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个年龄,已经开始了对爱情的渴望。就像歌里唱的,“我的热情,好像一把火,燃烧了整个沙漠。”我们一腔热情似火,可是没有燃烧的对象,只能让自己在烈火中焚烧。那时烟村开始流行一个说法,“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我们几个人,说起来也算是有点坏的了,可是爱情并没有降临到我的身上。我们成了被爱情遗忘的对象。
我们之中,最先获得了爱情的是刘小手。
刘小手有了爱情。刘小手的女朋友是我们烟村的,她也是理发的,不过她是在县城的理发店上班。因为在理发店里做,刘小手的女朋友在本地的名声不那么好。那时,女孩子出门做工的还很少,她长得漂亮,一个姑娘家在理发店里做,在烟村人的逻辑里,就不那么正经了。她有一次回烟村,到刘小手的理发店里玩,和刘小手谈起了美发的技艺,两人一见如故,很快就好上了。
刘小手有了爱情,我们这些兄弟一开始还高兴了几天,很快就高兴不起来了。刘小手的女朋友和他好上后,就不再去县城的理发店上班了,她和刘小手一起经营起了深圳理发店,她还带来了一些新的理发设备。于是刘小手的理发店焕然一新了。自从刘小手有了爱情之后,他对我们这些兄弟的热情明显降温了,不仅仅是降温那么简单,他简直有些不怎么理我们了。用西狗的话说,狗日的刘小手重色轻友。刘小手就笑笑。有了爱情的刘小手,在女朋友的劝说下,开始对他未来的人生有了较为明确的规划,他开始把心思放在了理发店的经营上。过了没多久,他就把理发店那两间土砖屋推倒了,盖起了两间红砖房。他的深圳理发店几个字,也不再请我写了,而是花钱在镇上请工艺美术师傅做了一块招牌,看上去还真像那么回事了。
刘小手有了女朋友,对我们的打击太大。我们失去了一个可以无拘无束胡闹的根据地,现在再去深圳理发店胡闹,刘小手的女朋友会给我们脸色看了。她的女朋友说,就你们这些小混混,怎么混也只是在烟村的这潭水里兴风作浪,你们有本事到镇上去混?到县城去混?到岳阳、荆州去混?她的话无异于大冬天在我们头上浇了一瓢凉水。她的话寒了我们的心,最让我们感到寒心的是,她这样损伤我们时,刘小手居然抱着胳膊在一边呵呵呵地笑。
再也不去刘小手的理发店了。四毛说。
西狗拍拍四毛的肩说,好,有种。
我们也要找女朋友。四毛又说。
西狗拍拍四毛的肩说,我们也要找女朋友。
西狗说,现在我们的任务就是找女朋友,我们每个人都要找到女朋友,而且一定要比萍萍好看。萍萍就是刘小手的女朋友。四毛就有些心里没底了,四毛说,萍萍太好看了,烟村哪里还有比她漂亮的。赵大伟突然说,萍萍哪里好看,她只是有一股子骚劲,又会打扮。西狗说,还是大伟有眼光。
那一天,我们几个发出了豪言壮语,要在一个月内找到女朋友,而且找的女朋友一定要比刘小手的女朋友好看。我们说好了,找到女朋友之后,约个日子,一起带着女朋友去刘小手的理发店,在找到女朋友之前,谁要是去了刘小手的理发店,谁就是王八日的。我们在一起发了誓,然后就开始分头行动了。
然而,找女朋友可不是说找就能找到的。更别说找一个比萍萍还要漂亮的女朋友了。西狗是有名的烂柑子,烟村大约是没有女孩子敢沾他的。赵大伟就更别说了,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人又肉又胖,不过赵大伟的家境比较好,家里有钱,他的家里老早就修起了红砖房。而我们这几家都住着歪歪倒倒的土砖屋,那时我们那里的姑娘挑婆家,岳母挑女婿,首先要问的是对方家里是红砖房还是土砖房。住土砖房的,那就免谈了。因此赵大伟还是有希望的。
