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岩殇情三部曲-便衣警察(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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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陈从座位上站起来,挥着手说:“就算北京有个潜特吧,可是把徐邦呈这种人派给他有什么用处呢?一没合法户口,二没公开职业,根本不具备潜伏条件,这是一;从间谍工作的常识来看,接头时,应当由身份高的一方处于主动地位,以便能视现场情况自由进退。既然去接头的那个人是徐邦呈的领导人,为什么要安排那个人持有识别标志呢?这样一来,被领导者岂不是比领导者更安全了吗?这是二;《红旗杂志》是发行量很大的刊物,用它来作识别标志很容易被偶然的巧合破坏,这也不合常理。敌人是不会这样疏忽的,这是三;还有,那个地形图我琢磨了一下午,”大陈把图取出展开,指点着说:“图的上方有一条贯穿的曲线,曲线以南画得比较详细复杂,以北,除了几个简单标志外什么也没有。看来,有点儿像边境地区的方位图,不管怎么说,这张图和北京接头这个任务之间是看不出什么联系的。”

    大陈讲的是有道理的,段科长也点头补充道:“接头的标志肯定是有问题的,据我看,接头暗语也不对,这种类型的暗语早在二次大战前就被淘汰了。在现代间谍战中,使用暗语必须符合周围环境和人物身份,而且得选择日常生活中常见的问答句。像他们这样,跑到王府井去谈什么剑兰、橄榄树这类风马牛不相及的疯话,不要说被我们碰上,就是一般人听见,也要奇怪。还有一点,他第一次所供的姓名和在国内时的历史都是假造的,我们当时没有戳穿他。如果他今天是老实交待的话,那就应该把假姓名和假历史一并更正过来,可他没有更正,仅从这一点上看,其他口供的真实性就值得怀疑。不过……”段科长沉吟了一下,接着说:“我倒是还有另外一个想法。昨天我一见到这个人,从开头几句话中,就感觉到此人不是个等闲之辈。他在答对时,用词很恰当,很准确。这说明他有相当的文化修养,从他的举止和我们缴获的特务器材的用途看,他也像个受过正规训练的骨干特务。可他的这两次供述却如此荒诞不经,漏洞百出,这和他的实际水平之间距离太大,这不能不说是个很矛盾的现象……”

    案件的审讯工作

    段科长最后的这几句分析,的确是很精彩的。周志明现在躺在床上,在事过境迁之后再来回味这段推理,仍然要佩服段科长的细心和敏锐。但是这段推理后面应当引出的结论,他却一直没能揣摩透。段科长那天还没把话说完,就被甘局长和纪处长的突然到来打断了。

    也许因为甘局长是第一次临幸他们的小办公室,所以大家都感到有点意外。当纪处长说明了甘局长的来意之后,周志明也弄不清是该高兴还是该挠头。他还从来没有跟局长一起搞案子的经历呢。

    “甘局长这么晚专门赶到这儿来,是准备明天亲自参加这个案件的审讯工作的。”纪处长说,“甘局长进城以前就搞过审讯工作,应该说是老经验啦。”

    “啊,啊,”甘向前坐下来,摆摆手,“老经验靠不住,还要靠毛主席的革命审讯路线嘛。我接触审讯工作还是在东北剿匪那阵子。过去审土匪也好,现在审特务也好,总不外那么几条嘛,政策攻心啊,指明出路啊,分化瓦解啊。”甘向前停了一下,又说:“这个案件,市委亦得同志很重视,点名要我亲自动手,当然,你们这两天的审讯,成绩还是主要的。不过,目前还没有把敌人的气焰打下去,审讯录音我粗粗听了一下,我个人认为,这个人根本没有向我们缴械。市委亦得同志对这个案件的工作有很重要的指示,要求我们把审讯室变为大批国际反动派的战场,把大批判贯彻始终,首先要让他低头认罪,只有在这个基础上,才能使审讯顺利进行下去。”

    甘局长讲话的时候,大家都一声不响,只有纪真哼呀啊呀地随声应酬着。甘局长说完,又坐了一会儿,问了问物证检验的情况,就走了。周志明还等着听段科长刚才那段分析的下文呢,谁知道段科长却闷闷地说了句:“散会吧。”

    “科长还没说完呐,”他禁不住问道,“下一步咱们怎么搞啊?”

    “怎么搞,”陈全有站起来,戴上帽子,用一种无可奈何的口气说:“听甘局长的呗。”

    周志明看看段科长,又看看纪真,他们都沉着脸不说话,似乎是默认了大陈的说法。小陆、小严也锁抽屉戴帽子准备回家了。

    在那一刻,周志明的嘴里是切切然地嚼出一股子难言的苦味儿的。他一向看重的那个职业荣誉感仿佛也变得索然无味了。甘局长一来,也不和大家认真研究研究,只凭着“粗粗听了一下”审讯录音,就不容商量地把审讯方略确定了,既不征求一下纪处长和段科长的意见,也不问问他们这些侦查员的看法,仿佛他们这些做具体工作的干部全不过是拉磨的驴,只能听喝!这倒真是应了小陆在湘西时对他说的那句话了:“什么叫好侦查员?别叫领导腻歪,就是好侦查员!”

