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95中篇小说卷-双鱼星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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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小斌

    双鱼星座,黄道十二宫的最后一个星座。

    神秘的海王星主宰着这一星座。海王星是一切艺术灵感的发源地。因此,出生在这一生辰星位的人,敏感、神秘、耽于幻想,经常在只有冥想而无行动的特殊意境中生活。假若他是男性,则有一种天真、忠厚的气质,有乌托邦思想倾向,但也常常会有一种惰性和优柔寡断;假若她是女性,则有一种奇异的魅力,她异常渴望爱情,她的一生只幻想着一件事,那就是爱和被爱——爱情,是她生命的唯一动力。她虽然聪明绝顶,但很可能一事无成:因为脆弱、漫不经心、自由放任会毁掉她的灵性;而她幻想中的爱情则充斥着危险——那是所罗门的瓶子,一旦禁锢的魔鬼溜出瓶子,便会在毁掉别人的同时,毁掉她自身。

    想象力丰富的双鱼座人说:我相信。

    表达爱情的方式:被动的。

    是一个:感情纯真的人。

    渴望:爱的欢乐。

    弱点:不会说“不”字。

    喜欢:幻想。

    害怕:被遗忘。

    寻求:捷径。

    秉性:听任自然。

    假期生活:海边。

    开支:心中无数。

    吉祥物:马头鱼尾怪兽。

    吉祥植物:一切能引起幻觉的水生植物。

    吉祥宝石:翡翠。

    吉祥日:星期四。

    吉祥色彩:水色。

    吉祥数字:9。

    理想居住地:埃及。波斯。巴厘岛。火奴鲁鲁。

    出生在双鱼座的大人物:爱因斯坦。施特劳斯。米开朗其罗。哥白尼。雨果。肖邦。拉威尔。

    出生在双鱼座的小人物:卜零。

    一

    那一轮星座就挂在对面的山墙上。

    薄而纤弱的空气丝绸一般抖动着,整个夜晚漂浮在一片倒影和反光之中,玻璃鱼缸一样地衬托出一对浮动的鱼——那是星星的网结成的。星星珠串一般穿起两个菱形的脉络,宁静而精致。

    记不清多长时间了,卜零眼里的星星似乎蒙上了一层陈旧的颜色,她看不见那银色甲壳虫似的闪烁,只能看到失去光泽的星体,蒙受着一层陈年旧色,像一张旧照片那样平面而泛黄。这种失去光泽的星星令人恐惧。韦说你的视网膜出问题了,你得去医院看看。韦反复说了多次。卜零总是答应着,但一到清早就忘了。毕竟,白昼比黑夜的时间要长。

    卜零在一家市级电视台写剧本。她写的剧本,大半都不能用。侥幸上了一两集的单本戏,还被排在零点以后播出。哪个导演也不愿接她的本子。譬如有一次她在开场戏中写道:日。外。河边。春天,踏着湿漉漉的脚步走来了。又如,她这样形容男主人公:他的外衣和灵魂都是灰色的,像一条灰色河流中的水分子。

    剧组里的人短不了拿这样的本子开玩笑。卜零也从不到剧组去。所以,实行全员聘任制的方案刚一出台,卜零就知道自己的饭碗快要保不住了。

    幸好,那一轮星座每天晚上都如期而至,可以很长时间地吸引卜零的目光。不必说话,也不必麻烦别人。

    自从卜零从一本书上知道那叠在一起的两个菱形是双鱼星座,是属于她的生辰星位,她常常调侃地默望。

    二

    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上车了。

    有一天黄昏,卜零像平常那样走上阳台去眺望远方尚未出现的星星,一辆小轿车静静驶来,暗绿色萤火虫似的。一个年轻的司机轻捷地跳下来,很恭敬地打开车门,韦便从容不迫地下了车。韦挺胸凸腹的派头正好与司机的谦恭态度形成反差。

    卜零当时强烈地感觉到韦缺一双男式高跟皮鞋。很奇怪,C市这两年像是接到了什么统一命令似的,男士的鞋跟一律不再隆起。卜零为此曾专程跑到一家日制皮鞋专卖店,花了七百多元买了一双43码的高跟男鞋,据说是从日本直接进口的。很虔诚地请韦试过了,即使是鞋跟鞋尖塞满了棉花,依然是大。卜零对一切数字都只有模糊概念,包括避孕套的大小型号。韦便半开玩笑地说:恐怕不是给我买的吧?是不是还在想着一米八二?

    一米八二是他们夫妻间一个约定俗成的符号。很简单,卜零过去的男朋友身高一米八二。韦把卜零从他手里夺过来颇费了一番心思,因此总是耿耿于怀。韦在今天姑娘们的眼中属于“全残”,但卜零却对此视而不见。卜零从来不重视过去时。因此当她头一次看到那失去光泽的星星时吓了一跳,以为是上天给予她的某种启示。

    后来一米八二到南方的一家公司里当了总经理。前些年曾携带大量钱财珠宝来到C市,所有看到他的熟人都认为他将和卜零鸳梦重温。实际上也是这样,他找到卜零,嗫嚅着对她说,过去的观念太陈旧了,好像爱就非得结婚似的。实际上他们完全可以成为不必结婚的爱人。他把卜零搂进怀里,吻她。他的脸涨得血红,他的手烫得她皮肤生疼,但她的身体却始终是冰凉的,脸色惨白如同冰雪。待他脸上的潮红渐渐退却,她客气而冷淡地把他送到门厅,她的目光越过他看着他身后的门。那门竟缓缓地洞开了:韦不合时宜地夹着公文包走进来。韦和一米八二擦肩而过的时候,她迅速而又准确地计算了一下,他们大约相差十三四公分的样子(当然,依然是模糊概念)。那时韦还在一家政府机关里做小职员,穿着很寒酸。

    韦什么也没说。甚至连一句话都没问。卜零返回到沙发上坐了下来,捡起织了半截的毛衣。这是深灰和浅褐两色线织成的玉蜀米花。卜零耐心地织着,一粒粒的玉蜀米在她手下凸起。后来她织成了一件十分时髦的大毛衣。但是韦穿在身上像个口袋。当天晚上韦下班之后就把毛衣脱了。韦脱掉了这件大毛衣之后便拒绝卜零为他购买的所有衣物。至今这件大毛衣依然静静地躺在柜橱里,发出一股强烈的樟脑味。

    不过那时韦依然很尊崇卜零。韦惊奇写剧本的人能在一张张白纸上从无到有地变出些黑字。韦从不在乎那些黑字说的是什么。

    三

    直到韦调到一家大公司。一天深夜韦从一家歌舞厅回来,一边还在回味着鹿鞭的香味。韦看到卜零正坐在窗前写一个剧本。他看到那些枯燥的黑字源源不断地从她手下流出,忽然感到操作这些黑字的女人十分贫弱。韦这时才悟到自己娶的原来是个百无一能的女人。他的耳畔于是又响起甘美水果一般的歌唱。年轻丰腴的少女,乳房在灯光下如同旋转的星球,裙裾飘动宛若金莲花的舞蹈。更重要的是,她们懂得最简单的交换价值:一只绵羊等于两把斧子。

    黑字的神秘性大概就是在那时消失的。

    四

    韦做了总经理之后更加早出晚归。卜零渐渐领略了“商人妇”的滋味。夜深人静的时候,卜零无法入睡。卜零于是学会在百无聊赖的时候用照镜子来消磨时间的方法。

    卜零的容貌,似乎该算作争议很大、变化很大的那一种。有人说卜零很美丽,而另外一些人说卜零根本不美。卜零心里有数,说她美的大半是男人,特别是五十岁左右的男人;说她不美的则百分之百是女人,尤其是六十岁以上的老太太。

    卜零对自己的容貌一点儿也不自信。

    有一次,一个同事借给卜零一本书。这是一本奇怪的书,上面画满了各种各样的图像,那是女性分解了的各个部位。这本书囊括了全球各个人种、各种肤色的女性。卜零对着镜子一个部位一个部位地对照,终于发现自己接近西亚、北非那一族的女性。书上写着:地中海式体形,丰乳,突臂,细腰,腿肥硕、略短,肤色较暗,毛发浓密。卜零于是开始冥想:或许她的某个祖先来自古埃及或古波斯,肩上搭一条美丽的地毯,背一袋黑面包干,骑着骆驼自西向东而来,先在古敦煌的石窟中落脚,做了一名工匠。后来,一位被放逐的唐代公主爱上了这工匠,就在那布满团花、卷草和菱环纹的藻井下面,公主散开发髻,摘掉钗环宝钿,脱去云头履,波斯工匠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第一次吻了她额前的五出梅花。公主额前的梅花顿时金光闪闪晶莹亮丽。于是在这佛国宝地他们生儿育女代代繁衍……这故事美则美矣,还是多少有些落套,卜零想。卜零不愿做皇族的后裔。最好祖先是亚历山大大帝东征时的一名武士。在青铜色的盾牌后面他看中了一个东方舞姬。那舞姬身穿银红绸衣,戴极大的珍珠,长巾飘拂,一臂上举,一臂下弯,身侧左倾,舞姬跳的是唐代名舞《绿腰》,静时如池柳依依、楚楚动人,动时如云飞鹤翔、雪回花舞……卜零浮想联翩不能自已,仿佛自己便成了那舞姬。她做几个动作,再瞥一眼镜子,忽然像发酵的酒一般涌动起来,卜零知道自己一直在躲避着什么,这躲避着的就像关闭在铁窗里的囚徒一般一有机会便越狱逃跑。这时她的心跳加速血流加快,镜中,一种病态的红润渐渐席卷了她,一股燥热空洞地涌起,她扯去衣衫,无助地站在镜前舞姬般扭动身体,她觉得一股热流正逼向那个隐秘之处,她闭上眼睛,把自己想象成正在被武士占有的舞姬。于是闭上眼睛的卜零心目中的意象变得朦朦胧胧神神秘秘难以言说……

    很久之后卜零才清醒过来。她仰躺着,忽然明白上面根本不是什么天空。上面是天花板,四周是墙壁。这个狭窄的空间里只有她自己。要命的是此时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那股热流依然在体内涌动着,没有降温。她哆嗦着抓住身旁的杯子向镜子砸去,随着一声意料中的爆响,她看到自己暗栗色的身体变成了碎片,她笑起来,笑得泪水喷涌而出,她浸泡在自己的泪水中像一条垂死的鱼。

    五

    卜零生日那天的烛光晚会安排在一家四星级的饭店里。

    卜零曾坚持着不过生日。过一年就要大一年,老一年,卜零掩耳盗铃地想忘掉自己的年龄。

    但是韦自有安排。韦不仅要为她过生日,还要利用这个机会大大炫耀一下。所以他给卜零娘家所有的亲戚都打了电话。亲戚们不来往已经有好几年了。近来他们已从不同渠道获悉关于韦的发达,正在寻找重新联络的纽带,因此韦的电话让他们喜出望外。他们早早便来饭店,拥着患早期脑血栓的母亲,显示出一派欢乐祥和的景象。

    卜零扶母亲坐在上座。母亲伸出鸡爪般青筋毕露的手指兴奋地指向圆桌中心。卜零惊异地看到圆桌的中心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大蛋糕。塔式的,大约有六层。每一层都有精致的奶油花和生日快乐的字样。那种浅米黄和巧克力色很幸福地搭配在一起,越发衬托出几个字的鲜红欲滴,这种鲜红因为过分华丽而引不起食欲。烛光珍珠般地滑落在亚麻绣花台布上。女眷们腕上的银丝手镯和金色指环交相辉映,显示出一种温润可人的怀旧情调。卜零知道那蛋糕一定很贵。

    韦真是个好丈夫。母亲、哥哥、弟弟和所有的亲戚不约而同地说。这时韦来了,后面跟着他的司机。

    六

    韦大概是有意制造这种戏剧性效果的。他在宾客全体起立的隆重欢迎面前领袖般地挥了挥手臂,尽量挥得潇洒和自然。大家自然一致称赞韦。那些经过过滤的溢美之词足以使韦把前些年在这个家庭遭受的荼毒忘得一干二净。韦的面孔漾着油光,金丝眼镜闪闪发亮。韦的全身都像镀了金似的发出光彩。患脑血栓说不清话的岳母用慈祥的目光打量着心爱的女婿。哥哥和弟弟,嫂子和弟媳们则把一种嫉羡交错的眼光投向卜零。韦发现了这个,便知道自己已经赢得了满分。韦在心里不出声地笑了。

    卜零却发现他忽略了一个细节——他不该和那个司机一起进来。尽管韦西装笔挺而司机只随随便便地穿着便装,韦精心做了最时髦的发型而司机只是留着最普通的头发。韦被司机修长的双腿衬着像被裁掉了一截。连韦矜持的微笑也被淹没了——司机那灿烂的笑使整个房间都变得明亮起来。卜零觉得韦更适合走在司机后面。

    生日快乐!司机石向卜零问候,态度依然很谦恭。

    谢谢。她礼节性地点点头,随即觉察出那双亮眼背后潜藏的危险。

    七

    那位来自古埃及或古波斯的巫师就坐在地毯上。地毯的图案像一幅美丽的铜版画一般精致。上面密密麻麻地绣着枝叶茂密的树林。林木深处有金黄色的林妖在舞蹈。卜零第一眼看到巫师的时候就想起俄罗斯童话中的老妖婆。好像这老妖与地毯上美艳的林妖们有着一种什么神秘的默契似的,她们浑然一体。巫师容貌丑陋而破败。看不出她的年龄。她面前的小桌子上摆着一个多棱多面的水晶球,水晶球把她破败的脸分割成规整的几何图形。

    关于这位巫师,C城有着各种各样的传闻。这些传闻使一贯信奉唯物主义的韦也暗暗心惊。韦之所以选择这饭店,大半正是为了这位巫师。但韦在卜零面前并不想承认这个。韦表情淡漠地看着卜零走近那神秘的老女人。那女人坐在那里,俨然是一位神话中的人物。她的头发高高盘起,上面插着一枝毛茸茸的鸟羽,从额头沿面颊一侧垂下,遮住了大半张脸。她穿了一件黑衣,细工洞明,透出肌肤的芳香,似乎又有些海藻的腥气。她用一只眼诡秘地盯着卜零,那只眼发出幽暗的银蓝色的光,像是伏卧着的银色蝶螈。

    她用可笑的汉语发音问了卜零的姓名和阳历生辰。接着她说:姑娘,请你说一句话,随便说一句什么。

    卜零想了想。卜零的大脑呈现出一片空白。这时卜零看水晶球中朦胧显现的月桂树。月桂树的纹路很像是精美的刺青。

    刺青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杀菌药。卜零说。

    巫师微微一笑。巫师的笑容居然十分动人。巫师把自己藏在水晶球后面,球体慢慢转动着,每一道晶莹的折射都令人胆战心惊。

    你很聪明。巫师说。但是你活不长。

    那没关系。

    巫师惊讶地看了看眼前的中国女人,接着说:你的家庭看上去很好,但其实你并不爱你的丈夫。

    那又怎样?

