看它。

    “猫老大,你说对吧?不然,在出生前,要爸爸是做什么用的?你不觉得这样会很帅吗?到时候等她长大了,譬如十五岁,或者说十八岁好了,我就能看着我女儿的眼睛,握住她的手,亲口跟她说:‘宝贝女儿呀,当年好险哦。要是我没查出真相,要是我没最后一刻找到那该死的证据,今天就没有你喽。心肝宝贝呀,也许我没把你怀在肚子里十个月,但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哦。对呀,我救了你一命呢。因为我好爱你妈妈,好想和她生个孩子。一个爱的结晶……’”

    猫忽然一溜烟跑掉了。

    “你说得对。”马克说,“我想太多了!”

    丽莉在阳台抽烟。不该抽烟的,但她不管。一根烟,只抽了一根。其实是三根啦,只抽了三根。隔壁床的红发黄牙女孩很上道。她把整包烟都留给她:“你自便吧。”

    丽莉聆听马克的留言。她用指尖回答。马克不可能找得到她。这样也好,她必须独自一人把这条路走完。

    这个孩子无论如何都不能留。人活在世上不能没有身份,这一点,丽莉比任何人都清楚。她怎能把这种终生痛苦加诸别人身上,尤其还是个无辜的孩子,她的亲骨肉?她怎能忍受自己也把这种诅咒传给别人?

    丽莉的左手心紧紧握着马克送给她的图瓦雷克十字架。她右手的手指颤抖着,一面夹着烟,一面按着手机的按键。烟雾袅袅上升,被小屏幕的背光映得微微泛蓝。丽莉把她长长的信息分成四次发出。

    马克,一切很快就会结束了。别担心。这种手术很普通,过程只要几分钟。

    我明天还要见好几位医生。他们说为了麻醉,需要多做些检验。或许只是心理医生的拖延战术吧,想再多给我些时间考虑。谁知道。

    结果我要等到后天才能进手术室。你不用替我担心。我的决定是对的,一切都会很顺利的。

    你好好保重自己。丽莉。

    马克在自己房间里,躺在儿时的床上,看到了丽莉的短信。他立刻试图回电话给她,但她没接。

    他反复看着这几条短信。只有一句话特别吸引他的注意力:“结果我要等到后天才能进手术室。”说得确切一点,是只有两个字特别吸引他的注意力——“后天”。

    他忽然多了一天的时间可以查明真相!马克心里尽想着这件事了。他多出一天的时间。仿佛是命运在向他招手,事情仍有转机。

    他定定地凝视他上方的床铺。几个小时就这么过去,就像小时候,丽莉阅读到很晚,或隔壁邻居太吵,或他自己一个人睡不着时那样。马克一直醒着。一个想法逐渐成形,就像院子里一条太整齐的走道上蹿出一株野草。他越想越觉得,这整件事,一切都互有关联:他祖父的命案、爵爷的命案,或许还有他所不知道的其他命案……以及丽莉的身份!

    答案呢,爵轻信已经找到了。他发现了真相,才会惨遭毒手。他原本打算去汝拉山区,去恐怖峰。其实想想也合理。一切是从那里开始的,终究也该在那里结束。答案就在恐怖峰上……不然也不可能在别的地方了。

    凌晨四点。马克忽然下床,穿上一件毛衣。说到底,他又有什么好损失的?他反正毫无头绪,只能把【4标@】爵轻信的札记一读再读。不行!这个办法不够好。至少不适合他。他在黑暗中蹑手蹑脚,走到他祖母的房间里。

    “马克?”妮可睡眼惺忪地问。

    “妮可,家里的厢型餐车,还能动吗?”

    “你说那辆雪铁龙?”

    妮可错愕地揉了揉眼睛。她朝床头柜上的闹钟望了一眼,但并未说什么。

    “呃,应该还能动吧。我现在一年开不到几公里。我上次发动的时候,它……”

    “车钥匙还是摆在客厅的第二个抽屉?证件也是吗?”

    “对,不过……”

    马克在祖母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谢谢,别操心……”

    妮可原本要说“路上小心”,但这几个字成了一连串咳嗽声。她用手帕捂着嘴。妮可知道自己这一夜再也无法成眠。接下来的几夜也是。

    51

    一九九八年十月三日,清晨四点十二分

    厢型餐车一发就动了。这辆车,马克已开过好几次,都是短距离。两年来,多半是他负责开车去迪耶普市区,或把车停进院子里。妮可教过他倒车入库的参考点:信箱,以及对面邻居家的左侧窗板。只要严格遵守这两个参考点,就能刚刚好停进来。

    韦家的雪铁龙H款厢型车,是法国出产的最后一批这种车款。韦皮耶于一九七九年买下这辆车,而雪铁龙公司于一九八一年停止生产这款经典的小卡车。皮耶买的是加长版,有点像七十年代肉贩常用的那种车。橘色的车身,配上红色的扁扁车头,让这辆车看起来像条憨憨的大狗,两颗圆圆的车灯是眼睛,金属支杆上的后视镜则像耳朵。一条有着波浪形钢板的沙皮狗。丽莉都称它是她的大狗狗。这条懒洋洋的大狗狗睡在门外,占满了整个院子。

    皮耶和一位在奈维尔市开修车厂的亲戚,亲手改装了这辆车。它也被定期送去给这位亲戚保养维修。这辆雪铁龙看起来不如实际上老旧。里程数已有二十八万三千公里。修车厂亲戚都说它是“不死老妖”。尽管车身伤痕累累,处处可见生锈痕迹,雨刷用胶带勉强固定,前侧车门已有些松脱……但马克别无选择。

    他看了看手表。现在是清晨四点多,迪耶普沉睡着。他所穿越的这个鬼城般的小镇,上空有好几个随强风飘扬的宣纸脸谱镇守着。这辆雪铁龙动起来很吵,但起码还能动。马克并不想高兴得太早,他有六百多公里路要赶。出门前,他查看了地图。他决定避开巴黎,绕北部而行。他把路线统统记在一张纸上:纳夫夏特尔昂布雷、波维、康瞥尼、苏瓦松、韩斯、沙隆昂香槟、圣狄斯尔、朗格勒、维苏尔、蒙贝利亚、恐怖峰。他计算过,全程大约需要十个小时。前提是一路顺利的话。

    马克沿着港口前进。只要走完香吉大道,他就出迪耶普了。一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到了香吉大道尽头,马克从火车站门口经过。他下意识地转头看。有个女生睡在长椅上……

    雪铁龙忽然紧急刹车。起码,刹车还能正常运作呀!

    喇叭也是。

    柯薇娜瞬间惊醒。下一秒,她的手立即握住一颗她离开海边时特别随身带走的小石头。她疯归疯,仍不失谨慎。她站起来,终于认出这辆红橘餐车驾驶座上的马克。他摇下车窗。

    “你总不至于要拿石头砸车吧?”

    “谁叫你要拿走我的枪!”

    “枪在我口袋里啦,安安稳稳的。上车吧!”

    薇娜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你是要去买菜还是怎样?”

    “叫你上车啦。我要去朝圣。像你这么想不开,应该也会想去。”

    薇娜走上前来,手里依然紧握着石头。她满腹狐疑地打量车身的锈迹,和车门与引擎之间的车窗。

    “别告诉我你打算开这辆有轮子的棺材去恐怖峰。”

    这话听起来有弦外之音,马克尽量不去想她是否故意的。

    “我猜你从来没去过汝拉山区那里,而且你一定想去,想得要命。”

    薇娜放开手中的石头。

    “这倒是被你说中了!”

    马克打开副驾驶座的门。黄色的金属踏板很高,薇娜上车爬得有些吃力。她不禁发牢骚:

    “你这辆破车,我看连巴黎都到不了。”

    “随你怎么想。再说我们不走巴黎,而是从北部绕过去……”

    马克把自己列的城市路线递给薇娜。

    “浑蛋。”她说,“一堆乡下地方……最好别半路抛锚。原来,我们两个比起来,你才是神经病!”

    马克闷不作声。他们默默走一号县道。道路顺着布雷地区的山谷地形蜿蜒而行。过了十分钟,马克率先打破沉默:

    “抱歉,昨天没请你来家里吃晚餐……下次再补请喽。”

    “不劳你费心。我可以自己想办法。我在附近交了些朋友……”

    又是十分钟的沉默。他们即将抵达纳夫夏特尔昂布雷。

    “我们去那边要干吗?”薇娜忽然问。

    “我说过了,去朝圣……”

    薇娜一脸好奇地望着马克。

    “你就这样说走就走?我还以为这出戏已经唱完了。我祖母都去做了那该死的DNA比对了。蜻蜓是你妹妹,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是因为你和她上床了,才怕怕的吗?”

    马克已进入郊区地带,他猛然用力踩刹车。薇娜整个人贴在座椅上。安全带太高了,勒住她的脖子。

    “假如我每酸你一下,你就要踩刹车,那这路可有的走了……”

    酸一下……

    一想到自己竟必须再忍受这个女生十个小时……他设法反击:

    “那个安全带,抱歉,我把儿童安全座椅忘在保姆家了……”

    “哈,哈,哈。”薇娜假笑,“如果你能说些够水平的笑话,这路上应该可以比较不无聊。”

    马克一点都不想跟着起哄。他再度沉默许久,然后终于问:

    “那个该死的DNA报告,难道你相信吗?”

    “我死也不相信那团废纸!”

    “很好,我们看法相同。”

    薇娜扯着安全带,忍不住又说:

    “根本是胡说八道!我一直都知道爵轻信是你们这边的人。因为他内疚,还有因为你祖母的大奶子……”

    这次,马克没踩刹车,但他认真考虑是否要现在就把她丢在这路边。要不是他需要她,或许他真的会这么做。他必须要有耐心,薇娜将会派上用场,她不知不觉中已逐渐松了口风。她这就提到了爵爷的内疚。才只是个开端而已……

    他们沉默了近一个小时,直到波维。国道上,空旷又单调。薇娜向前倾。沾着灰尘的老旧安全带戛然束住,刮了她的耳朵。

    “我猜你的汽车音响坏了吧?”

    “音响的确不行了,没错,不过录音机应该还会动。我们小时候听的那些录音带应该还在……”

    薇娜哈哈大笑。

    “天哪!录音带,现在还有这种东西哦?”

    “你找找看你前面的置物柜,应该有个十几卷吧。”

    薇娜打开置物柜。

    “录音带,长什么样子呀?”

    她转向马克,眼神中简直带有一丝淘气。

    “别踩刹车!我开玩笑啦!”

    她花了几分钟检视那些录音带,然后没给马克看,就自己把其中一卷放入录音机里。一阵夹杂着警笛声的强烈吉他声,立即填满车内。这首歌是《塞吉之歌》[35],歌词叙述一个人独自夜游的心情。

    光听第一个和弦,马克就认出这张专辑是《摇滚诗篇》。

    “明天,明天。明天和昨天一样。”夏雷立·顾杜尔带着浓浓鼻音的嗓音唱着。

    “我就知道你会放这个。”马克说。

    “我想也是。怎能让你失望……”

    马克不禁微笑。他们进入波维市区。虽然现在才早上五点,但车子开起来并不轻松。他们一而再,再而三被红灯拦下来,这红绿灯的时间不知是哪个有毛病的公务员设定的,好像故意要让遵守速限的驾驶人员到每个路口都遇到红灯。

    “你平常都听些什么?”“没在听音乐。”“你说得对。”马克趁行进中说,“没错,《摇滚诗篇》是法国摇滚史上最棒的专辑……”

    “我对这没概念。我只听过一首歌,想必你也知道是哪一首……可是因为你没有CD,这下子非把整个A面先听完不可……”

    “你平常都听些什么?”

    “没在听音乐。”

    夏雷立·顾杜尔的嗓音填满了接下来的沉默。他们终于出了波维市。A面结束了。薇娜默默把录音带换面,并把音量调高。太高了。钢琴的乐音一响起,车内便跟着震动。

    像个没了翅膀的飞机……

    我唱了一整夜,

    是的,我唱给那个

    整夜不相信我的人……

    马克感到一阵头皮发麻。薇娜闭上双眼,张开嘴巴,唱着歌词;或该说,只是假装唱着,她嘴巴动着,却未发出任何声音。

    就算我无法飞翔,

    我仍会勇往直前,

    是的,我要下注,

    即使没有本钱。

    马克不由自主稍微放慢了车速。这首歌,他听过不下一百次。总是自己一个人听,想躲起来的时候听,心中犹疑时也听,从来不当着丽莉的面听。丽莉受不了这首歌,只要一听到就会尖叫。她八岁时,在她好朋友马侬家里,把一台收音机摔烂在厨房地上,只因为电台刚好播放了这首歌。

    聆听风的声音,

    它从门下穿透进来,

    来吧,把床换掉,把感情换掉,

    改变人生,改变日子……

    薇娜似乎感动落泪。吉他的独奏声让人情绪更加沸腾。马克凝望着地平线。

    哦,蜻蜓,

    你呀,你有着脆弱的翅膀,

    我呢,我有着破碎的身躯……

    夏雷立·顾杜尔的声音慢慢离去。薇娜擤了擤鼻子。马克不发一语。车子继续前进。国道持续经过一些令人惆怅的小城镇,它们盼望出现改革却迟迟无法如愿,只好用大广告牌公布公路上的车祸死亡人数和每日经过的大货车数量,聊表弥补之意。二十分钟后,他们接近康瞥尼市。车流量开始变得密集。

    出康瞥尼时,马克转向薇娜。

    “到下一个乡镇,如果看到有开门营业的面包店,我们可以停下来买些东西吃。”

    薇娜转头看厢型车的后方。

    “哦?我还以为你会把驾驶座让给我,我一面开车,你一面去后面弄吃的。可丽饼啦、松饼那些的……就像以前爷爷奶奶那样。”

    马克沉默不语。不必多说什么了,他已下定决心。是时候了……反正,以某种方式来说,是薇娜先挑起了这个话题。他们经过一个名叫卡特诺瓦的小镇,小镇的中心、教堂、学校和镇政府,当初在建造的时候,刻意与国道保持距离。马克把车子停在一个尘土飞扬的停车场上。水泥花坛的那一头,所有房子、所有商店都是关着的,包括那家自豪地贴着四十九法郎外带套餐菜单的餐馆在内。马克确定毛瑟手枪依然在他口袋里以后,拔下车钥匙,下了车。停车场四周矗立着几棵桦树,树叶被来来往往的大货车熏黑了。马克走到稍远处,在一棵树后面小解,然后回到车上来。

    薇娜一动也没动。马克走到副驾驶座旁,把车门打开。他从牛仔裤后面口袋,拿出五页纸,交给薇娜。

    “喏,读一下。”

    薇娜惊讶地瞪大眼睛。马克解释说:

    “这些是爵轻信的笔记,从札记里撕下来的,是他的调查内容。你读一读,这个段落很重要。读完以后,我还有别的东西要给你看。”

    52

    一九九八年十月三日,早上六点十三分

    柯玛蒂划了一根火柴,拿到煤气灶前。一圈蓝色小火焰包覆了那一锅清水。她转过来,看了那份一九八〇年十二月二十三日的《东部共和报》最后一眼,然后撕下头版。她把它卷成长条状,凑到火边。纸卷立刻燃烧起来。直到火焰熏黑了柯玛蒂的指甲,她才放手,让余烬掉落在洗碗槽内。

    这个头条消息已无用处。她昨天下午,在门口大厅里发现了这个包裹。包裹里装着折好的报纸,就像她向秘书吩咐的那样。所以那个秘书果然挺有办法的。她看了报纸,不到一分钟就明白了。怎能不明白呢?