    周志明离开办公室的时候,纪真和段兴玉仍旧默然坐在椅子上没动窝。他反手带上门,才听见他们在屋里说起话来,纪真的声音低沉不清,段科长则显得激动些,声音里带着点暴躁。

    “审讯室又不是批判会,审讯的目的是搞清问题,又不是辩论是非,这怎么叫单纯军事观点呢?”

    段科长在科里同志的面前,从不这样动容,大概,也只有在纪处长这个老上级面前,他才会如此直抒胸臆吧。

    因为甘局长主持的审讯,是从局秘书处带了个顺手的干部去的?穴也是个没搞过侦查的?雪,而他们五处这个承办案件的小组只须出一个做记录的。所以第二天上午,段科长和大陈便带上那张神秘地图的复制件,乘飞机往边境地区的H市去了,他们想在那一带公安机关的帮助下,解开这张地图的谜。严君从一上班就埋头桌前,把前两次审讯的录音誊写在审讯记录纸上,周志明自己,则开始着手整理那些个物证,把它们登记、剪贴起来,所有“物证检定分析书”也都装订成册。小陆平时最怵这类烦琐枯燥的工作,他经过拼命要求,终于被段兴玉同意派去给甘局长的审讯做记录,一大早就被甘局长的汽车接走了。

    那天晚上快下班的时候,小陆回来了,周志明从他的脸色上,看出审讯仍旧不顺利。

    “这小子,装疯卖傻,迟早是挨枪子儿的货。”小陆咕咚咕咚喝下一大杯凉开水,抹了把嘴,说:“审到最后,连甘局长都给惹火儿了。”

    “下一步怎么办,甘局长没说么?”周志明忧心忡忡地问道。

    “接着审呗,非把小子敲开不可。甘局长刚才到技术处去了,好像是那个熊猫牌半导体查出点儿什么名堂来了。”他停了一下,又说:“看来,甘局长怀疑他的潜入任务可能和批邓运动有关。”

    “和批邓运动有关?”严君很是不以为然了,“人家管你批邓不批邓啊,不可能!”

    周志明却并没有太往心里去,因为甘局长只审了一天,一切都只不过主观分析而已,何况他们当头儿的,满脑袋都是“批邓”,但凡有点风吹草动,难免要往那方面去琢磨,就连现在十一广场上那几个小小不然的花圈,他们也要疑神疑鬼,好像天下的人全都是为了破坏批邓才活着似的。

    晚上,小陆回家去了,严君自告奋勇陪他加了一个小班,他们刚刚把那个印在胶纸里的盲发电台收听时刻表抄在格纸上,就被纪真从办公室里轰回家去了。那些天,查店、审讯、开会,连轴转,按说是够累的,可他晚上却睡不着,从盲发电台收听时刻表上看,距第一个收听时间——三月二十一日夜间零点十五分,只有八天了,如果八天之内案情仍无突破,就是收到了特务机关给徐邦呈的什么指示,他们也没法动作。那可就真不知道这案子将如何了了,他想弄不好也就是不了了之了。

    果然是条大鲨鱼

    可是他完全估计错了。第二天段科长和大陈那方面虽然仍旧没有什么消息,可甘局长的审讯却出现了谁也没有料到的进展,到中午,小陆带回来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

    “他全招了!”他一进门就兴冲冲地宣布,“好家伙,果然是条大鲨鱼。”

    他和严君全都目瞪口呆地望着小陆,小陆扯过一把椅子坐下来接着说:“技术处把那个小收音机给查出来了。那是用咱们熊猫牌半导体改装的小型信号机,可以发射和收接信号,有效范围一公里,他到王府井接头,要这玩意干什么。今天我们一上去,先把这玩意跟那张图往他眼前一摆,这小子立时就傻眼了,甘局长把桌子一拍,几句硬话往他头上一压,这小子就坚持不住了。嘿,我发现甘局长还是挺有气势的。”

    “到底怎么回事?”严君忍不住打断他的话。

    小陆冲她笑笑,赶快说:“外国特务机关派他来,是为了执行一个庞大的计划。他的任务是先进来摸摸情况,路子,看看边境地区需要什么证件,买火车票要什么手续等等。其实这些特务机关原来也知道,只不过是为了慎重看看有没有变化。在三月二十五日,他要返回边境,就是那地图上画的那个地方,那地方叫仙童山,山的本身就是国界线,在那儿接应一支特遣小分队进来,分散到几个大城市去搜集情报,同时散发一些伪造的我内部文件,破坏批邓运动。整个计划的代号叫‘三月行动’,他本人的代号是‘1127’,敌人规定他入境后冒用一个外侨的名义给使馆写封密写信,汇报他执行任务的情况,然后再用盲发电台把指示传达给他,这封信他还没来得及写呢。看来,下一步咱们要有大戏唱了。”小陆不停气地说着,脸上的兴奋是不能掩饰的。

    下午,小陆又去看守所了,审讯还在继续。傍晚的时候,段科长也从H市打来专线长途,证实了那张图正是仙童山的方位图。

    真是一天之内,风云突变!