    巫师把声音压到最低:今年春天,你会遇到一个男人。

    一个男人?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卜零竭力避开水晶球的折射。这时她感觉到那折光似乎反照着一个影像,那影像似乎就立在她的身后。

    巫师笑起来,用极难听的汉语发音慢慢地说:你真的不知道么?你一生都在想男人。卜零几乎晕厥了。她慢慢回过头去——身后真的站着个人,是石,那个司机。这时他正睁着那双亮眼怯生生地盯着她。巫师的话无疑他是听到了,卜零觉得全身的血都涌到脸上,而石的脸也像被反照似的红了。这真是个尴尬的场面。

    你有什么事吗?卜零避开那很亮的眼光。

    我……我也想听听。我今天也过生日。

    你也是双鱼星座?

    那双亮眼眨了一下,像水晶球泛起的涟漪。

    呵——这么说你比我整整小一轮。卜零的眼睛在睫毛掩护下悄悄打量他。这年轻司机的面容几乎是完美的。前额光洁明亮,鼻梁修长挺直,瞳孔不是黑色,而是一种透明的湖水色,有许多的亮光汪在里面要从这湖水中溢出来。卜零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男人。更奇怪的是他身上有一种与身份不相符的高贵,虽然他羞涩谦卑又小心翼翼,不留神的时候仍会流露出一种落难王子般的高贵气质。卜零奇怪这种高贵从何而来。或许,蛋糕是他买的吧?卜零想。

    蛋糕的确是石买的。韦上车后就证实了这一点。小石跑遍了大半个C市呢!还坚决不要钱!你还不谢谢人家?!可卜零拿不准石究竟是为了她还是为他的老板。石转动着方向盘嗫嚅了几句。可惜看不见他此刻的表情。卜零的位置只能看见他的背影,他总喜欢穿一件写有“今宵属于你”的白色文化衫。这几个字使她联想到头上插着的草标。或许仅仅是烟幕弹吧。她可以看到握着方向盘和筋节突起的胳膊和旁边那条肥硕的白手臂的奇异对比。她把车窗放下来。坐在石身旁的韦回过身,韦说卜零你别忘了明天去看眼睛。

    八

    一个月之后的一天晚上,韦大腹便便地从浴室里走出来,边用毛巾揩着肚子上的水珠边对卜零说:春天了,一起去乐水度假村钓钓鱼好不好?

    卜零当然说好。卜零的工作没有任何进展,最近很怕见老板,很想躲到一个地方散散心。何况,她知道石也同行。

    不知从何时起,韦已经离不开石了。石不但是司机,还是听差、保姆和马弁。韦兴致勃勃地给石打了电话,让他准备好三只钓竿、三顶遮阳伞和三只小凳子。韦知道石肯定有这些东西的——石是个钓鱼的行家。

    那一天天气特别好。C城的天空出现了少有的蔚蓝色,并且有一丝丝白云飘浮在天空,看上去像是一束弯卷的玻璃纤维。刚刚落过雨的湖水很明丽,倒映出两岸沙沙作响的杨树,再远处有一片桃林,盛开着粉红色的鲜艳花朵。好天气总是带来好心情。石从“萤火虫”的后备箱里拿出钓竿,穿上鱼饵。石很利索地把三根钓竿和三柄阳伞安好。三人并排坐着,韦在中间,石和卜零在两边。韦不时讲些符合老总身份的笑话。气氛很愉快。第十七分钟的时候韦的渔漂忽然动了。韦和卜零一起欢叫着把鱼钓上来,却是一条尺多长的白鳝!韦红光满面地大喊:快摘钩儿快摘钩儿!石扑过去把白鳝按住放在网兜里,然后把网兜一头拴在岸上,一头浸入水中。韦十分得意,反复让周围的垂钓者们证实钓到白鳝何等不易。吃中饭的时候,韦买了整整一箱啤酒款待石,并且请度假村的小餐厅把白鳝烹了,三个人吃得赞不绝口。吃罢饭韦照例要小憩一下,于是石和卜零便有了单独交谈的机会。

    这是个新开发的旅游区,游者甚少,因此干净和安谧。水是新鲜的碧蓝,偶尔漾起雪白的泡沫,鲜奶一般醇浓。中间隔着一张空凳和一支寂寥的钓竿,石和卜零都充分感受到对方的存在。

    石连钓了四条鱼,卜零的钓竿却毫无动静。不断扩散的水的波纹很容易使人产生错觉,卜零觉得渔漂好像动了一下,她急急地拉,竿弯了,根本拉不动。卜零暗暗祈祷这是一条与众不同的大鱼。卜零使尽了全身力气仍然拉不动,却被一种反作用力拉得渔竿脱手。钓竿就那么轻飘飘地在风中转了半个圈儿,一头栽入湖中。卜零觉得自己也跟着栽进去了似的。

    石走过来,一双亮眼充满了幸灾乐祸的笑意。垂钓者们都看过来,卜零也只好捂了脸,低垂着眸子哧哧地笑,她不敢承接石的目光,只软软地抬起一只手臂指着正在漂移的钓竿:真糟糕,掉水里了。卜零这时并不知道她这样子非常好看。石咯咯一笑:没关系,只要你没掉水里就成。卜零的两腮立刻滚烫起来。卜零那只举起的手臂流露出一种不可言说的优雅意味。那是极优美的线条,像水流划出的弧线那样。卜零的肤色有些发暗,这时在阳光下变成浅黄色,半透明的,石榴石一样美丽,这种半透明的黄足以引起任何遐想。石看到这种黄色就恢复了某种记忆。石记起那天的生日晚会,在巫师的水晶球面前,卜零蓦然回眸,脸色就像湖边盛开的桃花一样鲜艳,她那惊慌失措的样子像一只被追逐的牝鹿一样美丽。石无论如何不敢相信她已年近四十。她当时说她比他大一轮,但她说这话其实只是为了掩饰她的惊慌。

    石沿着湖边断砖砌成的斜面下到水中。卜零俯视着他。她刚好可以看到他宽肩阔背上不断活动着的肌肉群。他那筋节突起的手臂正伸向水面的钓竿。他身上有什么东西让她怦然心动。人体内一定隐藏着某种密码,只有高度契合才能互相感应。不知何时开始卜零发现只要她接近这小司机的身体,便会有一种强烈的异样感觉,因此卜零开始有意地躲避——在她这个年龄已经不允许做这种毫无可能性的游戏。但是,她身体内部的那个囚徒,那个饥饿的囚徒却常常不合时宜地冲出她精神化的牢笼——越狱逃跑。

    石把钓竿捞上来了。石告诉卜零,刚才钓竿拉不动不是因为有了大鱼,而是卜零不小心把渔钩嵌进水底的石缝里去了。石说需要立即换一个渔钩。

    九

    石点了支烟,伸出一只大手。石说姐姐你给我看看手相吧。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石背着人就叫卜零姐姐了。卜零犹豫了一下,接过那只大手,用手指轻抚石手掌上的纹路。卜零发现石的掌心似乎蒙上了一层白露,而所有的掌纹都断裂了,模糊不清。石有点羞怯地说姐姐你看不清吧,我这只手被汽油给烧过,要不下回我刷干净了再请你看?看来得用刷猪毛的刷子——卜零扑哧笑出来。石这种大男孩式的腼腆让人心醉。每到这时候他的一双大眼睛也涨得绯红。卜零又让他伸出另一只手。卜零貌似认真实际心不在焉地端详一遍之后,说你三个月之内要有一次大灾,这灾和一个女人有关系。石惊呆了,石问这灾怎么才能躲得过去,卜零摇摇头继续说你这辈子有三个女人,其中一个女人能解救你,可另外两个会让你更倒霉。石大睁着眼睛想了半天,什么?三个女人?他问。卜零的目光软软地淌过去:怎么了?是嫌多了,还是嫌少了?石摇摇头,大眼睛里全是迷茫。卜零觉得他这种表情美得出奇。卜零说你是不是有什么秘密?让我瞧瞧。卜零又接过他那只被汽油烧了的手。

    卜零再次握住这只手的同时她觉得事情要糟了。一种情绪忽然以不可阻挡之势涌动出来。因为涌得太急太快她感到头晕目眩。那只绝对沧桑的粗糙的手充满了性感。他近在咫尺,每一次呼吸都使她心旌摇荡,他的身体还没碰到她她便感到全身震颤,她渴望这双手来捏碎她。她被这强烈的渴望压迫得抬不起头说不出话——而在韦面前,她甚至毫无羞怯感。韦雪白肥满的腹部让她恶心。她与韦做爱的唯一要求便是关灯。在黑暗中她可以把韦想象成任何一个男人,唯独不是韦。

    石等了很久,等到不正常的那么久了,石忽然感觉到有点不妙。握住他手的那只手温润如玉,那只温润如玉的手起了一种微微的痉挛。接着他看到那张死死沉下去的脸。满头秀发纷垂下来,遮蔽着她的表情。她的表情使人幻想湖水中一根青草的容颜。因为头垂得太低,她的胸部悄然暴露,从他的位置可以看到她的两个乳房的上半圆,那半透明的杏子黄的石榴石,乳房弧形的圆润纯金一样的温暖,石觉得嘴唇陡然干渴起来,他慌乱地往嘴里放一支烟却忘了打火,后来总算把火打着了而火苗毫不留情地灼伤了他迟疑的手。

    这时阳光非同寻常的有力度,云彩的斜影在远处山脊上摇晃,偌大一个湖面好像只有他们两个人。天空在俯视着一种美丽,这种撕人心肺的无言之美。

    就在这时韦伸着懒腰走来了。

    韦看到卜零和石很近地坐在一起,卜零似乎还拉着石的一只手。韦很奇怪这两个人在一起会有什么话说。卜零吃了一惊似的站起来。韦倒是很大度,拎起小凳子说你们慢慢聊着,我到那边去钓鱼。说罢就扛起渔竿向对岸走去。当韦快要走到对岸的时候石犹豫着站起来。石问姐姐你过去吗?卜零坚决地摇了摇头。卜零的拒绝是希望石也同样拒绝,但是石说那姐姐你一人在这儿钓吧,我得跟韦总过去。卜零沉默良久说其实你不过去也没关系。卜零说这句话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但是石笑笑说还是过去好吧。说罢便扛起渔竿拎着凳子走了。太阳把他长长的影子一直投到卜零眼前。卜零胸中溢满了的东西从眼里流出来了。对着空旷的湖水她泪流满面不能自已。

    十

    第二天,卜零的老板找她谈话。

    卜零的老板原是南方人,前两年刚调入市台。老板个子很小,心计却极深,他很知道如何使用卜零这样的女人。这时他端坐在椅子上,很严肃地说:有一个题材,你去抓抓看。要下到少数民族的寨子里,最边远的寨子。现在台里要大批裁人,这也许是你最后的机会了。哦,费了好大劲才联系上的哟!

    卜零向老板表示了感谢,就立即去买了火车票。卜零心中对巫师的话似信非信。那个在春天里相遇的男人,或许仅仅是遥远的爱情灰烬中的一个回响,它用面纱把你遮住,给你一种非物质的感觉,使你误入歧途,以为它是走向另一世界的通道,可实际上,它不过是个陷阱。

    要命的是,卜零的怀疑背后仍然存有希望,她的怀疑正是为了她的希望。她的希望背后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影子,那个男人在空旷的湖水的背景下向她伸出一只手,他说姐姐给我看看手相吧。

    台里规定,处级以上干部才能享受乘飞机的待遇。所以卜零只好买火车票。

    十一

    临行那天正好韦要与某国的投资集团签约。暗绿色的“萤火虫”先把韦送到集团公司的大厦前,然后才转向去车站的路。一路上韦半闭着眼睛一言不发。石按照韦惯常的要求打开车内的收音机收听新闻。播音员平板的语调迫使卜零向韦做出求和的身体语言,韦却毫不理睬。卜零看见韦眼角上残留的黄色分泌物。她下意识地伸出手,然后手指像被施了定身法似的停在空中——她害怕触碰韦的身体,害怕韦会做出过度的反应。但是真正对她构成威胁的,却是前面反光镜里的那双眼睛。

    不知多久了,卜零总是习惯地坐在正对反光镜的那一面,在镜里端详自己的面容。镜面呈现的淑女般的面孔往往会使她产生莫名其妙的联想。卜零看到淑女面孔的背后有一座空漠的房子。那房子通常有着一种幽冥般的寂静。一个走来走去的女人面对一面形状古怪的大镜子,慢慢脱下自己的衣服。光鲜的外衣里面,是肮脏的胸罩和内裤。那些内衣的层层花边都染上了别的颜色,或者说,是被岁月腐蚀得面目皆非。那一双大乳房在反光镜里寂寞地眺望。

    卜零忍不住泪水涔涔。

    石小心翼翼地把卜零的提包送上车。他看到一向温柔可亲的老板娘在流泪。那眼泪像是在掩饰着什么,又像在逃避着什么。她穿着细羊毛黑衣的身子惊惶不定像一只随时准备飘逝的蝴蝶。石很想把这个哭泣的女人搂进怀里。但是石实际上连碰也没敢碰她。石只是战战兢兢地说姐姐听说那地方的香水质量不错,要是方便你给带一瓶来吧,车上要用。卜零点了点头并没有回头看他,她觉得自己哭过的脸一定很难看。

    十二

    火车走了四天四夜。卜零像一尊石像那样不吃不喝也不动,直到火车进入一个遥远的山寨。

    寨子里有一只长长的木鼓,那是族人的通天神器。那些古铜色或暗褐色的男人女人们常常在夜晚围着木鼓和篝火跳舞。明亮的篝火像古绸缎一般缠绕着这一群舞着的男女。男人用半只葫芦舞动,而女人则用美丽的树叶来装饰自己,姑娘都有着金光灿烂的大眼睛和漆黑如墨的长发,还有被槟榔汁染黑的厚嘴唇。那些形状奇异的绿色、黄色或红色的树叶在那些古铜色或暗褐色的身体上闪烁,令人想起远古时代开辟鸿蒙的女娲。妙就妙在这来自远古的女人生长在现代的太阳下,在太阳的气味中妇人们背着背篓抽着水烟裸着被晒黑的乳房踽踽独行,与舞蹈着的姑娘们叠印成为独特的风景。

