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人在读什么:法国流行文学前沿作品选集.1-2000:俄罗斯浴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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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看着一览无余的海面,

    明白此刻自己是多么孤独。

    然而,

    他已经能看到黑色深海里的折光了。

    ——欧内斯特·海明威

    又是刺骨的寒冷。

    冰冷的风钻了进来,穿透身体,叫人动弹不得。

    我从头到脚都在发抖。呼吸断断续续,嘴唇冻僵了,头发湿漉漉的,脸上覆盖着一层薄冰。

    我竭力睁开眼睛,试图站起来,却一下子滑倒了,鼻子栽进了……一堆积雪中。

    我抓着楼梯扶手重新站了起来,眯着眼睛,看清了街道的名字。

    这是纽约东区一条很少有人经过的人行横道,在A大道和汤普金斯广场公园交叉口。

    曼哈顿竟然会有如此安静的时候,真让人惊讶。环顾四周,整座城市都掩盖在珍珠岩般的冰雪地毯之下。厚厚的积雪上方,天空呈现出一片灰珍珠色,雪花还在纷纷扬扬地飘落。

    1

    幸运的是,我包裹得很严实。我一直穿着那个叫扎卡里的船舶公墓管理员送我的衣服——红十字会的大衣、套头毛衫和一双毛茸茸的靴子。不过,我穿越前的记忆并没有那么愉快和温暖。我当时在第24辖区的一间牢房里,和一群醉汉还有瘾君子一起度过了新年夜。没有香槟,但我头疼得厉害,还感到恶心,就像是宿醉初醒。

    我小心翼翼地往那条与人行道垂直的街上走了几步。一位理发师手里握着铁锹,正在清理店门口的道路。我竖起耳朵,仔细听他随身携带的收音机里传出的新闻报道。

    刚刚袭击了东北部的暴风雪是近五年来最严重的一次。在纽约,白天的降雪量达到了35厘米,挖掘机已经开始清理城市的交通干线。市长鲁道夫·朱利安尼宣布将紧急开启市内三个主要机场,但是布鲁克林和皇后区的许多居民依旧面临断电的问题。这场降雪也给明天的新年庆祝活动造成了阻碍……

    突然,我顿住了。对面的人行道上,一个裹着厚厚的呢大衣的男人向我做了个手势。一开始,我并没有认出他。他戴着一顶大裘皮帽子,还围着一条一直包到眼睛下面的围巾,像风雪帽一样。他朝我大声叫道:“嘿!你好,孩子!再见到你,我真是太高兴了!”

    2

    我们拥抱了整整两分钟。

    重新见到苏里文让我感觉很好。过去三年来,我想念他的程度比我愿意承认的深切得多。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把两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问道。

    尽管经历了那疯狂的二十四年,他看上去依旧神采奕奕,步履轻快,身姿矫健,眼神清澈而锐利,浓密的胡须修剪得很整齐。

    “就刚刚,”我回答,“我醒来时就躺在这条路尽头的人行道上。”

    “看到了吗?世上从来没有偶然的事!”他开心地说,“快跟我来,这鬼地方可真冷!”

    “我们要去哪儿?”

    “去纽约唯一一个不会让屁股冻成冰块儿的地方!”

    我跟着他来到110街的一块招牌前:俄罗斯与土耳其浴室。

    这是一家位于下东区的老店,有一百多年的历史。我听说过这里,但从未想过会踏进去一步。而苏里文似乎是这里的常客。他用俄语向那个叫伊戈尔的前台打了声招呼,那人身高得有两米,身材干瘪消瘦,穿着一件传统的亚麻绣花衬衫,正在用一把二十厘米长的刀雕刻一块木头。一看到我祖父,他就把刻刀扎在柜台的木头桌面上,走过来招呼我们。

    他把浴袍、毛巾和拖鞋递给我们,然后带我们来到更衣室。由于天气太冷,浴室里几乎没什么人。换完衣服,我跟着苏里文穿过迷宫般的过道和装饰精美的楼梯,经过土耳其浴室、按摩浴缸、汗蒸房和理疗房,最后抵达全店最著名的房间——“俄罗斯浴室”。房间很大,里面配了一台巨型热石炉,四下弥漫着干燥的热气。只用了几秒钟的时间,我就感到浑身舒畅。在热气的作用下,我的毛孔渐渐张开,鼻孔也通了,血液似乎被注入了新的活力,淌遍我的身体。

    苏里文坐在最高也最热的一级石头台阶上。

    “我想先告诉你,”他向我招了招手,让我坐到他旁边,然后继续说道,“现在丽莎不在纽约。”

    我丝毫没有掩饰内心的失望。

    “她在威尼斯给一个珠宝品牌拍照。”

    威尼斯……

    尽管丽莎已经不再愿意作为我生活的一部分,但得知她在七千公里以外还是给了我重重一击。见我不说话,祖父便跟我挑明了:“她都告诉我了。相信我,你们做了一个明智的决定。”

    “其实她没有真正给我选择的机会……”

    热气在浴室中升腾。我看了眼挂在墙上的温度计,上面显示房间里的温度将近90度。

    “这个女孩,让我一见钟情,”我揉了揉眼睛,“她三心二意,娇生惯养,反复无常,爱发脾气……”

    苏里文——他比我更加了解她——忍不住笑了出来,而我却出乎意料地流下了眼泪。

    “妈的,我再也见不到她了!真让人受不了!”