    爵爷没有信口开河,他说得对极了。真相一目了然,这么说还真是贴切,但有个前提,只有一个前提而已,就是要过十八年以后再翻开这份报纸。

    真是造化弄人!

    所以,他们从一开始就搞错了方向。

    更糟糕的是,她丈夫做出了愚蠢至极的傻事。他杀人害命了,结果竟是白忙一场。她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她袖手旁观。为了丽萝,她接受了这件事,自以为是为了大局着想。他们竟错杀无辜。对方和他们一样,也是受害者。迟早有一天,将会东窗事发。到时候,她没有勇气面对凡人的审判,至于上帝的审判呀……

    柯玛蒂毫不犹豫地把手指浸入水里,发现水才微温而已。琳达在楼上的客房,在睡觉。她发现雷昂断气后,在大厅晕了过去。她走了不到十步便瘫倒在地板上。玛蒂给了她一颗安神丸,又加了颗安眠药,让她躺到床上,打电话给她丈夫,说她今晚将在玫园过夜。雷昂状况不好时,琳达偶尔会在玫园过夜。琳达的丈夫没多说什么,毕竟玛蒂付的薪水很优渥,优渥到足以让琳达愿意乖乖加班。

    玛蒂拉开柜子,拿出一个用报纸包着的玻璃小瓶子。琳达快醒了。不用想就知道,她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去报警。玛蒂并不会阻止她。不然还能怎么办?总不能杀了这可怜的女孩吧。回想起来,昨天下午,她应该多等几个小时,等琳达回家以后再说。那么一来,家里只剩她和雷昂,就像每天晚上一样。一切都会简单得多……可是她实在忍不了那么久!看到了报纸,明白了真相以后,叫她怎有办法再等上几个小时?这些年来,她不下千万次想过要亲自讨公道。讨公道……未免说得太好听。她唯一的功劳,就是让一个废人能少痛苦一些。至于公道,上帝早已公平以对。

    现在轮到她把自己的悔恨放到天平上了。

    至于警方要怎么想,丑闻要怎么传……

    都无所谓了,届时她已无须面对。

    柯玛蒂的手指再度伸入煤气灶上的锅水中。几乎烫了!她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一切很快就将结束。她把煤气关掉,把沸腾的水倒入一个大陶碗,把碗连同小玻璃瓶和一个小汤匙,放在一个银色小托盘上,然后步出厨房。

    玛蒂从樱桃木大阶梯缓缓上楼,打开右边的第一道门,进入丽萝的房间。她端详着这个堆满了玩具和礼物的偌大卧室。玩具和礼物花了多少钱不重要,重要的是每一年、每一个生日、每一次圣诞节,它们都意味着一份希望。丽萝并未被遗忘。每一根摇曳的蜡烛,都代表着她有一丝机会仍活在人间。那脆弱的小烛光,昨天下午,彻底被吹灭了。

    雷昂滥杀了无辜。

    玛蒂把银托盘放在床头柜上。为了来到床边,她推开了一个有着蕾丝绲边的天蓝色娃娃车,并小心翼翼跨过一组袖珍中国餐具。她轻轻推开睡在儿童床上的大熊,薇娜都叫它班乔。她在床上躺下来,这张床本该是所有这些年丽萝睡觉的地方;但丽萝再也不会躺在这里了。玛蒂旋开玻璃瓶的盖子,把瓶内的土黄色液体,全数倒入陶碗的热水里。

    “我的最爱。”玛蒂喃喃说,“我的秘密。我小心翼翼珍藏在温室里的白屈菜,留到特殊场合用的。现在就是最特殊的场合,也是最后的场合了。”

    玛蒂用银汤匙搅拌,白屈菜的汁液与热水混在一起,成了玛蒂所要的致命毒汤。

    她曾在某处读过,如果想谋杀某人,不可能用白屈菜。连杀她丈夫也不行。据说白屈菜的味道令人受不了。因此误食身亡的案例少之又少,据她所读到的,以前只在德国有过一例吧。因此犯罪小说的作者们,从来不会把白屈菜写进自己的书里。

    玛蒂把小汤匙轻轻放在银托盘上。她把手伸到脖子后面,解下十字架。

    就算是为了自杀,白屈菜也绝非首选……或者该说,它是求死意志特别坚定的人所专用的。她微笑了。她不是那种会吞整盒安神丸,或用针筒注射无痛药剂的人……那种自杀未免太舒服了!根本是自相矛盾!用那种方式面对最后的审判,再虚伪不过了!

    柯玛蒂把那碗白屈菜汤凑到嘴边。她不禁皱起眉头,但仍继续把陶碗往上托。她一饮而尽。

    实在是令人难耐的苦涩。

    但她不会有半点怨言。

    换作是别的时代,为了赎罪,她甚至会要求别人将她鞭打至死,用木桩插进她的心脏,或把她活活烧死。

    玛蒂躺在丽萝的床上,这是个死人的床。

    她把十字架握在手里。

    从现在起,不会太久了。

    53

    一九九八年十月三日,早上六点二十二分

    马克在停车场上走动的同时,薇娜坐在厢型餐车的后座,阅读撕下来的那五页。他背包里带了一些饼干和一盒柳橙汁。他吃光了饼干,喝掉半盒柳橙汁。一辆货车也来停在停车场上,距离他们的雪铁龙约五十米。一个拿着保温壶的家伙下了车。想必壶里装的是咖啡。马克犹豫着要不要向他要一些。

    薇娜手中握着那五页纸,从雪铁龙上跳下。

    “你高兴了吧,我读完了!这就是你想要的?想用你爷爷的意外,让我良心不安?只能说,算他倒霉……但除此之外,你到底想怎样?当年我才八岁,不过你想也知道,我多少听过一些内情。你到底有什么问题?假如是想告诉我你这辆橘色和红色的餐车是辆灵柩车,那就免了!我今晚不打算睡在这里面……”

    马克沉默不语。或许他逐渐习惯了薇娜这种尖酸的幽默。说穿了,这是她唯一会的沟通方式;说不定对她而言,甚至是某种疗愈。说不定这种电击式的疗法对他也有效,毕竟所有这些年来,他身边净是沉默、避讳和禁忌。马克蹬上车,翻找背包,拿出他欧洲宪法的上课笔记活页夹。

    “喏,现在再读一读这个……”

    “什么?全部?!”

    “不用全部读啦。只要看二月十二日,关于土耳其的那一课。”

    薇娜叹了口气。

    “先给我柳橙汁和一些吃的。”

    马克把自己剩余的早餐递给薇娜,她狼吞虎咽吃得精光。假如她患有厌食症,也未免掩饰得太好了。

    “好啦,这是什么鬼东西?”

    她拿起活页夹,翻到马克所说的那一页,然后皱起眉头。

    “不好意思,我看不懂你的鬼画符。你在学校成绩一定逊爆了,尤其跟丽莉比起来……她一定很厉害,她……”

    马克默默听着。这是幽默,是有疗愈效果的幽默!

    “你呢,你有什么专长?”

    “我是特殊教育老师的世界纪录保持人。十五年换了三十七个老师……最后那一个,连两天都撑不完就跑了……”

    “那你还好意思说我……”

    薇娜忍不住笑了。她把饼干包装纸和空果汁盒丢在地上。

    “对,可是我呀,是因为我太特别了。那些老师应付不来。他们不晓得该把我归在哪一类,你懂吗?”

    她又抬起头。

    “×,我实在看不懂你写的蚂蚁字……”

    “你只要看日期就好了。日期你总看得懂吧?你不至于特别到连日期都看不懂吧?”

    “你太抬举我了……”

    “快看啦!”

    “凶屁呀你……”

    她仍念道:

    “‘一九二三年十月二十九日,阿塔图尔克领导下的土耳其成为民主体制;一九六一年九月十七日,总理阿德南·曼德列斯因违反宪法而遭处决’……好啦,你到底想说什么?”

    “继续!”

    “×……‘一九八〇年九月十二日,境内发生政变,权力回到军方手上;一九八二年十一月七日,进行全国大选,回归民主’……”

    “好。”马克打断说,“现在,再回去看爵爷的札记。看最开头几行。”

    “你真的很烦啊!”

    薇娜把纸张扔在地上。

    “好了啦,我们别去了吧?假如你开这辆破车,不想等到万圣节才到汝拉山的话,现在就该走人了……”

    马克心平气和弯下身去把那几张札记捡起来,开始念:

    “‘一九八二年十一月七日这个星期天,我整个周末都待在地中海岸的安塔利亚——这座位于南部的大城,有‘土耳其蔚蓝海岸’的美誉,一年有三百天出太阳——一位土耳其内政部高官的别墅里’……中间我稍微跳过:‘这位高官最后拗不过我,某个周末正好要在自家宴请土耳其国安单位的人,索性邀我一起去。纳金破天荒没随我同行,爱菈坚持要他回去,印象中,好像是因为她生病了……这样反而令我非常困扰,没人帮忙翻译的情况下,我整个周末都在鸡同鸭讲,而且其他那些人一心只想和老婆躺着晒太阳而已……一点都不觉得我的请求有什么好着急的。其实,连我自己也越来越意兴阑珊了’……”

    薇娜焦躁地把手指上的棕色戒指转来扭去,并把目光瞥向停在停车场另一头的那辆货车上。

    “现在呢?”她喊得很大声,大声到货车司机也听得见,“是要把你这辆烂车停在这里,开始烤松饼吗?”

    拿着保温壶的司机听到了,他一脸不解地看了看薇娜,随即耸耸肩转身离去,心情并未受到多大影响,仿佛遇到一只只会吠而不会咬人的小狗而已。马克直直盯着薇娜。她虽然语气放肆,却再次显得像虚张声势。只不过是顾左右而言他罢了……

    “薇娜,我来替你归纳整理一下吧。就是日期上有些兜不拢……爵轻信在他的札记里,说他和土耳其内政部的所有官员在一起,说一九八二年十一月七日的时候,他们带着妻小在海边玩得乐不思蜀……”

    “多谢,我不是文盲,好吗?”

    “……可是,”马克接着说,“一九八二年十一月七日这一天,恰恰是土耳其的大选。回归民主的大日子呀!军权统治垮台了,是历史性的一天。你不觉得,这个周末,那些土耳其高官,应该有别的事要忙吗?”

    薇娜耸耸肩。

    “姓爵的弄错了日期。就这么简单。毕竟,都过了十五年……”

    “弄错个屁啦!”马克大吼。

    拿着保温壶的司机倚靠着他卡车的车身,有趣地望着这一幕,仿佛马克和薇娜是连续剧的主角。

    “要不要帮你装个助听器呀?”薇娜朝那司机咆哮。

    对方自讨没趣,没吭声。马克继续:

    “薇娜,我可以告诉你真相是怎样。一九八二年十一月七日这一天,爵爷人并不在土耳其!至少,他绝对不在安塔利亚的什么别墅里。那么,他为什么要说谎呢?为什么要编一个这么粗糙的不在场证明呢?因为他当时人一定在别的地方。别的地方,好,但会是哪里呢?一九八二年十一月七日的这个周末,他能躲在哪里呢?到底是哪个他不该出现的地方呢?为什么要特别强调纳金在法国,而他在土耳其?这样纯粹是为了让人对纳金起疑!”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薇娜插话说,“我觉得你比我还神经病。”

    马克一把揪住薇娜毛衣的领子。她并未反抗。她口袋里没有枪了,连颗石头都没了。

    “要是温和的爵爷,这个有耐心、仔细又诚恳的私家侦探,这个跷跷板轻信、韦家的好朋友、我祖母的仰慕者、被调查弄得灰心丧气的叙述者,这个忠实、单纯又可怜的爵轻信……要是这家伙,只不过是个拿钱办事的走狗呢!要是他是个畜生,被你祖父要求去除掉我祖父母,好争回丽莉?要是这个畜生居然答应了呢?……”

    马克纠结的手指,扭扯着薇娜的浅紫色毛衣。她依然不发一语。停车场上,保温壶司机已回到自己的货车上。一阵吱吱呀呀的收音机声音传了过来。

    马克强忍泪水,继续说:

    “爵爷就算在他的札记里明明白白说出这件事,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就算其余的一切或许是真的,或许他对我们的关爱、对我祖母的感情也是真的……太老套了,刽子手狠不下心杀掉该杀的人,于是爱上了这个人……内疚化为迷恋。太可悲了!亏我们好多年来都邀这家伙来家里做客……这个杀害我爷爷的凶手。亏我祖母还跟他……”

    马克忽然放开薇娜,在停车场上走了几步,下意识地捡起地上的饼干包装纸和柳橙汁纸盒。他走向十米远那个最靠近的垃圾桶。

    “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他大喊,“我知道事实的经过就是这样。是爵轻信!一旦明白了这一点,他这整篇札记的居心叵测,就太明显了……他是个走狗,是个小人,从一开始就有迹可循……”

    马克把废弃物丢进垃圾桶。

    “是我爷爷。”薇娜的声音说。

    马克从来没听过薇娜用这么轻柔的声音说话。他转过头来。

    “是我爷爷。”薇娜又说了一次,“是他一个人的主意。是他第一次心脏病发作后的事。他对我奶奶这种漫长的调查没信心。他是个主动出击型的人。在我奶奶之后没多久,他也找上了爵轻信。他给了爵轻信一笔巨款,如果你想知道的话,大约是凯伊丘一栋房子的价码。条件是看起来必须像一场意外……按照那些律师的说法,如果韦家二老死了,姓威的——就是那个专审儿童官司的威柏尔法官——麻烦就大了,但我们赢回丽萝的胜算很大……姓爵的一点也不是什么纯洁善良的货色,这我爷爷打听过了。一九八二年十一月的那个周末,他从土耳其往返了法国一趟。神不知鬼不觉。其余的,对他而言并不太难。”

    “你怎会知道这些?”

    “当年我八岁,还不是很懂事,但已经开始偷听每个人说的话。我就是那只到处钻洞、躲在暗处的坏坏小老鼠。我奶奶也是很久以后,等到韦皮耶死后才想通这件事。可怜的她呀,良心有多么过意不去,就用不着我多说了。杀人害命呢!她向上帝祷告时,这种话怎么说得出口呀?没多久,我爷爷就二度心脏病病发了。他的计划砸掉了。我奶奶认为这是上帝的正义,于是再也没提过这件事!”

