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岩殇情三部曲-平淡生活(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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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赛的高潮发生在终场时刻,红方一记重拳,蓝方仰面而倒。老教练爬上拳台,意味着这场没有裁判的比赛就此结束。红蓝两方拳手一边踱步喘气,一边频频点头地听着教练的唠叨,老教练讲评完了,掀起围绳跳下台子,顾自走了。蓝方拳手也随着走了,台下观战的拳手们也议论着纷纷散去。只有红方拳手还坐在台子的一角,不知是稍事休息还是在回味刚才的赛事,台下也只剩下优优自己,他们隔着暗红的围绳,彼此对视。终于,红拳手摘下头盔,晃了晃被头盔压抑很久的头发,定神再看优优。优优这一刻也同时看清,他不是周月。那双和周月同样黑白分明的眼睛上,是两道浅浅薄薄的细眉,脸盘也比周月大了一轮,看上去煞是陌生。

    优优的灵魂几乎凝在了半空,她似乎需要时间来分辨自己的心情。这时老教练从更衣室里走出来了,高声呼喊那个男孩的名字。优优没听清他喊的什么,总之不是周月,那是三个字的名字,听上去甚是别扭拗口。

    老教练和拳台上的男孩说了句什么,然后向拳击馆的门口走去。他路过优优身边时优优很想开口,但一时找不到开口的词句。她眼睁睁地看着老教练走出这幢大屋,才下意识地挪动脚步追了出去。

    拳击馆外,夜色渐浓。环绕操场的小路,亮着半明半暗的路灯。路灯把老教练的身影拉得好长好长,优优自己的身影也随着行进的步伐,长了又短,短了又长。她的声音有些忽紧忽松,不知是紧张还是因追赶而带来的喘息,她的问话听上去有些片断不整。

    “教……教练,对……对不起,请问周……周月在吗?”

    老教练站下了,回过头来看她:“周月?周月不在这里了。”

    “他……他今天没来吗?”

    “周月呀,他走了,早不在我们这里了。”

    优优那一刻心跳几乎停止:“他走了?他上哪里去了?”

    “他去年就到北京去了,去武警拳击队了。现在在北京公安学院上学呢。”

    “去年就走了?”优优不相信地看着老教练,“他,他前几天不是还和您在一起吗,那天我看见他了。”

    “啊,他放寒假,回来看看,前天又回北京去了。”

    老教练似乎认出她了,“你找周月有什么事么?你那事派出所帮你处理好了么?”

    优优说不出她找周月有什么事情,她说不出那个真实的事由。但老教练的目光似乎还在等待,这让她不得不再一次从那天说起。

    她说:“……那天,那天的事,我想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老教练和善地笑笑,说:“不用谢了,你没事就行了,以后太晚了可别再一个人上街。”

    优优点头,说:“我想,我想当面再谢谢周月。周月真的去北京了吗,他真的去了吗?”

    老教练说:“啊,真的去了。这样吧,以后我要是见到他了,我一定把你的意思转告他,好吗。”

    优优再也想不出别的话了,她能做的表示似乎只有一个,那就是领情地点头,然后说一句:“好吧。”

    老教练把优优送出体校大门,又陪她走完了那条一到天黑便冷清无人的马路,他一直把她送到热闹的街口,再次嘱咐几句才和她分手。

    从老教练的口中优优终于知道,周月是一个在孤儿院里长大的孩子,后来被一个山里的表姑收养。他那样单薄的身板,本来不是个打拳的材料,但他打了,他碰上了这位父亲般的教练,老教练让这个无父无母的孩子,成了全国的少年冠军。成了武警体工队看中的未来之星。现在又成了一个大学生。优优想,他们和她一样,都没有看错,她在第一次看到周月时就觉得他像个明星,像电视和动画片里那种酷酷的韩国歌星。

    优优在街上一直转到半夜,还是回家去了。她太累了,从里往外都筋疲力尽。尽管,她不想回家,也害怕回家,但她抵抗不了家里那张床的诱惑。她真想马上躺在床上,马上躺进温暖的被窝,她需要这样一个空间,一个人,静静地想心事,一个人,悄悄地哭。

    于是,优优回家了。

    她回到家时已是凌晨两点,整条巷子都静无一人。但优优那一夜没能上床睡觉。她走进家门看到的情形,与下午那间火锅店几乎一样,地上凌乱着砸碎的水壶和茶杯,还有弄湿的棉被和枕头。床上狼藉不堪,铺盖大多扔到地上。那面新衣柜的镜子,不知被什么砸了一下,已经四分五裂,似掉未掉地敷衍着柜门。