    卜零忽然觉得他们便是自己遥远的族人。

    卜零被当作贵客请进寨主的家。有一位头发灰白的老人端坐在那里,脸大而浮肿,像是被蒸过的黑荞麦窝头。卜零知道那便是头人了,他坐在火塘边默默地吸着水烟。袅袅的烟尘雾一般笼罩着周围男人女人的脸。有一种强烈的气味呛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她要找的那一对夫妇影视搭档也来了。从很远的地方赶来。在周围一片浓重的肤色中他们显得苍白如纸。他们很恭敬地把写好的剧本交给卜零,卜零看了一眼题目便收下了。题目是《南国红豆总相思》。做导演的夫人说,本子写的是一个汉族女人在边远寨子里的经历。

    为了欢迎卜零和夫妻搭档的到来,寨子做了过节才吃的菜。这些菜从外形来看便使人惊心动魄,它们仿佛是某些动植物的化石或标本,半透明的,蛹似的伏卧在那里。卜零看到它们被许多长指甲的手指抓起来,送到自己面前的木碗里。

    家酿酒似乎很厉害,两碗下去,剧作家的舌头便已经发黏了。剧作家当众搂住自己的妻子,像孩子撒娇那样呢喃着。剧作家穿着的宽而大的T恤衫,很明显地透出两片漆黑的乳晕,圆形膏药似的糊在女人似的胸脯上,双了几层的下巴和脖子连在一起,但是依然很脆弱,像被卸掉颈骨似的,他的脖子软塌塌地耷拉着。卜零一直担心地看着他的颈子。他笑眯眯的风度很好,说出话来声音细而软——绝不像是从这样伟岸的身躯里发出来的。夫人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一口吴侬软语,眼光总是闪闪地往空中飘,一脸浪漫少女的浓情和率真。让人看上去真正是琴瑟和鸣,令人羡慕。

    在大家端起木碗歌唱的时候,卜零看见做导演的夫人抓起一缕被切割得很细的牛肠举起来,牛肠在光线下呈现出粉红色的阴影,导演向它心满意足地伸出舌头。

    那舌头肥而厚,上面有暗色的舌苔。

    卜零觉得喉咙里的东西一下子涌出来,和水烟喷射的粉尘一起在火塘边飘舞。

    十三

    族人认为卜零剧烈的腹痛和呕吐一定是中了邪。

    这痛点是不断变化的。犹如一条看不见的鞭子不断变化着落点。

    奇痛之时,连杜冷丁也不管用。她像掉在油锅里那样徒劳地挣扎,她的脸上呈现出枯叶飘落又腐烂的颜色。

    族人说:她是中邪了,她一定是中邪了。头人命令两个剽悍的青年牵来一头牛。那牛庞大而温顺,大睁着两只惊惶的眼睛,眼里似有泪水滚动。一个青年抓起一把雪亮的长刀。长刀鸣叫出器官撕裂和分割赤金的声音。卜零看见牛眼忽然凸了出来,然后又凹进去。这一凸一凹之间,牛眼爆发出一种奇特的惊惧,有一把刀血淋淋地从牛翻卷着的伤口拔了出来,牛像一团水一般柔软地匍匐下去,血流如注。浓紫的血像完全成熟的紫葡萄一样,颜色浓艳得无法化解。

    有人把新鲜的血滴进酒里递给卜零。卜零连想也没想便一饮而尽,这时如果有人告诉她毒药可以治愈腹痛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喝下去。

    卜零觉得剧痛好像突然消失了。头脑一下子十分清醒。她清醒地发现夫妻搭档已经走了,那个叫作《南国红豆总相思》的剧本放在火塘旁边,因无人看顾而十分冷清。

    这时已是边寨的夜晚。卜零看见双鱼星座在夜幕中漂浮起来,她看到这叠在一起的菱形便十分亲切,毕竟大家还是生活在同一个天空下。她惊奇地发现那星座已褪去陈旧的颜色,恢复了亮度。她当然也想起那个和她共属一个生辰星位的年轻男人。这星座或许是某种箴言的象征。

    十四

    就在卜零疼痛的那个夜晚,韦再次走进那个有巫师算命的饭店。巫师今天的精神似乎不佳,她在水晶球后面的脸显得十分疲惫。她听韦说明了来意之后就让韦把右手放在小桌子上。韦犹豫着说应该是左手吧,不是男左女右么?巫师听了之后就抬头看他一眼,巫师说你的命很硬,在你前头有个姐姐,在你后头有个弟弟,但是都没活下来,对吗?只这一句话便使韦高凸的腹部收敛起来。事实的确如此,但是韦尽量不动声色。巫师接着说你夫人的命虽然硬一些但也硬不过你,你夫人如果……如果爱上别人的话一定会像进地狱一样痛苦,你们虽然不太相合,但是不会离婚。

    对不起,你刚才说什么,我夫人如果另有所爱的话会怎么样?……

    巫师并不抬起沉重的、鱼一样的眼皮:我是说,如果她爱上了别人,就会像进地狱一样痛苦。懂了吗?比如说,她会肚子疼……

    肚子疼?!

    巫师狡黠地笑了一下:当然啦,我这是打个比方。

    韦心神不定地看着水晶球后面的那张破败的脸:那么,我的事业呢?我的前程会怎么样?

    巫师显然已经很不耐烦,巫师没有回答韦的话,只是疲惫地指了指眼前的蜡烛,蜡烛正呈现出软化的滴落形态。

    十五

    石把韦送到家的时候已近晚上十点。一路上韦沉默不语。石已经习惯了韦的沉默,但是今天韦的沉默里还有一种明显的愤慨。石知道这与算命有关。石几乎一字不落地听了老板夫妇的命运。石并不认为这巫师比那些街头行骗者高明多少。奇怪的是他一向认为高不可攀的两个聪明人竟也如此轻信。直到家门口韦才长叹一声说卜零这个人真是荒唐,她竟然相信这种老妖婆说的话。石急忙附和说这种老妖婆一定是在外国骗不下去,到中国骗钱来了。韦已经下了车,听了这话又停住脚步,韦说小石你真的这么认为吗?石的脸红了,但是幸好有夜色掩盖着。石说真的韦总,您千万别相信这种人的话,现在这种骗子太多了。韦点点头拍拍石的肩膀,韦说你说得对小石,看来你比我们家卜零还明白点儿。石的脸更红了,石说韦总您也不能这么说,不是我明白,是卜零大姐太善了。韦这时才微微露出点笑模样儿。韦走到台阶时忽然举目向天,天空晴朗星汉灿烂。韦轻轻咕噜了一句:也不知道她的眼睛怎么样了。石听到这话就知道他是想卜零了。

    石也常常在想卜零,卜零是他以前没见过的那一类女人。卜零对于他充满了新鲜感,他觉得这女人聪明而天真,时而忧郁时而奔放,令人迷眩。并且常常引起他的冲动。但石是很实际的人,知道自己不该存有非分之想。对于他来说,卜零不过是飘在天上的云彩,虽然美,却够不着。石从来不想勉强自己去够那些够不着的东西,何况,这里还牵涉到他的饭碗。

    石家距这里还有十来分钟的路程,但石没有回家,而是把暗绿色的“萤火虫”掉头向西北方向驶去。正西北方五十来公里临近郊区的地方有一座饭店,这饭店此刻正灯火通明。石把车停在饭店门口,然后步行走向临近花园的一扇小门,那是内部职工的专用门。石推门进去,却杳无人迹。石正在茫然四顾,一个苗条的黑影从他身后的石榴树旁闪了出来。这自然是个女人,一个石正在寻找的女人。石从一类女人的身边逃开,走向另一类女人。

    十六

    石的故事是这个年代最缺乏想象力的故事。石已婚,和妻子不睦,于是有了情人。情人是西北饭店贵宾厅的服务员。在妻子回娘家的时候,石把情人莲子接到家里来。第二天清早,在韦上班之前,再把莲子送回。所以石总是显得很忙。但是石乐此不疲。石打算在莲子满二十二周岁的时候再考虑换老婆的事。现在距此还有整整两年。石还有足够的时间全面考察她。石对莲子是认真的,这无可指责。唯一的不平等是莲子并不知道石是有妇之夫。

    现在莲子已经坐在石家的沙发上,喝着石倒给她的红葡萄酒。莲子总是惊异着这房间的凌乱。石告诉莲子这是他姐姐的家,而姐姐长期在外。莲子喝着红葡萄酒的时候石把床简单收拾了一下,然后石坐在莲子的身边,像熟练工种把手伸向她的衣扣。石着迷于这个过程。他从来不愿意让女人自己动作。他喜欢把一个穿着华丽的女人一点点剥得精光。在做这事的时候他从来不看对方的眼睛。即使这样,他的脸上也常常泛起羞怯的潮红,他的神态很让女人们着迷和误解,以为他是完全没有经验的童男子,其实没有经验的正是她们自己。

    莲子的上身已闪烁在灯光下,但她仍然没有放下那一杯酒。她怯怯地问他的姐姐什么时候回来。他含糊地咕噜了一句就抓住她的一只乳房,她的乳房小而娇嫩不能盈握,但是十分洁白,显然是一种典型的小家碧玉式。他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另一对乳房,那一对饱满得要滴出汁水似的,黄色石榴石一般美丽。

    我们老板夫人给我算命,说有个女人会给我带来灾难,是你吗?石边说边紧紧拥抱住了莲子,莲子含情脉脉看了他一眼:你说是就是,你说不是就不是。

    这样的回答使石心旌摇荡,他喜欢她这种彻底的顺从。他迅速脱去衣服。她淡粉色的乳头正饥渴地向上翘起,仿佛等待着吸吮,他咬住了那一点粉红,这时他感到他身下的那个身子开始扭动。她的乳头在他嘴里勃动着,娇嫩得仿佛入口即化,那一点淡淡的温热直化入他的心里。他咕噜着说我托人给你买香水了,你就等着吧。她双眼迷蒙的同时还没忘了问是什么牌子,他简单回答了一句反正是名牌你会满意的,然后他们就被激动冲动淹没了。

    十七

    过了拉木鼓节,卜零就要离开寨子了。头人很郑重地把魔巴和儿女叫到一起,对卜零说:孩子,我们是最重友情的,你在我们这里受了委屈,可我们看得出你也是个重感情的孩子。有件小礼物送给你,寨子里别的不敢说,玉石和茶叶是有的……喏,你看看这个,满不满意?族人从身上掏出一个戒指,翡翠戒面晶莹欲滴,碧绿无染。

    卜零记起自己的吉祥宝石正是翡翠,眼泪几乎滴落下来。卜零说大叔我来这儿真给你们添麻烦了。这礼物我不能要,我只想知道什么地方有卖香水的,我想买一瓶高档香水。

    头人听到香水二字就皱起了眉毛。头人说要买香水只能到临近的那座城市去,那里是开放城市有着各国的名牌香水。可是需要过一座竹桥,那竹桥摇来晃去就连当地人很少有人敢走,你过不去你肯定过不去。头人摇着头断然地说。这样吧,让我的孙子帮你跑一趟,好不好?卜零想了一下说不行。卜零说我必须自己去,这是我的一个朋友托买的,我必须亲自去挑。头人听了眨眨眼说我明白了。头人接着让自己的孙子阿旺陪卜零过桥。无论卜零怎么推让,头人坚持着给卜零戴上了那枚翡翠戒指,头人说:孩子,魔巴的手摸过的玉石能保护你,过竹桥的时候一定要带上它。卜零看见那灰白头发的忧伤光泽便知道自己已经别无选择。

    小伙子阿旺提心吊胆地盯着走在前面的汉族女人卜零。卜零执意不肯走在后面。卜零说她看见前面人的双脚会非常害怕。但是卜零上了竹桥才感到前面茫然一片更令人害怕。那竹桥柔软得像一根弓弦一般,只要踏上去,便会深深陷落。下面是一片烟波浩渺的大水,两岸高大的森林把浓重的阴影投射到水面上,卜零看到水便想起那个年轻的男人,那个垂钓者。他把鱼钩甩向湖面,愿者上钩。卜零想自己不过是一条冻僵的鱼,哪里有暖流便游向哪里,哪怕那暖流里藏着无数钓饵。

    阿旺看见汉族女人卜零的双腿在不住地颤抖,她的惨白一直延伸到脚面。

    十八

    卜零走过竹桥之后像是大病了一场。阿旺惊奇地发现这个女人好像一下子显得苍老和难看。在南国明亮的阳光下,她脸上的皱纹十分明显。她的衣裳贴着她汗湿的身体,那身体仍然在颤抖,无法抑制。阿旺于是试探着说我们先休息一下好不好?但是汉族女人卜零坚决地摇摇头。卜零说阿旺你还是带我去香水市场吧,你出来时间太长你爷爷会担心的。

    但是这里香水市场让卜零失望。的确各种牌子很多,但真货却不多。从装潢华丽的盒子里只要拿出香水瓶,闻到的便是廉价香水的味道。年轻的阿旺是鉴别香水的专家。阿旺看到卜零不厌其烦地打开一只只的香水瓶,紫外线充足的阳光直射在她身上,她就像一棵焦渴的植物一样正在慢慢委顿。卜零被强烈的阳光晃得睁不开眼,她看到的只是许许多多的香水瓶,晶莹而多芒,使她想起水晶球。

    快要夕阳西下的时候阿旺说卜零老师我们走吧,我带你到别处去。有个地方也许有你要的香水。卜零问那地方远吗,阿旺没回答。阿旺挥手叫了一辆三轮车,阿旺请卜零坐上去,对车夫说了一句什么,然后车夫就蹬起来,阿旺飞快地跟着走,阿旺无论如何不肯上车。

    十九

    在这座城市的尽头是山。山上有古老的岩画。夕阳西下的时候,卜零看到山的断层变成了单纯的色块,被斜阳熏陶得光熠四射。卜零还是头一次体验到这种纯粹的颜色。有无数根古朴而美丽的线隐藏在岩石上。那些线深深地刻出远古时代的生活。鱼和鸟以及许多的生殖器官构成了这种生活。夸张的乳房和生殖器变成了符号成为母系社会的骄傲。卜零像一个遁世者一样站在山上,等着太阳和月亮交接的那一瞬,这时的天空总有无尽的空白需要填补。

    阿旺把卜零带到山脚下的一座作坊里。很远卜零便闻到一股醉人的香气。作坊像神话般地矗立在山脚下。有无数雪白新鲜的花朵堆在这里。体积庞大,却轻似羽毛。有六个体态纤秀的少女把这些花朵捧进热油里搅拌,搅拌时不断地向里面加香料。豆蔻、桂皮、番红花、白檀香木、橙花香精、迷迭香酊……这许多的芳香变成香脂,再掺入优质酒精,然后放进纯银的蒸馏器中过滤。蒸馏器制成了孔雀开屏的形状,只要轻轻按一下按钮,便会有金橙色的浓缩液体从孔雀嘴里流出。有个黑衣女人坐在蒸馏器旁边。卜零惊奇地看着这一切,她几乎是眼睛不眨地盯着,生怕眼前的神话会忽然消失。

    那个黑衣女人忽然开口了。只是在那女人开口说话的时候卜零才注意到她。看她第一眼的时候卜零大吃一惊——卜零以为巫师本人正坐在那里!但是这种感觉很快消失了,这女人要比巫师美和年轻得多,可以说和巫师唯一的共同之处只是都穿黑衣服,还有,神态上有一点相像。

    女人的话卜零并不懂。阿旺便和她搭腔。他们一问一答说了好长时间,阿旺回身告诉卜零说卜零老师你可以买香水了,这里的香水都是最好的,大姑说她从来不卖给外人,看在爷爷的分上她卖给你一瓶,但是请你不要到外面说。卜零听了连连点头,在阿旺的指导下她拿过一只中等大小的香水瓶,然后从这个银质蒸馏器里滤出了一瓶香水。香水在瓶中清澈透明,发出金橙色的亮光,神秘而美妙,令人遐想。黑衣女人看了看卜零狂喜的表情,伸出一只被槟榔汁染黑了的手。

    卜零不知所措地向她笑笑。阿旺低声说:她是在向你要钱哩!