    “你呢,薇娜,你怎么看?”

    薇娜犹豫了一秒。她焦躁地拨弄自己落在车子金属踏板上的鞋带,然后回答:

    “我认为我爷爷是对的呀!不然你以为呢?有可能会成功嘛,让韦家二老不见,咻……然后我妹妹,被你们抢走的丽萝,就可以回来她房间了。你呢,就把你丢到孤儿院,活该!这就是我的看法。”

    “现在呢?如今,你怎么看?”

    这次,薇娜并未犹豫:

    “还是一样!”

    他们继续上路。薇娜换了一卷录音带。是她随便挑的,因为封面的天蓝色很好看。是险峻海峡乐团的《Brothers in Arms》专辑。主唱马克·诺弗勒的嗓音交织着激昂的吉他乐声。是她率先开口:

    “但说到底,姓爵的仍是混账一个。不知道为什么,他从来就唬不了我。或许因为他隐约晓得我知情。”

    马克听得心不在焉。他心情糟透,觉得自己被出卖了。爵爷在札记中所说的,到底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四天前,他还想敲诈我奶奶。”薇娜继续说,“就凭他那什么最后一刻有新发现的鬼话。他要求十五万法郎,等证据到手后,还说再要三倍的价码……我不知道是谁干掉了他,但这世上从此少了一个败类呀!”

    马克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跟着《Your Latest Trick》萨克斯风的旋律打节奏。他思索着薇娜刚说的话。

    “我不知道是谁干掉了他”……

    他回想着发现爵爷尸首时的情形。心脏中枪,头部倒卧在壁炉里,像是某种恐怖仪式。尸体的脸上满是水疱和灰烬。

    “更别提那份DNA比对报告了。”薇娜继续说,“你我都知道还活着的是丽萝。所以这报告更证明了姓爵的实在是烂到骨子里了。”

    马克混乱的思绪里,忽然萌生一个强烈疑惑;原本只是小火花,被强风一吹,在他脑海里成了一片燎原野火。

    “再说,”薇娜总结说,“姓爵的根本是个没用的饭桶。给了他一百万,连两个在睡觉的老家伙都搞不定……”

    马克的双手紧紧握住方向盘的老旧皮套。马克·诺弗勒的吉他奏完最后一个音符。

    只是幽默而已,具有疗愈效果的幽默。

    54

    一九九八年十月三日,早上十一点三十三分

    他们从出发到现在已经过了五个小时。橘色和红色的雪铁龙H款厢型车一路挺了过来。上高速公路时确实有些吃力,极速大约在时速一百到一百一十公里之间。车上的录音带已全部听完:堪称八十年代流行乐的几张必听杰作。巴拉瓦纳的《Sauver l'amour》、我的化学浪漫合唱团的《Famous Last Words》、雷诺的《Morgane de toi》、高德曼的《Positif》等。

    他们在维特里方索瓦暂停。维特里方索瓦这个小城镇像是不知打哪里冒出来的,从香槟区的玉米田中忽然出现在眼前,事先连个高塔钟楼都看不见。他们在国道和马恩区之间的一家餐馆吃午餐。他们是店内唯一的客人。马克心事重重,只点了一份奥姆蛋色拉。薇娜则尽情享用当日套餐的所有菜色,包括火腿冷拼盘、油葱牛腩和焦糖烤布蕾。

    “您的这位小姐胃口很好哦!”餐馆老板朝马克眨了眨眼说,“这么多东西,她怎么装得下呀!”

    他们再度上路。

    经过圣地洁,然后是首蒙。

    接着是巴黎盆地的边缘。谷田平原尽头矗立着成排的半屏山,亦即陡峭如阶梯的山壁,翻过山头后,山脚的凹陷处是树林,接着又是谷田平原。雪铁龙厢型车从半屏山下山时冲得有点猛,仿佛刹不住了,只求能有个反向坡道让它减缓速度。雷诺的《En cloque》唱第三次了。他们近两个小时没说一句话。薇娜打破沉默:

    “你觉得丽萝会想要一个像我这样的姐姐吗?”

    马克正穿过一个名叫费比优的小村镇。他没搭腔。

    “你比较了解她。”薇娜又说,“你觉得她能理解吗?能接受一个像我这样的姐姐吗?又坏,又普通,又凶。”

    马克依然没说话。硬要选择的话,他宁可选薇娜的疗愈式幽默。

    “我可以改。”她继续说,“你可以去告诉她吗,说我愿意改?”

    “你真的确定丽莉是你妹妹吗?”

    “那当然。这件事,我们两个是同一阵营的,不是吗?”

    他们再度沉默。沉默了两个小时。马克不禁羡慕起薇娜的斩钉截铁和信心。她似乎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丝毫不受外界影响。马克正要出维苏尔时,收到丽莉发来的短信。手机在他口袋里振动。他一手掏出电话,一手继续开车。

    马克,我明天早上十点进手术室,一切都安排好了,别担心。我之后就会打电话给你,一切都会很顺利的。亲亲。米莉。

    “明天早上十点”……再过不到二十四个小时。

    高德曼高亢的嗓音唱着“让我飞翔!”,马克下意识地更用力踩油门。他们正行经一处缓降坡,不过雪铁龙餐车并未因此而速度加快。随着里程数逐渐增加,马克心中的那个荒谬假设也越来越成形,可信度越来越高,随时可能成为具体事实。

    三个小时后,他们已来到蒙贝利亚市区。路况很顺畅。以这个地区稀疏的车流量看来,交通设施似乎供过于求:大马路很宽广,并另有铁道。这座城市的建设规模,似乎仍停留在标致汽车工厂的全盛时期,当时该厂员工高达四万多人,是全欧洲最大的工厂……如今只剩不到三分之一。

    马克把一份比例二十万分之一的法国公路地图丢给薇娜,要她负责指引他们去杜河和瑞士边境的交界处,到恐怖峰的山脚,也就是克莱毕福当地;然后要找到莫妮卡的民宿,亦即爵爷札记中所说的那个当地最漂亮的小屋。

    “我们去那边要干吗?”薇娜发牢骚问,“你想拿回我奶奶给爵轻信的钱?”

    马克耸耸肩。他偷偷确认毛瑟手枪依然在他口袋里。这枪是否将必须派上用场呢?是否真如他所料,他们打从一开始就被耍得团团转?

    薇娜没再多问,专心研究地图。她表现得相当不错。从蒙贝利亚出来十公里,过了彭地华德以后,橘红厢型车浩浩荡荡开始攀爬汝拉山:先是顺着杜河的一条狭窄山谷路,直到圣希波利特,接着是一条陡峻小县道。厢型餐车爬得很费力,轰隆轰隆喘个不停,但仍然翻过了山头。途中有个大弯道,先弯向瑞士境内距离边界三十公里处,随后又乖乖弯回起始的法国境内;站在这个弯道上所看到的杜河壮阔无比,美得令人咂舌。接着,厢型车轻松往河畔下山,进入一片松树森林,森林内点缀着有着金黄树叶的落叶树。

    莫妮卡的民宿,想错过都难。沿着杜河只有一条路,直通对面的瑞士边界。浅色木材搭建而成的小屋,倒影落在平静的河面上。马克屏住呼吸。他忐忑地再次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枪,然后把车子停到民宿对面的停车场。一个“法国民宿”标志的招牌,显示他们确实没找错地方。

    停车场上除了橘红厢型车外,没有任何其他车辆。在这个遗世独立的边界村庄,时间仿佛暂时停止了。马克感到呼吸困难。难道他的调查,即将在这条小路的尽头告终?

    “要走了吗?”薇娜问。

    “等一下……”

    马克从口袋掏出毛瑟手枪,并确认枪已上膛无误。

    “你拿我的枪干吗?打算绑架周婆婆吗?”

    马克盯着薇娜许久,然后说:

    “你还记得爵轻信的尸体吗?”

    “记得呀。”

    “你记得什么?”

    “什么叫记得什么?”

    “你记得在爵轻信家里,看到一具尸体,尸体穿着爵轻信的衣服、鞋子,戴着他的手表……”

    薇娜忽然脸色发白。马克继续说:

    “尸体的头部倒在壁炉里,整张脸被烧得起满水疱,烧得面目全非。”

    薇娜开始扭自己的手指。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跟我来!”

    他们下车。莫妮卡已站在民宿门口,民宿四周的大花盆种着许许多多天竺葵。

    “你好!”马克喊,“请问这里是莫妮卡的民宿吗?”

    这样的开场白并不突兀,一块漆木招牌上用大大的字母刻着民宿的名字。

    “我们……我们是爵轻信的朋友。”

    莫妮卡的脸立刻亮了起来。

    “爵先生!我当然认得他。他每年十二月都会来这里,已经十多年了。”

    “他……他今年好像打算提早过来。”

    老板娘露出抱歉之意。

    “对,但你们运气不好。他今天早上才刚走。”

    马克感到脚下的地面仿佛忽然被抽空了。他身旁的薇娜也停止呼吸。莫妮卡没发觉两位访客的神色有异,以相同语气继续说:

    “他和以前一样,昨天和前天都睡在这里的十二号房。前天,他几乎整个上午都待在民宿,在等一封信,等收到了才出去。是呀,他收到一封很厚的信呢。不过今天,他一大早就走了,大约六点吧。”

    马克好不容易挤出几个字:

    “你……你知道他会再回来吗?”

    “哦,应该不会了吧。他每次来,通常只待一两晚。就像他说的,他是来朝圣的。你们这位朋友,是一位有点奇怪的先生呢。人很好,很客气,这没的讲。胃口也好得不得了。不过呀,他那恐怖峰的事,还有飞机空难那些的,都十八年了,真是的。那种不幸的事,干吗还一直念念不忘呢,你们不觉得吗?”

    马克愣了足足好几秒,然后才支支吾吾说:

    “他……他能告诉我们一些事情。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莫妮卡摘掉几根天竺葵的枯枝。

    “哦,你们也知道,爵先生不是那种会说心里话的人,就算喝了一公升的酒也一样。我没事也不会问东问西。所以,我真的不知道。他一定是回巴黎去了吧。他通常不是都那样吗?”

    马克又追问了一下,只是意思意思而已。他并未从老板娘口中多打听出什么。他们回到厢型车上。

    “我就说吧,这王八蛋从一开始就在唬我们!”

    马克默默不语。他感到一股深深的无力感。爵轻信居然还活着,但人间蒸发了……这个案子的最后一条线索,就这么从他指缝中溜走……薇娜又说:

    “既然你发现姓爵的是装死,还找了另一个家伙当替死鬼,我们干吗还大老远跑来这里?”

    “闭嘴啦……”

    薇娜拍手鼓掌。

    “姓韦的,你真是天才。开车开了十个小时,六百公里。结果来到这里像白痴一样……不会先打个电话吗?”

    “闭嘴。”

    “你至少可以请我在这里住一晚,房间看起来不错。”

    “我叫你闭嘴。”

    “起码请我吃喝一顿。来灌一灌红酒,这我有兴趣……”

    “跟你实在讲不通,我应该现在就一枪毙了你,然后丢进杜河,让你漂去瑞士……”

    薇娜惊讶地直盯着马克:

    “那个姓爵的是人渣,早就不是新闻了。所以你到底有什么毛病?干吗忽然变得这么啰唆?你有急事吗?你明天要跟我妹妹结婚吗?你已经订了婚礼蛋糕吗?”

    “别想了,反正你不懂,你没慧根啦。”

    马克焦躁地转钥匙发动车子。

    “去哪里?”薇娜又说,“要回去了?不参观了?”

    “闭嘴啦!我说过我们是来朝圣的,所以这一趟要走就走到底。”

    55

    一九九八年十月三日,中午十二点零一分

    爵轻信以望远镜监视邮差的动静。邮局的小卡车太好认了。每逢弯道,鲜黄色的车身,在清一色墨绿的杉树林之间总是特别显眼。车子慢悠悠朝这里上来。邮差在小路上每一栋小屋的信箱前都停一下。这里的小屋一律坐北朝南,面对着日照最长的山面。邮车至少还要十分钟才会到这里。

    这辆雪铁龙Xantia停在再往上几公里处,还要再拐三十几个弯,就在快要到圣希波力特镇的地方。爵轻信又窥看了邮车上的邮差一会儿。

    十分钟……

    这次会是对的人吗?这已经是他跟监的第八个邮差,之前的都没成功。总有时来运转的时候吧。其实,也无关运气不运气,只不过是方法和毅力的问题罢了,向来如此。他追踪这个毕梅兰已经三天。这个女生已与家人断绝往来。不论是纸本或电子电话簿,她的姓氏在任何电话簿上都遍寻不着。他去行政机关也找不到任何她的相关资料。她或许结婚了,但地方上没有任何毕梅兰的结婚登记记录,他把蒙贝利亚一带的四十五个乡镇都找过了。于是他灵机一动,想到了邮差。就算毕梅兰选择在电话簿上隐藏自己的联络方式,就算她改名换姓,或许仍有人以她从前的姓名寄信给她。或许是儿时玩伴,或许是以前订阅的信件……邮差应该会知道这些事,尤其是这种偏远山区乡下地方的邮差,应该对每一户的情形都了如指掌……

    只不过之前的七个邮差都不认识任何名叫毕梅兰的人。

    不认识就算了。他仍必须继续追查下去。从接下这个案子起,大风大浪他见多了。再说,他动力十足……他从来不曾这么接近目标过。

    人生的延续,到底所仰赖的是何物?亏他四天前,差不到一分钟就要朝自己脑袋开枪。

    爵爷再度用望远镜窥看。邮车前进了十几个弯道。

    他紧握了自己口袋里的枪,是一把半自动的马特巴左轮手枪。自从这家美国枪支公司倒闭后,他的这把枪几乎成了玩家争相收购的典藏品。他甚至必须以天价从加拿大进口子弹,六颗一盒的子弹要价四十加币。他不在乎。他手头阔绰,前所未有地阔绰。昨天早上,他在莫妮卡的民宿收到柯玛蒂额外寄来的十五万法郎。

    这还只是订金而已。

    人生夫复何求?

    良心吧,也许求个心安?

    他回想起自己的札记本;此时此刻,丽莉和马克应该已经读完了。他们不太可能跑去他家,不太可能发现那具尸体。不过就算他们去了,他也已做好万全措施。在他们眼中,他仍会是个受害者,而非凶手。至于其余的部分……他处理得够漂亮吗?他们是否起疑过?譬如一九八二年十一月那一晚,轻而易举却足以害命的在煤气管上动的手脚?

