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岩殇情三部曲-便衣警察(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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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志明,你快说说你自己吧,你在这儿怎么样,你身体怎么样?”

    “我挺好的。你找到工作了吗?最近又去过知青办吗?我看如果……”

    “别说我了,快别说我了,”她几乎是哀求地说着,“我这么远跑来,我多想知道你的情况啊,你怎么这样瘦啊?全变了样儿了,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呀,你以后可怎么办呀……”她说不下去了。

    “我没什么,我没什么,你赶快回去吧。”他喃喃地、发呆地说。那个常干事站在桌子旁,看看她,又看看周志明,突然插进来说:“行了,到时间了,周志明,你出去吧。”

    周志明服从地站起来,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一下,她蓦然感到这一刹那的眼神是那么熟悉,一下子把她心中无数记忆都连接起来了。

    “同志,还不到十分钟,还不到啊,你让我们再说几句吧。”

    “怎么不到?是按你的表还是按我的表?怎么得寸进尺呀,让你见一面本来就已经是破例照顾了。周志明,你先出去。”

    周志明望着她,后退着蹭到通向院内的那个门边上,用背把门顶开,却没有立即出去。

    “同志,求求你了,能不能再让我们谈五分钟,再谈五分钟……”

    “不行,你这人怎么这么赖呀,?”

    “小萌!”周志明突然放大了声音,他终于放大了声音!她的心酸酸的,快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了。

    “你回去吧,好好地生活,再别来了,一定不要再来了,就算最后听我这句话,你自己好好地生活吧。”

    他走了,声音留在屋子里,她双手捂住脸,双肩剧烈地抽动,泪水涌泉一般濡湿了手掌,她用全部力气压抑着哭声,只能听到一阵尖细的鸣响在胸膛里滚动,如同遥远的天籁!

    在941厂,坐办公室的“白领阶级”都在星期天休息,而在车间、仓库卖力气的“蓝领”们则是挨日轮休的,施季虹得轮上七个星期天,才能和卢援朝凑到一块儿。

    碰上这种星期天,卢援朝照例早上九点钟来。今天施季虹家里恰巧很清静,她在里屋一边看书一边等他,萌萌一个人待在外屋,一大早就没听到她的声响。

    萌萌从自新河回来已经三天了。在这三天里,除了爸爸还和她说说话以外,季虹和妈妈全都不理她。萌萌自己呢,也不说话,老是一个人发呆,像傻了似的,看着也怪可怜。

    卢援朝从外屋进来的时候,施季虹没听见他同萌萌打招呼,一进了里屋,他放下肩上的书包就指指外面,问:

    “回来啦?”

    她放下书,轻轻说了句:“早回来啦。”

    卢援朝在椅子上坐下来,没精打采地问:“你爸爸妈妈呢?”

    “我妈腰疼,爸陪她上医院了。”

    他又指指外屋,“净干这种随心所欲的事,你妈能不病吗,没病也得气出病来。”

    “你小声点。”

    “没事儿,她睡着了。”

    对卢援朝的话,施季虹心里是感到一丝痛快的。萌萌的确是办了件触犯众怒的事情,这事眼下虽然还没张扬在外,但以后会不会被劳改农场捅出来,可就是没准儿的事了。厂保卫处那几个凶神本来见了她就老是横眉冷对的样子,要是这件事再让他们知道了,瞧吧,还不晓得怎么狂呢。卢援朝大概也有了这种预感,不然何以会口出怨言呢?他过去是从来不说萌萌坏话的,对于萌萌那个同情弱者的观念,甚至还抱了一种相当理解、相当赞赏的态度。她望望卢援朝沉郁的脸色,问了句:

    “是不是听到谁说什么了?”

    “没有。”

    卢援朝烦躁的表情,更增加了她的疑心,同时也把她自己的心情搞得烦躁起来,忍了忍,她说:“出去走走吧。”

    还不到九点半,外面的太阳已经开始烤人了,出胡同走了好半天,仍然看不到一个卖冰棍的。卢援朝低头不响地只顾往前走,她也不急于找话说,她知道卢援朝是个无事不出门的闷性子,平时要叫他陪着逛逛大街,就像宰他一样,今天之所以老老实实地跟出来,显然是有话要说的。她等他说。

    果然,走了一会儿,他忍不住了。

    “昨天下午,厂里保卫处找我谈了。”

    “什么?”虽然是意料中事,但施季虹还是一下子站住了,她胸口一阵跳,表面上却很快镇定下来,“你怎么不早说呀!”

    凡夫俗子的本性

    “刚才萌萌在外屋躺着,我能说吗?”卢援朝突然厌恶地抬高了声音,几乎是在冲她叫喊了,她的火儿也腾地蹿上来,要不是急于想知道保卫处都对他说了些什么,她非发泄一通不可!