    祖父有点儿不知所措,只能递给我一块毛巾。

    “把这一页翻过去吧,亚瑟。”

    “太难了。”我边擦着脸边说道。

    “我知道,但你也要想清楚。你不能要求她等你,也不能要求她一直对你忠诚。向别人提出这种要求是不人道的。”

    终于,我认输了。

    “你说的没准儿是对的。”

    我闭上眼睛,沉浸在源源不断的热气中。

    “可你成功地俘获了莎拉的爱。”我说。

    苏里文耸了耸肩,深深地叹了口气。每当回忆起过去,他就会变得眼光闪烁、脸色消沉。

    “这是另一个女人,另一个时代,另一代人。看看它给我带来了什么——我杀死了我的爱人,也无法拯救我的女儿。”

    我知道他的往事,也知道这个悲惨的结局。但是今天,当他再次说起这个故事时,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你是怎么说服莎拉等你的?你如何做到让她在见不了你几面的情况下依然爱你?”

    他站了起来,用两只宽大的手掌给自己扇风。我以为他准备回答我的问题,但他却提起一只装满冰水的小木桶,把里头的水一股脑浇到我身上。

    “神清气爽,没错吧?”

    我大叫一声,他哈哈大笑起来。

    我有些恼火地瞪着他,这时,突然闯进来两个巨人。他们都是俄罗斯人,剃着光头,从头到脚布满文身,只穿了短裤和无袖T恤。

    “按摩时间到了!”苏里文宣布。

    虽然很疑惑,但我还是照着苏里文的样子弓起身体。所谓按摩,是先在身上用力涂抹橄榄油,接着用橡木和白桦木做的软木条在身上抽打。我刚开始比较抗拒,后来还是接受了这顿“鞭打”,直到身上散发出清新自然的味道。我和祖父接着聊,他已经躺到旁边的桌子上去了。

    “过去三年你都在干什么?”

    “我赚了很多钱。”

    “真的吗?因为炒股?”

    他哼了一声,算是肯定。

    “1995年,我把三根金条全卖了,然后把所有钱都投了进去。只用了五年时间,纳斯达克指数就翻了五倍。今年年初,在股市崩盘之前,我把手里的股票全抛了。”

    “这是经济危机吗?”

    “不是,只不过科技产业的泡沫破灭了而已,而我仅仅是预见了这一切。凯恩斯曾经说过:‘大树永远无法触及天空。’投资潮还会继续下去,但对大多数盲目的投资者来说,一切都泡汤了。”

    他冷笑了一下,继续说道:“这些蠢货!无论如何,他们都要再过五年才能明白自己买卖的那些东西终将烟消云散!刚刚进入市场的人永远都不会赢利,而那些美好的希望……”

    “那你为什么能赚钱?因为你比其他人更狡猾?”

    “千真万确。”他用满足的语气回答。

    “那这笔钱呢,你打算怎么花?”

    “我会留给你。”

    我苦笑了一下。

    “我可花不了那么多钱。”

    “不要看不起金钱,亚瑟。金钱是自由的度量表。你的生命还远远没有结束,相信我的经验——生活中总有那么一刻,你会发现有一笔钱对实现一件事情来说至关重要。”

    3

    “这是给你的。”祖父递给我一本护照。

    当我打开印着我照片的证件时,我立刻想起了斯坦,那个在字母城专业伪造证件的人。

    “这是一张百分之百的假证,对吗?”

    “没错,”苏里文说,“做得真漂亮,几乎和真护照一模一样。”

    洗完澡之后,我们一起回了“家”。整整一下午,我都待在壁炉前,专心看电视新闻,翻阅旧报纸。我得知了弗兰克·辛纳屈、斯坦利·库布里克、乔·迪马吉奥和耶胡迪·梅纽因的死讯;我读到哥伦比亚一所高中发生的枪击案的报道,感到一阵发自内心的恐惧;我知道比尔·克林顿在莱温斯基事件中逃过了弹劾,并且在几天前,经过五周的重新计票,这个国家选出了一位新总统——乔治·W.布什,他是另一位布什的儿子……

    现在是下午六点。我们在“鲁斯和女儿”门口排队,这是一家位于东休斯敦街的犹太美食店,按苏里文的说法,他们家有全市最好吃的百吉饼。

    “下一位顾客,请到这边!”

