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格罗斯金
1
海上吹来一阵风。这海风有时清新提神,有时却让人头昏脑涨。
我们回到花园,坐在那张木桌旁。
父亲递给我一支抛光过的旧钢笔。
“亚瑟,两个需要遵守的承诺,我都已经告诉你了。所有东西都写在文件上,你可以接受,也可以拒绝。我给你五分钟时间决定要不要签署这些文件。”
他又开了一瓶啤酒,似乎重新打起了精神。
我久久地注视着他。我从未真正接近他,读懂他,也一直搞不懂他对我的真实想法是什么。尽管如此,我仍尝试去爱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甚至不惜一切代价。
弗兰克·科斯特洛不是我的生父。尽管我们从未聊过这件事,但彼此都心知肚明。毫无疑问,在我出生之前他就已经知道了。而我,在我14岁生日的第二天,母亲亲口向我承认,1965年冬天,她曾和我们的家庭医生有过几个月的婚外情。这个男人叫什么阿德里安·朗格卢瓦,在我出生后不久就去了魁北克。我以斯多葛式的冷静态度接受了此事。就像很多家族秘密一样,它一直在暗地里传播着。不过,母亲的坦白也让我感到些许轻松,因为它解释了父亲为什么事事都针对我。
虽然听上去有点儿奇怪,但我从未想过要和生父见面。我把这事藏在心底的某个角落,任凭记忆慢慢流逝,直到将它遗忘。家庭的纽带并非仅仅来自血缘关系,在内心深处,我姓科斯特洛,不姓朗格卢瓦。
“好了,你决定了吗?亚瑟。”他大声说,“这所破房子,你到底是要,还是不要?”
我点了点头。我此刻只期盼一件事,就是用最快的速度结束这场假面舞会,然后回波士顿去。我拔开笔帽,正准备在文件结尾处签名的时候,突然想尝试和他再次交谈:“你真应该告诉我更多事情,爸爸。”
“所有你该知道的,我都已经说了!”他有些恼火。
我不会向他低头。
“不可能!如果你还有一丝理智的话,应该很清楚你说的这一切完全站不住脚!”
“我这是在保护你!”他脱口而出。
这话出人意料。吊人胃口,又带着些许真诚。
我看他双手微微颤抖,不禁瞪大了眼睛。
“保护我什么?”
他又点了一支烟,想要平静下来。好像有什么尘封已久的事情正在他内心深处慢慢浮现。
“好吧……我必须向你坦白一些事情。”他用推心置腹的语气说道,“一些我从未向任何人说起过的事情。”
沉默大概持续了一分钟。我从他烟盒里拿了支烟,以便给他一些整理回忆的时间。
“1958年12月,我父亲失踪四年半之后,我接到了一通他打来的电话。”
“你在开玩笑吧?”
他抽完最后一口,把烟头丢到沙砾路上,看上去非常紧张。
“他说他在纽约,想尽快见我一面,叫我别告诉任何人。我们约定第二天在肯尼迪国际机场航站楼的一间酒吧见面。”
弗兰克烦躁不安地按着手指关节。等他重新开口的时候,我注意到他已经把指甲掐进了肉里。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次重逢。那是圣诞节前的周六,我坐火车去机场找他。因为当时正下着雪,很多航班都延误或取消了。我父亲点了一杯马提尼,坐在那里等我,他看上去筋疲力尽,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看到他哭。”
“然后发生了什么?”
“起先,他告诉我他要赶飞机,没有太多时间,然后又解释说当初丢下我们是因为没有其他选择,他说他有一些仇家,但没明确说是什么人。我问到底怎样才能帮到他,他回答说是他自己蹚了这浑水,想脱身只能靠自己。”
我很震惊。
“再然后呢?”
“他让我发誓,要我保证做到以下几件事:不向任何人提起他还活着;绝不出售二十四风向灯塔;永远不会打开灯塔地下室里那扇金属门,并且立刻砌墙把它封起来。没错,他没有正面回答我任何一个问题。我想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他,可他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对我说:‘也许明天,也许再也见不到了。’他不许我哭,说我必须坚强,因为他不在了,我就是一家之长。五分钟后,他站起来,喝光最后一口马提尼,叫我离开,去办他交代的那些事情。‘这关乎生死,弗兰克。’这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这番迟到的坦白让我惊愕不已。
“那你呢,你做了什么?”