    姐夫不在了。

    大姐坐在乱糟糟的床上,脸上没有泪,表情却在哭。

    姐夫出去喝酒了。这是他和大姐结婚三年多第一次真正的争吵,姐夫几乎把这个家全都砸烂,顺手能抓到的东西,都在盛怒之下摔在地上,摔在墙上,摔在镜子上,然后,摔门而去。姐夫是第二天下午才回来的,是大姐去医院把他接回来的,他半夜三更喝醉了酒不知撞在什么地方头破血流,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清醒过来。他回到家时优优已经不在,她已经在那天清晨悄悄一人,登上了前往北京的特快列车。

    Chapter 5

    为什么要去北京?

    优优也说不清她究竟是为了什么要去北京!

    登上这列清晨启程的列车时优优非常激动,那激动甚至还带了一点誓不回头的伤感和悲壮,后来优优向我回忆那时的心情,她说她离开家是觉得这个家再也没有她的位置。这个家,从内容到形式,都已支离破碎。

    或许,是由于她再次想到了周月,并且不可抑制地想见到周月。因此她的远行似乎就有了某种私奔的意味,或许她心中的那点悲壮,即是由此而生。

    列车载着她离开了家,离开了大姐,离开了她自生下来就从未离开过的城市。她两手空空,背包里只有几件早晚加添的衣服。买车票的钱是前一天大姐让她交给阿菊父亲的房租,她还没来得及交呢。车票并不贵,火车带着她穿越白天和黑夜,穿越高山和大河,去投奔一个美丽的希望,这场远征仅仅用去了火锅店一个月房租的十分之一。

    后来优优并不讳言,当她站在仙泉火车站的售票厅里,仰望着墙上那面巨大的列车时刻表,她的目光最终投向了北京。选择北京作为终点的那个时刻,她心里想到的就是周月。

    让我惟一可以理解这个选择的,是优优的年龄。她当时只有十八岁。十八岁的女孩对一切都充满幻想,把一切幻想都当作伸手可触的现实。她知道周月在北京的公安学院上学,她相信自己一到北京肯定能找到周月。

    她甚至没有怀疑只要找到周月就会找到她渴望得到的同情和安慰,渴望得到的保护和爱情。她无意间把自己寒来暑往不断隐藏和积蓄于心的那份爱情,当作了他们两人彼此的共鸣。她忽略了这份爱其实仅仅是她自己的一个隐私,她忽略了这份爱的另一方从一开始就从未走进来过。尽管,这份爱在她义无反顾地离家出走时已经超越了男女之情,似乎带有了亲人的性质——优优后来向我描绘了她的下意识,她说她觉得周月是她的一个小哥哥,是她从小相知的亲兄弟。

    当然她很快就会知道,她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第二天中午列车把她带进了北京,她一走出车站就开始打听北京的公安学院,她没想到问遍沿途无人能知,仿佛在北京街上匆匆行走的,全都不是北京的人!

    她从北京站正面的路口拐上了长安街,长安街比想像中的气派。她从东单口一直走到西单口,她真的看到了向往已久的天安门。天安门广场也比想像中的宽阔,似乎只有天安门暗红色的城楼不及画片上那样雄伟。她在西单口盲目地向右拐弯,沿着西单大街往西的方向走去。她没料到北京有这么广大,走到太阳西斜也没走出市中心的繁华。一路上她仍然执著地打听询问:请问您知道北京的公安学院在哪里吗?无奈男女老幼皆摇头不知。也有少数人热心好事,也都是语焉不详方向乱指。

    当对北京的好奇渐渐冷却之后,一腔希望也随之渐渐破灭,优优于是开始想家,开始想念大姐和阿菊,也想念她家的那条巷子……甚至,还想念除了埋头生意很少与她交流的姐夫。

    天色渐渐黑下来了。北京天黑了和仙泉真是不一样的,黑夜的北京比白天还要漂亮,到处流光溢彩,五颜六色。那望不到头的霓虹灯让优优重新兴奋起来了。北京真好啊!但当她在街边的一家饭馆里吃完了一顿饺子后,又有点懊恼了,北京真贵啊!饺子要多了,但她还是把它们都吃下去,她一顿饭就独自吃掉了十五元,是她有生以来没有的。