    卜零的脸红了。卜零从手袋里掏出两百元钱放在那只手上。那只手仍然平平地伸着,没有攥拢来的意思。卜零又往那只手上放了一百元,卜零的手有点发抖。但那沾着槟榔汁的暗褐色的手仍然一动不动。

    卜零发红的脸又变白。小伙子阿旺对那个女人哇啦哇啦地叫起来。但那女人斜着眼睛,根本无动于衷。

    卜零很费力地从左手无名指上褪下那个翡翠戒指。这是头人亲自给她戴在手上的。戒面大而光洁,翠绿欲滴,水色很好。卜零把戒指放在那只手上。阿旺惊奇地看见那只暗褐色的手慢慢握紧,终于不再张开。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那女人忽然用汉话对卜零说。她的声音又低又哑,使人想起年迈的乌鸦。

    就在这一瞬,卜零从黑衣女人脸上露出的阴险笑意中,忽然感到她就是巫师,或者说,她不过是巫师的幻影,是巫师无数面目中的一张脸。

    二十

    回C城的火车晚点了整整四小时。

    本来应当是晚上十点左右到站,可现在已是深夜两点。卜零曾打电报让韦派司机来接,韦也很痛快地答应了,可现在,夜深人静,连TAXI也杳无踪迹,谁也不会在这个肮脏的地方干等四个小时,所以,没什么可埋怨的。

    卜零提着行李袋出站,一路踉跄着。行李袋里是一堆号码不明的衣服和一瓶香水。一路芳香使列车的乘务员们充满了愉悦之情。但是现在这香气正毫无意义地消失在夜气里。

    C城的这个车站十分破旧和肮脏。从某种意义来说,这已经是个废弃的车站。只有为所有相遇的车让位的慢车才偶尔经过这里。卜零之所以订这趟车仅仅是因为它最便宜。韦自从进入大公司以后不再把薪水如数交给老婆,只有在高兴的时候给老婆一点零花钱。而卜零在台里的处境更是尴尬。更糟的是卜零被人认定是大款的太太,这个头衔给她带来的还不仅仅是难堪。

    卜零在一片黑暗中绝望地躲避着垃圾的臭气。那一座残破的铁桥隔绝了市声。这时她忽然发现,有个男人就站在铁桥那边,一动不动。就像被浇铸在那里似的。他长长的影子被风刮得飘忽不定。

    卜零努力把骤然涌出的泪水吞咽下去。那个年轻的男人走过来,一声不吭地接过她的行李袋。在黑暗中他们互相看不清对方的脸,但卜零觉得他充满着与生俱来的亲情。卜零费了好大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没有投入他的怀中。卜零只好想出一句话来掩饰自己:你要的香水我给你买回来了。

    石点头说我知道了,老远我就闻见香味了,谢谢你姐姐。玩得好么?这时他们上了车,暗绿色的车就停在铁桥那边。卜零上了车还没忘了说买这香水可不容易,是我冒着生命危险买的。石踩离合器的脚停顿了一下,石没听明白香水和生命危险有什么关系。卜零看见石发怔的样子决定不再说什么就笑了一下,她的笑让石觉得这句话纯粹是一个玩笑。于是石心安理得地把离合器踩下去,又踩了一脚油门。飞驰的车把一种优雅的芳香洒了一路。

    二十一

    少女莲子一进石家的门便闻见那股醉人的芳香。莲子冷落了那杯红葡萄酒,只是揭开香水瓶盖不断嗅着。在被石双臂环拥的时候仍然把香水瓶抓在手里。香气使他们格外亢奋。石把香水喷向她的耳廓,她的腋窝,她的肚脐……直到她的全身发出水百合花一样的芳香。石觉得这香水像润滑剂一样使莲子更加柔软和光滑。

    石点了一支烟。石说这瓶香水要“悠着点儿使”。石说这是我们老板的夫人从老远的地方买来的。莲子微微带一点醋意地一笑,你好像老提你们老板的夫人,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漂亮吗?石深深吸一口烟。聪明。特聪明。我要是有她那份才我早发了!……她这个人可真不错。石说。

    二十二

    卜零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读那个题为《南国红豆总相思》的剧本。

    那一对夫妻搭档现在影视界正是如日中天。剧作家前些年就获过几次奖,后来就传他与原配妻子离了婚,娶了现在这位做导演的夫人。他们的婚姻应当算作珠联璧合了。迄今为止他们婚后已合作了四部作品,两部获奖,另两部引起众说纷纭。所以老板格外重视他们的本子。

    卜零仔细看了本子,却完全不知所云。唯一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剧本平均每隔两页便有一处形容女主人公“雪白的颈子”。卜零注意到导演的颈子并不白,因此她想这雪白的颈子大概是别的什么部位的代名词,不过因为其他部位不太好提,所以以“颈”来代替而已。女主人公在短短六集戏里遭到了三次强奸,每次激起男人兽欲的都是“雪白的颈子”。卜零觉得这样的颈子实在罪大恶极,不如用锅灰抹了,就像过去良家妇女对付日本兵那样,或者,干脆斩断。

    卜零对老板说出的意见是“庸俗”。但这个意见立即遭到老板的迎头痛击。老板说卜零你该好好想想了,你怎么永远和群众的想法格格不入?电视剧就是大众传媒,就是俗艺术,就是面向广大群众的,你工作了这么多年连这个基本出发点都不懂?也难怪你总是完不成任务了!一席话说得卜零无地自容。老板接着说有问题可以谈出来让他们改嘛,没听说电视剧本一次成的。于是卜零按照老板的意思发了封邀请信,邀请那位著名剧作家来面洽修改剧本一事,那位剧作家很快回函表示乐意合作。

    一个阴雨连绵的晚上,老板为了表示诚意亲自去接站。老板和卜零很虔诚地并排站着,准备列队欢迎剧作家。老板不断地说一些并不可笑的笑话,卜零便也很迎合地笑。后来老板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了。卜零也觉得喉头哽住了,笑不出来。雨越下越大雨具已全不管用。这时老板发现一行人热热闹闹地从站台走出来,在雨夜的紫光灯下这群人面目模糊奇形怪状。卜零依稀认出剧作家肥胖疲软的脖子,卜零还没来得及确认,就看见老板已经一步跨了过去。风把老板的伞一下子掀翻了。老板已顾不得许多,远远便向剧作家伸出手来。老板精心吹过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头上显得很滑稽。对方怔了一会儿才跟老板寒暄起来。老板瘦小的身子在剧作家伟岸的身躯面前十分猥琐可怜。做导演的夫人也急忙伸过手来,暴雨中夫人仍然不忘优雅的姿态和得体的言辞。在这种场合下卜零总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于是四个人打了一辆“夏利”,在亲切热烈的交谈声中逃离车站。事情已经转悲为喜,卜零的心情也渐渐由阴转晴,谁知在路过某个站牌的时候,老板借助昏暗的路灯向外看了一下,忽然语调激动地招呼卜零下车,说这是离卜零家最近的一个车站。卜零还没反应过来便在大家众口一词的“再见”声中下了车,简直好像是被什么人撵下来似的。下车之后她发现站牌周围空无一人,末班车已过,冷雨凄风如同幽魂一般包围着她,她紧抱着双臂在风雨中发抖,那把尼龙伞被冷风揪着仿佛随时准备从她的臂腕里飞走,就像一只无家可归的纸鸢那样。当时她的一双脚结结实实地泡在雨水里,寒气从脚心钻上来,在毛孔中渗入奇痒。她在身上抓了两下,发现身上的斑点正在成片地涌起,那密密麻麻的红斑,让人看着就揪心。

    卜零在风雨里苦苦地想,怎么也想不明白聪明的老板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老板一向会做顺水人情,而他的票是可以报销的。卜零不明白老板为什么讨厌她到必须撵她下车的地步。

    老板初来的时候其实是相当重视卜零的,起码是非常感兴趣。但是卜零完全不懂与领导相处之道。她并不知道领导说话不算数恰恰是一种领导艺术的成熟和灵活,也并不知道被领导利用的时候应当感觉到一种幸福而不是屈辱,否则你就真正是不知好歹了,也很容易让领导扫兴,最重要的,你得学会尊重领导,你得明白领导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可这一切卜零都做不到,岂止是做不到,还常常背道而驰,这也就难怪老板对她失望了。世上有一种女人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男人的同情和欣赏,这种女人可以穿着银色的剔花马甲,一边修剪着手指甲一边向男人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风,同时或嫣然一笑,或泪水晶莹——表情视需要而定,那么她的全部愿望都可实现。但世上也有另一种女人,缺乏一切女性的假面和道具,而她们的心灵又总是很丰富,总是很顽强地在塑造世上不可能存在的男性,她们从不为现实现世的利益所动,却甘愿为虚无缥缈的幻象去死。这种女人自然是真实男人们敌视和排斥的对象。卜零正属于后一种女人,在她清醒的时候她知道自己在劫难逃。

    现在卜零正站在风雨中的一个公共汽车站旁,冰凉的雨水不断地从额发上滚落下来,脸上身上布满了成片的红斑。一辆车驶过,随随便便地往她身上溅了许多泥水,仿佛她已变成个“准站牌”似的。事实上她一动不动的样子确实没有什么生命的感觉。

    这泥水及时提醒了卜零。她在附近找到一家公用电话,她带着一种蛮横态度敲开大门,在主人惊奇的目光下她拨了号码。十五分钟之后,卜零看到那辆暗绿色的“萤火虫”从茫茫雨雾里静静地驶来了。

    二十三

    接到卜零电话的时候石正在和朋友搓麻将,看看表已是深夜,外面又是风雨交加。正是因为这样的天气石才没把莲子接来。但是石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站了起来。石说我得出一趟车我有点事,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石就抓起挂在门后的雨衣冲了出去。他不知道老板夫人发生了什么事。

    现在这暗绿色的豪华车正浸泡在雨地里,雨点打在车身上像枪弹一样沉重,尽管有雨刷不停运动,车前方仍是白茫茫一片。石像平常那样为老板夫人打开车门,但是他马上大大吃了一惊。一向尊贵可爱的夫人浑身透湿,脸上一片片隆起的红斑使她面容大变,她双眸噙着泪水,声音发抖:我知道你会来的……我知道……石一边拉开手闸一边说你怎么了姐姐?卜零流泪不语。我们现在去哪儿?石的话还没说完,一声抽泣好像从冥间绽出,然后是压抑的撕裂心肺的哭声。是啊,去哪儿,哪儿是我能去的地方呢?呜咽着说出这几句话卜零更感觉到心底深处的疼痛。石完全不知所措了。卜零伏着身子,丰满的双肩和细腰在剧烈地抽动着,泪水像蛛丝一样沾在他的身上,他觉得浑身燥热起来,但他仍然一动不敢动。

    回家吧,韦总肯定要着急了。石嗫嚅着说。但是这句话立即引起卜零更汹涌的泪水。不,他早就睡了,他肯定早就睡着了,你别高抬我了,我在他心里算不上什么。石叹了口气说那怎么办呢姐姐,你别哭了再哭我也要哭了。卜零抬起哭肿的眼睛看看他,石的眼圈果然是红的,石的一双大男孩似的眼睛十分疲倦。卜零扑在他拉手闸的那只胳膊上哭得喘不上气来。卜零觉得她的整个世界只剩了这个年轻男人。她想向他诉说,诉说她每天难以忍受的孤独与寂寞,那些屈辱、难堪和不公正像一只巨大的网罩着她,而外面是冰河,碎裂的冰块时刻都在吸收着她身体的热力,把她的生命一点点地抽走。她看到这个,却无法改变,她需要在冻僵之前寻找一个证人,在上帝面前为她作证。

    石的克制已经达到了极限。假如再有两分钟的时间,他一定会紧紧地把这个痛哭的女人搂进怀里。可是卜零抬起身来了,卜零慢慢停止了哭泣。于是石的全身也跟着松弛下来。车窗外的雨渐渐小了。石拉开手闸踩了离合器。街灯昏暗的光使一切显得迷离。石放了一支曲子。乐声里他看到卜零凝然不动的侧影。有一颗晶莹的泪珠就挂在她的颊上。石明白地看到自己的处境。石每天都在为生计奔波,他不能不顾忌他的老板,他的老板也就是他的衣食,是他未来计划的最终决策者。他的莲子每天都在问: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那天夜里石最大胆的行为也不过是抚摸了一下卜零的头发。卜零的头发很黑,又粗又硬,不像莲子那样,黄而稀软,渗透了莫名其妙的柔情。