“我完全按照他的指示,做了他要求的所有事情。我回到波士顿,当天晚上就去了灯塔,然后在地下室砌了那面砖墙。”
“你从来没有打开过那扇门吗?”
“从来没有。”
我沉默了一会儿。
“我不信。你就没想过去寻找更多真相吗?”
他摊开胳膊,做了一个无能为力的手势。
“我做出了承诺,亚瑟……还有,如果你非要知道我是怎么想的,那我告诉你——那扇门后面,只有麻烦。”
“你觉得会是什么?”
“为了得到这个答案,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但我到死都会信守诺言。”
我理了理思绪:“等等,有一些事情我还是不太明白。1954年秋天,苏里文突然消失的那会儿,人们把灯塔翻了个遍,不是吗?”
“是的。翻了个底朝天。最先是你祖母,然后是我,后来是郡里的警长和他的助手们。”
“所以,那时你们打开过那扇门?”
“对。我记得非常清楚,门后是一间地下室,最多十平米,四面的土都很结实。”
“里面没有活板门或秘道?”
“没有,什么都没有。如果有的话我一定会注意到。”
我挠着头。这所有的一切都完全没有逻辑。
“那就现实一点,”我说,“如果是最坏的情况,会在里面发现什么呢?一具尸体?许多具尸体?”
“我自然也这么想过……”
“不管怎样,你在1958年就已经封死了那扇门。即使这件事真的与谋杀案有关,也早就过了法律追诉期。”
弗兰克沉默了几秒,然后用干巴巴的声音说道:“我想,那扇门后面,有比尸体更恐怖的东西。”
2
天色暗了下来,一阵雷声滚过,几滴雨水打湿了桌上的法律文书。我拿起钢笔,草签了所有页面,然后在最后一页写下我的名字。
“看来钓鱼是泡汤了,”我父亲边说边去躲雨,“我送你回家吧。”
“这里就是我家。”我回答道,递给他签好字的合同副本。
他尴尬地笑了笑,把文件放进公文包里。我默默地把他送到小卡车旁,看着他上了车,坐进驾驶室,插上车钥匙。在他发动汽车之前,我又敲了敲车窗。
“为什么你要我来做这件事?我不是家里的老大,也不是那个跟你最亲的孩子。为什么是我?”
他耸了耸肩,答不出来。
“你想要保护其他人,对不对?你想保护你的亲生孩子!”
“别犯傻了!”他终于发火了。
紧接着,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首先,我恨你母亲,因为她欺骗了我。其次,我也恨你。没错,我恨你,只要你还活在这个世界上,我就得时刻面对那个谎言。但是到最后,我恨的是我自己……”
他指着雨幕中灯塔的剪影。暴风雨越来越猛烈,他提高了音量。
“真相就是,我被这个谜团纠缠了将近三十年,而我相信你是唯一一个能够解开它的人。”
“但如果不打开那扇门,又怎么可能办到呢?”
“这个嘛,现在是你的问题了!”他扔下这句话,发动了引擎。
他猛地踩下油门,把车开走了。车轮底下的沙石嘎吱作响,几秒后,小卡车就消失不见了,仿佛被暴风雨吞噬了一般。
3
为了避雨,我赶紧朝农舍跑去。
我从客厅一路走到厨房,想找出哪怕是一丁点儿威士忌或伏特加,可在这座该死的房子里,居然没有一滴酒。我在壁橱里发现了一个古老的意式摩卡咖啡壶,还有一点咖啡粉。我把水烧开,将咖啡粉倒进滤纸,准备给自己冲上一大杯,希望能提提神。几分钟之后,一股美妙的香味飘散开来。这杯意式浓缩咖啡很苦,没有什么泡沫,但它帮我恢复了精力。我待在厨房,坐在漆成白色的木吧台后面。暴雨连着下了整整一小时,在这段时间里,我仔细看了父亲留给我的全部法律文件。那一份份售卖合同的复印件为我重现了这栋建筑的历史。
这座灯塔始建于1852年。起初是一间小小的石屋。后来,人们在石屋上面加盖了一个小圆顶,里面放着由十几盏油灯组成的信号灯。再后来,油灯被换成了菲涅耳透镜。19世纪末,在经历了一次塌方和一次火灾后,这栋建筑彻底损毁了。现在的木质灯塔和旁边的农舍是在1899年建造的。十年之后,人们在灯塔上装了一盏更加现代的煤油灯。1925年,电气化时代到来了。
