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岩殇情三部曲-死于青春(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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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索性,他一拉被子,仰天躺下去了。“我生不求人,死不求鬼,谁爱去谁去。”他说不清是委屈还是气愤。

    她猛地掀开他的被子,抄起扫炕笤帚,在他的肩头啪地一记,火辣辣的,“我叫你不去,我叫你不去,你当你是公安局的妈就不敢打你啦,没那门儿,看我今儿晚上能叫你舒坦了!”

    又一记笤帚疙瘩飞下来,五四一翻身下了床,抄手抓了一件衣服,往肩膀上一抡,话也不说,一摔门就跑出去了。他听见妈在他身后哆嗦发哑的声音:

    “黑灯瞎火的,你要干什么呀?”

    干什么?走!逼急了,我不回来!他心里直发狠。

    骑着自行车,漫无目的在街上走。顶着风。风,透过薄薄的衣服,一直把胸口吹得透凉。今年的五月真冷。唉,他这是干嘛呀!为了一个葛建元,得罪了凌队长,得罪了杜丽明,又得罪了妈。搞成了这么个里外不是人的德行,可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错!

    黑灯瞎火的,风又大,上哪儿去?火车站?

    他一下子想起小时候到火车站“刷夜”的事儿了,嘴上想笑,鼻子却酸溜溜的。那年,他刚刚上初一,十三岁,十三岁的人在家挨了打,已经懂得并且敢于跑出去“刷夜”了。

    十三岁啊,青春少年!

    可他的少年,哪儿有一点青春浪漫的味道啊,甚至连一点值得怀念和留恋的记忆也没给他留下。那时候,每天除了在学校里“复课闹革命”,应付两节“语录课”之外,大多数时间就是和那辆拣废纸的小车子做伴了。哦,他忘不了那小车子——一个十三岁孩子的手生产出来的“生产工具”。

    现在想想,那竟是多么简单的东西,底下用木板拼成三角形,装上三个在杂货店里买来的大轴承当轱辘,上面再架上只筐。这种小车子在当年北京城的街头巷尾,随处可见。成群结队时,小伙伴们一齐野腔无调地唿哨着,能把车子蹬得哗哗地响彻一条街,倒也威风则个!直到七十年代以后,这拣废纸的大军才慢慢在城圈子里绝了迹,大街上再也听不见那震耳欲聋的轱辘声了。人们也许都忘了,当年拣废纸还真能算个生财之道呢,满街贴的大字报足有两寸厚,用小刀边戳边扯,一会就能扯一大筐,随手抓挠个三两张毛票儿,简直玩似的。他从小是老实孩子,三毛也好,两毛也好,回家照例如数上缴,从来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多少“秘”起个三毛两块的做体己,也只有那一次,他被伙伴们激火儿了,三毛钱全搭了份子和大家一起买了猪头肉,站在马路牙子上狂嚼大咽地吃了。他不是熬不住嘴馋,而是受不了别人老说他穷光蛋。十三岁,从那会儿他就这么爱面子。

    就是那一次,妈打了他,也是用扫炕笤帚,他一气之下跑到火车站来了,就在大厅东侧楼梯的拐角那儿忍了一宿,第二天也不敢回家取书包,就那么空手空腹地上学来了。他没想到前院儿的梁大爷他们好几个人,陪着妈一大早就在学校门口堵着他呢。妈没再打他,抱着他就哭起来了,反倒是一向疼爱小孩儿的梁大爷,戳着他的脑门儿骂:“猴崽子,人不大气性不小,打是疼骂是爱,你妈再打也是你妈,你这一撒丫子,看把你妈急成什么德行啦,好家伙,真敢一宿不回来,不怕流氓把你拐了去吗?”

    他也抱着妈,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妈,我再也不买猪头肉啦,再也不乱花钱啦,再也不跑啦。”

    十七年过去了,妈妈的声音,梁大爷的声音,他自己的声音,都还是那么熟近,仿佛就是昨天发生的事情,昨天,他刚刚下了保证,今天,就又出来“刷夜”了。可是今天,他已经大了,妈是无须再担心他会被流氓拐了去的。

    火车站的大厅里,灯光明亮。他顺着电梯上了二楼,漫无方向地往前挪着步子。提着大包小篮的出门人不时撞在他的身上,大呼小叫地往检票口跑去,相形之下,显得他那么闲散、无聊、多余,格格不入。他站住了,漠然望着前面横廊上那一排新华书店的柜台,脚下却不知该往哪儿走。

    “叔叔,请问几点了?”