    二十四

    尽管确立了一流的写作班子,《南国红豆总相思》的拍摄计划还是落空了。这是因为上级领导发了话,说是该剧本有着严重的问题。首先涉及到对少数民族的政策问题,实际上仅仅这一个问题剧本就足够被枪毙了,何况还有另一个问题:格调不高。知道后一个问题之后大家争相传看剧本,所有看过的人都跳起来说:这么脏的本子居然要投拍?这是谁组的稿?!于是遮天蔽日的眼光统统压向卜零。老板上当了,上卜零的当了。大家都替老板鸣不平,而老板也似乎相信了这种说法。卜零清晰地记着关于“庸俗”的意见及老板的态度,于是卜零在和老板擦肩而过的时候紧盯着他的眼睛。但是老板的眼睛像一片荒原一样一马平川,毫无内容。

    卜零逃避这种很有声势的围剿的唯一办法是回归家庭。卜零努力使自己做个好妻子。每天离丈夫下班还有一个来小时的时候,她就开始拉开架势,剥丈夫最爱吃的豌豆,在这豌豆上市的季节卜零剥豌豆把手指甲都染成了绿色,而不管豌豆剥出来的数量是多少,最后肯定要被风卷残云地吃完,连最后的几片青豆衣也要被韦冲了做汤喝。

    韦因为常常吃香槟大菜而格外眷恋家里的素食。卜零炒菜放油很少,又不惯放酱油,因此炒的青菜便都透出鲜绿。韦觉得吃卜零炒的菜是一种享受,但是这种享受久而久之便成为一种刚性过程——完全不可逆转。偶然卜零没有按时做好饭,韦就像天要塌下来似的。

    卜零觉得韦洞察一切,任何细枝末节也休想逃出他的眼睛。譬如,韦命令点煤气灶的火柴不能丢掉,要码放整齐,在需要同时点两个灶眼的时候,就可以节省一根火柴。千万别以为韦是吝啬之人,在很多方面韦是挥霍无度的。譬如每周日韦都要去转一趟附近的鞋市,买回一大堆各种号码的鞋子。卜零说别买了,没的糟蹋钱,韦说这点东西要几个钱,就源源不断地买回来。韦买其他东西也很大手,每次买排骨要买十斤以上,同时再买鱼买鸡,一大堆冷冻食品往冰柜里一放,想尽办法也吃不动,最后大半都扔了。卜零笑着说你每次少买点好不好,别像农民进城似的那么贪。听到这话韦便大发雷霆,韦大吼大叫地说我好不容易休息一天,给你买了你还挑三拣四,鸡蛋里挑骨头,没碴儿找碴儿!以后我不管了,你买!韦吼起来中气十足,排山倒海,卜零顿觉自己无容身之处。韦最忌讳的就是别人说他像农民,因为他的确生长在农村。

    但是韦也有许多优点,最重要的一条就是生活有规律。他的生活规律从来雷打不动。在手持游戏机刚刚风行的时候卜零买了一个回来玩,卜零玩起游戏机来也像写剧本那么投入以至忘了时间。韦提醒卜零说该烧水了,卜零答应着仍然一路玩下去。终于韦忍无可忍地大叫一声:这日子没法过了!!呼啸着便上来抢游戏机。那个长方形的黑色游戏机最终被摔成了碎片。卜零看着那一堆碎片,连眼泪也不会流了,只觉得眼前是一堆沉船的碎片,自己已落入黑夜的大海里,连最后的碎片也被人夺走了。她只能眼睁睁地被海潮淹没……

    卜零觉得这个空屋里有一种青苔的气氛。在她无事可做的时候,她会忽然想起关于“刺青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杀菌药”之类的废话。想起这个她就联想到那个在春天里出现的男人。她祈祷那将是爱情灰烬中的最后一次回响。那一片晶莹而多芒的香水瓶和巫师的水晶球一样,都是她的吉祥物,是她的箴言。她小心翼翼地走向那个男人。但是他比她还要胆怯。在那个暴风雨的夜晚,她闻到了他身上的气味,听到了他狂烈的心跳,但他像一个生病的香木俑人那样一动不动。而在那之前,他脸上曾挂着灿烂的笑,在一片茫茫湖水旁伸出一只手,他说姐姐你给我看看手相吧。

    卜零想这原因无非有两个,一是他怕丢掉饭碗,一是他并不爱她。无论是哪一种原因,都应当就此止步了。卜零决定克制自己的欲望。唯一的办法便是远离这个男人。有时身份的悬殊会带来意想不到的羞辱。

    卜零一度想有个孩子,但是韦没有生育能力。韦知道自己没有生育能力之后就对房事不再有兴趣。韦说将来咱们可以要个孩子。卜零说要不要都没关系,结婚并不是为了生孩子的。韦沉着脸问那结婚是为了什么?卜零张口结舌答不出来。韦轻蔑地看了她一眼就沉溺到公司的事务中去了。韦的不同寻常就在于他能一天一天地保持沉默。沉默是金。沉默使韦变得像苏格拉底一样深不可测。但是卜零知道这沉默的背后其实是空虚。他的沉默迫使我们制造商标——卜零脑子里忽然又冒出一句奇怪的废话。卜零知道假如韦正点回家,他就能在饭后坐在电视机前,从新闻联播开始直看到全天节目结束。无论卜零转换话题也罢,搔首弄姿也罢,都一律地毫无效果。卜零觉得自己在韦的眼中完全化作了一团空气。韦在高兴的时候自诩“坐怀不乱”,常常以此为自豪。卜零说既然如此还要结什么婚啊?韦说这样还不好吗,你放心啊。我起码不会在外面泡妞儿。卜零说还是泡妞好些,起码证明你对女人还是有兴趣,我很怕对女人没兴趣的男人,这样的男人一般缺点人味儿。卜零说完这话就走了。韦想了又想,觉得除了卜零有病这个原因之外别无解释。韦觉得卜零的病日益严重了,包括看星星的时候看出旧照片的颜色,都绝非什么正常现象。

    有天晚上韦在外面吃了狗肉煲喝了三鞭酒,微微的有一点兴奋,好像第一次见到卜零似的发现她。韦像皇帝临幸一个久居冷宫的妃子一样走进卜零的工作间。卜零的工作间有八平方米,满满地放着一张单人床、一张放文字处理机的桌子和一个书柜。当时卜零正躺在床上看书。

    韦做了很多预备动作之后才宽衣解带,那姿势颇有帝王之相。但是韦刚刚就绪却又站了起来,在挂历上用笔认真地画了个记号,卜零看到他这动作就觉得全部的情绪都荡然无存了——韦每次临幸都要在挂历上画上记号,韦说要记住时间以免卜零赖账。

    韦这才把身体压向卜零,卜零看到韦紫涨的脸就去关灯,就在卜零的胳膊刚刚碰到开关的时候,电话铃忽然爆炸般地响起来,把他们两人都吓了一跳。韦愤愤地拿起电话“喂”了一声,然后声音立即温柔起来:呵,是刘总!刘总您好!您有什么指示?那边不知说了什么,韦一把掀开被子很利索地爬了起来,比躺下时的态度要果断多了。韦对着话筒连连说:我这就去,我没事儿,老婆?老婆更没事儿!她在那儿写剧本呢!哈哈哈……

    卜零披上睡衣走到阳台上。卜零知道这位刘总是集团公司的老总,是韦的顶头上司。接下来该是韦打上领带拿起皮包关门出去的声音。卜零对这一切太熟悉了。卜零被调动起来的情欲在夜露中也无法安静,她现在可以接受任何一个陌生的男人,她的手指感到她夜露中的身体像雪天里的泉水一样光滑,她寒气中的乳房像成熟的果实胀得发痛,她的发脂像核桃油一样甜香,她的汗气发出海风一般清新的味道,她的阴毛像萱草的阴影那样摇动,她的生殖器像水母那样散发出浓郁的海腥气……她全身都在等着一个男人。巫师阴笑着说:你真的不知道么?你这一辈子都在想男人。那巫师有一张被水晶球分割成几何图形的破败的脸。

    卜零看到那两个叠在一起的菱形星座,它们的光泽再度失去,恍惚间她觉得自己离它们很近,她伸了手,暗色绸缎的睡衣滑落下去,她全身赤裸站在夜空里。云气飘动,她觉得自己也跟着飘动起来。

    二十五

    有一天韦提前下了班。韦心情很好,这种心情对韦来讲十分罕见。韦轻轻推开门。韦忽然发现当他不在的时候这个家竟像一座荒芜的坟场一样幽寂。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连窗台上的那一盆吊兰也萎黄了。卧室的门虚掩着,从门缝里他看到一双雪白的脚搭在雕花铜床的架子上。每个脚趾都那么精致,浅粉色的脚指甲微微战栗着,仿佛涂了蔻丹似的发亮。韦把一只眼睛贴近门缝看过去。他看到卜零全身赤裸躺在床上,头向斜后方耷拉着,一头长发垂向地面。垂直的发丝像榕树的长髯一样呈现出干枯的棕红色。她的下巴微微翘起,暗色的颈子无力地延伸下来,乳房在胸部柔软地摊开,一条浅色的条纹从肚脐一直伸展到小腹,那些好似萱草样的阴影凝然不动,在那片阴影里好似潜伏着什么动作着,随着有节律的动作,她的下巴更加绝望地翘起。如果不是偶尔还发出一两声呻吟,韦觉得她看上去像是死去了似的。卜零的皮肤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失去了原来的明亮和鲜润。韦忽然想起玻璃匣子里陈列的西域女人的干尸。那是风干了几千年的女人。韦感到一股凉气慢慢敲击着后背,他轻轻退了出去。

    韦觉得卜零需要帮助。休大礼拜的时候,韦订了个KTV包间,想带卜零去散散心。当然由石开车前往。很巧,在饭店的大堂里韦遇见了老朋友达。达现在是一家著名大公司的总经理。韦立即邀达办完事后一起吃晚饭,达欣然允诺。酒过三巡,达起身去卫生间的时候韦低声告诉卜零,达对于韦生意场很有用。卜零漠然看看他说那又怎么样。韦看见卜零那冷漠的脸就想起已经好长时间没见她笑过了。韦说这你还不明白吗小傻瓜,看得出他对你有兴趣,你要跟他多聊聊对他多笑笑,一会儿和他一起唱唱卡拉OK。卜零看看那张龙虾一般红涨的脸就把头扭开了。卜零觉得韦只要自己做生意需要便可以随时把老婆典出去。

    那一天卜零喝了许多酒。卜零那天穿的是法国摩根丝的曳地长裙。浅驼色的摩根丝在灯光下变成了肉色。卜零感觉到石和达缠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卜零想酒真是个好东西,人可以躲在它后面,进可攻,退可守。卜零抓起话筒说:这首歌献给达先生。达听完这话就笑了,十分满足。卜零在说这话的时候有一种名妓般的感觉。卜零设想自己是莫罗笔下那位金碧辉煌的莎乐美。每当她把自己想象成什么角色总比真实的感觉要好些。莫罗的莎乐美穿着阿拉伯后宫式的衣裳。那大概是最早的三点式。那些衣裳总是缠绕着富丽堂皇的金银丝,有硕大的金绿色宝石镶嵌其间。卜零忽然想或许那地中海周遭一族曾经分布在世界的许多地方。譬如波斯、埃及、阿拉伯、印尼的巴厘岛乃至中国的边塞。这是个十分奇妙的联想。这一族人的原生态是那么相似,好像这是被遗弃在世界文明之外的充满美丽原始生命的一族。卜零觉得自己正属于这一族,她想自己成为弃儿的结果很可能是伴随恐惧流浪终生。

    接下来卜零和韦合唱了一首歌。韦唱歌的时候总是与原调南辕北辙。韦很认真地解释这是因为自己的一侧耳骨有问题。尽管如此韦的嗓门特别洪亮,底气十足。所以卜零在唱歌的时候总感到脸的一侧在发烧,烧得滚烫。卜零甚至不敢转一转眼珠。饱经世故的达老板当然一如既往地笑着,可卜零猜不出石这时会是什么表情。幸好韦唱歌的兴趣并不大。在铁板烧烤端上来的时候,韦的话锋已转入正题。通红透亮的肉片在铁板上泛着油珠吱吱作响。韦端起一杯酒对达说你是老大哥生意做得很成功,希望今后在各方面多多关照。达端起杯子一饮而尽。韦又举起第二杯酒韦说我们两个公司今后肯定有联手的机会,公司大概最近会有人事变动你明白吧别的我也就不多说了,来,为我们今后的合作干杯!两个高脚杯碰在一起酒杯里的液体泛出许多泡沫。韦端起第二杯酒的时候卜零就看了他一眼。这时石以潜移默化的方式拿起另一个话筒。屏幕上显现出一个穿三点式泳装的女人,那女人在沙滩上不断挺胸收腹作波浪状。卜零很奇怪几乎所有的影碟都离不开一个三点式的女人,而每一张女人的脸都相似得让人吃惊。那些女人的皮肤苍白像被水浸泡很久的白色羊皮纸,她们显得那么贫弱没有一根线条有生命的色彩,或许这就是被男人们企盼的那种贫弱吧,因为这一族的男人也同样贫弱疲软,他们害怕炫目的生命色彩,他们害怕那种强烈的色彩会把他们淹没。

    卜零和石的歌声合作得天衣无缝。此前卜零并不知道石有这么好的唱歌天赋。石的歌像亚热带的熏风吹过槟榔树一般发出沙沙的声音。石唱得很投入,在“让我将生命中最闪亮的那一段与你分享,让我用生命中最嘹亮的歌声来陪伴你”“希望你能爱我到地久到天长,希望你能陪我到海枯到石烂”这类滚烫的句子出现的时候,卜零看到石的脸微微有点红,眼睛立即也有了一种潮红。那潮红湿润得仿佛可以渗出水来。卜零从来没有在任何男人脸上看到过这种生动美丽的表情。

    卜零忽然感到那一股热流再次不合时宜地涌动出来。她死死盯着那个拿着话筒的健壮的胳膊,她想扑上去,掐他,把他掐紫,她想让这强壮的双臂紧拥,然后坠入久久想象中的境地而被虐待,让自己的身体能像水一样在他粗大的双手里流动变形,她不再惧怕羞辱,这年轻强壮的男人才是帝王。她渴盼着一种他施加给她的剧痛。她要在那剧痛中敞开自己,让那个禁闭在牢笼中的囚徒发出高亢凄厉的歌唱。