1947年,美国政府裁定这座灯塔不再具有战略价值,就把它和另外一些陈旧的军事建筑一起拍卖了。
根据我面前这些文件的记载,灯塔的第一任所有者叫马尔科·霍罗维茨,1906年出生于布鲁克林,1949年去世。他的遗孀,出生于1920年的玛莎,在1954年把这座灯塔卖给了我的祖父苏里文·科斯特洛。
我算了一下,这位玛莎今年七十一岁了,很可能还活在世上。我拿起一支放在吧台上的笔,画出她当时提供的住址:佛罗里达州,塔拉哈西市,普雷斯顿路26号。墙上挂着一部电话,我拿起听筒,接通了问讯台。在塔拉哈西已经没有叫玛莎·霍罗维茨的人了,但接线员在同一个城市找到了一个叫阿比吉尔·霍罗维茨的人。我赶紧让接线员帮忙接通她的电话。
阿比吉尔说她是马尔科·霍罗维茨和玛莎·霍罗维茨的女儿。她的母亲还健在,但从1954年之后,她改嫁了两次,现在住在加利福尼亚,随现任丈夫姓。当我问起阿比吉尔是否记得二十四风向灯塔的时候,她回答:“当然,我父亲失踪的时候我才十二岁。”
失踪……我皱起眉头,重新读了一遍手上的文件。
“根据这份合同,您父亲是1949年去世的,是这样吗?”
“我父亲是在那时被宣告死亡的,但他失踪是在那之前两年。”
“失踪?怎么回事?”
“那是1947年年底,我们买下灯塔和小农舍三个月之后的事。我父母很喜欢那个地方,想把它变成我们的私人度假屋。我们当时住在奥尔巴尼,一个周六的早上,我父亲接到了巴恩斯特布尔地方警长的电话,说前一天晚上灯塔附近的一棵树被雷电击中,倒在了电线上,农舍的石棉瓦屋顶也在暴雨中受到了损坏,于是我父亲就开车去了二十四风向灯塔,检查电线和房屋,之后再也没有回来。”
“什么意思?”
“两天后,我们在那栋房子前面发现了父亲停在那里的奥兹莫比尔牌汽车,但是到处都没有他的踪迹。警察把灯塔及其周围仔细搜查了一遍,没能找到一丝线索。母亲仍旧心存希望,一直等着父亲回来,日复一日,直到1949年年初,一位法官宣告父亲死亡,并宣布遗产继承程序正式启动。”
我惊讶得合不上嘴。我从来没听说过这段历史!
“您的母亲等了整整五年才把灯塔卖出去?”
“妈妈不想再听任何人说起那栋房子,也从此对那里漠不关心。直到有一天她急需用钱,才把房子委托给了纽约的一家房产代理,并叮嘱他们最好不要去招徕当地客户,因为他们大都知道我父亲失踪的新闻,而且很多人认为这座灯塔会带来厄运……”
“那之后呢,您再也没有听到过您父亲的消息?”
“再也没有。”她坚定地回答。
随后,她加了一句:“除了有一次。”
我保持沉默,好让她继续说下去。
“1954年秋天,纽约发生了一起重大交通事故,就在里士满-希尔火车站和牙买加海湾火车站之间。那是一场真正的人间惨剧:在高峰时段,一列满载乘客的火车撞上了另一列正在进站的火车。这场事故中有九十多人遇难,四百多人受伤,是历史上最严重的铁路灾难之一……”
“但这和您父亲有什么关系呢?”
“其中一列火车上有他一位同事。那人受了伤,但活了下来。事故发生后,他好几次到我们家拜访我母亲,声称父亲当时和他在同一节车厢里,却突然在事故发生时消失了。”
她讲述的时候,我飞快地做着笔记。她父亲和我祖父的遭遇惊人地相似,让我不寒而栗。
“当然,人们没有在这辆火车上发现我父亲的尸体。那时候我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这个男人的话让我很困惑。但他讲述这一切的时候语气很肯定。”
阿比吉尔说完了,我立刻向她表示感谢。
挂断电话后,我开始思考——几年之内,两个男人接连遭遇盘旋于此地的诅咒,被灯塔吞噬,无影无踪。
而现在,我成了灯塔唯一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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