    饺子店旁有个小旅馆,每张床铺四十元。优优犹豫半天还是住下来,因为她已实在走不动。她也不知道还有哪里的床铺更便宜,她从昨天早上到现在,已经两天一夜没合眼。

    旅馆里的床板非常硬,被子也湿糊糊的有些黏。枕头有股子发霉的味,同屋还有两个女人互不停嘴一直吵了大半夜。优优真的累坏了,但她怎么也睡不着,她没想到离家的滋味原来是这样的。

    好像一夜间她就长大了,懂得了要为明天去操心。

    优优在这座小旅馆住了三整天,她也到处奔波了三整天,寻找着那所几乎像个传说的“公安学院”。其实北京公安学院离她已经非常近,后来我和优优乘出租车路过时她还指给我看,与那旅馆只隔了一条街道。优优是住到第三天才恍然大悟的,她上街找了个交通警察,开口一问,民警一指,才知道相距如邻。

    优优终于找到公安学院了,但没能见到周月的面。那时正值一个新的学期刚刚开始,周月所在的班级全都分配到公安基层单位实习去了。优优从老师问到同学,从教员办公室问到学生宿舍,先是听说周月去了平谷县局,后又听说他去了西城分局,最后在男生宿舍里碰上周月的一位同班同学回来取东西,才确切地知道周月是分到市局××处去了。

    市局××处,是后来我将所写的小说交给公安宣传部门征求意见时他们建议使用的词。优优很费了一番周折才找到了这个××处,其过程特别繁琐,乏善可陈,故而从略。何况我在写到此处时,已经忍不住急于要把优优最终见到周月的那个情形,尽快说出。

    寻找的过程其实就是在胡同里乱转,北京的胡同多得就像一个老人的皱褶。那个××处就藏在这样一条最不起眼的褶子里,门脸也平实得像一座普通的旧院,虽不寒酸破烂,也不显山露水,总之与优优的想像很不相同。优优对公安机关的印象一向是威风八面,对警察的印象也是严肃有余,而且,多少还有那么一点凛然霸气。所以她想像不出周月这样一个酷似韩国歌星的翩翩少年,穿上警服会是什么模样,什么感觉。

    这座旧院的门口,有间传达室似的屋子,这间屋子便是一个机关的标志。在传达室里值班的是个没穿警服的老头,正在一丝不苟地分发报纸,他头也不抬地应付着优优的询问,夹带着衙门式的漫不经心。可当听到周月这个名字之后,那老同志的态度立刻变得认真关切:“你找周月么?你是他什么人?是老乡?啊,周月受伤住院了,公安医院你认识么?公安医院就在……”

    那一刻优优竟是喜忧难辨,她终于找到了她的爱人,但在辗转跋涉终于抵达终点的时候,她又觉得这一切竟如此简单,简单得就像一个结局圆满的俗套,令她感觉不甚过瘾。可周月怎么又受伤了?伤在了哪里?这个横生的悬念又立即成了这个俗套故事意外的续集。正当传达室那位大叔向她指点迷津之际,有个要去公安医院的车子恰巧出门,于是便拉上优优一同前往,让优优感觉时来运转一切都变得顺利和轻易。

    优优是跟着××处的两位领导一起赶到了医院的。到达后才知道情况比她的想像严重许多,周月是前一天刚被送到这里,他在一次堵截逃犯的行动中被一名罪犯用木棍击中头部,昏迷长达二十小时,清醒之后记忆全失。他能听懂别人的话语,也能断续说上一句两句,但对来看他的同事、老师和同学,全都视同陌路,对昏迷前的事情,一概陈述不清,甚至问他自己姓甚名谁何方人氏,亦皆反应迟钝,恍惚不知。

    优优在病房外的走廊端头,看到医生与××处的领导和公安学校的老师谈论周月的病情,神态悲观。医生一再阐述此种失忆之症,确属疑难病症,一向医疗乏术,需要慢慢药治和耐心调养,包括心理治疗,均须循序渐进,虽然也有少数短期治愈的先例,但多数病症旷日持久,经年累月,急是急不得的。从医生的口中优优听到,周月头部遭此重击,除外伤较重之外,颅骨居然无损,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病房外的走廊上站满了赶来探望的人,民警之外,还有不少群众。除了几个身份较高的领导被允许进入病房,其他人一律挡在门外。医生为了避免周月用脑过度,已经给他服了镇定药物,让他进入了睡眠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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