螃蟹-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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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外公家是他极情愿的。已是仲夏,他已经整整两周没有接近这带河岸了。外公说要去浇地,他自然愿意跟去。野外的气息总使他欢喜,嘴里叼着一根草茎,任由露水把裤脚打湿。

    从前一来到野外,外公就兴致勃勃,指指这儿说,这里曾经打过怎样一场恶仗,死了多少人;下巴杵杵那边儿说,这里死过某某军的某某人物,死的时候,烂秫秸一样,满脸都是血和泪。只是怪,自打吃了外婆的几眼教训,他再也不提马娘娘了。眼下,看着他那得意的神情,就像是在诉说自己的英勇历史。说着,又不停地拍胸脯保证起来,说话里绝对没有掺假——拍着胸膛,仿佛那儿正挂着一排勋章;仿佛那儿正聚集着崇敬者的掌声与目光。

    杨小翼盯住他颤悠悠的薄木片一样的身体,没什么反应,他在想另外的事情。

    这时,外公说:“我想起来啦!你要是不盯着我看,我还真忘了这事啦!”

    “啊?”杨小翼脚下一顿,来了些兴趣。

    “邢老三的事呀!我们村,不,咱们村的!参加过内战的英雄呀,你不盯着我胸前瞧,我都想不起来了快——那老东西是拼命三郎转世,不知道现在在地下是个什么待遇!”

    “啊,拼命三郎?”

    “那还有假?淮海战役的时候,他杀了五个敌人后,胸脯被打穿了……”

    “那一定是死啦……”杨小翼不知为什么就觉得有些心烦意乱起来。

    “没死!又活啦,命大的很!七八年前才死的吧……”

    “哦。”杨小翼淡淡地回应一下。

    “那老小子可是真英雄呀!”外公忽然激动起来了,“直到后来他参加县里的一次什么鸟活动,升旗的时候,我们才听说,他的胸膛再也直不起来啦,我自然是知道,那时肋骨早断的差不多啦。可那些人不知道呀?又是按摩,又是怎么地,硬是把他的身体给掰直啦,恢复了原貌……我们之前还以为他没一点事,那老小子可真会瞒!可是他被掰直向着那旗杆站了几分钟之后,就再也站不起来,真是作孽,从此就躺在床上啦……”

    四下里静极了。风似乎大了些。他们便都不再说话。

    杨小翼感到奇怪,为什么外公今天——不,不单是今天,打他过完六十六大寿——一下会说这么多。他没有问。他们就这样沉默地走着,太阳光渐渐加强。不远处,杨树的叶子在风中摇动,亮闪闪的,像在说什么秘密话。

    这时,外公忽然停住不走了,斜眼看他说:“你三奶都死了,你不难过吗?”

    杨小翼很有些诧异,摇摇头,一抬腿,跑到前面追一只蚂蚱去了。

    外公赶上来,问:“为什么?毕竟是死了人啊,你个没良心的,我死之后……”

    这问题使杨小翼有点不耐烦。但他还是停下来,想了想说:“外公,前几天的那个故事你还没讲完呐,你接着讲吧。”

    “哪个事?”他显然是忘了。但是,为了不叫这外孙笑他的坏记性,又加了一句,“我讲的故事有两箩筐多嘛……”

    杨小翼不计较,说:“就是上次说的那个,全村人都要饿死了的事……”

    也就是这么随口问,一是不指望这样的事会有什么好结局;再者,他也毫无兴趣。他觉得那些都是成人世界里的事,没多大意思。他就快速向前走,就后悔脑子一热向他提起那个话题来。

    等外公又赶上,拉住了他:“我想起来啦,你说的是那个事啊!”

    杨小翼本想挣开,但没好意思那么做。他心情不错。

    “幸好,关于那个半拉子事,三两句话就讲完了。”

    “啊,啊?你说啥?快再说说呀外公,求你了!”

    这时外公就得意起来了。因为他叫眼前这孩子完全停下来,让他眼巴巴地瞪着自己,将他的胃口全吊起来啦。这使他感到骄傲,他重复了一句,就一句,“要不是那年初夏暴雨,我们上下两村人都得活活饿死!”