    “呃——,没戴表,对不起。”

    怎么着,连这么高的小伙子都要叫他叔叔了?他那么显老吗?可实际上,他连个老婆还没有呢,不,连个女朋友还没有呢。

    几点了?大概快十点了吧,可卖书的柜台这儿,仍然生意兴隆,他呆呆地信步近前,眼睛从那一排排五颜六色的书上扫过去,脑子里却不知在想什么,似乎也是一片赤橙黄绿的光谱,或许只是书架上那片颜色在大脑中的单纯折射。身边,突然有一声嫩声嫩气的东北话飘进他的意识,“妈,我要那本小松鼠。”哦,一个小男孩儿,四五岁,虽然东北话土得掉渣儿,可在这么大点儿的小孩儿嘴里,却又显得稚气引人了。“那不是松鼠,那是狐狸。”当妈的柔声哄着:“咱们不要狐狸,狐狸坏。”“我要……”“狐狸坏,狐狸……”

    狐狸坏吗?他仿佛又回到亮堂堂的教室里,操着朗朗的童音,理直气壮地向老师提这个认真的问题了。

    “孩子们,从前有个狐狸,它看见了架子上的葡萄,馋坏了,可是葡萄太高,狐狸扑了几次都没够到,临走时,它说‘这葡萄是酸的。’”

    就为老师讲的这个故事,他把自己好不容易攒下来的一把钢镚子全拿出来,买了小小的一串葡萄和一张动物园的门票。他几乎把那串葡萄一颗一颗全部扔进狐狸的笼子里了,可那懒洋洋的狐狸连闻都不肯闻一下。狐狸吃葡萄吗?不,他证明了狐狸是不吃葡萄的,老师讲的故事是没有根据的。

    对了,从这件事儿上就能看出他这个死认真的脾气,真可以算得上由来已久了。他当时就是转不过那个弯儿来,老师干吗没凭没据的跟狐狸过不去呢?

    “孩子们,有一次狐狸看到树上的乌鸦嘴里叼着一块肉,就说:‘乌鸦大哥,你是世界上最美、最高大的动物了,你的羽毛那样美丽,连孔雀也比不上;要是你再能张开嘴叫一声,那也一定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乌鸦一高兴,就张嘴叫了起来,肉掉在地上,被狐狸叼跑了,你们说,狐狸多狡猾。”

    是的,狐狸是吃肉的,他扔葡萄那天,就看见饲养员叔叔给狐狸吃肉了。可乌鸦听得懂狐狸的话吗?他问妈,妈拍了他一脖梗子,“撑得你,人都听不懂,乌鸦能听懂吗!”他又去问梁大爷,梁大爷没儿没女没老伴,一人挣钱一人花,知道的事却特别多。北京这么大城圈子,哪儿的饭馆盘儿大,哪儿的澡塘子毛巾干净,说起来如数家珍。梁大爷也说:“乌鸦什么玩意儿,狐狸什么玩意儿,那是动物,动物,哪儿有话呀!”这么看来,老师说狐狸骗了乌鸦的肉,也是没有根据的。于是他当真去问了老师:“狐狸坏吗?”妈后来知道了这件事,却深信不疑地说:“狐狸当然坏啦,偷鸡!”“您见过?”“没见过。城里头哪儿有狐狸呀。”“没见过怎么知道人家偷鸡。”“狐狸嘛,都偷鸡。”妈并没见过狐狸偷鸡,不过是人云亦云,想当然罢了,可他那时候就是死不信,你瞧那狐狸,毛绒绒、黄灿灿,冲人眨着泪汪汪的眼睛,温和恭顺之状可掬。那模样不但不可恶,甚至还有点可怜呢。

    可是葛建元呢?对葛建元,你只要看上一眼,就能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他的令人厌恶之处,真可以说是溢于言表了。可是,就如同没有根据不能妄断狐狸偷鸡一样,没有根据能说葛建元窝赃吗?是的,凭这家伙的本色,他会干出这种勾当的。可是凌队长,你没有根据!认定一个人有罪无罪,事实是根据,法律是准绳,什么叫事实,法律所承认的事实只是——证据!

    “哎,同志,要什么书快开票儿啊,我们要下班了。”

    啊,真的十点了。他真要在这儿过夜吗?就是这儿,这个楼梯,这个拐角,这个十七年前曾给了他一个乱哄哄噩梦的地方,如今早已物是人非,再也看不到那一群群蜷缩一隅的流浪汉了。从这条被擦得光洁如洗的楼梯上,似乎已经很难想象出当年的肮脏和混乱。这会儿,楼梯上一个人也没有,顺着台阶慢慢往下走,拐过弯儿,一楼的大厅也显得空空荡荡。那边儿,乘客寥落的电梯还在从容不迫地运行着。啊,富丽堂皇的北京站!他要是像当年那样在这儿席地而卧,和衣而睡,不用试,马上就会有服务员或者执勤民警过来盘问他,没错!

    世道安定了,在家吵了架,倒是不容易找个猴一晚上的去处了。

    走出车站大楼,风还在呼啦啦地响着。是顺风,自行车蹬着非常省力,可他并不希望很快到家。妈睡了吗?