四毛在我们的带动下,开始变得胆大,甚至变得油腔滑调了起来。但是他的油腔滑调只限于和我们在一起时,他一见了女人脸就红,就说不出一句话来。而那时的我却心比天高。我一直觉得我是要做大事的,我要找的女人一定是与众不同的。给我说媒的人倒是很有那么一些,这有赖于我父亲的人缘,父亲在家里是个暴君,可是在烟村却有着莫名其妙的威信和好名声,于是我这个做儿子的也跟着沾了光,再说了,那时的我长相还是蛮精神的,还有一个最重要的条件是,那时我家门口堆了几堆红砖,还堆了一架子杉木,那架势谁都明白,我们家就要修红砖房了。其实这是外人的看法,我父亲一辈子最大的心愿,或者说一辈子的努力都在于建房子。听说我父亲和我母亲结婚时,是住着两间草房,那时,有钱的人家已开始建瓦房了,于是父亲开始为建瓦房而努力,只要有了一点余钱,他就会去买回一些瓦,等到父亲终于建成了瓦房没两年,村里有钱的人家开始盖起了红砖房,还用水泥打了地坪。瓦房一下子就显得寒酸无比了。于是父亲开始备料,今年买回两千砖,明年买回几棵树,就这样,我家门口的砖和树渐渐有了一些规模,村里人要是打我家门口过,见了我父亲总会问,王老倌,今年要盖新屋了吧。我父亲就模棱两可的回答说,嗯啦嗯啦!其实我们家离盖新屋还远得很,我们家除了门口的这些砖瓦之外,就没有一分钱的存款了,拿什么盖新屋?然而这些东西,也为我的爱情铺就了一条光明大道。
让我父亲感到愤怒的是,他的这个儿子,居然不按他铺就的金光大道去走,而偏要走自己的独木桥。我在拒绝了父亲的两个好友的女儿之后,父亲对我就死心了。再有人对父亲说,王老倌,你小儿子有对象没有,父亲就会板着脸说,这个狗日的,是个当和尚的命,让他一辈子打光棍。渐渐地,王老倌的儿子想当和尚,成了我们烟村无人不知的旧闻了,因此再也没有人给我介绍对象了。那年冬天,村里来了一个打黄鼠狼的,住在了我们家,他会看相,据说是精通麻衣柳桩的,他对我父亲说,人的面相分为六类,福相、寿相、贵相、贫相、贱相、夭相。你的这儿子,就是贵相,将来贵不可言哪。那天四毛也在我家玩,四毛说,你给我也看一看,看我是什么相。他看了看四毛,说,你这是贫相,你这一辈子要受穷呢。四毛走了之后,算命的对我们说,刚才那小子是夭相,夭相你们知道么,夭相就是夭折的相,活不过三十岁的。那人似乎很相信自己看相的水平,于是对我的父亲说起他有一个女儿,今年十七岁了,初中毕业后在家里学裁缝呢,他说想和我们家结成亲家。父亲摇了摇头,说,我这儿子是个当和尚的命,谁给他说都不答应。我当时心里真是急呀,其实我是想见一见他的女儿的,可是父亲一句话,就把我可能的爱情给毁了。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就下来了。那些天里,我们果真没有再去刘小手的理发店。白天我们东游西荡,晚上就挤在赵大伟的家里。我们睡在一张床上,天上地下胡乱扯。有一天,我们扯到了一个当红的女歌星,当时,她无疑是我们的梦中情人。谈到后来,我们就开始给女歌星写信。信是由我执笔的,因为他们一致公认我的字写得好,而且作文也有水平。那天晚上,我们用了最华丽的词和最肉麻的语言,给我们的梦中情人写了一封情书,然后我们每个人抢着大声朗诵那封情书,我们都笑得直不起身,我们的笑声差点把赵大伟家的房顶给掀翻了。连赵大伟这样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的人,也大声朗读着那封肉麻的情书。在信中,我们夸张地说我们是多么的爱她,是多么的想她,说我们甚至因为她而亲吻电视屏幕,并因此而亲坏了几台电视机,总之我们的那封信,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相当的恶搞,是无厘头,是后现代。可是我们当时不知道这些词。我们就这样疯到了天亮,然后我们就把这封信装进了信封,根据磁带上的地址,寄给了那家音像出版社转红歌星收。当西狗把信丢进邮箱的那一瞬间,我们都不再说话了。从镇上往回走时,我们一个个像霜打的茄子,沉默不语。我们明白,红歌星是不会给我们回信的,在现实生活中,我们还是没有爱情。
