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和园的寂寞:叶广芩散文选-少小离家老大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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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国第七届作代会在北京召开,我随着陕西团的十几名代表乘火车北上,车声隆隆,同伴们在车厢内串门聊天,我坐在窗前望着沉沉落下的夕阳心内竟是有些感慨,北京的女儿作为“陕西”的代表回京,心头难免夹裹着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让人一言难尽。车窗外的景致于我是熟悉又陌生,当年我是坐着这趟车在绵绵的秋雨中,夹着铺盖凄凄惶惶离开的。送别我的只有不满十四的妹妹和她用回去车票钱买的两个烧饼。到西北去,伤痕累累,惊心未定的我,不敢问命运,不敢谈前程,只希望活着,平平安安地活着,以告慰家乡同样伤痕累累的老母亲。

    一晃三十八年。

    落魄的时代没想过当作家,目光所及是如何在一次次批判会上做到脸不变色,如何用锄头准确对付玉米地里的杂草,如何背着人用车床车出小榔头,如何无声地记忆外语单词……生活由此变得丰富多彩。80年代开始写些个小短篇,登了也无人理睬,有些失落。后来弃文从史,研究司马迁,想的是当个学者型的作家,结果仅一篇《天官书》便使我陷入“狗看星星一片明”的混沌境界。又出国去研究“太平洋战争”,也似蜻蜓点水,不像专业人员那样深入踏实,回国后对研究蜀道又产生兴趣,出傻力气,横穿秦岭,追着唐德宗唐僖宗的脚印走傥骆道……

    陕西给予了我辗转腾挪的空间。

    年轻,常常以为自己的体验是独特的,对生命的理解是深刻的,有意无意地给自己的写作加了载道的严肃与使命的庄重。人便变得有些别扭,自己跟自己较劲,为老大不小,学问一无所成而愧赧焦虑。活得外在而张扬,有时还爱作秀,像鲁迅先生说的“将自己的照片登载在杂志上,但片上须看见玻璃书箱一排,里面都是洋装书,而自己则作伏案看书,或默想之状”。这样的傻帽之举实在是做了不少,现在想想总是浅薄。

    这两年将写作舒缓下来,倘佯于秦岭山林之中,混迹于豆架瓜棚之下,知道人生还有另一种活法,“昼出耕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喝了一肚子柴锅熬的苞谷豆粥便想到人的诸多问题,想到文的诸多问题。泡于油腻腥膻之中总不加“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舒展长久,文学和人一样,淡泊相处,可以维持久远,用不着急赤白脸地半月一个中篇,一年一个长篇地推出,读者的眼睛要紧,自己的身体要紧,不轻诺,不急就,已不是风风火火的小青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民间有很多我们在热闹与喧嚣中感悟不到的真谛,保持正常的生活态度,保持性情的平淡,文章的平淡,那才是将人做到了极致,将文作到了极致。

    不要在乎什么传世与不朽。谁也不能不朽。

    俗话说,人有双重父母,两处家乡,我便常想自己,想我来西安以后的几十年,在农场种地,在工厂做工,在市文联搞创作,回顾来路,三十八年的脚印无不与这片水土的步履相合,这是我的福气和幸运。北京恢宏的帝王之气与厚重的文化内涵是任何地域都无法替代的,凄美醇净的亲情更是上天得天独厚的馈赠,这也是我走到哪里都不能忘却故土的原因。陕西华清池的温柔,老孙家羊肉泡的醇美,秦腔戏曲的苍凉,城墙城楼的古远,同样也深深地刻在了我的骨子里,成为了生命的一部分。海纳百川的长安,自汉唐起,气势便包容了整个世界,包容了天下,自然也包容了我……“丈夫重知己,万里同一乡”,这是一种精神上的认可与融入,不是户口簿上的简单迁入迁出,是一种难以说清的对这片地域的爱,包括它的进步与不足。同样,一种责任也重重地压在肩头,那是作家的责任,是赤子对于家乡的责任,无论北京还是陕西,这责任直到永远。

    火车的隆隆声中,北京越发地近了,想必作协接站的同志已等在站台,那是家乡人的等待,一种亲情油然而生,我想,无论是谁,我都会拥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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