    二十六

    那一天玩得很晚了,大概有凌晨两点那么晚了。把达送回家之后,石照例地送老板夫妇。老板夫妇照例地一言不发。石早已习惯了这种沉默。因为达家很远要经过一段高速公路。回来的时候仍要途经高速路然后斜插进入市内。上高速路的时候石紧闭车窗挂上五挡那速度风驰电掣一般。这时韦半闭着眼睛在养神,韦从半睁半闭的眼睛里看到卜零起伏颤动的乳峰,韦的心里忽然一阵恐慌,有了预感似的感到了什么。这时卜零忽然开口了。卜零说你今天对达经理说的公司有变动是什么意思,韦睁眼看了看她说这是公司的事你别管那么多好不好。韦其实并不知道卜零对这些根本毫无兴趣,卜零只是因为像平常那样惧怕沉默而寻找一个她自以为韦会感兴趣的话题而已。卜零于是不再说话,韦却又忍不住似的说公司的变动近一个月就会见分晓,刘总这回死定了,说完这话之后韦大声说小石你可别出去瞎讲。石嗫嚅着说我怎么会呢韦总您放心吧。韦于是一发不可收地说上周和日本财团谈判,虽然合同明确了是由日方提供备用零件技术培训等项目,但是并没注明是有偿提供还是无偿提供,这个漏洞有可能让中方受损百万以上,韦说作为中方谈判的首席代表刘总他不可能会忽视这一点,韦像个智者一样半眯着眼睛说那么就剩下了一种解释——他和日方做了幕后交易!韦笑笑说刘老总的胃口真是越来越大了!卜零大睁着眼睛想了半天,卜零说你既然发现了为什么不及时指出来?韦像看外星人似的看了卜零一会儿,韦说你不认为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么?卜零噎了一下,卜零的目光深刻如雕刻的冰凌,这时车里的灯光幽暗,石正在放一支忧伤的歌曲。卜零淡淡地说你找到了机会可你们公司失掉了机会。韦半天说不出话来韦哈哈笑了,笑过之后韦像很有经验的电影明星那样低声说:我的天,我老婆什么时候变成活雷锋了?韦很不愿意在石面前失分寸于是韦接着说:当然,身边睡个雷锋比身边睡个赫鲁晓夫强吧。哈哈……还没等韦笑完卜零就做了一个惊险动作,卜零叫石停车,因为叫得突然车速又太高石还没有停稳卜零就拉开车门跳了下去。卜零在高速路上像一只松鼠那样一下子搓出去十几米远。韦急忙闭眼他害怕血肉模糊的尸身但是他刚刚闭眼就听到一声惨叫,他还没来得及断定那是谁的声音他就在原地转了一圈,然后车戛然停止。

    等到骑着摩托的巡逻警察走过来的时候,韦才发现司机石伏在方向盘上。韦这才依稀记起刚才那声惨叫像是石的声音。韦下了车向巡逻警察指着卜零摔出去的方向说不出话来,韦的下巴一直在发抖,他眼前反复出现一具被碾压成碎片的女尸,警察的问话韦一句也没有听见。警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在高速公路的那一边,有一个女人正慢慢站起,那女人的黑色剪影很好看。女人的长发在空中飘舞。那是卜零。

    后来韦知道卜零除了胳膊上蹭破一点皮之外奇迹般的毫发无伤。

    二十七

    石被连夜送往医院。韦断然拒绝卜零想去看石的要求。直到第二天韦上班之后,卜零立即拨了石的呼机。二十分钟之后有人回电话说,石现已转到市立第三医院骨科病房,是因急刹车和快速打轮碰撞而造成的右臂肘关节错位。卜零一改平时懒洋洋的作风,像慢镜头拍摄的《摩登时代》里卓别林的飞快动作,用高压锅做了个清蒸鱼,然后放进保温桶里,这鱼还是石前两天钓到的。一路颠簸裙子上洒了许多鱼汤。卜零就带着那许多鱼汤的污迹推开了骨科病房的大门。

    卜零第一眼看到石的时候觉得他变丑了。大约是伤痛和惊吓的缘故。裸着上身的石在病床上坐着,医生正在给他检查。石的右侧肩臂被马马虎虎地包扎起来,他的脸色苍黄如纸,他受惊的眼睛求救似的望着医生,而医生十分淡漠,像摆弄一个人体模型似的摆弄着他。石的身体随着医生手指的触碰痉挛着。这时卜零轻轻叫了他一声。

    卜零并没有看到她所渴望的那种目光。石只是很费劲地微笑了一下,尽量平静地说了一句“你好”。然后对医生和周围的人说这是我姐姐。但医生和周围的人都像是没听见似的。卜零看到石黧黑健壮的身体无助地暴露在众人面前。医生像看原始溶洞中的骨殖那样随随便便地看了看石的X光片一眼,然后对卜零说,他这种错位只有两种办法,一是做手术,用钉子来固定,二是不做手术,用绷带来固定。石还没听完就说我不做手术。这样便只好用绷带来固定了。医生叫来两个穿手术服的壮小伙子,两人一边一个把石抓牢,医生便拿了器械和绷带开始操作,也许说上刑更准确一点,因为石虽然不曾喊出声,从他身体的挣扎和淋漓汗水来看,他的忍耐已经达到了极限。周围的人都盯着他那黧黑的不断扭动的身体,那身体现在已经汗湿发亮。卜零从众人眼光中看到怜悯背后的一种快感。仿佛发生在那个肉体身上的剧痛带有某种戏剧性或表演色彩,那是一种埋藏很深、很难表述的东西,使人想起古罗马斗兽场的腥风血雨。

    那一天石和卜零很晚才回家。捆扎之后石吃了半条清蒸鱼,是卜零一口一口喂的。卜零喂了一半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卜零问你太太怎么没来?石勉强笑笑石说我和她有大半年都不说话了,合不来。卜零说难怪你从来不提你太太。石好像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石说我们可以走了大夫说我可以不住院。卜零拿了些药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医院大门。外面天已全黑,在黑暗中石忽然停步石说姐姐我眼里进了沙子你帮我擦擦吧。卜零这才看到石的眼睛亮晶晶的似有泪水游动。卜零掏出手绢擦了一下,又擦了一下,石的泪变成了一条汩汩不息的河流。顷刻之间卜零觉得自己也化成了一团水,水一样柔软和顽强地汇入那条河流。

    二十八

    石每天都给卜零打电话。一听到那沙沙的声音叫一声姐姐,卜零的心里就温柔地缩紧。后来卜零说你别叫姐姐了,石问那叫什么,卜零说随便,就是别叫姐姐,当你的姐姐我觉得累。石温存地低笑了一声,石说那就让我好好伺候你。等我好了以后开车带你跑遍全城,你愿意上哪儿玩都行。卜零说你就不怕你的韦总说你把我拐跑了?对方沉默了一分钟之后说如果你不怕我就不怕。卜零怔了一会儿心狂跳起来。这句话从石的嘴里说出来很像是一个宣言。她忽然觉得他们之间有了一种默契,一种同谋式的默契。这种默契令她神往同时胆战心惊。

    如果不是石想看录像带,卜零大概不会再次堕入老板的陷阱。石在电话里说姐姐要是方便的话帮我借几盘警匪片吧,也许看着别人流血我身上会好受一点。卜零扑哧笑出来,卜零当天便回到阔别已久的单位不顾旁人惊奇的目光长驱直入老板的办公室。石现在在卜零心里至高无上是受宠的王储,卜零在有这些感觉的时候心里总是很充实。因为单位规定只有老板这一级以上的干部才享有借带子的权力,所以卜零打算放弃自己的骄傲暂时与老板和解。卜零惊奇地发现自己竟也如此实用主义,只不过促使实用的动力与旁人有点不同罢了。

    老板很痛快地答应借带子,并且可以破例地借上五盘。但是老板话锋一转说卜零我也需要你的帮助。这一段我压力很大,你回家休假了,上面追究《南国红豆总相思》,我只好一人承担,这倒没什么。问题是现在是一年一度的献血,适龄人要么体检不合格要么出去拍戏了,完不成任务扣奖金不说还会出一系列问题,你看是不是能从大局出发报一下名!卜零觉得自己一下子被赶到了一个死角根本没有回旋余地。卜零只好做出视死如归的样子说好吧什么时候体检?老板笑了老板说如果你同意的话今天就检,如果合格的话今天就献,因为这是最后的期限了,你看好吗?

    卜零从来没见老板笑得这么粲然。从这粲然的笑容里卜零再度感受到老板的人格魅力。卜零疑惑过去对老板的看法或许仅仅是主观偏见。老板心里是有数的。只不过围绕着老板的那些人有点差劲罢了。

    卜零由老板亲自陪着就那么走进献血室。冷冰冰的针管触到她的胳膊时她忽然感到她不过是被笑眯眯地押送进屠宰场的一只小牲口,顿时她觉得那针管寒彻骨髓。她想抽回自己的胳膊,可是已经被一只铁钳样的手牢牢攥住,这时她闻见一股麝香一般浓烈的死亡气息,她看见紫葡萄一般的血的时候就想起那只濒死的一凸一凹的牛眼,那血是如此相像,在许多目光的焦点中浓艳得无法化解。

    二十九

    几乎是在卜零走进献血室的同时,石的家门被敲开了。石以为是老婆忘带了什么东西。石受伤之后妻子仍然坚持上班。因为上班的地点很近可以随时回来。午睡是肯定要在家里睡的。这时大概是下午两点多钟,妻子午睡后刚刚又去上班。妻子对他的伤势采取一种淡然的态度。

    但是走进来的并不是妻子。这是个苗条秀弱的青年女人,白色鸟羽一般轻盈地飘了进来,看上去是刻意修饰了一番,一只鲜红的木制发卡束着一头柔软发黄的头发,同样鲜红的高领无袖长裙勾勒出来她纤柔的线条,越发衬出两只银白的裸臂和臂上戴着的银丝玛瑙手镯。她是莲子。

    石觉得心脏好像一下子不会跳了。石的惊慌立即感染了莲子,莲子你怎么了,石做梦也没想到没有那辆暗绿色的“萤火虫”莲子也能从五十多里之外的郊区找到这里。石说我不是说过让你别来么?我姐姐马上要回家了今天就要回来,你还是快走吧。莲子垂泪说人家不是不放心想来看看你么。只一句话石便软下来,莲子这种女人的无知无能和似水柔情都同样能打动男人的心。石说那你先喝点水吧你自己倒,但是莲子仍然无助地站在那里,两只裸臂像受伤的鸟翅一般垂落着,头微微地向后仰,每当这种时候石便要伸臂环拥住她,但石现在清醒地知道今天无比危险,妻子随时都有回家的可能,石狠狠心说我姐姐一会儿就来,喝完水你就走。但是莲子眼泪汪汪地说你真的不想把我们的关系告诉你姐姐么?石坚决地摇摇头。莲子走过来轻抚着石胳膊上的青紫说出一句话,石听了这句话后几乎晕厥过去。莲子说我怀孕了。

    就在石处于混乱状态的时候莲子静静地卸去了自己的衣服,然后从容地在自己身上洒满香水。莲子说看来我得有好长时间来不了,莲子的身体在白昼的光线中通明透亮。石说不你得去做人工流产,你得先答应我去做人工流产,莲子咬紧牙关一声不吭,莲子的泪水在枕边汇聚成一个冰凉的湖泊,石于是把一切危险都忘了石不顾一切地疯狂地动作起来。那个柔软驯顺的身体因他的激情呻吟着,直到他精疲力竭地撑起身子他才觉得他太粗暴了。他问莲子他把她弄疼了没有,莲子白得透明的脸上似乎十分迷乱,莲子说没什么我里外整个儿都是你的,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今天我还能怎么样呢。石听了这话就觉得心里的热流直烫到眼窝里,他像抱孩子一样把莲子搂进怀里,莲子乖乖地偎依着他,像一只受伤的小鸟。石越发觉得自己罪恶深重。

    就在这时门响了。

    石惊慌失措地抓起衣裳他无论如何也穿不上,倒是莲子从容不迫地整好床穿好衣裳去开门,石甚至忘了阻止她,石就那么拿着衣裳架着胳膊在床上发呆。他听到门开了,有一个熟悉的女人声音在问,小石在吗?

    三十

    卜零觉得敲开这扇门非常难。像敲开一扇天堂或地狱之门一样难。她等了那么那么久。她身体的一部分好像还在继续淌着血,只是血的颜色已经不那么浓艳了,它们变成了一些浅色的汁液,生命就是由这样一些汁液构成的,如今它们走了,于是仅仅剩了一些躯壳,像浸在池中的苎麻一样摇摇欲坠。那个年轻女人像一个秀弱的影子一样飘了出来,带出一股熟悉的优雅香气。卜零觉得视觉上再度出了毛病,她很难看清这个女人。在盛夏下午的阳光下,她觉得这个女人缺乏立体感,或者干脆说,她像是一幅女人的卷轴,就那么平平地贴在了门边,被阳光挤出一条瘦瘦长长的影子。

    卜零其实并没有特别注意石的惊慌,她过度集中于对那个年轻女人的思考,更确切地说,她在进行关于某种香气的回忆。所以当石向她和盘托出的时候,她甚至在很长的时间里在想,那女人的苍白使人想起浮冰,一种可以被融成月光那么雪白的浮冰。卜零的脑子里忽然又冒出一句废话:她是被紫鲨鱼吻过的多边形浮冰。卜零之所以有这样美丽的想象,是因为当年轻女人转过身去的时候,卜零看到她后背的拉锁开了,有一抹雪白从华丽的红色中闪出。

    年轻女人在临走时用极度疑惑的目光盯着卜零,卜零同样不明白那目光的意义。在那种香气消失之后卜零才闻到一股精液的气味。她看到那个凌乱的床,那是一场大风席卷而去的苍凉墓地。于是卜零用一种墓地般的声音问石,卜零说我记得我曾经给你带过一瓶香水,你说你车上要用的,怎么一直没见你用?石的头深深地垂下去,卜零猜他现在的表情一定生动美丽像个初涉世事的童男子。石说姐姐真对不起我对你没说实话,那香水给她用了,她挺喜欢。卜零点点头。卜零说她可能不知道这香水的来历要是知道了可能更喜欢。卜零淡淡地说这香水是用很多鲜花制成的,那些鲜花都是一色的雪白,加了很多香料和优质的酒精,那个山脚下的小作坊里,有六个鲜花一样的妙龄少女,女老板是个黑衣女人。那女人是个巫师,就是那个给我算过命的巫师,她说过我在春天会遇见一个男人。卜零说到这里就停住了,她看见石的眼睛异乎寻常的惊慌,石向她走来,石说姐姐你怎么了,你到底是怎么了?!她看到石的手伸向她的额头,她就忽然闻见精液的气味,她飞快地挡开他的手她大叫了一声别碰我!她用了那么大的声音,四壁仿佛反复响起回声。

    不知过了多久石才轻轻地说姐姐这事儿我早就想告诉你就是没有机会。你那次给我看手相说我有三个女人,当时我就想说我只有两个,一个是我老婆一个是她,我和她已经有两年多时间了,有件事我想请你帮忙,我想只有你才能救我们……她怀孕了,你能不能帮她联系个医院……

    做人流吗?卜零的嘴角上挂着一丝冷笑。

    石点头。

    为什么不要下来?这可是你自己的骨血。

    那怎么行?我老婆那边怎么办?姐姐我对她是真心,是真心要娶她,可现在不行,可能要一两年以后我才具备娶她的条件,现在这时候,你就救救我们吧!姐姐,只有你能帮我……

    卜零摇摇头。卜零说不我做不到。而且……卜零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接着说,也可能我们以后就见不到了。

    为什么姐姐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想和韦离婚。我离开韦,也就不会和你有任何联系了。

    干什么呀姐姐?都快四十岁的人了还离什么婚啊?