    杨小翼激动地直搓手,他没想到如此枯燥的故事,竟会有这般离奇的结局!

    他拿手掌使劲按脑门,接着将外公拉住,叫他再讲一遍,以便再听的完整些。

    外公是骄傲的人。毫无疑问,眼下他有意这样——仿佛这是他独有的财富,怎甘心轻易与一个孩子分享?于是他就“严肃”起来了,硬生生地说:“我没时间和你逗,我还要干活呢……”

    杨小翼不想再去求他,只好借着之前的零星线索,自己在脑子里将这往事过滤一遍,得出如下结论:那年月,当全村人就快要饿死的时候,这时,上天不绝人,出手相救,降了一场暴雨。第二天,当就要饿死的人们拿出最后一丝气力推开房门的时候,被眼前景象惊呆了:密密麻麻无数只螃蟹竟老老实实地趴在大门上或者已经跃进了院子里……杨小翼相信自己没有听岔,尽管后来他反复思量,觉得这不是真的。他没有再去问外公,他知道他不会多说,除非自己作出更诚恳的请求。之后,也没有兴趣多向其他老人求证,他怕他们又有新的说法。

    如若那样,他情愿相信外公。

    尽管杨小翼对这等离谱的事将信将疑,但这时他想起三奶奶从前说过的话,“我们这世上没有什么是离奇的”。在他心目中,她就是一本线装的历史书,是值得相信的。“不过,目前不是相不相信的事,而是这事竟然和螃蟹扯上了关系,看来我为什么有这样的癖好,也是可以解释的了。”这股思绪叫杨小翼骤然兴奋起来,“事情都是有来由的,那些人实在没有必要大惊小怪。”

    他们在地头停下,阳光里充满了乡野中那种令人踏实的气味。他们各忙各的。杨小翼在河岸下折腾半天了,头脑昏沉,却没有什么收获。大多是些空洞。那些小东西们商量好了似的,仿佛正坏笑着躲在一个找不见的地方。“难道它们全聚集到村里每家每户门旁赶去救人去啦?”杨小翼一开始在心里暗笑。当他后来一腔闷气地再爬上河岸,他看到外公正直直地站在地中间,举着水管子长久地发呆——他就突然想起来了,外公当年参军打仗的些许往事。外公告诉他,当时,当他高举着旗帜——左腿已经中弹——死死地定在那儿的时候,他感觉到整个国家都死了一样,再也没人向前冲,再也没人喊杀。四周死寂一片,似乎唯独他一人成了那场震惊世界的战争的幸存者……

    杨小翼没有沿着这个“抱水管”的姿势想太多,因为这个时候,他看到了彩虹。他想告诉外公这一点,但是忍住了。他了解他,“那就叫他独个儿安静一会吧。”杨小翼继续对自己说,“要么就是敞开嗓子不顾一切讲,要么就如此发待下去。”

    看罢彩虹,放眼四野,收住沉闷心绪,杨小翼又默默地走下河岸,继续他的工作。一处洞穴引起了他的注意。因为洞口处堆积了大量鲜泥,比之前碰到的所有洞穴都要大、都要怪。怕又是障眼法?杨小翼想,这好比——结合他后来在城市住久了,再回想到故乡时的心境——一个家庭排泄出的家庭垃圾:物质的,精神的;通常情况越多,越说明家庭结构之庞大。但眼下,他不敢轻易这么判断。已忙活了老半天之所以没斩获,他想可能是由于这一带先前已经遭受过别人的“洗劫”了。他停下来,搓着手,犹豫着是不是要对这处洞穴下手。又蹲下身,首先拿拳头在洞口比试,正好可以伸进去,却不必破坏洞口的积土。他还是犹豫,这么大的洞,洞口虽没有被破坏的迹象,可是任何一只手都是可以轻易伸进去的呀。