就在我们往回走的时候,看见了神鞭侠女。
神鞭侠女是西狗为她取的绰号,因为她留着一根很长的辫子。我们跟在神鞭侠女的后面走了二里路,我们看见她进了家门。最后还是西狗有勇气,西狗装着问路的样子去了她家,出来的果然是她,她大约也知道我们跟了她很久,她问西狗有什么事,西狗于是问她知不知道王红兵的家怎么走。她说不知道,说她们村好像没有一个叫王红兵的人。说完她就进屋了。西狗在回去的路上,一路对我们吹着那女孩子如何漂亮,如何温柔,说话的声音如何的好听。西狗说,她是我的,你们谁都不许和我争。
从女孩的家到我们的家,足足有六里路,我们沿着长江干堤往回走,一路上我们兴高采烈,我们大声谈论着神鞭侠女,好像她真的成为了西狗的女朋友。冬天的寒风吹动着我们凌乱的头发,我们一点也不觉得冷。
后来的某一天,西狗进行了一次单独行动,他再次去了神鞭侠女的家,他回来之后,显得很有些失落,他说那女孩子是读过高中的,上的还是我们县城最好的中学一中。可是她后来不知何故没能上大学。西狗说女孩子问他有没有看过《简爱》这本书,西狗说,王红兵,你狗日的不是说要当作家的吗?你不是读过很多书的吗?你知道《简爱》不?我摇了摇头,我说我是听说过这本书的,但是我没有读过。后来的日子,我们先是去烟村的书店里找这本名叫《简爱》的书,没有找着,又去镇上的新华书店,还是没有找到这本书。后来我们又骑自行车去六十三里外的县城,在县城新华书店,我们终于找到了这本书,然而我没有钱买下这本书,我就站在书店里看,看到天快黑了才骑自行车回家,六十三里路,我们差不多是摸着黑骑回家的。西狗说,王红兵,这次就看你的了。跟老子谈什么《简爱》,这次你去杀杀她的威风。第二天晚上,我们一行四人又步行了六里路,去敲响了神鞭侠女的家门,出来开门的是她的母亲,她母亲疑惑地看着我们,问我们找谁。西狗说找你的女儿。她母亲就喊了一声,我们还没能听清她叫什么名字,她就出来了,在灯光下,她果然美得让人炫目。她盯着我们,说你们找我?西狗把我往前面推了两步,说,他,他知道《简爱》,他是来找你谈《简爱》的。然而那天晚上我们并没有谈《简爱》,我们连她的家门都没有进去。她说了一句你们有毛病呀,然后就关上了门。
然而,就是那一声你们有毛病,却成了我青春期的天音。我想我是爱上她了。不可救药。后来的日子,为了见到她,我开始了晨练,我每天清晨沿着长江干堤跑步,我跑步要经过她的家,我希望能看见她。有一次,我真的见到她了。可是她根本就没有朝我看一眼。但这无所谓,对于我来说,能见到她,我就感觉到了无限的幸福与满足。我的跑步持续了整整一个冬天。在这个冬天,我的行为成为了烟村人的笑谈,一个乡下人,天天在劳动,还跑什么步?现在回到烟村,十多年过去了,还会有人记得我天天清晨起来跑步的事,他们还会笑话我,只是没有人知道我跑步的动力。那是我这一辈子的第一次爱情,虽然她根本不知道我姓什名谁,也不知道有我这样一个人在偷偷喜欢她。可是有一天,我听说了她出嫁的消息。那天夜里,我抽完了两包烟。我尝到了失恋的感觉。这对我无疑是一次巨大的打击,而我们没有想到的是,更大的打击还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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