    “找你谈什么啦?”

    “还不是为萌萌!”卢援朝又喊了一声。

    附近没人,她的声儿也狠起来了,“你跟我发什么火儿?”见卢援朝不吱声了,她又问:“他们到底谈什么啦,你直说好不好?”

    “问萌萌是不是有个男朋友给抓起来了,问究竟是什么性质的问题。”

    “周志明的事他们怎么知道?再说这和你有什么关系,连我都没问,问得着你吗?”

    “怎么没关系?我和你可不一样!我在技术部工作,有人就眼红,跟保卫处说我政治上不可靠,和反革命有亲戚关系,不适合在保密部门工作,因为这,连我去年到法国当随团翻译的那些屁事都扯出来了,说我违反外事纪律,在旅馆住了单间客房,那能赖我吗?人家就只有单间了,我们好几个人都住过单间……”

    “你没事就没事呗,扯个没完干吗!”她不耐烦地打断他,“你跟保卫处怎么说的?”

    卢援朝闷了半天,才说:“保卫处就问萌萌的事来着,我说萌萌和周志明早没关系了,谁知道他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哼,幸亏人家不知道萌萌上自新河的事儿,要是知道了……我真是跟你们担连累,你们家本来就这么不顺,萌萌还不消停点,想干吗就干吗,也不知道考虑考虑别人。”

    她不清楚卢援朝今天是怎么了,这么气不打一处来,仿佛把沉默许久的话都一泻无余地倒出来了,显得反常的暴躁。她甚至也形容不出自己此时的心情,她一向最怕的,最忌讳的,恰恰就是被人看不起,尤其不愿意被卢援朝看不起。家庭无论怎样倒霉,她内心里始终是把自己看得比他优越的,落难公主被樵夫爱上,可公主总归要比樵夫高上一格。现在倒好,连一向持重内向的卢援朝也开始给她甩脸子了,她委屈、气愤!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可冷静想想,这能怪援朝吗?自己爸爸仕途失意,妹妹又找了个劳改犯,谁能没一点怨言,没一点反感?人之常情,实在是难怪的。她竭力在感情上宽容援朝,说服自己。

    在另一方面,她又转念。如果说,卢援朝刚才在她家里数落萌萌的时候,她还感到一丝痛快的话,那么现在,她却不由自主地要钦佩萌萌了,当一个人有难时,仍然被另一个人忘我地爱恋着,岂不也是一种令人心颤的幸福吗?她自己是做不到这一点的,卢援朝呢?

    卢援朝似乎还想说什么,看着她的脸色,没说出来。两个人默默走了一段路,然后在一片不大的树阴下站住了。也许因为双方心里都需要安静片刻,所以谁也没说话。这是他们以前就有的默契。“冰棍儿——”街对面,有人拖着哑哑的长音儿,由远及近而来,卢援朝这才开口问:

    “买根儿冰棍吧,你吃吗?”

    她疲乏地摇了一下头。

    “今天中午你怎么吃饭?你妹妹现在还管不管做饭了?”

    “这两天我一直在厂里吃,今天回家再说吧,你中午有事?”

    “没有,我和家里说了中午要回去的。”

    这几句话说完,就又没话了,施季虹只好闷闷地说了句:“那你回去吧。”

    卢援朝点点头刚要走,她又把他叫住了,眼睛并不看他,声音低低地说道:

    “援朝,如果,如果将来我们俩当中有一个人倒了霉,另一个会怎么样?”

    卢援朝没有说话。

    她苦笑了一下。

    “季虹,”卢援朝低着头,声音仿佛是从一个很深很深的洞穴里发出来似的,可在施季虹的感觉上,他的声音却从来没有像此时这么真实过!“我们都是,正常人、普通人、凡人,大多数人做不到的事,我们也同样做不到。人,首先是为自己才活着的,要温饱、要工作、要休息和娱乐、要社交和名誉,都是替自己要而不是替别人要;是自己的生理心理需要而不是别人的。只要能和别人好好相处,能互相关心、互相帮助、互相尊重就行了,但要为别人而过分妨碍和牺牲自己,就超出了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的本性了。你是这样,我也是,还是彼此都别苛求对方,别要求太高了吧。”

    这段坦诚的剖白,听得施季虹周身寒彻。她并不是害怕自己万一有不幸时会被卢援朝抛弃,她和他谁也不能像萌萌那样至死钟情,这本来就是不宣亦明的事,但是她仍然控制不住一种生理上的恐惧,人生实在太冷酷了!她一面打寒战,一面又要自嘲,她嘲笑自己还是那么迂腐,也许世界上本来就没有那种让人热血沸腾于长久的东西。就说清明节去十一广场纪念总理吧,大家当初不都激情满怀,高声呐喊地去了?可是,上头一揪一批,不过几个月的间隔,大伙儿还不是你揭发我,我揭发你,搞得变友为仇了吗?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安成那样嘴紧的。可仔细想想,难道能说这些人都是属疯狗的,从此不可交了吗?不,卢援朝说得很对,大家都是凡夫俗子,是为了自己,或者说首先是为了自己而活着的。