    他的身体几乎扑倒在地了,鼻尖几乎沾了土。不算太坏,胳膊伸到一半的时候,他就按住了一条细腿,小心地往外拽了拽。如此,没多大会儿,他就已经掏出了三五只,大大小小地在塑料小桶里爬,那阵阵“吱吱”声叫他心下大快。“这已经够多了”,看了又看,心想,“可以称为三代之家了。”拍拍手,正欲洗去手上的淤泥,却隐约见到一股几乎看不清的细流正从洞里沁出来——没有极好的经验是看不出这个的。杨小翼皱皱眉头,又蹲下来,想,难道还有其他吗?又摇头,他感觉已经探到洞底了;而且,之前一路朝左右摸索过,也没见着岔道。但,他还是决定试试。手指再次触了底,停下来,耐着性子等了好一会,感觉没啥异样。但就在这时——他猛然意识到什么,肩膀猛的向下一压,手臂又朝前送去一截,仿佛推开一道石门,进入了一座古墓的内部。这次,他感到指肚上的泥土软乎乎凉丝丝的,有个硬物正与之相触。又静待一会,那硬物终于动弹起来——杨小翼屏住呼吸,脑袋用力前身,手掌几乎全按进了那摊软泥里。这下没问题啦!

    他调整呼吸,使自己稍稍平静一些。他不急,这是一个好猎手的基本素质。等五指全部抓在了那硬壳上,抓紧了,抠牢了,他才深呼出一口气,连锅端似的,将那洞底之物缓慢而有力地请出来啦!

    由于力度大,随手掌飞出的,不单单是那只巨蟹,那不是之前惯有的感觉。

    可眼下,他无心过问其他,冲着阳光,他欣赏起食指和拇指间那只狂舞不止嘴里正愤怒地吐着泡沫的大号猎物。“天哪,我还没见过这么大的螃蟹,通体发红,就像刚喝过……喝过血……”他没见过这种大红的螃蟹。他的想象转瞬即来,又骤然停止。然后,内心就像被淤泥堵住,急驰的血液安稳下来。不过,大好的心情以及长久的习惯,让他继续对着洞口絮叨起来:“哈,真是好极啦!这好比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不,还应该长一辈!”他兴奋异常,看着它在金灿灿的阳光里放慢脚步,心里畅快极了。他又仔细端详了一会,这是他的目的,他在研究它们,但是这次他忘了带小本子和铅笔了。最后,他自然要将它们悉数遣送回去。但眼下,还不忙,他要好好享受一下他的劳动所得……

    感觉屁股下有东西硌得难受。等完全放松下来,他才意识到这一点。将那大家伙放进小桶里,站起身,回头望。揉眼,咬起嘴唇,向下探身,想看清楚那个被他一手带出来的东西是什么——这他感觉到了,那手指上的力道,决非一只螃蟹所为,还有别的。举起手,放在脸前,那器物好似一副面具:透过上面那两孔清晰的空洞,他看到了既陌生又熟悉的村庄的天空,蔚蓝而宁静;并且看到外公嘴巴里曾吞吐出的阵阵烟云,混沌而悠远,仿佛一切又被置于油灯下……

    长而空的河道里,那徐缓而持久的流水声之上,杨树叶在尽情地招摇摆动,像在私语什么。杨小翼失神般躺在岸坡上,听见水桶里沙沙的摩挲声。

    后来,他缓缓坐起身,将那半个小瓢样的头骨,又捡起来握在了手里。

    他不再害怕什么了。他想,这真算不了什么,外公给我讲过我们村庄的历史,自然也包括这些。这是自然的教育。在杨小翼心里,甚至还有些兴奋:“我收获的比想象的要多得多呢,我看到了螃蟹之外的东西……”

    他慢慢爬上河岸。松软的阳光下,外公模糊的背影之上,彩虹已经不见了。

    之后,他拿手在地头刨出了一个小洞,小心翼翼地将手中之物种了进去。

    外公呢,他仍旧一言不发,继续用那双严重缺钙的细腿支撑着身体浇地,像一名执着的步兵那样时进时退;对之前河岸之下突发的情况毫不知情。或者,作为一名生活老手,他早就见怪不怪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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