    晚上下班的时候,小陆没有回来。吃过晚饭,纪处长接了一个电话便立即坐车到市委去了,临走匆匆跑来叫他们给哈尔滨挂长途催段兴玉和大陈回来。从处长的脸色上,他和严君不约而同地感到了事态的紧迫。果然,当天夜里十点钟纪真从市委汇报回来,就决定了他和小陆的湘西之行。“三月计划”是一个如此之大的行动,为万全计,纪处长认为必须去湘西把徐邦呈的老底查实……

    “白白”突然站起来了,用力甩了甩脑袋,把他的思绪打断,它东张西望了一会儿,一只小肉爪竟然踩到他的脸上来了,冰凉,倒是让人挺舒服,他没动。随着一阵细小的呼噜声,“白白”那不但冰凉而且湿乎乎的小鼻子也触到了他的鼻尖上。不行,这家伙给脸上鼻梁,竟然要在他的脸上打坐了。他抓住它的腰,把它放到床下去了。

    他的思路岔开去,对了,明天还要去萌萌家,给施伯伯讲讲湘西。讲什么呢?那可是施伯伯阔别了二十多年的老家呀。

    天花板低垂着,呈银灰色,薄薄地贴着层暗光,不知是寒月清辉还是郑大妈家里那盏二十五瓦日光灯的折射,使人更加感到周围的压抑和狭小。

    周志明家的这间屋子,原来是个二十多平米的大房间,在他们搬来以前,就被人在当中打起条隔断墙,成了里外套间。二十多平米,照着两口人的标准,平均居住面积是不算窄的,可自打从湘西回来,他就常常感到周围空间的拥挤和色彩的单调,常常要情不自禁地向往起那青山秀水的天地了。

    他从小没离开过城市,就是出差,也不外是北京、天津、上海、广州一类的繁华去处,和南州大同小异。应该说,湘西,是第一个用大自然的雄浑和优美给他以熏陶的地方。

    他和小陆是下午三点多钟乘飞机飞抵长沙的,傍晚又乘上了长沙至怀化的火车向西而行。虽说那时候春节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火车上的拥挤风潮却还在持续。挤在探亲期满的职工、士兵和度完寒假的学生中间颠簸了一夜,真是筋疲力尽的一夜。第二天早晨又在怀化改乘长途汽车,不到中午,汽车便已经攀援在湘西蜿蜒而潮润的公路上了。

    日夜兼程的疲倦被藏怀的一点好奇和向往淹没了,这就是湘西吗?一个交通不便、荒野偏僻的地方;一个汉人、苗人、土家人杂居的地方;一个缺少文化、土地贫瘠而又多匪的地方,古老而神秘,混和着原始的野蛮和自然的优美……这就是周志明过去对湘西的近于荒唐的认识,一个从未到过湘西的人在一本又黄又旧且失佚了篇首的书中得来的认识。

    一条与公路平行的无名小河在脚下萦回,浅薄的河水清澈见底,在卵石细沙间无声流过。隔着雾蒙蒙的车窗远眺,山外有山,群峰罗列,如屏如障的崇山峻岭中,蔓延着长年凝绿的大杉树。时有几幢接瓦连椽的房屋隐傍在山林的转折处,宛如画家点上的几笔极巧的跳色。刚刚从色彩单调,俨然一派冬日景致的南州来到这郁郁葱葱、积蓝堆翠的南方山区,虽然坐在车里头,却恍若觉到一股暖融融的春风扑在脸上,引人到一种陶醉的意境中。他记得那时候竟胡思乱想起来了,将来要是有机会,一定得和萌萌一起来这儿好好优游一番,没想到萌萌的老家竟是这样一个宜于谈情说爱的美地方。

    不知是不是也因为美景的诱惑,陆振羽也发起了情思,扯扯他的衣服,故作随意地说:“哎,你帮我参谋参谋,严君这人到底怎么样?”

    “不错呀,”他笑笑,“你们现在到什么时态了?是‘进行时’呢,还是‘过去时’呢?”

    “噢,这个……”小陆尴尴尬尬地说,“‘将来时’吧。”

    “怎么,你还没跟她谈?”

    “谈是谈了……”

    “她怎么个意思?”

    “含含糊糊,谁知道。”

    “她不同意?”

    “我没跟她明着提,不过意思是到了。她好像,咳——,她开始说现在对这种事不考虑,后来又说她早有了,真真假假的。”

    “啊,”他笑了,“可能你的功夫还没到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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