    快四十的人是不是就不是人了?卜零说完这句话就向门外走去,在门口卜零又回过头,在阳光下卜零的脸色一片青灰如同戏装中的鬼魅。卜零对石一字一字地说你欠我的,你得还。卜零的脸和声音吓得石胆战心惊。卜零走出很远才感觉到右臂的沉重,她看到那五盘带子仍然拿在手里。那里面好像浸着血液,牛的一凸一凹的眼睛,还有精液的腥气席卷而来,迷惘的阳光把行人们分割成了碎片,然后定格。

    三十一

    从盛夏到初秋的三个月是韦一生中最痛苦的三个月。他的痛苦在于他铁的生活规律被打破了。他不知道怎么对待躺在床上的卜零。那一天,几个陌生人把昏迷不醒的卜零抬了回来,韦着实吓了一大跳。韦想这类文艺型的女人实在乖张,甚至用自虐的方式来引起别人的注意——韦实在不理解卜零献血的举动,而且是在完全没有和他商量的情况下,他认为这起码是对于家庭的不负责任。他甚至想这可能是卜零逃避剥豌豆的一个诡计。自从卜零躺下之后剥豌豆的重任全落在韦身上,韦每天下班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剥豌豆,到豌豆季节结束的时候韦的指甲染上了洗不掉的绿色。这绿色甚至被刘总注意到了,刘总笑笑说绿指甲倒没什么,只要不是绿帽子就行。气得韦在当天的梦里向刘总肥硕的脑袋举起了刀子。自从那次合同的事之后刘总老是这么对待他,就在那次韦向卜零和石宣布公司即将变动的消息,并且由此发生卜零跳车小石受伤的戏剧的第二天,韦便得知刘老总已和日方签了堵塞漏洞的追加合同。韦这才自责自己太沉不住气了,好事是不能让别人过早知道的,特别是很有成功希望的好事。难怪那个怪异的巫师举过一支正在滴落的蜡烛作为他事业的隐喻。

    但韦并不是那么容易屈服的。韦的信条之一便是“善败者不亡”。韦在立秋的那一天第三次走进那座有巫师算命的饭店。三层的那个埃及餐厅呈现出一种衰落的气象。用餐的人们像秋风落叶一样零落而萧条。曾经鲜艳美丽过的波斯花纹地毯现在像树皮一样薄而肮脏,上面洒满了烟头的灼痕。巫师已经回国了,原来她算命的那张桌子依然摆在那里,布满了灰尘。在放置水晶球的那个地方现在放着一盏巨大的花瓶式台灯。韦想巫师的口袋大约已经满得要溢出来了。不知那个巨大的水晶球如何放置在飞机上。或许会放在空中小姐的座舱里,巫师吃完中国式烤鸡之后,或许会利用剔牙的工夫给哪位运气好的小姐算上一命,然后带着一种玩味的态度去欣赏小姐美丽的脸上或狂喜或忧伤的表情。当然,如果发生空难那么那水晶球就会飞出窗外碎裂成无数繁星,若干年之后再以陨石的身份返回地面。

    这时一位小姐拿着菜谱走来,轻声问:几位?

    韦像被别人追逐着似的逃离那家饭店。那个花瓶式台灯的昏黄灯光令他昏昏欲睡。这件事他当然没有告诉躺在床上的卜零。他觉得卜零的形象在他眼里越来越模糊他惧怕这个模糊的形象。他觉得躺在床上的这个女人就是一种情欲的化身她像一团烈火一样可以毫不费力地吞食他,他过去天天盼着她会安静下来会像“古井水”一样“波澜誓不起”。她现在真正安静下来了,她的眼睛从早到晚盯着天花板,对任何事情都毫无兴趣,但是她仍然使他害怕。有一次他明明听见她在嘟囔着但他问她说什么的时候她却断然否认,而等他刚一转头便清楚地听到她在说什么“紫鲨鱼……浮冰……”。

    他断定她是走火入魔了。因此当他回家后看到她,听她说老板来过,单位通知把她除名的消息之后,他本来以为又是她幻想的什么故事情节。

    三十二

    但是老板送来的大包慰问品还摆在那里。有月饼、葡萄、莱阳梨、红富士……还有一大堆冷冻食品。所有的礼品加起来有上千元了,老板说是单位“慰问献血的同志”的,老板语调亲切真挚,谈吐幽默而迷人,老板连说了六个笑话,这些笑话确实很好笑,卜零已经有好久没这么愉快过了,老板在说完笑话之后就把头转来转去地看卜零家里的陈设,老板说你家很朴素呀,你先生不是大老板吗?卜零说我先生是那种挣不了钱的大老板。老板说我可是听说你是大款的太太,出门儿就坐豪华车的,单位这点钱挣不挣对你来讲算不了什么。卜零说那可太冤枉了对我来说单位这点钱是我的全部。老板听到这里好像吃了一惊似的,老板说那太糟糕了,这简直是个天大的误解。卜零惊讶地看着他。老板显得很沉痛地说有件事我不能不告诉你,下个月你就不要去单位上班了。卜零的反应出乎老板的意料,在宣布这类消息的时候对方几乎一律地要大哭大闹寻死觅活,倘是男人便要大发雷霆以死相拼,但卜零的反应似乎过于平静,以至老板以为她还没听懂。于是老板进一步解释说单位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僧多粥少,上级领导从年初开始就想裁人,有人向他汇报了你的情况,说你长期完不成任务动不动就不上班,这次参加献血的同志最多休了二十天,可你连休了三个月,也没有假条,领导在这次中层干部会上点了你,我为你争了很久,可没用,所以……卜零仍然一语不发,但是老板发现卜零的眼睛里出现了两朵绿色的火苗像蛇信子一样喷吐毒光,但卜零的嘴角上似乎还带着笑意那是一种“毒笑”,老板不知为什么有些害怕,接着卜零说出一句话来更加让他恐慌。卜零看着他的眼睛说老板你说的这时间不对吧,我想裁人的决定应该在我献血之前,我猜的对吗?老板的肌肉在微微抽搐,老板到底是英雄好汉,老板想结束这场无意义的谈话了。老板说:你真聪明,充满智慧。卜零笑笑又说出一句让人惊心动魄的废话。卜零说这个时代的智慧是一种通往绝境的智慧。卜零在说这话的时候平静如水。老板惊奇地发现卜零又有新的变化,这个女人的脸仍像过去一样妩媚,但那丰富的表情却已荡然无存。没有一根线条能够泄露她的内心秘密。就是过去那双可以一览无余地看到她内心世界的那双眼睛,现在也不过像一面玻璃镜那样镶嵌在脸上,从里面折射出的正是对镜者本人。老板在站起身的时候说你这句话可以进名言录了,为了你这句话我请你喝咖啡。晚上八点,花非花咖啡厅。

    老板走出去的时候仍然在想卜零的变化。卜零这个女人在他心里始终是个谜。往往是他自以为已经完全掌握了她的时候,她忽然有一种新的谜一般的变化。老板刚刚调到市台时第一个注意到的就是卜零。这个女人并没有标准美人的脸,却从整个表情和体态上充盈着一种生动和妩媚,给人一种“异邦异族”的感觉。老板开始的时候很对卜零动了些念头。应该说这种念头对于老板这样的人是很不容易的。演艺界美女如云围绕着老板每天都有人给老板打饭、打水、清扫办公室乃至做各样的事情,要知道是老板在决定着生杀大权。可是卜零好像一直把他视作一团空气,老板觉得这个女人在用轻蔑毁灭着他,使他产生一种失败感。更让他不能容忍的是卜零常常不顾场合地顶撞他,譬如有一次开会的时候,老板为了活跃气氛,谈到《南国红豆总相思》里关于雪白的颈子的描写,老板说他当时就向作者提出过删改的问题,但作者修改的结果却是增加了两次强奸,老板和众人哈哈大笑。卜零站起来说老板你说话不能完全不顾事实,据我所知根本就没这回事儿这纯粹是演绎。老板说比“春天踏着湿漉漉的脚步走来了”还演绎吗?众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卜零却继续认真地说这两句话根本不可比,因为我的话最多受人嘲笑而你的话伤害了别人。说完了这句话大家就安静下来,老板从那时开始就想把卜零请走了。

    但是老板的好奇心使他犯了一个错误,他想探究这个女人之谜而约她去喝咖啡,他觉得如果不把卜零作为他的部下而把她作为一个纯粹的女人来交往的话,也许会有味道得多。但是他忘了考虑代价的问题,以至犯了一个对于他来讲十分罕见的错误。

    三十三

    老板走后约十分钟的样子卜零起床对镜梳洗。卜零好久没有照镜子了,卜零觉得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但是镜里的女人依旧。稍稍瘦了一点,眉宇间却有了一种绝决的神气。卜零用最精美的奥粉做底霜。她挑了一种淡赭石色,这种颜色和她的肤色很相配,并且使皮肤发出一种瓷一样晶莹的粉彩。唇膏她用了浓艳的深绛色。然后她戴上两只很大的锡制耳环,一个美丽的阿拉伯公主在镜中出现了。她发现自己似乎很适合浓妆。

    后来她从镜中看到了韦推门进来。她没有回头,就在镜中注视着韦的脸说老板来过了,单位已经把她除名。韦听了之后好像并没有什么反应。卜零说我要出去一趟晚上要晚点回来。韦这时才看到老板送来的东西韦说这么说你们老板真的来过了?卜零说当然是真的我虽然献了血可脑子还没献出去。韦这才有些恐慌韦说你刚才说什么你们单位把谁除名了?卜零这才回头看着韦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卜零说你的老婆从今往后要靠你养活了,韦总你不害怕吧?韦一下子跳起来韦的身体里像装了一条暗簧似的,韦大吼着说你不要处处犯神经病,平时你一点小事就掉眼泪可现在这么大的事你倒不哼不哈了!快把你们老板的电话给我,趁还没有公布之前做做工作还来得及!卜零冷冷地看着他。卜零说你要怎么样?求他吗?韦说当然难道你现在还放不下你的臭架子!现在多少下海的人又折回来找铁饭碗,端个铁饭碗容易吗?你什么都不懂,告诉你你要是想让我养门儿都没有!我没有这个义务我不会给你一分钱的……别废话了快把电话给我!卜零说我要是不给呢?韦说那我就直接到你们单位去找老板!卜零勃然变色。卜零说你要是迈出这个门一步,我就杀了你!卜零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又冒出那种绿色的火苗,这种绿色使卜零看上去充满了雌兽的气味。韦有点惊慌但立刻用冷笑掩饰了这种惊慌,韦冷笑着说你不就会窝里横吗?你在你的老板面前怎么什么都说不出来?你看上去挺聪明,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笨蛋!笨蛋笨蛋!……韦就那么长笑着转过头去,但是韦的笑容很快就定格在脸上了,而且是永远刻在脸上。就在韦转身向外走的那一瞬,卜零用一根很长的冰冻里脊击中了他的后脑。

    这支冷冻里脊是老板送来的冷冻食品的一部分。冻得很结实,像一根粗大的铁棒。卜零清醒地记起曾经读过一则著名的英语小故事,故事里说有位女士杀了她的先生,用的是一支冻硬的羊腿,在警方来调查的时候,这位女士把羊腿放进烤箱里,待警方搜查一无所获准备离去的时候,她很热情地请警察们享用美味的烤羊腿。这个小故事中表现出的智慧是一种属于女人的独特智慧。这的确是一种通向绝境的智慧。

    所以卜零把烤箱打开,把时间定在五十分钟,把冰冻里脊放了进去。然后卜零盛妆走出大门。

    三十四

    卜零在走到这一片街区的时候记忆有些模糊。在她的记忆中好像没有这座宫殿式的建筑。这座建筑的外墙是由一系列长长的画廊组成的。这些古怪的画充满了动人的官能之美。那些淌着血的树林里,有蓝色的鸟羽在飘动,树林的阴影覆盖着湖面,湖里的鱼聚在阴影处吸吮着绿荫的凉意,蝴蝶和蛇在树林里藏匿,它们没有任何隐喻或象征的意义。一个面对画面的女人冷冷地呆立着,还有色彩浓艳的裁缝或小丑在怪笑,他们似乎都处在无生无死的境界,这画廊使人想起一个狭长的活体解剖室。在那树林的深处,好像随时都会有幽灵从里面飞出来。

    就在卜零犹豫着的时候,她看见宫殿式建筑里走出来两个人,都穿着白大褂,她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她要找的医院确实是在这里,不过是改装了一下门面而已。接着她发现那两个人其中之一就是她要找的人。那是她唯一的医生朋友。那医生管理着一种剧毒药品。