    多年下来,爵轻信已说服自己相信,自己只不过是柯家的一颗棋子,只不过是他们手中的工具罢了;他深信自己其实一点也不想杀害韦家夫妇。就算他拒绝了柯雷昂的提议,这件事也会有别的人渣去做,而且手段或许更凶残,韦妮可未必能保住一命。从此以后,他便力求弥补。他设法弥补韦家,弥补妮可,弥补她的两个孙儿。他耐心地去认识他们,甚至去爱他们。对,爱他们,尤其是爱妮可。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出卖过他们。他在调查的时候,总是尽量做到不偏不倚。为了他们,把整个过程尽可能翔实地写进札记里。

    只有特雷波港的那一晚除外,这是当然的了。

    他不是什么纯洁善良的人,也从来没说自己是。但他很严谨仔细,就连做DNA比对时也是。这该死的DNA比对报告简直要令他发疯,四天前,甚至差点逼他走上绝路。

    这一切都结束了。那个一事无成、饱受悔恨折磨的孤独私家侦探,结束了。他解开了那一大团谜。现在只差掌握住最后一个证人而已。

    毕梅兰。

    黄色邮车出现在转角。它就停在Xantia旁。邮差现身了,是个年轻人,长长的头发编成雷鬼辫,用红色印花头巾绑着。体格像个运动健将,感觉有办法骑越野自行车翻山越岭……

    爵轻信大摇大摆挡住他的去路。

    “抱歉,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能不能告诉我,毕梅兰住在哪里?”

    年轻邮差一脸狐疑望着他。

    “抱歉,上头有规定,不能提供这类信息……”

    典型的标准答案。但爵轻信心中其实暗自窃喜。这邮差对“毕梅兰”这个名字有反应。他知道她!终于找对了人。只要再逼他说话就行了!年轻邮差把三封邮件放入面前的信箱后,已转身准备回邮车上。

    “小伙子,你等等。我是认真的。我是警察!”

    爵轻信掏出他那张宣过誓、印着法国国旗的侦探证。十次有九次,靠这个东西就能搞定。

    “那又怎样?”对方连看都没看,“我在忙啦,我正在值勤。请你去向我主管提申请。那些流程呀,要找他才对……”

    这家伙够讨厌。别打草惊蛇,还不是时候。先动之以情。

    爵轻信假装自己是个有要务在身的警察:

    “这事很紧急,攸关生死。我不能透露太多,但每一分每一秒都很重要……”

    年轻邮差打量了爵轻信好一会儿。

    “可是我什么都不能说啦。抱歉,这牵涉到个人隐私。你只要打一通电话到总局就行了……”

    “不行,电话簿里找不到毕梅兰。至少用这个名字找不到……”

    “那就是她不希望别人烦她嘛……”

    这家伙真的很脑残。他运气真够好。

    “年轻人,你有义务要协助警方办案。”

    对方摇着一头辫子,嗤之以鼻。

    “不好意思。把老实人的资料告诉警察,这种事我实在做不出来。都什么年代了……好啦,拜拜。”

    他掉头就走。

    “好。”爵轻信说,“多少?”

    邮差叹了口气。

    “什么叫多少?”

    “她的地址,你要多少?五千法郎?一万法郎?”

    “警察是这样办案的吗?”

    他哈哈大笑。

    “我不信……”

    好吧,不闹了,爵轻信心想。

    这样下去,什么也问不出来。邮差已回到邮车上,忽然马特巴手枪长长的枪管抵住他的太阳穴。

    “其实,警察确实是这样办案的!”爵轻信说。

    对方浑身发抖,刚才的傲慢轻浮瞬间一扫而空。他本能地把双手平放在方向盘上。

    “别激动,别激动。”

    “所以呢,毕梅兰?”

    “不认识,没听过。”

    爵轻信把枪口抵得更用力,扳机上的手指也扣得更紧了。邮差的太阳穴冷汗直流,汗水沾满了枪口。

    “我刚才说过,这事攸关生死。现在也攸关你的生死。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我不是警察。我是个连环杀人狂,人称邮差杀手。你懂了吗?我最讨厌黄色。谁敢跟我乱说话,我就请他吃子弹……所以呢,毕梅兰?”

    “我发誓我……”

    “好吧,那我就先请你的膝盖吃子弹好了。以后别想再爬山溯溪……别想再滑雪、骑越野自行车、攀岩、泡妞……”

    爵轻信把枪口往下方移,清楚地指着腿部。

    “好啦,我说!”邮差大喊,“别乱来。她改用了她老公的姓,或她同居人的姓。姓卢,卢梅兰。她住在隔壁山谷,出蒙贝利亚以后走三十四号县道,到了丹恩玛丽镇后的第一栋屋子就是了,是村外唯一的一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窗板是天蓝色的。”

    “你怎么知道这些?”

    “每年还是有三四封寄给她的信写着‘毕梅兰’。”

    “你看,其实并不难嘛……”

    爵轻信终于不再掩饰欣喜之意。他找到了最后一个证人!他将是第一,也是唯一达成这件事的人。就算有别人猜到、翻开了那份陈年的《东部共和报》,并看懂了个中奥妙,又哪能找得到毕梅兰呢?哪能这么快就找到她呢?不,他大可放心。他遥遥领先。

    “你……你找毕梅兰,要干吗?”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年轻人,你神经还不够细。我只是想和她叙叙旧而已。”

    56

    一九九八年十月三日,下午三点二十三分

    马克凭本能开车。雪铁龙厢型车并未出什么问题。现在可不是出乱子的时候呀!车子努力地攀爬每一个弯道,直到恐怖峰山脚。马克穿越安德维列村,然后驶进一条白色细砾石小路,路旁两侧堆了绵延数百米的木柴。错不了,只要循路边的“高汝拉自然公园山庄”箭头形小木牌指标继续走即可。

    他把车停在公园山庄前,一片围绕着展览馆小屋的大草皮上。山庄的门口设置了一张法国和瑞士汝拉山区的大地图,详列了这个地区的各条登山步道。他所在的停车场旁,有个小游戏区,设有一些木质游乐设施,有杠杆、溜滑梯和爬绳,想必是为与父母爬山爬得意犹未尽的小小登山客所设的。

    “现在四点。”马克说,“不到天黑,我们就能到山顶了。”

    薇娜毫不掩饰脸上的嘲讽之意。

    “你上去又能找到什么?”

    “不找什么。你知道吗,你不一定要一直跟着我。”

    “你很无聊啊,不然你以为我干吗大老远跑来这里?”

    马克走进公园山庄。他买了一份这个地区的两万五千分之一比例的地图和一份步道图。在柜台值班的是个高大的褐发女孩,头发绑着印第安人般的长辫子。有个男的抚摩着她的手,好像在教她要按那个按键。他的另一只手却放肆地摸着这个女实习生的屁股。

    这位想必是孟凯戈吧,马克心想。

    就是自然公园那位有着帅气眼神的维护员,那个专门搜集刚毕业漂亮实习生的痞子。

    马克出来和薇娜会合,并把地图摊在公园山庄前的一张桌子上,迅速找出了通往恐怖峰山顶的路径。他把地图收好,然后打开厢型车的后门,拿出一个背包,塞了一床睡袋、一只手电筒、一瓶水、一条火腿和几包饼干。

    “你居然准备了东西?你这车子的后面,原来是阿里巴巴的藏宝箱呀!”

    “你知道,我祖母家地方不大,没有地下储藏室,也没有车库。所以,东西都堆车上……”

    “可以分我一些吗?”

    “可以。别带太多东西,包包总不能比你还重。”

    “少来了,到时候才爬到一半,你就哭着找奶奶了!”

    马克硬是笑了笑。他不想再理性思考,不想再想什么计划了。他也知道自己准备走的这一趟,实在没什么道理:爬上恐怖峰,回到失事现场,然后寻找爵爷所说的小木屋和坟冢……这时候的爵爷可以在任何地方,但绝不在山顶上。他只是意气用事而已。纯金名牌手链、婴儿的骨头碎屑、目睹空难的游民……全都可能是爵爷布下的圈套。他到了山顶以后,还希望怎样?希望出现奇迹吗?

    他皱起眉头。

    是的,其实,他正是希望如此。

    他们上路了。一如预期,攻顶的过程耗费了足足两个小时。马克脚程相当快。薇娜紧跟在后,毫未显露疲态。这段山路并不算难爬,高度落差约五百米,森林步道沿途均设有清楚路标。越往上爬,映入眼帘的杜河下游、瑞士境内和碉堡般的圣乌桑小镇也越显清晰。他们在半途停下来解渴。气温有些闷热。马克满身大汗,他背包下的衬衫已湿透。薇娜倒是仍穿着毛衣,且身上一滴汗也没有。爬完一个缓升坡的茂密松树林后,便能抵达恐怖峰顶。

    马克更加快步伐。薇娜不但跟得上他的脚步、跟得上他的节奏,连呼吸的频率都跟他一模一样。这消耗体力的过程,竟让他们磨出某种默契,马克不禁这么想。才怪,他下一刻又改变心意。

    失事现场毫无预警忽然出现在他们眼前。

    他们面前没有森林了。

    仿佛有一群开垦的樵夫来过这里,伐出一小片出人意料的空地。而且大小尺寸非常精准,犹如刻意测量过:它又长又窄,像一条光秃秃的皮带,约一公里长,四十米宽。后来补植了新的松树,但高度连一米都还不到,活像派来巨人国增添人口的先锋小矮人。它们是一群在五颜六色游乐场里嬉戏的欢乐小矮人:这条长方形的空地上满是黄色和蓝色的龙胆花、杓兰,和橘色深浅不一的山金车花。

    薇娜和马克并肩站着,一动也不动。

    这里已看不见任何当年空难的痕迹。没有任何遗迹,没有大理石碑,连个立牌也没有。马克心想,这样也好。只有遍地的野花。再过个二十年,新栽种的松树将长得和森林里的其他大树一样高,它们的枝干将如手互相碰触衔接,然后渐渐地,晒不到阳光的野花将窒息、逝去,无法再开花,被蕨类和苔藓所取代,顶多只会剩几株水仙花。

    然后一切将从此被遗忘。

    他们默默站在原地。马克立足的地方一丁点都没改变,就在森林和长方形的空地之间,仿佛不敢逾越雷池半步。薇娜稍稍上前,在草地上漫步。最高的野草约到她大腿的高度。马克不由自主感到自己心跳加速。他吞咽有些困难。恐慌症发作的这些初期症状,他太熟悉了,在这里发作得比较缓慢,或许是因为海拔的关系吧。都是对害怕感到恐惧害的……

    他什么都没说,也不动,只是更用力呼吸。薇娜应该听到了,也可能没听到而因此感到意外,或甚至可能了然于心,有何不可呢。她回过身来。阳光照得她眯起眼睛,让人觉得她说不定在对他微笑。那是一种哀伤的笑容,一种抑郁的停歇,一种恬静的绝望。马克咳嗽了。他绝不会向薇娜坦承这件事,但他觉得自己呼吸顺畅多了。是的,就算严刑拷打他,他也宁死不招,但他不得不承认,有这个疯婆子和他一起在这里,让他有安心的感觉,尤其这个圣殿般的境地,藏着他们心中共同的秘密。

    他们大约待了一个小时。云层下方的夕阳,已几乎降到树梢的高度。

    “去小木屋吧?”马克轻声说。

    薇娜并未回答,只默默跟着他走。

    马克查看了地图好几次。他们在森林里找了近一个小时,很多地方看起来都很相像,他们不断折返。难道一切是爵轻信凭空捏造的?薇娜不曾说半句风凉话。她甚至在他试着从地图辨认方位时,努力从旁协助他。天色逐渐转暗时,他们终于找到传说中的小木屋。爵轻信没骗人!它和他在札记中所描述的一模一样:是个普通的牧人小木屋,一旁有一堆石块,小屋的屋顶已破破烂烂。有那么一瞬间,马克甚至希望爵轻信就在屋内等着他们。他本能地把手伸进口袋,摸了摸毛瑟手枪。

    其实没有这个必要。

    小木屋里空无一人。屋子比爵轻信所描述的更干净,不过他也说过,他把所有废弃物用塑料袋装走了,以找怪人裴乔治的下落。

    这个姓裴的流浪汉呢,又真有其人吗?

    马克从小木屋出来,绕了屋子外围一周。爵轻信所描述过的细节,应有尽有。譬如被翻掘过的土地、散落数米的石块,附近还有两根断掉的树枝,或许原本可组成一个十字架。这一点,爵轻信也没骗人。小木屋旁确实有个小坟冢,他曾两度挖开墓穴,用筛子滤出一个金环圈和一些人类婴儿碎骨屑。

    现在,这些又有什么用?

    马克看了看手表。

    傍晚七点三十六分。

    他并未再收到丽莉的短信。他在距离小木屋几米处的一段枯树干上坐了下来。太阳已在这个世界的屋脊下山了,至少是在他世界的屋脊下山了。这里远离一切,只有个疯婆子相伴。其实她也没那么疯,没那么危险,没那么坏。

    他失败了。他将放任自己沉溺在痛苦回忆里。他将用哀戚往事填满自己的思绪,免得想到此时此刻,丽莉正睡在一家诊所的病房里,再过几个小时就要进行堕胎手术,因为他们的爱的结晶,基于某种令人无法接受的约定俗成,注定无法见容于世上。他也不愿去想,唯一能帮助他的人,亦即杀他祖父的凶手,此时正逍遥法外,完全不可能在这一带遇见。

    薇娜来到他身旁。

    “可以开动喽!”

    她在一块布上随意摆了带来的水、饼干和火腿。

    “好丰盛的大餐呀,是吧?”

    他们默默吃着。现在小木屋的光源只剩月光,屋子看起来越来越像森林里妖魔鬼怪出没的破旧鬼屋。他们各自都知道此时已来不及下山,将必须一起在山上过夜。他们并未讨论此事,但已有默契,毕竟他们正是为此而来。

    为了来恐怖峰上过一夜。

    他们是两个迷失在没有墓碑的墓园里的孤儿。

    等东西统统收拾好了,马克从背包拿出爵轻信的绿色札记本,交给薇娜。“喏,你应该找这个东西好一阵子了吧?或许你比我聪明。”

    “这是那个混账的日记?”

    “没错……”

    “谢了。”

    薇娜拿着札记本、她的睡袋和一只手电筒,进到小木屋内。马克则朝反方向离去,一面走,一面用自己手电筒的光束照路。他在森林里游荡了好几分钟,以小木屋为中心绕了个大圈。他回来的时候,小屋内隐约泛着薇娜手电筒的微弱光芒,就像灯笼里摇曳的烛光那样。

    马克进到屋内。薇娜睡着了。她蜷缩在睡袋里。【4标@】爵轻信的札记本是翻开的,就放在她脸旁。

    马克不禁微笑。这个大他四岁、长年饱受怨恨折磨的女生,令他不由得感到心疼,像另一个需要他保护的小妹妹。他悄悄到她身边,拿起绿色札记本,再从木屋出来。他又去坐在枯树干上,下意识地翻到最后一页,读起最末几行字。

    我在这本札记里,记录了所有的蛛丝马迹、所有的线索、所有的假设。整整十八年的调查,全记录在这一百多页之中。假如你已仔细读完,那么你现在知道的和我一样多。也许你比较厉害?也许你能发现什么我所忽略的调查方向?也许你能发现什么关键,如果真有的话?也许……

    又有何不可?