    我走到柜台前,由于实在太饿,肚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我点了两只芝麻百吉饼,配三文鱼、续随子、洋葱和奶酪。然后,我和苏里文坐到入口处的一张小桌边。

    坐定之后,他拿出一张二十四风向灯塔的旧地图摊平。

    “过去这几年,我对灯塔的历史、结构和建筑设计都做了系统的研究。为了最大程度地理解降临在我们身上的这种诅咒,我读了所有材料。”

    “那你有什么发现吗?”

    “严格来说,没有任何发现。真是太悲惨了。这也证实了我一直以来的想法——我们永远无法打破这个诅咒。”

    “我不会听天由命的。”我说,一边用牙齿撕扯着百吉饼。

    “你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但这场战争从一开始你就已经输掉了。我不确定这样浪费时间对你来说是不是最好的选择。”

    他吞下一块醋渍青鱼,接着说道:“我认为,灯塔是生命的一个隐喻。更确切地说,是命运的隐喻。而你无法和命运抗争。”

    我吃完了第一只百吉饼,开始掰第二只上面的芝麻吃。

    “我不相信命运。”

    “我说的命运更像是一种永恒的‘万物的秩序’。你知道古代哲学家们是怎么定义命运的吗?”

    我摇摇头。他说道:“正是因为万事万物都遵循这一法则,过去的才会消逝,现在的才会发生,未来的才会到来。”

    “我永远都不会相信命运是预先设计好的。如果是这样,那世界就太简单了:不会有个人责任,不会有犯罪,不会有教唆行为……”

    苏里文开始说教。

    “有些事情会发生,是因为它们应该发生,而唯一避免经历这些事情的办法就是接受现实并学会妥协。”

    我有些疑惑。我感到在这些漂亮句子背后,苏里文其实是在回避真正的问题。

    于是我转向另一个话题。

    “你从来就没有想过,在我们身上发生的事情更像是一种惩罚吗?”

    “一种惩罚?”

    “用来补偿我们犯下的错误。”

    他把目光转向窗外,望着这座白雪皑皑的城市。在冰雪覆盖之下,它那股蓬勃的冲劲被冻结了,仿佛一艘停泊的帆船。

    “那我们到底犯了什么错误呢?”祖父问道。

    对于这点,我一无所知。

    4

    回到家后,苏里文往壁炉里添了一大块木柴,给我们俩各倒了一杯雪莉酒,然后点燃一支雪茄。

    整个晚上,他都在向我灌输互联网的魅力。一台彩色电脑,连着一个塑料蛋壳形状的东西,他在一刻不停地操作这些机器,教我怎么上网,怎么发邮件。

    后来,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蜷在沙发上睡着了。我戴上耳机,在网络世界里探索了一整夜。我创建了自己的电子邮件账户,听了些时下的流行音乐——卡洛斯·桑塔纳令人晕眩的《玛丽亚,玛丽亚》,红辣椒乐队的《加州靡情》,U2的《美丽的日子》,还有一位叫埃米纳姆的说唱歌手的《斯坦》。在线报纸网站很有趣,我在上面逗留了好几个小时。论坛里的人们在谈论哈利·波特,还有科学家最近发表的一篇关于人类基因解密的论文。当我开始浏览红袜队(我最喜欢的棒球队)的网站时,太阳出来了。

    苏里文醒了。我们一起吃了早饭,然后我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身干净衣服,穿上高级鞋子,还有我那件红十字会大衣。

    “别忘了带上钱!鬼才知道你会在哪里醒过来。”苏里文建议。他打开保险箱,往我口袋里塞了一沓五十美元的钞票。

    我做好了离开的准备,端坐在沙发上,像一名待命升天的宇航员。

    “我们明年再见,好吗?在我这个年纪,时间可是很有限的。”苏里文低声说道。

    “没问题。”我回答,“在我这个年纪,时间过得太快了。”

    “你一定要穿这件红大衣吗?”他用嘲弄的口吻说道,想要冲淡笼罩着我们的离愁别绪。

    “我很喜欢它……”

    橙花的味道弥漫开来,我鼻孔发痒,胃里一片翻江倒海。每一次离去的瞬间,我都要重新感受一遍这种悲伤,以及不知道自己将会在何处醒来的痛苦……

    “你最不喜欢的一次着陆是在哪里?”我问苏里文。

    他挠了挠头,回答说:“1964年夏天,在哈莱姆区,那儿正好发生了一场骚乱,一个该死的警察给了我一警棍,现在还留着疤。”

    我整个身体开始剧烈摇晃,我听到他用责备的口气说道:“你的发型是爆炸头吗?亚瑟,你应该明白,穿越这件事和保持应有的优雅一点儿都不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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