    妈,不是我成心气您,不是我没有孝心,世上哪有男人甘心自己枕边寂寞?哪有儿子情愿老母膝下荒凉?可是,妈,您给了儿子一根直肠子,不会见风使舵、逢场作戏;不懂能忍且忍,得过且过;不知道凡事退一步海阔天空。儿子的脾气不好,太倔、太死心眼,要是换上别人,也许就不会在凌队长面前那么得理不让人,也不会在葛建元面前那么按捺不住了。可我,恐怕这辈子也做不了那种眯一眼闭一眼的笑面佛了。妈妈,儿子一生别无他愿,只是想认认真真地做个好警察,您就原谅了我吧。

    家里的窗户黑了,妈睡了?他无论怎么放轻手脚,那扇老掉牙的屋门还是吱扭响了一声,在安静而空洞的黑暗中非常刺耳,他踮着脚走到自己床边,摸黑脱了衣服,铺开被子,还好,妈在里屋没动静。他轻轻吐出口气,躺下了。真累啊。

    他梦见杜丽明了,他们在一片青山秀水之中,天空是一片朦胧的金黄,金黄中点染着几星翠绿,翠绿间移动着淡淡的白雾。咦,他们不是刚刚吵过架吗?好像那是很遥远的往事了。不然怎么会已经有了孩子?哦,女孩,白胖胖的脸蛋,宝石似的小嘴,翘起的嫩鼻子,还有黑豆儿般的一对眼珠儿……孩子在一片废墟上奔跑雀跃,他们在后面笑着吓着地追赶。丽明,给她起个名儿吧,我说,就叫媛媛,好吗?不好,媛媛是我的学生。咦,那她呢,她不就是媛媛吗……

    后来的事他记不清了,就此梦断还是醒后忘了?睁眼看看,窗户已经染上了晨光,带着红晕的晨光把屋子照得半亮,看来顶多不超过六点半。里屋依旧静无一声,印花门帘纹丝不动,妈还没醒呢,对,趁她没醒,早点起,最好不跟妈打照面。

    刚坐起身,忽又听到院子里有人说话。

    “哟,大妈这么早就起来买早点呀,嗬,豆浆油条糖耳朵,啧!今儿您可真吃啊。”

    “咳,还不是我那五四,馋着呢,这不,一礼拜没给他吃油条,嚷嚷啦。”

    原来妈早就起来了。真是顺嘴胡编排,他哪儿嚷嚷啦?听见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一出溜又钻进被窝,闭上了眼睛。妈今天怎么啦,怎么跑到外面馆子里打早点呢?油条、豆浆,还有糖耳朵,妈很少这么奢侈过,他咽了口唾沫,肚子里咕咕直叫,昨晚上在葛建元家的那顿,他等于没吃。

    门外,呱呱呱的漱口声,夹着含混不清的说话:“大妈,您也是,干吗不让五四起来打早点去?守这么个大儿子,还不乐得享享清福?”

    “咳,您哪儿知道啊,五四,一睡下来就没个醒,不赶上班迟到不起床,等他打,豆浆早没啦。”

    “您给他砸起来。”

    “咳,我不也是看他从早忙到晚的不落忍吗,现在满世界净流氓,他们不忙也得成啊!反正我早起也睡不着,情当着溜达一圈。”

    “敢情了,”梁大爷准是遛鸟刚回来,话音儿里还掺杂着那一对练手劲儿活骨节儿的大钢丸咯楞咯楞的转动声,“咱们这号上岁数的,万也不能恋被窝,就得讲究勤遛着点,腿脚遛遛呢,还能多利索几年。再说啦,老太太伺候儿子,也是一份福气,你们不懂。”梁大爷一辈子没孩子,想伺候伺候谁都没处找去,可却老是这种过来人的口气,对于天伦之乐,像是最有体会,最懂似的。

    “噗——”嗽口水喷在地上的声音,“真是‘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子孙谁见了’!”

    “孝顺?我才不待见他那份孝顺呢,我是见他忙死累活的德行,怪可怜的,再怎么说,人家是搞公安的嘛,咱该支持的还是得支持。”

    妈妈的声音就在门口,嗓子还哑着,攒着痰,丝丝啦啦直煽小哨儿,唉,妈老啦。徐五四想哭,可他听见开门的声响,使劲儿把眼泪憋回去,闭着眼,装睡。

    8

    在和杜丽明闹翻的第三天,凌队长从沈阳回来了,不知道殷副队长是和他怎么商量的,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组长找到徐五四,说队里已经同意他参加郑媛案的工作,叫他下午一上班,抓紧把材料熟悉一下。

    他的性子更急,一吃过午饭就跑回办公室来,不由分说,把铺开架子正准备打一个盹儿的组长拉起来,非逼着他给介绍情况不可。

    郑媛案目前虽说棘手,但常规的侦查工作依然按部就班地进行着。眼下是分了三拨人马,齐头并进,一拨人专在郑家的熟人中了解情况,想搞清郑媛之死有没有结仇泄愤的因素。不过殷副队长和组长对这一摊工作都不抱太大的希望,因为从现场情况的特点分析,犯罪的类型属于临时起意而非蓄谋已久,所以,这一调查工作不过是避免遗漏,以为万全而已;另一拨人集中对居住于现场附近的劣迹青年进行摸底排队,到现在也没有排出什么高质量的嫌疑人来。杀人现场四面不着,附近居民一般涉足不到,因此大家对摸底排队工作的价值,也颇有些争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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