    对我而言,已经结束了。

    若说我既无悔恨也无遗憾,那是言过其实,但我尽力了。

    “我尽力了。”

    没有任何新灵感出现。他试着打电话给丽莉,但在这个偏远的山区收不到任何信号。马克不禁骂自己是笨蛋。跑来这种地方,实在是个烂主意。他只好重看存在手机里的旧信息。他读着下午在车上收到的最新一条短信:

    马克,我明天早上十点进手术室,一切都安排好了,别担心。我之后就会打电话给你,一切都会很顺利的。亲亲。米莉。

    明天早上十点。

    他觉得自己真没用。

    一只猫头鹰的呜噜声,为夜色更添阴森气息。猫头鹰,又称鸮,或枭,就像爵轻信这种枭雄。马克不禁微笑。他对猛禽类没什么概念,反正那只夜禽躲在树梢上,某个看不见的地方。

    马克开启手电筒。光束照到的净是树叶。

    “你躲在哪里?”他高声说。

    他的声音消散在深山里。

    “难以捉摸,是吧?躲在暗处?你在这山上,天天偷看偷窥多久了?很多年前,有只大铁鸟坠落在你的地盘,你那时候就在这里了吗?睡在小木屋里的裴乔治、他挖过的坟墓和那条名牌手链,那些你也都见过吗?还有好几年后,来当盗墓贼的爵轻信……快告诉我,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传来的呜噜声几乎有欢快的感觉。

    “你就这么瞧不起我吗?你真的认为我没机会了?或许你说得没错……可是,你想象看看。想象一下嘛。我的小女儿,她十二岁了。我们父女俩一起在野外搭帐篷露营。夜里,我讲故事给她听。譬如我可能说:‘宝贝呀,你知道吗,当年那个晚上,我遇上大麻烦。我在高山上,完全没辙。可是我无论如何必须第二天早上十点以前想出办法。你妈妈在世界的另一头。宝贝呀,只差那么一点点,你就永远看不到星星,我就永远听不到你的笑声,就永远握不到你的小手。你知道吗,你爸爸在最后关头救了你。当年那个晚上,他很聪明哦……’”

    手电筒的光束再度扫向枝头。一个黑影子飞走了。可能是猫头鹰,或其他夜禽。

    “你说得对,我想太多了……”

    马克回到小木屋。他感到冷,于是钻进自己的睡袋,在薇娜旁边躺下来。他仰躺着,双眼透过屋顶的破洞望向天空。这些破洞犹如通往无限苍穹的天窗。他必须再仔细想想,必须对自己进行严刑拷打,反复逼问自己,直到自己的潜意识、记忆或直觉,向他吐露些什么,不论什么都好,只求能找到某个关键。他必须善用仅存每一个小时的每一分钟。

    一旁的薇娜睡得很不安稳。她并未苏醒,但不断变换姿势,不时发出小小的惊叫声。她渐渐越来越靠向马克,本能地想贴近他温暖的身体。她是否曾和男人一起睡过?是否曾躺在男人身旁过?

    此时应该早已过了午夜子时。前一夜,马克不曾合眼。他不知不觉沉沉地睡着了。

    累坏了。

    他睡了三个小时。

    是薇娜的尖叫把他惊醒的。一声惨叫。薇娜在小木屋内浑身发抖直直站着。她长发乱了,看起来像个惊恐的巫婆。她睡觉时并未脱掉毛衣,毛衣下露出两条细瘦的腿。她两脚不停原地跳跃,仿佛站在炽烫的木炭上。

    “还……还好吗?”马克睡眼惺忪地问。

    “还好啦,没事。别担心,我习惯了。”

    她躺了回去。马克担忧地望着她。

    “没事啦!”

    “你确定?”

    “对啦,快继续睡!我不需要保姆。别烦啦。快睡!”

    “我好像有点睡不着了……”

    “那就自己含拇指呀……你一定也会做噩梦,总也能自己解决吧……自己想办法!”

    薇娜背对着马克。她的睡袋碰到了他的睡袋。贴得这么近,感觉很奇怪。马克又无法合眼了。

    现在是凌晨四点,是个关键时刻。他必须现在马上采取行动。之后,就太迟了。

    薇娜又睡着了。

    采取什么行动呢?马克的双眼依然凝视着夜空。星星出现又消失,八成是被云层遮住,那些看不见的云层,不断被汝拉山区的劲风推移着。这些星星就像一颗颗的假流星,承诺着永远不会实现的愿望。就像夜行飞机上的闪烁信号灯,比较靠近,且转瞬即逝,让人误以为是星星。

    采取什么行动?

    马克的思绪总不免回到绿色札记本的最后几行字,想着那临时喊停的轻生举动。

    爵轻信是否只是虚张声势?

    当天晚上,写完札记,放下笔后,他真的发现了什么吗?就在距离半夜剩五分钟时,难道他有什么没写进札记里的新发现?马克拼命回想。昨天薇娜在火车上到底说过什么?马克集中精神。他唯一认得的两个星座——大熊座和织女星刚刚在他眼前消失了。薇娜说过的话,在他一片漆黑的脑际浮现:

    “爵轻信二十九日晚上打电话给我祖母……他说有新发现。据说是整个案子的关键。就这么巧,偏偏在最后一天,离半夜剩五分钟的时候!偏偏就在他打算一面盯着一九八〇年十二月二十三日的《东部共和报》,一面朝自己脑袋开一枪的前一刻!他需要再有一两天搜集证据,但他信誓旦旦表示有把握能解开这团谜。他也需要再有十五万法郎……”

    马克反复思索这些内容。倘若这些话属实,爵轻信应该是在他凯伊丘街的住处,面对着熊熊燃烧的历年档案,准备朝自己脑袋开枪的时候,发现了答案。前两天上午,马克曾在屋内仔细找过:他什么都没发现。薇娜也一样……只找到一具尸体。他到底漏掉了什么?马克试着想象爵轻信死前的画面。对准太阳穴的枪口,和一份将沾满鲜血的报纸。为什么爵轻信临时打消念头?他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读到了什么?

    灵感这么自然而然乍现,仿佛得来全不费力气:一九八〇年十二月二十三日的《东部共和报》!爵轻信的目光,最后想必就是落在这份报纸上。

    说不定答案就印在这份十八年前的旧报纸上?有何不可?反正都到这个节骨眼了,就算这不是线索,起码也能当个方向。

    马克蹑手蹑脚站起来,以免吵醒薇娜,她依然睡得不安稳且不时发出小小惊叫声。他把自己的东西统统丢进背包,从口袋掏出从爵轻信札记本撕下的页面,取了其中一张,翻过来,在背面写道:

    我去买早餐。

    马克

    他把留言放在地上,放在薇娜的脸旁边。步道图也留给她。他则带走地图。马克又看了一眼这个窝在睡袋里的小女孩般的身躯,这个灰蓝色的睡袋对她而言太大了。薇娜一定有办法自己下山的。

    太阳尚未升起,但一片微弱的曙光,已隐约映出远方山头的轮廓。星星陆续消失。最后一天的黎明。马克想着白色病房里的丽莉。

    他上路了。

    57

    一九九八年十月四日,早上六点零五分

    早上六点。爵轻信在Xantia车内伸展了一下筋骨。他的车子停在一条泥土小径上,地上的几丛野草努力在车轮印之间求生存。这条小径就位于丹恩玛丽镇一出镇的地方,再走几十米就是毕梅兰的家。或该说是卢梅兰才对,这才是她现在的名字。

    他的这个埋伏地点太完美了。如果有车辆来丹恩玛丽镇,不用等它们到他面前,他老远就能先清楚看到它们。自己看得到别人,别人却看不到自己。这是干这一行最基本的本事。爵轻信心想,他已经好多年没有这样彻夜跟监了。这让他回想起年轻时,开始替柯家办事之前,去法国东南部或西南部海岸,在赌场外彻夜守候的时光。纳金的这辆Xantia车,几乎和他当年开的破铜烂铁一样不舒服。

    爵轻信从前座的大置物箱拿出保温壶装着的咖啡。他用塑料杯倒了一杯。一碰到仍烫口的咖啡,他忍不住蹙眉。

    他多的是时间。毕梅兰要到上午九点才会回家。她在贝尔福-蒙贝利亚医院担任护士的工作,值的是夜班。爵轻信趁她起疑之前,在电话中和她聊了很久。当然,他把整个通话过程录音了,这是最起码该想到的事,他可是花了好大功夫才捞到这尾大鱼。然后,他在莫妮卡的民宿,用了近一晚的时间,把他们的对话用他的个人计算机誊成逐字稿,再打印一份出来。

    爵轻信朝副驾驶座瞥了一眼。打印的逐字稿就放在一旁的这信封袋里。卢毕梅兰只要签名就行了。

    爵轻信又喝了一口,这咖啡有股恶心的塑料味。

    柯家愿意砸多少钱买这个信封袋?一大笔钱,这是一定的。很大一笔钱,至少要有十八年的薪水那么大笔……

    爵轻信绝不会客气,柯家一定得付出代价,他们多的是钱,多到满坑满谷。他的良心值多少呢?……值一缸钞票,但缸子是达那伊得斯[36]的缸子?

    他咬住自己的嘴唇。有咖啡的烫,也有疼痛感,像是心头酸酸地揪了一下。这一大笔钱,他原本可分成两份的……要是纳金肯听话就好了。或许不是对等均分,但至少足够让纳金和爱菈买下土耳其的那栋别墅。但纳金不肯再跟了。这次,他退缩了。他说他“已金盆洗手”。他认为,柯家给的钱够多了。这个案子已成回忆,结束了。爵轻信知道自己不该拉高音调。纳金是个好人,但容易紧张。

    “轻信,我会去找警察哦。”他曾威胁说,“要是你一直闹,我真的会去。我其实老早就良心不安了……”

    “什么叫你老早就良心不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爵轻信一时慌了。纳金说话从来不会随便说说。爵轻信要求他把话讲清楚,要他保证,结果场面失控了。纳金率先拔枪,而爵轻信开枪的速度比较快,事情就这么简单。他想都没想过自己会杀了纳金;其余的事同样是始料未及。纳金倒下时,头恰恰落在壁炉旁。由此而生的灵感,接二连三地自动串联下去。先把纳金的脸稍微推向火边,让他变得无法辨认;再把他拖出来,及时剃掉残存的八字胡,并把他的衣服、鞋子和手表换掉,万一丽莉或马克起疑了,多少能争取一些时间。他原本也没打算要杀爱菈,但事到如此,他已别无选择。爵轻信太了解她了,她一定会直接跑去报警。纳金并未参与任何事,但想也知道,纳金对韦家二老的意外事件是知情的,而这个笨蛋在枕边,想必统统毫无保留地告诉了老婆。这能怪他吗,谁叫纳金要把爱菈卷进来?她昨晚打过电话给他,还语气惊慌地留言给他。他不得已,只好折回巴黎一趟,开车开了五个小时的高速公路呀。他偷偷跟踪她,从哈斯拜大道的小店,一路跟到凯伊丘,再到古福蕾的树林。最后在那里遇上千载难逢的机会,一了百了。然后又以一百八十公里时速,从三十九号高速公路飙回汝拉山区,回来堵那个邮差,回来把案子了结。

    爵轻信勉强把杯子里的东西硬吞下去。他又蹙眉了。

    欧纳金、欧爱菈。

    这些年来,他们是他唯一的朋友,却被他亲手击毙。

    事情怎会演变成这样!

    是呀,柯家一定得付出代价!

    一切非他所愿,都不是他决定的。全是迫于无奈。一波三折,幸好最后有如倒吃甘蔗。

    毕梅兰。

    她是神秘特别来宾。

    爵轻信看了看车内的液晶绿色数字钟。

    六点十五分。

    他有的是时间。他目前大幅领先呢。

    领先所有的人。

    58

    一九九八年十月四日,早上六点二十九分

    马克把雪铁龙厢型餐车停在蒙贝利亚市中心的停车场,距离东部共和报报社不到五十米。他从恐怖峰下山花了大约一个半小时,厢型车在自然公园山庄前乖乖等着他,然后他开了四十五分钟的车后抵达蒙贝利亚。大清早第一家开门营业的咖啡馆的服务员,告诉了他东部共和报报社的地址:儒尔维特广场十二号。

    报社大门是关着的!很合理嘛。时间还这么早,不然他想怎样?

    他上前去,心中紧紧守着最后一丝希望:但愿能在不到四个小时内,亦即丽莉进手术室前,找到一个确切的证据。

    在他面前,一道铁卷门使他一点也无法看到报社内的情形。马克转过身来,环顾自己所在的停车场。停车场上停了三辆漆着“东部共和报”字样的货车。显然,现在时间还早,派报的工作尚未开始。一切还来得及!

    马克快步走在人行道上,接着取径库维耶大道,然后转入莫理斯德罗兰巷。巷里正忙碌着。一辆小货车横停在马路中央,三名工人在车后方,把用胶膜包着的一捆捆报纸装上车。收音机里的地方电台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一位活泼的主持人播送着今天的星座运势。

    “你们好。”马克说,“报社还没开门吗?”

    他不禁咬了咬自己的嘴唇。这句话问得蠢到不能再蠢了。一名工人看着他,连嘴上的烟都没拿开,直接说:

    “你运气好,再过五分钟我会去开门。”

    马克喜出望外,没想到工人下一句便说:

    “等我把洋装穿好就去陪你哦。”

    另外两名工人扑哧笑了。马克尴尬不已。

    “过三个小时再来吧,小帅哥。现在呀,我们都在忙……”

    马克站到工人面前。工人口中的这个小帅哥,比他高出足足一个头多。马克采取低姿态:

    “先生,我没办法等那么久。我拜托你帮我一个忙。真的没有人能替我开门吗?我只是要查一个东西……”

    “不然他可以去问问士官长。”仓库里传来另一名工人的声音。

    外面的三名工人听了哈哈大笑。马克并未跟着笑。

    “小伙子,既然你这么坚持。”

    工人按了一下对讲机。

    “蒙女士?仓库门口这里,有人找你。”

    几分钟后,传说中的“士官长”蒙女士出现了。她是个身材娇小而优雅的女人,细细的腰犹如黄蜂,裙子的长度刚刚好落在膝盖,晒成古铜色的双腿,插在一双红色高跟鞋里;这一切却毁在一张太严肃的脸上,从这张脸能清楚看到,多年来为了一步一步爬向公司阶层的顶端,她付出了多么大的牺牲。她鼻梁上戴着一副小眼镜,一手捧着一沓冗长的清单,一手则拿着圆珠笔。完全就是一副士官长的架势……

    “什么事?”严肃的面孔问。

    马克拼命想该怎么编说词。该怎么说才好呢?怎样的借口,能让士官长蒙女士愿意在早上七点打开她档案室的门?掏出毛瑟手枪架着她?……别闹了……

    “所以呢?”蒙女士又问,一面隔着眼镜看了自己手表一眼。

    马克慌了:

    “呃……是这样的……我……我需要查一期旧的《东部共和报》,很旧的一期。很明确。我需要查的日期是一九八〇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士官长露出浅浅笑容。

    “看你这样子,应该是有急事吧……”

    “急得要命……”

    “好……再怎么急,应该都能等到九点吧,九点报社就开门了。”

    这段对话内容,三名把一捆捆报纸装上车的工人,全程听得津津有味。蒙女士已踩着又高又细的鞋跟,转身准备离去。

    “不行!”马克大喊。

    士官长转过来,神情更盛气凌人了。马克决定不计后果,一股脑说出来:

    “你听我说……我的太太怀孕了。怀的是我们的孩子。她打算再过两个小时就去堕胎,因为她对她父母的身份没办法确定。可是我深深相信关于她身份的证据,就在我要找的那一期报纸上……”

    蒙女士听得目瞪口呆。三名工人顿时停下手边的工作。蒙女士狠狠瞪了他们一眼,他们立刻继续做事。她那盛气逼人的目光,随即回到马克身上。

    “你想阻止你太太堕胎,是这样吗?你真的以为……”

    “浑蛋!”马克大吼,“你别在这种时候搬女性主义那一大套鬼话出来!我只是想看一看那一期报纸。我只是请你给我个机会,一个小小的机会……”

    起码他好不容易让士官长动摇了。马克继续说:

    “至少,你还记得恐怖峰的空难事件吧?”

