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将死-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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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旧历六月十四,父亲走的那天,天气依然格外地好,红火的日头,一丝云彩都没有。父亲彻底离开之前,易晓桥并不在身边。因为是母亲的忌日,易晓桥在外面跟着道士磕头作揖。还是24个道士,还是推进涌出的乡亲,还是那么热闹的场面。不同的是,不再有那么多的眼泪和哭声。易晓桥父亲那天的精神似乎好了很多,尽管身子不能动了,口齿也不怎么清晰了,但脸上布满了丝丝笑容。

    父亲的满脸乐意,应该不仅仅因为自己终于可以解脱了,还因为易晓桥的老婆临产了。老婆没能参加母亲的周年祭,遗憾归遗憾,但这样的遗憾千金难买;老婆没能送父亲最后一程,连遗憾都算不上。易晓桥跪在道士身后,掏出手机接过电话之后跑到父亲身边,第一次变回了懂事的儿子,高兴得一蹦三尺高:“爸,她生了!生了儿子……”

    父亲的笑容很平静,似乎他早就知道了。但其实,是那张笑脸已经凝固成千秋岁月。把父亲搂在怀里的女人,突如其来的号啕和阵阵泪水,一定也让他感觉成了春风化雨。

    父亲原本一直待在医院里,易晓桥母亲周年忌日的前一天,父亲再次提出回家时,易晓桥依然犹豫过。又不可能再看到母亲了,不如让他待在医院吧,多活一天是一天。但父亲毫无商量的余地,守在一旁的女人终于把易晓桥拉到一边,说了父亲对自己生命的“预言”。易晓桥心里七上八下,但想起姑父和姑姑一个月前的做派,最终顺了父亲。

    又是一连几天的热闹,这个不用多说。烧完给母亲“做周年”的那堆纸糊篾扎,接着张罗父亲的丧事,道士连腿脚都不用浪费,帮忙的人也可以“就汤下面”,看来父亲考虑得真是周到。

    但有些事情始终让易晓桥想不明白,难道真有“投胎”之说?易晓桥的儿子出生于这天中午十二点整,易晓桥接完岳母报喜的电话,蹦蹦跳跳冲进父亲卧房的时候,父亲床头的那个小闹钟,时针还稳稳地直指天空,分针刚刚向右移动一小步!

    想不明白的事还不只这一件,还有非说不可的两件。一件出自那个女人。把父亲送上山后,那个女人给了易晓桥一个存折:5万元。易晓桥莫名其妙,因为存折上分明是女人的名字。女人只得把话说清楚:“晓桥,你爸的情义我领了,但我不想欠‘来生账’。本来就是你的,还给你吧,密码我改成了你爸的生日。”

    连父亲真正离开时易晓桥都没痛痛快快流过那么多眼泪,毕竟父亲的病拖了近半年,他早有心理准备。可这个存折来得太突然了,说伤心也算不上,说感动似乎也不尽然。反正,泪水说来就来,流得他没脸见人。

    当然,泪水再多也就是一阵子的事,多舒几口长气,也便一身轻松了。

    但接下来的另外一件事,却把易晓桥压得实在喘不过气来。要说,这件事本来不想骚扰他的,是易晓桥自己倒霉。父亲离世的第五天傍晚,也就是送父亲上山后的那天傍晚,该安顿的都安顿好了。按习俗,得给新亡人醮些时日的饭,得在新亡人生前的床头点些时日的油灯。短的七天,最长的一年,一般五七三十五天。易晓桥的计划是“一般”,等做完“五七”,再彻底跟父亲阴阳两隔。易晓桥本来就忙,加上儿子出世,没法再待在老家了。姑父这回倒是很痛快,主动揽过点灯醮饭的买办。连那个女人主动提出由她承担的时候,姑父都一口回绝了:“你一个女人哪有那么大的胆子?算了,我们两口子在这里住些时日!”

    易晓桥在心里讥讽过姑父:你不会是怕我要回那两万块钱吧?但他接过姑父的话头说出来的,却那么行云流水:“婶,您辛苦了这么久,就安心休息几天吧。”

    是的,易晓桥终于叫了女人一声“婶”,不知不觉,把女人弄得泪流满面不要紧,把自己的眼睛也弄红了。没劲,真没劲!

    不管怎么说,什么事都安排妥当了,该回城了。可谁也想不到,易晓桥的汽车离开半小时后,父亲的坟头莫名其妙响起阵阵鞭炮声,噼噼啪啪,嗵!嗵!响彻云霄。

    是的,半小时,按常规就算步行也早就出山了。但真他娘的碰见鬼了,易晓桥的小车不听话。刚刚绕上对门的山尖,熄火了。检查了好一阵,查不出问题。钥匙一扭,发动机响了;一加油门,熄了。

    “有鬼啊!”易晓桥埋怨的时候并未过脑,但话一出口,心里有些发毛。望望四周黑压压的树林,满山的枝丫似乎都在张牙舞爪。那阵突如其来的炮竹声,与其说是让他意外,不如说是想给他壮胆。

    “谁这个时候给父亲上坟?”

    这样的情形是有的。如今的乡亲们大都在外面闯荡,遇上家里的前辈离世了,紧赶慢赶赶不上送他最后一程,但赶回来后得去坟头放挂鞭炮烧把纸,也算是尽了一份孝心。可易晓桥想不出是哪位亲人,怎么也想不出。反正天色已经晚了,自己也还离得不远,在山中绕来绕去的公路有一公里多,但走小路的话几分钟就到,易晓桥决定去看个究竟。

    就是这一看,看得易晓桥有如一座突然坍塌的冰山。

    鞭炮声已经远去,父亲的坟前,跪着大大小小四个人,背对易晓桥。其他三位靠背影认不出,那是一对年轻男女外加一个小孩。但另一位烧成火化成灰他都是不会看走眼的。女人!伺候了父亲大几个月的那位女人。正在易晓桥如堕五里雾时,那个女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开了:

    “他爹,他们……是想过来给你送终的……可……”

    接下来是年轻女人的声音。年轻女人没有伤心,年轻男人伤没伤心没人知道,但他一直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年轻女人也只能跟着表演。这时,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不依了,想必是跪疼了,不由分说站起身来。年轻女人也找到了结束跪拜的理由,起身拍拍膝盖,扯扯衣袖,再真真假假扭头拍拍小孩的脑袋:

    “儿子!给爷爷再磕个头。磕啊,爷爷会保佑你天天得大红花的!”

    天成了地,地成了天;天不是地,地不是天……

    原载《湖南文学》2015年第9期

    原刊责编 易清华

    本刊责编 杜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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