    和卢援朝分了手,她心绪空茫地走回家来。还不错,萌萌已经起来了,正在洗米做饭,看了她一眼,没说话。这一眼使施季虹的心忽地软了,觉得妹妹确实很可怜,也很可敬,她甚至后悔这几天过分冷淡了妹妹,未免太残酷,可她也没有说话,径自走进里屋去了。

    在床上稍躺了一会儿,就听见外屋有人敲门。萌萌去开门了,有个女人说了句什么便走了进来。静了一会儿,那人又说了几句什么,萌萌突然低低地哭起来了。怎么了?施季虹吓了一跳,连忙从床上坐起来,想到外屋去看看,走到门口又停住了,她只把门打开一条虚缝,使外屋的声音能清楚地传进来。

    “你要把实话告诉我,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没有,没有……”

    “那你为什么哭?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他,很苦……”

    “那你,哭也没有用啊。”

    那女人的口气比刚才柔软多了,施季虹把门缝再开大点,能看见那人的后背,一个年轻姑娘轮廓很美的后背。

    “他都说了什么?”

    “他叫我……叫我不要再去了。”

    “他还说了什么?”

    “叫我不要再去了……”

    萌萌压着声音,越哭越伤心,完全控制不住了似的。三天了,这是萌萌回来以后第一次哭出来。那个姑娘等了一会儿,才用一种很慢很深沉的语调问道:

    “你还相信他是好人吗?”

    “我相信,相信,可我不知道,他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十五年,那个地方会把他变成另一个人,他永远不再是他了。”

    “不,不对,不对!如果是我进了监狱,我可能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儿。可是他,他会越变越好的,他是一个真正的公安人员,无论到了哪儿都不会埋没掉他的本色,肯定不会的,我相信他胜于相信自己!”

    施季虹还从来没有在一个女人的嘴里,听到过这样果断自信、这样富于感染力的语言。不行,这对萌萌可不好。她想拉开门,走出去打断她们,可那姑娘下面的一句话,又使她收住了自己的脚。

    “你在农场的时候,是不是有个什么调查组去了?你听别人说过吗?”

    “调查组?不知道。”

    短暂的沉默。

    “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我要给他写信。”

    “他不一定能看得到,看到了也不一定回信。”

    “那我也要写,我也要写。”

    “听我说肖萌,你的责任尽到了,你不必再等着他了。十五年,绝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短,只要你相信他不是坏人,永远相信他,也就算没白白和他相处一场了。现在不用再等他了,你可以放心,他是好人,以后一定会得到幸福的,我可以向你保证!”

    临阵磨枪的准备

    那姑娘的声音是非常激动的,连施季虹心里也禁不住一阵颤抖,不知道是出于什么联想,她的眼睛竟然微微发潮了,这是为什么?唉……人心不可比,人心不可量。但是,她现在无论如何得出去,到外屋去,叫那姑娘走,告诉她,萌萌现在和周志明没有任何关系了,一点没有!告诉她,萌萌现在该做饭了!

    在自新河农场第八副场长的职位上,马树峰已经呆了将近三个月了,而位于全场最西缘的砖厂,他还是头一次来。

    据场里一个熟人私下里的透露,对他的到任,在场党委常委的会议上甚至连提都没有被提一句,只是在一次例行的场务会将要结束的时候,才向大家草草宣布了一下。尽管他不进常委、在副场长的座次中排在沉底儿的位置,是在他来之前就已经内定的事情,但是对于一个在市局当了十几年局长的人来说,被冷落到这个地步,显然是连面子也不愿替他维持了。

    对这些事情,他倒很想得开;安排他抓生产,他也心甘情愿。失意遭谴的境遇,一生中亦非一次,而精神上通达乐观并且保持锐意,却是他一直没有丢弃的态度。人,难得的就是荣辱不惊,就怕那种一逢逆境就委靡丧志的软包,没出息!

    近一个月来,四分之三的时间在各分场跑。才知道,生产工作在这个农场的位置,和他在副场长中的位置差不多,是次而又次的。在有的分场,他甚至都找不到一个管生产的干部来谈一谈。上个星期他发了通知,开各单位主管生产工作的负责人会议,结果到会的人数不满五成,搞得他连拍桌子的心情也没有了。他简直搞不清这么多头头们整天都在忙什么。昨天,甘向前的突然临幸,才把所有的场领导都牵引调动起来;场部各科室、下面各单位,也都在手忙脚乱地为这位局长大人的视察做着临阵磨枪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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