    蒙女士摇了摇头。这很合理,马克心想,当年她顶多十几岁吧。不管了,他必须继续说下去……

    “当年,《东部共和报》是率先报道空难消息的报纸,‘蜻蜓’‘雪地奇迹生还的女婴’的说法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我来就是为了她。我要找的就是那一天的报纸!”

    显然,士官长听得一头雾水。她完全摸不着头绪,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她以前在学校念管理课时学过,在把情况彻底了解清楚前,千万不能妄下定论。“马赛,”她说,“你在我们报社待四十年了,恐怖峰上的什么空难事件,你有印象吗?”

    马赛正等着别人来问他,他老早偷偷把烟捻熄了。

    “那当然喽,蒙女士。那次是本地最大的惨案。一九八〇年的圣诞节前夕,就在那山头上,死了将近两百人呢……”

    “这件事跟我们报社有关?”

    “那当然喽!我们报社抢到独家头条,隔天早上就报道了。尤其是报道了唯一的生还者,是个小女生,一个小婴儿。后来,所有电视都引用我们的消息。报社连续专栏报道了好几个月……细节我就不提了,不过……”

    “你还记得那个生还者叫什么名字吗?”士官长打断问。

    “当然记得,怎么忘得了?她叫韦米莉,是诺曼底那边的人。”

    蒙女士转向马克。

    “那你呢,你是什么人?”

    “韦马克……”

    “她先生?”

    马克犹豫了一下。

    “对……呃,不对……这……这有点复杂……”

    她并未追问。

    “你太太预定几点进手术室?”

    “十点……”

    “在这里?”

    “不是,在巴黎。”

    “太扯了。你很扯……”

    “很紧急。我只是想看一看那份报纸。我答应你,要是救得了孩子,以后让你当孩子的教母!”

    士官长爽朗地哈哈大笑。

    “什么跟什么呀!拜托千万不要,我讨厌小孩子。”

    她又犹豫了最后一下。

    “好吧,你跟我来。”

    蒙女士带他来到地下室充当档案数据室的一间大厅。大厅墙面并未粉刷油漆,没有窗户,因此只有长长日光灯管投出的白色灯光。档案的归纳方式非常简单。各期《东部共和报》平放在一座座大木柜里,先以年归档,再以季归档。

    马克拉开标示着“一九八〇年,九月至十二月”的抽屉。他直接从一叠报纸的最底部找起,轻而易举就发现了十二月二十三日出刊的那一份。他把它拿到大厅中央的大桌上摊开来。

    一张巨大的彩色照片,占据了头版的几乎整个版面:一个残破的飞机机舱,四周的树木熊熊燃烧。真是个骇人的画面。大雪、烈火和钢铁,仿佛要联合起来灭绝一切人类的生命。希望,出现在另一张比较小的照片上,那是贝尔福-蒙贝利亚医院前,由一名消防员抱着的新生儿:丽莉。几行字批注着这张照片:

    一九八〇年十二月二十二日至二十三日的夜里,从伊斯坦布尔飞往巴黎的5403号班机,在法国、瑞士边界的恐怖峰不幸发生坠机意外。飞机上共一百六十九名乘客和机组人员之中,一百六十八人当场死亡或受困而遭大火夺走性命。唯一奇迹生还的是一名三个月大的婴儿,在飞机碰撞地面时她被抛出来,机舱随后付之一炬。

    仅此而已。

    马克端详了照片好几分钟,仔细观察照片上的其他面孔、机舱、火焰、每一棵树和雪地里的黑色痕迹等。他把那短短几行字一读再读。

    没有,没有半点灵感可言。

    又是一次假警报,又是一条死胡同。这次真的没辙了。

    马克双手抱头,稍微坐正了些,环顾大厅四周的白墙。

    就在这时候,也是一直等到了这时候,他的目光才落在报纸头版的其他几则文章上。几乎乏善可陈。足球赛事,索绍队以三比零赢了昂杰队;高汝拉区,近莫雷兹市的一家眼镜工厂,有工人发动抗争;圣诞老人在本地区各乡镇的巡回活动详情……

    然后,在版面的最下方,有个篇幅仅寥寥几个字的小小边栏。是一则寻人启事。

    毕梅兰,十八岁,失踪至今已三周。

    寻人启事并随附一小张三厘米长、两厘米宽的彩色身份照片。

    马克看了差点昏倒。不可能。一定是假的,是伪造的。

    这个十八岁女孩毕梅兰的脸庞,正是丽莉的脸庞。

    这张照片上的女孩并不只是和丽莉长得像而已,不是的,而是根本就是她。一模一样的湛蓝色眼珠、一模一样的颧骨、一模一样的笑容,下巴中央也有一模一样的深窝。只有发型略微不同,丽莉的头发稍短一些。

    旧报纸上登的这张照片,堪称丽莉目前照片的复印件,完全就是她学生证上的照片、她地铁月票上的照片,也是马克皮夹里所珍藏的她的照片。

    太不可思议了!

    早在一九八〇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就出刊的这份报纸上,居然同时出现在医院大门口被消防队员抱在怀里的三个月大丽莉,和他两天前,亦即一九九八年十月二日,才见过的笑容甜美的十八岁丽莉……

    难道他神志不清了?

    他是否在做梦,是否即将满身大汗从丽莉身旁惊醒?

    还是更糟?

    即将在恐怖峰上的小木屋里,从薇娜的身旁惊醒?

    59

    一九九八年十月四日,早上七点十二分

    太阳光束从小木屋屋顶的破洞穿透进来,就像警匪电影里银行金库的一道道激光束那样。其中一道光束终于落在薇娜脸上。她先是很享受脸颊上舒适的暖意,在睡袋里翻了几次身,然后才睁开双眼。

    她下意识地伸手想摸找身旁马克的睡袋。

    手却只摸到干干的泥土。

    一个人也没有。

    没有睡袋,也没有温暖的身躯,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张纸,一段留言:

    我去买早餐。

    马克

    猪头!而且还自以为幽默。

    一旁摆着步道图。这意思再清楚不过了:“你自己想办法吧!”

    薇娜自言自语发牢骚,猛地站起来。自己真是大傻瓜!她早该料到会如此,千万不能相信姓韦的人。剩下她一个人在这恐怖峰山顶,手机收不到任何信号,这下子,她可好了。她像个小孩子般傻傻上当了,现在只有一件事可做:下山。

    睡袋、灯、昨天所剩的食品,薇娜统统原封不动丢在小木屋里,随即上路。下山途中,她一次也不曾欣赏那把瑞士山脉照映得如喜马拉雅山的清晨阳光。

    足足一个小时后,能看到自然公园山庄了。已经有几个小孩子,在小游戏区的木头游乐设施间玩耍,他们的父母则在他们后方几米处,费九牛二虎之力绑那仿佛永远绑不完的登山鞋鞋带。停车场上不见任何雪铁龙厢型车的踪影。想也知道!那个姓韦的王八蛋果真丢下了她一个人。

    她下意识地查看手机。终于收得到信号!她将能够离开这鸟不生蛋的地方了。屏幕上出现一个小小的黄色信封图示,吸引了她的注意:她的语音信箱有新留言。从昨晚到今天早上之间,曾有人打电话给她。想必是她祖母玛蒂吧。还能是谁呢?薇娜按了几个按键后,不禁感到讶异。留言来自一个未知的电话号码。

    是韦马克?还是爵轻信?

    薇娜把手机凑到耳边。

    “薇娜,我是蕾秋,柯蕾秋,你的姑婆……”

    蕾秋?蕾秋是她的姨奶奶,是拉保尔市家族香水厂的继承人。她找自己干吗?她大概十年没和蕾秋讲过话了。

    “薇娜,可怜的孩子。快回电话给我。古福蕾玫园发生了可怕的事情。哦,我的天哪。你的奶奶和爷爷走了。他们被人发现双双躺在各自的床上,发现时已经断气。孩子呀,他们一起去天上了。”

    薇娜关掉手机。她的手垂了下来,仿佛手机霎时有一吨重。她凝视着阴暗的森林,任由高山上这片忽然显得陌生的寂静笼罩自己。她不能再浪费时间思考、掉眼泪和祈祷。她必须行动。必须查明和报仇。她必须专心一致地对付唯一的一个目标,一个活生生且如假包换的目标,那就是他。

    她的手指在她的包包里,紧握住那把毛瑟L100款手枪。那个姓韦的自以为聪明,但昨天夜里,他不该睡着的:只要她愿意,轻轻松松就能装疯卖傻,假装自己做噩梦。她只不过是讨回自己的枪罢了。反正,那个故意逞强的韦马克,根本也不敢真的开枪。

    她就不同了。

    60

    一九九八年十月四日,早上七点十九分

    “喂,珍妮?”

    马克仍在东部共和报报社的档案室里。他法国电信的客服同事珍妮这整个周末都在值班。这是他手上唯一的筹码,一定要好好利用。

    “珍妮,又是我,马克。我需要请你帮个忙,一个大忙……”

    “什么忙都行,你知道我不会拒绝你的。”

    “我需要查一个电话号码和一个地址。毕梅兰,‘毕业’的‘毕’……”

    “查哪里?”

    “先查一下汝拉县和杜县,然后查弗朗什孔泰区,然后再查整个法国……”

    “没问题……”

    马克听到珍妮手指敲键盘的咑咑声。他的目光不由自主一直盯着一九八〇年那份《东部共和报》的头版。居然这么相像,感觉很超现实。这个毕梅兰,究竟是什么人?这其中一定有合理的解释……

    “抱歉呀,马克,”珍妮的声音说,“结果是零呢。没有任何叫毕梅兰的人,汝拉县没有,法国任何地方也没有。”

    “或许她选择隐藏自己的联络方式?”

    “那个部分我也查过喽!零。”

    “可恶。如果查全法国,有其他姓毕的人吗?”

    “等等……”

    电话里又传来手指机关枪般的敲键盘声。

    “有,三百四十八个……”

    “缩小到汝拉县呢?”

    “我帮你查……变少了。剩二十三个,但没有叫梅兰的人。”

    “可恶!她搞不好改名字了……”

    “这梅兰是什么人呀?”

    “说来话长。很扯的一段故事,但我只剩几分钟能改写结局。珍妮,能不能再查查看申请终止服务的号码?一样,还是用‘毕梅兰’这个名字去查。”

    “这种要怎么查?”

    “你去旧数据库。只要用‘系统管理员’账号就能进去。电子化以后,就能在线查申请终止服务的号码,至少十五年内的数据都查得到……”

    “马克,我们没有‘系统管理员’的权限呀。万一被发现,就别想在公司里混了……”

    “才怪。我进去过十几次了!拜托啦,珍妮,很紧急……”

    “我丑话说在前面哦,你要请我吃大餐才行。必须要是米其林星级餐厅那种的。”

    “好啦,好啦,你说什么都好,快。”

    马克再度听到计算机键盘的咑咑声。

    “珍妮,你知道,我已经有对象了……与其去餐厅吃大餐,你……你会不会比较想帮忙救一个小宝宝一命,而且以后当她的教母……”

    回应是一阵劈头骂:“什么跟什么呀?你的小鬼关我屁事呀!至少要米其林两颗星了,那餐厅。我当之无愧,你说的那女生,我找到了。她是五年前,一九九三年一月二十三日申办终止服务的。那时候,她的地址是贝尔福市康德拉稣兹街六十五号。后来就咻,人间蒸发了。”

    “珍妮,查看看有无申请转接的号码!”

    “什么?”

    “转接的号码!通常,如果客户来申办终止号码,是因为他们搬家了,或搬去别人家住,所以他们就会要求,在前几个月的时间,把旧号码转接去新号码。这类号码也已数字化归档,可以用‘系统管理员’账号去查……”

    “你疯了!餐厅要三星级的。还要香槟喝到饱。”

    “好啦,好啦,外加匈牙利小提琴手伴奏,如果你要的话,还可以请猛男热舞!”

    “那我当然不客气喽!”

    马克拿着电话等候,等待的时间仿佛永无止境。

    “你说得对。”珍妮的声音终于说,“毕梅兰曾经申请把号码转接到一个名叫卢罗恒的人那里。我猜你应该想知道他的地址吧……在杜县的丹恩玛丽镇。详细地址是维拉小径四五六号。我在做的这事情,你知道牵涉到个人资料问题吧。你找这个毕梅兰要干吗?是你前女友?跟我前天帮你查的那些医院诊所有关?”