    那医生把她让了进去。医生的模样没变,仍然留着一绺小八字胡。当医生听到她需要的药品之后并没有任何惊奇的表示,只是简单地问:你用它做什么?卜零说我先生是摄影师他做暗房的时候需要这个。卜零刚刚说完就后悔了她忽然想起前次曾告诉医生先生在公司里工作,但是医生似乎根本没介意卜零的回答,他再没问什么。医生走进里屋拿出了一小瓶药,看上去只有小指甲盖那么一点点,医生说每次只能用百分之一。让你先生一定要戴着胶皮手套操作,事后一定要好好洗手,医生送卜零出门的时候还在叮嘱。但是这话让卜零听起来更像是一种职业性的医嘱。

    花非花咖啡厅就在斜对面的街角处,旁边是一个小邮局。卜零像影子一样闪进了邮局,她奇怪的是没有任何人注意她,卜零觉得自己好像已经秘密地穿上了一件隐身衣。卜零在填写汇款单的地方悄悄拿起一瓶墨水,卜零迅速地把那一小包东西倒进去,然后掏出钢笔吸了几下墨水。卜零没有忘记在出门的时候把剩下的墨水洒在外面的土地上。

    卜零走进咖啡厅的时候老板已经等候多时了。老板刻意修饰了一番,显得风度翩翩潇洒自如。老板是那样亲切善意地对待她,这真是个迷人的男子,卜零觉得和他谈话真是一件愉快开心的事,他们谈得十分投机,精彩纷呈,很多美丽的语词像肥皂泡一样从他们的嘴里源源不断地喷吐出来,卜零觉得不记录它们真是太可惜了。老板说你是个很有趣的女人,这我没猜错,我希望我们以后可以常常有这样的谈话,并且,不仅仅是谈话。老板说完这话就意味深长地看着卜零。卜零也心领神会地看着老板,眼神既娇羞又有一种妩媚,卜零的表情恰到好处,以至连老板这样的人也感到心旌摇荡。但这并不妨碍卜零在老板去洗手间的时候向老板的杯子里挤出几滴墨水。卜零挤得果断而准确,没有一滴洒在外面。

    卜零走出咖啡厅的时候老板已经趴在桌子上了,那样子像是熟睡。卜零走出去的时候仍然没人注意她,因此她觉得这一切真是简单极了,简单得让人觉得乏味。

    三十五

    卜零回到家里。卜零依稀记得家里的地毯上应当有一个人,但现在地上空空如也。卜零知道自己的时候不多了,于是她很快拨了石的电话。在听到石声音的时候她战栗了一下。石说姐姐怎么这么长时间没你的消息,你怎么了生病了吗?卜零没有说话,她觉得自己一张嘴似乎就会流下泪来。石在那边说,我给你打电话,没人接,刚刚还打过,我已经好多了,再过两天就能给韦总开车了。卜零的眼泪已经流下来她半张着嘴像鱼一样艰难地喘着气,她手里拿着的水果刀已经滑落在地毯上,但就在这时她闻见了香水和精液混在一起的味道。她闻见这股味道就想作呕,于是她脸上的泪水就那么一下子干涸了。她在电话里对石说:你来吧,来看看我。

    石走进来的时候卜零已经重新化好妆。此时正是晚上九点钟。石进门就闻见一股鸡肉的香味他觉得这个家是那么温馨。卜零正在做枸杞炖鸡。卜零走出来的时候石大大地吃了一惊。卜零穿着漂亮的阿拉伯长袍戴着锡制耳环化着浓妆显得明艳逼人。石想起他看过的电影《后宫》。那个美丽的在苏丹后宫浴池里洗浴的女人。那浴池里洒满了鲜花。想起这个石的脸就红了。卜零微笑着给石端来一碗枸杞炖鸡,卜零说我早就想请你来吃我亲手做的饭,你吃吧,以后也许就没机会了。石埋下头来吃,石的眼睛里充满了感激。石问姐姐我托你的那件事怎么样了?卜零看着他,眼里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忧伤。卜零说就是你那个情人的事吗?哦我正在办我认识一个大夫——说到这里卜零忽然哆嗦了一下,她茫然四顾,好像想起了什么,但是很快她便平静了。她微笑了一下,她的微笑异常明媚。石觉得像是一股雪天里的泉水在流动。石说姐姐你怎么变得这么漂亮像个公主似的?石说完这话脸又红了,卜零笑笑说我给你跳个舞吧,你看看公主怎么跳舞,愿意吗?石抬起大眼睛看着卜零,他隐约觉得有点什么不对头的地方,但是还没容他细细思索,卜零就扭动身体跳了起来。卜零跳得的确很美,她双臂上举,身体颤出许多优美的波浪状弧线,但是石很快目瞪口呆地看到,卜零每转动一圈便脱下一件衣服或饰物,卜零脱下它们就远远地扔掉像丢掉什么垃圾似的。

    终于卜零全身赤裸着站在他面前了。石捂住了脸。但指缝里仍能看到他红得要冒血的脸。他的眼睛又出现了那种潮红,潮湿得仿佛要渗出水来。卜零毫不留情把他的手扯开。卜零的眼睛像星星一样在他眼前飘闪聚散,卜零轻轻地问:我美吗?石的潮红的眼睛里全是乞求,石的眼前一片红雾什么也看不清,但卜零并没有放过他,卜零狠狠地一把揪住他的头发:说啊,回答我啊!连这句话都不敢说,你是男人吗?!石像被击中了一样清醒过来,眼前的人不再是老板娘或者其他什么,她不过是个女人,一个充满动感的肉体,比起莲子,这个肉体饱满得快要炸裂,成熟得快要滴出汁水。这肉体的每一根线条都颤动着一种残忍的狞厉之美,那似乎是一种决绝的召唤,一种远古时代的金钺之声的回响。石站起来,像古罗马的斗士一样抓住了这只雌兽,他在抓住她的时候好像吼叫了一声。

    事后卜零无数次地回想她是从什么地方找到那把水果刀的,梦中的记忆总是不大清。卜零的皮肤像光滑的古绸缎一样呈出淡淡的赭石色,当石的大手触碰到这皮肤的时候卜零打了个寒噤,那是一种长久渴盼之后的逆反,恰如一个饿过头的人见了饭就恶心似的。但是最重要的,是卜零再次闻见了香水和精液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从那股味道里她看见了紫葡萄般浓艳的血。这血洗清了她的全部羞耻,她觉得自己比任何时候都清醒。情欲已成为身外之物而遭到弃绝——她不知道这是超越还是更大的不幸。她看见石像一只发情的狗一样匍匐在她的脚边,含糊不清地喘息着,她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玩味态度不断地撩拨他却让他无法得逞。她看见石的肉体徒劳地翻滚着,眼睛仿佛要滴出血来。卜零微笑了。卜零的全身心都在享受着复仇的快感。在两性战争中,她觉得战胜对方比实际占有还要令人兴奋得多。

    卜零刺向石的时候翻天覆地倒出了那天的话,卜零对他说,我说过你欠我的你得还。现在,你还吧。但是石比那两个男人难对付得多。水果刀深深地扎起向下无限压缩,然后再随着刀尖膨胀起来。卜零惊慌起来她的刀落得又急又快,但是石的身体却像水那样不断变形完全不受伤害。卜零大汗淋漓真希望这不过是一场梦魇。

    这场梦的结尾处是走进来几个警察模样的人,为首的一个人高高举着逮捕证。卜零看到他的眼里藏着阴险的笑意,她在刹那间竟感到他是巫师的化身。

    三十六

    韦回家后在楼下信箱里找到了一封奇怪的信,那信的背后粘着一支山鸡毛。信是写给卜零的。

    卜零睡梦中的脸全是汗水,嘴里不断地说着梦话,韦相信她一定是在做噩梦。韦推醒了她。卜零刚睁开眼看见韦的时候很惊慌,那样子就像是见了鬼似的。

    卜零好不容易才确信眼前是一封鸡毛信而不是逮捕证。卜零慌慌地拆开信。信是阿旺写来的。阿旺说爷爷听说卜零用戒指换香水的事,很过意不去,爷爷现在已经把戒指从大姑手里要了回来,爷爷说欢迎卜零再次去山寨,爷爷说,“卜零老师很可能是我们的族人。”

    卜零看信之后呆了半晌。接着她看见旁边的桌子上放满了食品。卜零皱着眉头问这些吃的是谁送来的,韦看了她一眼说你这人怎么了献点血连神经也献出毛病来了?这不是你们老板送来的吗?你还说你们单位把你除名了,咱们还吵了一架然后我就走了,你怎么都忘了?卜零呆呆地说这么说这一切都是真的了,韦说你说什么。卜零说没什么,但是我记得老板送来的是两根里脊怎么就剩一根了?韦看了看说这我倒不记得怎么几根里脊你倒记得挺清楚。卜零的神色有点诡谲。卜零说那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韦瘫坐在沙发上双手抱头说今天也不知怎么搞的后脑勺儿疼,刚才那阵可真疼现在好多了。卜零使劲捂着嘴才没叫出声来。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然而接下来韦的电话更使她的恐惧达到了极点。

    韦拨了石的号码让他翌日上班,韦听了几句话就把电话挂上了。韦皱着眉头说小石这人怎么搞的,休病假还休上瘾了,说不知怎么突然心口疼,人儿不大毛病还不小!卜零听了这话之后就走到阳台上。卜零看到晴朗的夜空里星汉灿烂,双鱼星座仍然在老位置上,那一对鱼形的脉络似乎比其他星座更加纤美。卜零想明天一定要给老板打个电话。卜零想说:喂,你认识花非花咖啡厅吗?

    三十七

    卜零从车站买票回来已经很晚了。她买了一张去边寨的卧铺。她想上次的确是太匆忙了,那夕阳下的有着美丽岩画的山,那神话般的小作坊,那六个鲜花一样的少女,那个黑衣女人,那寨子里敲响的木鼓,那些篝火和舞蹈,甚至那只流出紫葡萄一般浓艳的鲜血的牛……这一切都成为一位民族老人的背景。那老人的灰白头发闪着忧伤的光泽,老人把一枚戒指放在她的手心里,老人说孩子你戴着吧,魔巴摸过的玉石会保佑你的。

    卜零看到街心花园里有几个孩子在玩,在秋风里追逐着,有一个男孩手里拿着一只弹弓。卜零好久没见过这玩意儿了。现在的孩子被变形金刚占有着很少对别的什么有兴趣。卜零走过去拍拍那个男孩的头,卜零说让我玩玩好吗?男孩点点头困惑地看着她。卜零说阿姨小时候打弹弓可准了现在你也未必玩得过我,男孩指着遥远的夜空说阿姨你要是能把星星打下来我就服你。卜零笑了卜零指着远远的星座说知道吗那叫双鱼星座,那是一条公鱼和一条母鱼,男孩说阿姨你错了,得说是一条雄鱼和一条雌鱼。卜零笑笑说还是你说得对,你看阿姨把那条雄鱼打下来,男孩说不行那两条鱼是叠在一起的,一打就都打下来了,卜零说那就同归于尽吧!然后就夹了一块石头把弹弓高高举起,卜零用尽全身的气力把石头射向那星座。那个小石头向夜空里飞去,像流星一样瞬息即逝。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天边的一扇门悄悄地开了,上帝本人探出头来。上帝看见了那个不安分的夏娃的后裔。上帝隐约记起在伊甸园里夏娃的恶劣表现。为了偷吃智慧树的禁果,上帝给予了她最严厉的惩罚:让她妊娠,让她流血,让她忍受比男人大得多的苦痛。但一切已经迟了,因为她已在男人之先吃了那禁果。上帝想到这里不免有些沮丧,他不再看那个不自量力的女人一眼就关上了天门。他把天门向女人永远关上了。

    这时石子陨落,天边传来遥远而空寂的回声。

    原载《大家》1995年第2期

    点评

    徐小斌是一位时常带给我们奇异风景的女作家。而阅读她的作品,比如《羽蛇》和《双鱼星座》,我们就无法回避文本所折射出的女性立场、女性视角和女性话语。因此,我们还是倾向于认为她的小说是关于女性生存、现代女性和文化困境的寓言。很多时候,我们常常会迷失于一种孤寂潮湿、冷艳奇异、诡谲混沌、令人头晕目眩的小说空间里,体会沉潜于历史背后生命的惨痛,倾听心灵叫嚣的声音,目睹形形色色的女性角色华丽的外衣下所掩盖着的怪异、孤独、自闭、自恋的情态,与此同时,我们也进入一部女性心灵发展的历史之中,得以领略到了被“正史”和“现实”所深深遮蔽了的女性真实的心灵史。

    与同为私人化写作的代表作家林白、陈染相比,徐小斌的审美视野似乎更为开阔一些,其小说创作一直在实践着这种个人化与外部世界的直接对接。在这个“一个女人和三个男人的古老故事”中,卜零,这个曾经在父权意识下成长起来的知识女性,以其极端的敏感,触摸自我,感知世界,试图建构一种别处生活。于是,她开始逃离、反叛和颠覆现有秩序,然而,她在自身、丈夫和情人之间摇摆周转的结果,却屡屡遭受外力和精神痛感的双重打击,而男人的背叛、谎言与懦弱更令其痛不欲生。出走的代价原来如此之大,寻找家园的过程如此之漫长,于过去和未来,她都看不到一线光明。

    丈夫、司机、老板这三个男人形象都有其特定的内涵指向,分别代表着权力、欲望、金钱。利欲熏心、俗不可耐的丈夫,外形高大英俊、内心卑微懦弱的司机,阴险狡诈、残忍伪善的老板,从不同方面给卜零的生活和精神带来致命性的打击。由此看,男人之于她不过是一个个人造的地狱。她在生活中受挤压与绝望,她与三个男人间的隔膜与对立,无不表明了现代女性企图建构他处生活的艰难和不可能性。作为一种不合作,卜零回到了自我的肉身和心灵,在精神自恋中寻找安住身心的意义;而作为一种反抗,卜零以一种虚无感知性的力量,实现着对男权社会的决绝拆解。最精彩的莫过于她在梦幻中完成的那次复仇。她打扮成美丽的阿拉伯公主,用冰冻的里脊直击丈夫的后脑勺,在老板杯子中滴入带毒的墨水,用水果刀直接刺向石。这当然具有反抗男性意识和男权社会的意味,不过,作品的深层意义还不仅仅在此,而有关女性生命的形而上思考确也是其所要展现的主题。比如,女人和肉体到底是何种关系?这种关系是前生具有的呢,还是后天被被造就的?女人以什么方式对抗孤独?作品屡屡写到女性的身体,写到女性对肉体的体验,其实,这体现为一种深度寓言的意味。读者也不妨深加体味。

    (张元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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