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和园的寂寞:叶广芩散文选-翻越唐古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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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要翻唐古拉,背上行囊就动身了,没有前思后想的犹豫,没有拖泥带水的准备,有的是一腔自信和对山的无限虔诚与热爱,我想我能行。

    在格尔木下火车改乘长途汽车,据云这里是铁轨的终点,沿路荒蛮的戈壁和密如蛛网的防沙坑足以见铁路修筑与维护之艰难,后面的路要靠汽车轮子代替了。我将行李甩在汽车顶上,随身只带了馒头、水和一筒氧气。氧气是在车站临时买的,那是因为出发前听了李佩芝的话:一位作家,坐车翻唐古拉,在山口要看纪念碑,刚走到车门口就昏倒了……我虽然认为我不会昏倒,但我不能不防万一。

    汽车司机叫王俊岭,西安三府湾人,我赶着叫了几声乡党,为的是使他加深印象,半路上我真绝了气儿,他好拦车着人往回拉。王司机很客气,对我半生不熟的西安话也没持怀疑态度。我让他在唐古拉山口停一下车,届时我要下去看看。他想了想,说行。我知道乡党给了很大面子,一车人在海拔那样高的地方停留,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保不准出事的就是我自己。

    车出格尔木,路很直,漫坡向上,一直伸到遥远的天边。周围旅客也很快熟识起来,竟是一色陕西人,右边张女士是长安画院的,左边西藏小兵是宝鸡人,后头大胡子是临潼人,也是司机。汽车呜呜地吼,多用低速档慢行。我奇怪王司机竟不怕费油,大胡子说,高原缺氧,燃烧不充分,跑不起来。我说我怎还不觉得缺氧?小兵说等过唐古拉你就知道缺氧了。我就把随身带的氧气设备又仔细检查了一遍。

    出现了雪山,大家都很兴奋,车前头坐了几个小广东,他们从未见过雪,吵吵嚷嚷地让司机停车,说要照相。王司机不理,照开。后来车停在昆仑山一个叫西大滩的地方,这里是一片草甸,离雪山很近,雪的寒气直渗到每个人的肌肤中。公路边有几家食堂,人们都进去吃拉条子,我在路边坐着,看阳光照耀下的雪山。小兵说,不敢这样呆坐。我说不怕,就有几个穿藏袍的半大小子指手画脚地说我身上的短裤和T恤衫,还笑。女画家说,早晨天气预报,西安今天的温度是三十九度。我想起毛泽东要把昆仑山裁为三截,让“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的话来,就想,用不着遗欧赠美,只把其中一截放置长安,三秦父老能解炎夏之苦便足矣。当然,这与毛主席相比未免有些太小家子气。王司机由食堂出来,说这里海拔四千七百米,问我感觉怎样,我说还成,他说成就好,上车!我们又走,天快黑时车过昆仑山口,因为在雪线以上,车窗外面就有雪,晶莹无染的雪,泛着青紫的光。夜极短暂,汽车似乎没驶出山顶巨大的弧,白昼便到来了,太阳由左侧脚下升起,硕大而红润,天地被映得一片通红,有人在唱“天上的太阳红啊红彤彤……”

    车在山巅停下,王司机回头喊:唐古拉!我朝外一看,高大纪念碑上“唐古拉山口”几个大红字赫然人目,一座解放军战士的雕像巍然屹立在石碑旁,石像与碑身拉满了藏民们挂的经幡,老百姓们把这条路与解放军与菩萨联在一起,一并顶礼膜拜,一并求助保佑,视之不能不为之感动。我端着相机向石碑跑去,大胡子在车里喊:不敢跑!是的,不敢跑,仅二十几米的距离,我便跑得发喘,脚上踩了棉花般的发软。做深呼吸,气不够用,但质量极高,清醇甘凛得让人嫉妒。碑石记载,这里海拔5280。5280米意味着这里空气密度是西安的60%——70%,含氧量比平地少40%,气压仅及海平面一半,也就是说,你可以把手伸进滚开的水锅而不必忧虑烫伤……壮丽的群山,开阔的视野,衬以蓝天白云,人便显得顶天立地的高大。唐古拉山的大气,展示着人生的大气,就想到修这路的人,想到沿途兵站里驻守的兵们,想他们的胸襟气魄,一定壮阔得不得了。

    人生难得有翻越这样雄伟高山的机会,也难得有这样对生命和意志进行挑战和考验的机会,超越高山,超越自己,便是人生一乐。

    回到车上,自豪之情油然而生,整个大脑被壮志豪情撞击着,很兴奋,光想笑,话也多,比手画脚说个不停。西藏小兵让我坐下,老老实实待着,说我这些表现是脑缺氧,是高原反应,下一步就该头疼了。

    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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