    马克匆匆记下地址,就抄在手边最靠近的纸上,抄在《东部共和报》头版上。

    “珍珍,你最棒了。保证请你吃大餐。说不定还能吃到塔节糖。可以请你再帮最后一个忙吗?你现在手边可以上网吗?”[37]

    珍妮叹了口气:

    “可以啦。”

    “你上Mappy网站,帮我查去维拉小径四五六号最快的路线。”

    “×……我实在太好讲话了……难怪要喂我吃塔节糖……”

    橘色和红色的雪铁龙厢型餐车缓缓沿着三十四号县道往上爬。过了蒙贝利亚之后,这条路再走十公里,能直接通到瑞士边界。马克的脚一直踩着油门,但车子的速度似乎并未跟着加快。随着海拔越来越高,人烟和房舍也越来越稀疏。这条县道在一处溪流的河床边蜿蜒了一番,随即继续向上攀升。村落越来越罕见,只有零零星星的几栋小屋,还能证明高山脚下有些许人迹。

    丹恩玛丽镇于拐过一处弯道后映入眼帘。依照珍妮的说法,卢毕梅兰的家就位于一出丹恩玛丽镇的边陲,即往瑞士的方向再上山一些,还不到山脊的地方。雪铁龙厢型车驶入小镇上,镇里空无一人。这时才早上八点,连面包店或咖啡馆都还没开门。

    又拐了一个弯后,他已出了小镇。

    马克把车靠边停。他打倒挡,好不容易停进了人行道旁一个难停的位子。

    他可不想又自投罗网一次!爵轻信想必也在找这个毕梅兰。所有这些年,造访了迪耶普这么多次,爵轻信早就认得了这辆橘色和红色的厢型车,想不注意它都难!如果把车一路开到毕梅兰的家门口,那好比是敲锣打鼓去找她。

    气温很凉爽。马克快步前进,他刻意走在边坡,而避开路面。过了第三个弯道,他便看到那辆Xantia。车子刻意低调地停在大路旁的一条小径内。就在小径上方,他看到一间独栋小屋;想必就是毕梅兰的家。马克从边坡又往上爬了些,地上的草仍沾着露水。他向前走。就算从Xantia的后视镜也看不到他。

    爵轻信浑然不觉,他手中拿着一个白色杯子,仍悠然等待着。马克继续不着痕迹地前进。他知道,万一有什么状况,他永远都可以掏出向薇娜借来的毛瑟手枪,不过他的计划——如果称得上计划的话——并非如此。他的计划直接多了!爵轻信年近六十五岁,马克则是二十岁,而且拥有一身橄榄球员的体格。他们就用男人的方式好好解决一下吧。

    爵轻信根本来不及反应。Xantia的车门瞬间被打开。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身影,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又抓住他的肩膀。他被抛甩到车外,摔趴在小径的泥土地上。他仍看不清来者是何人,对方便狠狠踹了他的背一脚。他痛得扭来扭去。对方又踹一脚,正中他的尾骨。

    爵轻信不禁大吼。

    “他妈……”

    仅吼到一半的骂声,消散在山里的一片寂静中。第三脚踹中他背后的腰部,逼得他不得不翻过身来。他疼痛不已的身躯面前,站着一个高大身影。

    是韦马克。

    他怎么知道?怎么找得到这里的?怎么这么快?

    “马克?”爵轻信支支吾吾说,“你……怎……怎么……”

    爵轻信把鲜血吐到地上,试图站起来。马克的脚踩住他胸口。

    “别动……别动,不然我像踩蟑螂一样踩扁你……”

    “马克,你何必……”

    “闭嘴,少再跟我来那一套。你天花乱坠的连篇谎话,我看两天了。你那什么人生、什么调查、什么内疚不内疚的屁话……”

    马克踩在爵轻信胸口的脚,踩得更用力了。爵轻信脸部扭曲,呼吸困难。马克从容不迫地说:

    “我们两个呀,别玩猫抓老鼠了。直接讲重点吧。就像踢足球直接射门一样,你还记得在迪耶普,我坐在你腿上一起看球赛吧。我竟然坐在杀我爷爷仇人的腿上。要不是你失手,我奶奶也没命了。”

    “马克,你不觉得……”

    马克的鞋底踏在爵轻信脸上,同时践踏着他的下巴、嘴巴和鼻子。他呼吸不顺,痛苦地扭曲着。

    马克抬起脚后,他吐出一口掺杂着泥沙的鲜血。

    “我没时间听你鬼扯了,跷跷板轻信。或该叫你‘墙头草轻信’……”

    爵轻信又吐了几口,他似乎快喘不过气来。

    “你……你怎么会知道?是……是柯家人告诉你的?柯玛蒂?还是柯薇娜?”

    “信不信由你,是我自己想通的……像个大人一样,自己想通的。”

    “我……我也不愿意呀,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我只不过是听命行事……我很后悔。我对你们是真心的,后来……我喜欢上……”

    这次的这一脚,踩在爵轻信的锁骨上。爵轻信翻了一圈,又翻回仰躺姿势。他血淋淋的手扶着自己的肩膀。

    “别踹了,马克。别踹了……求求你。”

    “那就闭嘴!少在那边扯什么内疚、什么动了心的刽子手那一套……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听你说那些!我要的是丽莉的身份。我要真相!”

    爵轻信扭曲的脸上,首度浮现一抹笑容。

    “原来,你还没弄懂?至少,还没完全懂……你还是需要侦探来替你服务一下……”

    马克再度抬起脚,作势要攻击。

    “我也不确定。你自己说说看吧。”

    “你怎么知道要来这里……怎么这么快?”

    “我没你那么慢,就这么简单……别想拖时间,我现在分秒必争。DNA的事,是怎么回事?还有报纸上那张丽莉的照片呢?”

    爵轻信又泛起笑意。

    “你爷爷的事……是有人出卖我,还是真是你自己猜到的?”

    “刚才就说过,是我自己猜到的啦!刚才也警告过你,别想拖时间。”

    爵轻信痛得大吼,翻成侧面。马克很想狠狠践踏他一顿,便走上前去。爵轻信痛得扭曲身体,手臂沿着腿摸索下去。马克立刻看穿他的意图:他想掏枪!

    幸好,马克早就料到这种事。他把手伸进背包里想拿毛瑟手枪,用它来指着……

    背包里居然没有枪!

    毛瑟手枪不见了!

    马克快速回想。昨天夜里,他睡觉时,薇娜醒着、站着,假装自己做了噩梦。他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爵轻信用自己的马特巴手枪指着他……

    “你动作很快呀,马克。真的,我很佩服。可是你感情用事了。太老套了。你明明胜券在握。老头子都被你踩在脚下了。答案就躺在Xantia的副驾驶座上。也就是我那札记的后续和结局。那信封袋里装有一切的解释,我希望能靠它狠狠捞一笔。原本你只要稍微弯个腰,就能拿到它……”

    爵轻信摇摇晃晃站起来。他破了的嘴唇流了很多血,米色长上衣沾了尘土和血迹。他很勉强地靠着右腿撑站起来。马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居然要功亏一篑了,输得这么不值得。

    “你这小浑蛋,把我扁得挺惨的。你没手软嘛。不过话说回来,我也承认是我活该。换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甚至下手会更重。”

    爵轻信走了几步,用没拿枪的手,摸了摸受伤的肩膀,另一手的枪则依然指着马克。

    “都是你啦,马克,你害我别无选择。关于你爷爷的事,你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是如今唯一还活在人世且知道真相的人。当然,当初的教唆者也是知道的,不过,想让老柯开口只怕没那么容易。马克呀,我实在一点也不想杀你,可是叫我还能怎么办呢?”

    字句终于缓缓出来了。马克望向Xantia车,轻声说:

    “对于欧纳金,你也一样,别无选择吗?是这样吗?”

    爵轻信吃力地改倚着受伤的一腿。

    “哎呀,马克,人生总是充满意料之外的事。人很难逆势而为,要逆流而上就更困难了。六天前,我原本打算朝自己脑袋开一枪,死在自己家里,一个人孤独地死掉,game over(游戏结束)了。就只差那几分钟。今天,我竟成了最后赢家。然而,我身不由己,不得不冷血杀了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两个人,欧纳金和爱菈。再加上你,就是三个了。”

    马克直打哆嗦。他感到全身宛如结冰了。握着马特巴手枪的爵轻信,和他相距三米。若想扑上前去,或想夺下爵轻信的枪,都是白费力气。他只要一轻举妄动就会被立刻打死,马克很清楚这一点。这条山上的小路,看来很难会有人车经过,况且,他们躲在这条小径里,若要发现他们,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马克,你听我解释。有人付我一大笔钱,要我去杀一对夫妻,并把命案弄得像意外事故。我在世界上其他地方,早就杀过人,好几次了,那时候的酬劳少得可怜,和柯雷昂付的优渥酬金根本不能相提并论。这么大一笔钱送上门来,没有人会拒绝的……当时呀,马克,我哪知道自己会喜欢上那个命大活下来的女人?”

    叫他住口啦!爵轻信甚至不是因为发疯了才说这些。连这种借口都不能套用在他身上。下面这些字句,自动从马克口中说了出来。难道他还希望能对这个人动之以情吗?

    “丽莉有身孕了。是我的孩子。她再过一个小时就要堕胎了。”

    马特巴手枪纹丝不动。

    “这是可想而知的事,马克。很顺理成章……是你不该来这里打破砂锅,实在不该。你原本可以和丽莉一起过幸福快乐的生活。你们很登对,真是天造地设。丽莉要心碎了。可是你害我别无选择……我们就别再拖下去了吧?”

    爵轻信把枪口瞄准马克的心脏。马克全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一切就将到此为止了。怪就怪在,他脑海浮现的,却是以前伯修尔街时的快乐时光:一九八六年的世界杯足球赛、费尔南德斯的罚球、迪迪尔·西克斯的球衣、丽莉的钢琴乐声……

    “马克呀,所有这些痛苦和难过,这一切根本不该发生。不能怪任何人。或许可以怪毕梅兰吧。但她也认为自己那样做,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我必须移动,马克心想。必须杀他个措手不及……

    爵轻信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不但没松开握着枪的手,还向后退了。

    “马克呀,人总是会对人生留恋,这就是问题。这就是最大的问题,就算明知毫无希望了,仍然留恋。柯家和韦家这么多年来的争夺,都是无意义的战争。所有战争都是这样。只是误会而已。我想,你现在已经明白真相了吧。当年那一晚,米莉和丽萝,她们两个都死在恐怖峰上了。她们两个都在坠机事故中罹难了。马克,请相信我,我真的很遗憾。”

    爵轻信的手指扣下扳机。

    在起着白雾的寂静早晨中,一声枪响,从这个山头回荡到另一个山头。回音应该在瑞士都听得到。

    61

    一九九八年十月四日,早上八点十四分

    爵轻信面朝下,倒卧在地。他背后涌出一摊鲜血,犹如一座赤红色小喷泉。

    薇娜出现了,她两只手臂在面前打得直直的,手里握着那把毛瑟L100款手枪。她尖细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姓韦的,别以为我开枪是为了救你的命!我只是没办法忍受有人说丽萝死了……”

    她任由毛瑟手枪掉落到她脚边的地上。她浑身颤抖不已。这次,不是虚张声势了……她真的开枪,真的杀人了。

    “你……怎么……”

    薇娜焦躁地试着解释:

    “我……我并不比你笨。我也想到了札记。自然公园的那个家伙,那个孟凯戈,他开他的吉普车送我到东部共和报报社。你替我省了不少力气。一九八〇年十二月二十三日的报纸仍摆在桌上,你甚至把毕梅兰的地址就写在头版……我立刻带着地址跳上出租车。我请司机把我放在下面,刚要进丹恩玛丽镇的地方。”

    马克犹豫了。他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呢?感谢薇娜,拥抱她一下?什么都不做,保持现在这个样子?他走上前去。薇娜立刻僵住:

    “别碰我!”

    她瘫倒在地上,像个断了线的傀儡。她痛哭失声。马克只听懂不太真实的断断续续几个字。

    “奶奶,爷爷……昨天,去天上了。走了,走了……”

    他转过来,打开Xantia的车门。爵轻信没说谎,车内座位上摆了个白色信封袋。马克把它拆开。里面有四页打字稿。马克走到薇娜身旁。她仍像胎儿般蜷缩在地上痛哭。他在她身旁坐下来,轻轻念出打字稿的内容:

    “我就全盘告诉你吧,爵先生。毕竟,我并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没有什么好自责的。既然你找到了我,就该是我说话的时候了。这是我迟早必须做的事。就当作时候到了吧。我以前是个所谓的叛逆少女。才十七岁,就和父母不太来往。我很久以前就不去上学了。我到处闲晃,跟很多人一样。我父母费了一番功夫,终于把我拖去政府的就业服务站。我四处打零工,最后找到了高汝拉区自然公园‘环境科’那个为期数周的短期工作。由于是短期,工作内容主要是去森林里捡垃圾。一份很普通的工作。我和一小群其他实习生一样,主管是公园内恐怖峰的维护员孟凯戈。他真是帅翻了。只要是他看对眼的小女生,他都会很温柔。他很懂得怎么碰和摸,不会让人有压迫感。他比我大十多岁。我和很多其他女生一样,也爱上了他。我们第一次做爱是在野外树林的一处灌木丛里,一旁有小溪,他对那片森林了如指掌。后来又这样了好多次,工作期间天天有,工作结束后又持续了好几个星期。地点五花八门,什么地方都有。我知道他也和别人交往,但我以为他对我不一样,以为他是真的爱我。我很想相信他的山盟海誓。很老套吧,是不是,爵先生?傻女孩和风流男……”

    “然后呢?”

    “我怀孕了。我太晚发现,过了六周才发现。我已经开始向下沉沦。没有工作、越来越不和家人来往,也和朋友越来越疏离。这个孟凯戈,他的肉体呀、他带给我的快乐,实在是一种致命吸引力。”

    “所以孟凯戈是父亲?”

    “对,他是我自始至终唯一的男友。某天晚上,在贝尔福郊区一家破烂旅社的房间里,我们做完爱以后,我把怀孕的事告诉了他。”

    “他反应如何?”

    “很老套啦,爵先生。老套得要命。他把我赶出房间,说我只是个想占他便宜的贱女人,说根本无法证明孩子是他的,让我去堕胎算了。”

    “可是,你并没有去堕胎?”

    “没有……我也并不是真的自己决定要留住孩子。我只是拖了好几周都没有任何行动。转眼间就第七周、第八周了。我对孟凯戈依然爱得难以自拔,像着魔一样。我深深相信自己有办法让他回心转意,让他回到我身边。当时我本身也荡到谷底。我已没有固定住处,四处流浪,每周回爸妈家不到一次。等到隆起的肚子变得太明显时,我甚至根本不回去了。我只打电话而已。”

    “你是在医院分娩的?”

    “对,在蒙贝利亚医院的病理科。我才刚成年,状况不太好。宝宝不很大,才两公斤多。她于一九八〇年八月二十七日出生,是个女孩。我一周后出院,没填写出生证明那些身份表格,而且把表格丢进垃圾桶了。”

    “事情就这么简单?”

    “爵先生,你知道的,住院的那一星期,我遇到过几十位不同的护士,和几十位不同的医生。医院的某个档案夹里,应该找得到我孩子的出生数据,找得到她的出世证据。但谁会去管这孩子仍在我身边,被我所抚养?我没有一个家人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

    “这个小宝宝,你帮她取了什么名字?”

    “她从来没有名字。很奇怪,是吧?我告诉医院说我还没想好,说我要和孩子的父亲先讨论一下。然后就带着孩子出院了。我很快就沉沦到谷底,前后才几星期。仅有的几个儿时朋友和家人,我一概断绝往来。当时是夏天,我睡在街头,孩子整天抱在胸前吃奶。我筋疲力尽。和我来往的,是一些不会批判我的人,有酒鬼,也有毒虫。我迟迟下不了决定。该哭哭啼啼回家,躲进爸妈怀里?他们俩都在贝尔福的阿尔斯通公司,从事高铁车厢的组装工作。还是带着孩子回去找孟凯戈,努力说服他相信?我小女儿的眼睛好蓝好蓝,有点像我,但更像她爸爸,她爸爸有一双迷死人的哈士奇犬般的蓝眼睛。还是要让自己在街头自生自灭……”

    “你后来怎么会决定离开?”

    “我没的选择,一个小女生带着个小宝宝在蒙贝利亚流落街头,终究会引人注目。不出几星期,社工就会一直来缠着我。我虽然成年了,却也知道再这样下去会怎样。社工一定会把孩子安置到别的地方,把我送回贝尔福的爸妈家里。他们不会管我是否愿意。爵先生,我必须承认,后来做的事情,不见得都合法。我贩过毒,偷过东西。我也出卖过自己的身体,好几次。我想你应该能理解,为了生存,我不得不离开蒙贝利亚。”

    “你就是这时候认识了裴乔治?”

    “对,那个可怜的家伙。他和我一样四处碰壁,需要另谋出路。警察、社工,还有他家人,统统在追着他跑,和我情况一样。虽然我状况不佳,但他对我有好感,觉得我长得不错。那个白痴,我想他已经暗想着替我拉皮条。我从来不让他碰我。可是情况就是,我们有共同的目标,想一起远离这里。汝拉山区、恐怖峰,我觉得怎么看都很理想。那里离蒙贝利亚很近,而且没人会去那里找我们。当时是十二月的第一个星期,天气还算温暖,我们也很习惯睡在户外。重点是,我可以再见到孟凯戈,可以再和他不期而遇。他将会认出我,认出孩子来。认出她的眼睛。他将无法否认自己就是孩子的父亲。爵先生,我知道这样听起来很不可理喻,但当时的我就是这样,仍执迷不悟,认为孟凯戈就是我唯一的救生圈。”

    “最后,你遇见他了吗?”

    “我们一起住进我们在靠近恐怖峰山顶所发现的一间小木屋。气温有点凉,但我们可以生火,有能遮风避雨的屋顶,其实几乎可说比沦落街头要好。关于你的问题,爵先生,我这就说到了。有的,我曾遇见过孟凯戈。几乎天天遇到。恐怖峰并不算高,那片森林并不算大。我怀里抱着孩子,曾和他擦身而过。他没认出我呀,爵先生!他连看都没看我一眼。短短几个月之间,我从原本还算辣的漂亮姑娘,忽然变成一文不值的垃圾。我变胖了,胸部成了下垂的松弛赘肉。我眼神中的光彩不再。我变得面目全非。”

    “你也没和他说到话?”

    “爵先生,你不明白。我感到丢脸,够丢脸了。他居然连认都没认出我。难道我变得这么丑吗?他后来又认识过别的女人吗?爵先生呀,我顿时明白,他再也不会碰我了。他再也不会想要我了。既然如此,他怎还可能会要我的孩子呢……我的最后一丝希望,在恐怖峰的山坡上破碎了。我一无所有了。我的孩子犹如铅球,犹如多余的瘤,我们一起沉沦。爵先生,这个孩子呀,别以为我不爱她,别以为本能母爱荡然无存了。才不呢!恰恰相反。但我已没有东西可以给我的孩子了。无法给她个父亲,没有奶水,连给她个名字都没办法。你能想象吗?这时山上忽然下起大雪。当时是十二月二十二日的早上。我们在小木屋里,整天设法生火,勉强取暖。我什么都得自己打理。那个姓裴的,十之八九的时间都因为嗑药而恍恍惚惚,要不是我在场,他早就冻死了。非要我把他赶出屋外了,他才肯去捡木柴。”

    “然后就是那一夜……”

    “对。暴风雪呀,愈演愈烈。姓裴的早就恍惚得不省人事,我猜他应该连爆炸声都没听到。小木屋剧烈摇晃,像发生地震一样,像要世界末日了。从小木屋就能看到一公里外的树着火,在大雪下熊熊烧着。我被深深吸引。我把孩子用毯子包住,就走了出来。其实,并不会冷,因为那里像个大火堆,反而很热,热得你皮肤刺刺的……”

    “你不害怕吗?”

    “不怕,一点都不怕。那是个很奇特又不真实的画面。冰与火。还有那架躺在深山里的飞机,都扭曲变形了,钢铁当着我的面被烧熔化,像不堪一击的橡皮一样。我知道自己是事故现场的第一个目击证人,但我没想到救援人员会那么慢才赶来。”

    “你就在这时候发现了她?”

    “你是指那个小婴儿吗,爵先生?对,就是这时候。”“她……她已经……”

    “对,她已经死了,肿胀了。在坠机时死了,好几分钟前就断气了。山上那种炼狱,没有哪个小宝宝能存活得了。我不懂那些荒谬的说法,怎么大家都信以为真……爵先生,那个小婴儿确定死了。我当下觉得这样很不公平。”

    “怎么说?”

    “换个说法,就是很残酷啦。将有一整家人为这个死去的小宝宝哭泣。她是个小女生,身上穿着裙子。从此只能怀念。人生就这么毁了。而我呢,却没办法给我自己的女儿任何未来。她不论是以前,或将来,都无依无靠,没有家人,只有我,可是我却这么微不足道。你明白我所说的‘残酷’是什么意思吗?你明白我所说的‘不公平’吗?”

    “我明白……”

    “对,这道理不难懂。死在大雪中的小婴儿,和我女儿的年纪几乎相同。我不假思索就行动了。该怎么说呢?这是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真正有用的人,第一次做出了某种勇敢的举动,第一次拯救了一条性命,这就是我当时心中所想的。拯救一条性命,拯救一个家庭,也拯救我的女儿。大概有点类似医生或消防员的心情吧。我怎么也没想过,自己在那一夜竟会萌生这样的感觉,它让我在之后,在这整件事之后,想要成为一个护士或之类的人,想要拯救生命。”

    “可是你把这个雪地里死了的婴儿衣服脱掉了?”

    “是为了救她,爵先生。是为了救她!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你没听明白吗?我把我自己这个没有未来的孩子,送给一个温暖且想必有钱的家庭,这家人永远不会知道我做了什么牺牲,他们将因奇迹降临而喜极而泣,完全不觉得有异。这当中简直有一种神圣的感觉……”

    “但后来事情的发展并非如此。完全走调了……”

    “爵先生,我哪儿料想得到呢?我哪知道飞机上会有两个小婴儿?哪知道她们会和所有其他乘客一样,双双在空难意外中丧命?我哪儿预料得到,后来事情竟演变成那样?爵先生,那天晚上,我以为自己做了一件善事。是的,善事。后来,我从报纸上,看到整个事情的经过。两家人的你争我夺、开庭审理等。我能说什么?我能做什么?我只能沉默。事情本不该变得那么复杂。我在现场等了将近一个小时,直到救援人员终于赶来,把我穿着新衣服的孩子抱在怀里。最早的一批消防队员提着手电筒边喊边找,我远远一听到他们的声音,就把我的孩子放到雪地上,离飞机稍有距离而又不至于太远,足以被大火烘暖而又不至于烧伤。我亲吻了她最后一次。再过几个小时,她就会有一个全新的家。我把在空难中丧命的小婴儿赤裸的遗体,用毯子包起来,带着她在炽热的夜色里逃走了。”

    “是你把她埋葬在小木屋旁?”

    “不然还能怎么办?能请你告诉我吗?那个姓裴的依然因为嗑了药而不省人事。我在大雪中,跟神经病一样,徒手狂挖泥土。我全身湿透,双手流血了,挖了很久很久。我快弄完时,姓裴的从我背后出现。小婴儿的遗体已放入墓穴里。我一篇祷告词也不会,只好自己编了几句,然后用泥土把墓穴埋好,姓裴的像是发疯了,他以为埋的是我自己的女儿,他以为是我杀了她……”

    “他看到孩子手腕上的名牌手链后才明白?”

    “对,我当时太慌张了,根本没发现那条小手链。手链上刻了个名字:丽萝。姓裴的一眼就发现了它。还发现它是纯金的。我们的交易很简单,手链归他,但他必须闭嘴。他从孩子手腕上扯下了手链,然后走了,我再也没见过他。我呢,则又待了一会儿。我把被雪淋湿的泥土推进墓穴里。我忙乱找来大小不一的石块,堆成一摞。我的手指冻僵,几乎无法弯曲。我花了好大的功夫才用两根树枝做成一个十字架。我回小木屋里,靠在余烬旁,睡完了下半夜。其实,没有,我想,那一夜,我并未成眠。之后的夜里再也无法成眠了。”

    “接下来几年,你又回去坟前?”

    “对……这个嘛,也被你发现了。渐渐地,生活又回到轨道上。我父母四处找我,在报纸上刊登了那些你也知道的寻人启事。我最后还是回贝尔福去了。我回学校念书,成为护士,就像之前跟你说过的那样。我六年前认识了罗恒,卢罗恒。他是医院里的担架员。我父母年纪大了,父亲五年前过世,母亲则在去年往生。和罗恒交往以后,我们并未结婚,但我仍想要冠他的姓。罗恒对我的过去一无所知。其实这些事没有任何人知道。罗恒想要个孩子,我还来得及生,我才三十六岁,但我也不知道。我心情很复杂呀,你明白吧。”

    “我明白,梅兰。但关于那个坟墓,你还没告诉我。”

    “就快说到了,爵先生。是的,我每年都会回那里去。每年的八月二十七日都会回去,那是我孩子的生日。仿佛被埋葬在恐怖峰上的,是我的亲生孩子。爵先生,你明白吗?她仿佛是我自己的孩子,而不是外人,不是那个丽萝。我回去扫墓,去十字架前上花。某年,很久以前了,一九八七年的时候,我发现有人翻动了石块。是谁呢?我知道韦家和柯家的官司还没结束,其实我知道它不可能结束,知道它没办法结束。”

    “除非有某人,跑来挖出埋在小木屋旁、裹在毯子里的那个婴儿遗体。好比说,某个不死心的私家侦探。”

    “是呀,我吓到了。如果这孩子被挖出来,等于我的过去也要被挖出来了。于是我把那个坟墓清空,抹去了最后的证据。”

    “你在别的地方挖了别的坟墓吗?更隐秘的坟墓?”

    “爵先生,这事与你无关,我自己知道就够了。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我们能碰个面吗?”

    “我好像没的选择。我现在只能任你宰割了。碰面越快越好。罗恒明天早上五点有班,我则是夜班。你看,医护人员很辛苦呀。我八点从蒙贝利亚医院下班,还要再加上回到家里的时间,不如我们约明天早上九点在我家碰面吧?过了这么多年,你都还能找到我,想必你应该也知道来我家的路要怎么走……爵先生,希望你能低调一点。我展开了新的人生,也成功了,要忘掉过去并不容易。那天夜里,在恐怖峰上,我的出发点并不是要伤害任何人,恰恰相反。我只是没料到……”

    “料到什么?”

    “……”

    “梅兰,料到什么?”

    “……料到我女儿十八岁时,竟会和我这么像……”

    这时九点多了。贴在汝拉山坡上的薄雾开始消散,飘向山顶。马克率先发现,往下几个弯道处,还没进丹恩玛丽镇的地方,出现一辆白色小车,那是一辆菲亚特的Panda[38]。它缓缓靠近,从他们面前经过,在上方几米处停下来,就停在那栋有着天蓝色窗板的小屋前。马克注意到车子的后风挡玻璃上,贴着象征医疗的蛇杖标志。驾驶员是一位女性,她在座位上静静不动待了好一会儿,他们只看得到她的金色头发。终于,车子熄火了。

    车门打开后,出现一张陌生却出奇熟悉的面孔,脸上挂着疲惫的笑容。

    62

    一九九九年五月二十日,迪耶普,欧培槟产后护理中心

    汤姆在他的透明塑料小床上熟睡着。他的身体缓缓升了起来。只看得到他圆滚滚的小脸蛋,和就一个才四天大的宝宝而言,已经很长的金色头发。

    马克握着丽莉的手。她很疲惫,眼睛不由自主闭上。她享受着此刻的平静。终于能和马克及汤姆独处了。安静的感觉,犹如珍贵稀有的新鲜空气,让她想大口汲取,待会儿可能又会有护士如旋风般进来。

    妮可刚从房间出去。丽莉婉约和善地让她明白,自己需要休息。妮可不介意日日夜夜守在小汤姆身旁。全迪耶普都已知道这个消息。她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去尚瓦尔墓园告诉皮耶,但然后她的双腿忽然恢复了二十岁时的活力,跑去各个店铺,一家一家地宣布了这个好消息。一个曾孙呢!她只差没发传单昭告天下了……马克一想到不知何时全迪耶普——从市长到港口商会会长——会捧着花束上门来,心里就不禁七上八下。

    马克坐在床边,丽莉的头倚靠在他肩膀上。害得他不敢动了。他用指尖,把毕梅兰送的小卡片拿过来。卡片用订书钉,钉在好大一束玫瑰花上。比马克买的花束还大三倍。

    祝福小汤姆。丽莉,我不是个称职的母亲,再次向你道歉。或许你愿意以外婆的身份接受我?我会尽一切力量试着弥补错过的时光,弥补我的沉默所造成的伤害。如果你愿意,我相信还来得及。至少对汤姆来说,还来得及。谁不希望有个三十六岁的外婆呢?

    请好好照顾马克。

    梅兰

    到目前为止,丽莉一直不肯与母亲相见。梅兰并未坚持。丽莉没有那个勇气。她需要时间。现在有汤姆了,他将成为两代之间的桥梁。丽莉休息了才不到三分钟,一位护士又进房里来。

    实在不得清静,马克心想。

    但她有很好的理由!护士手上费力地抱着一个好大的礼物包裹。

    “这是快递人员刚送来的。”护士特别说,“幸好我们不是天天收到这么大的包裹。卡片给爸爸,包裹给妈妈。”

    护士出去了。丽莉看到这么大的礼物,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有一米宽、两米长那么大耶!

    “那就拆开来吧。”马克说。

    “简直像蓝色小精灵的小捣蛋送的礼物。”丽莉说,“你确定它不会爆炸吗?”

    “要看是谁寄来的……”

    马克拆开白色小信封的同时,丽莉着手处理包裹,大片大片地撕开包着纸箱的彩色包装纸。

    马克一眼就认出了那几乎无法辨读的窄小字迹。

    是薇娜。

    他心中浮现出一片平静祥和的感觉。

    “是谁?”丽莉一面问,一面继续用力拆包装纸。

    “一个朋友。”马克轻轻答,“一个很要好的朋友。”

    “哦?”

    丽莉终于拆完包装纸了。她双手并用,撕开纸箱。箱子里出现一个咖啡色和橘色相间的绒毛大熊。丽莉惊喜大叫:

    “天哪!好漂亮!”

    马克读着卡片上薇娜的扭挤字迹。

    给小杂种。

    他最好给我好好爱护它。

    他忍不住微笑。他紧握住丽莉的手,然后转向绒毛大熊。

    “哈喽,大块头。这一刻,你等很久了吧?你终于见到丽莉喽!”新手妈妈丽莉瞪大双眼。

    “丽莉,我向你介绍,这位是班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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