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和园的寂寞:叶广芩散文选-游鬼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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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到丰都恰是半夜,下船顺码头拾级而上,牛头马面迎面而立,高坡上的城徽——一副狰狞的鬼脸正冷冷注视着东去江水,我知道,这便是阴曹地府了。

    下船者寥寥无几,很快我便被冷落在街上,丰都老城残灯如豆,昏暗的光下数名夜游者围着火锅在无言地涮。都言丰都城有上半天人赶场,下半天鬼赶场,商家门前置水盆,看钱能否沉浮而断定买主系人系鬼之说,回头再看那几位吃客连同摊主,如隔世般,面容果然都不甚好看,我便加快了脚步。起风了,枯叶掠过,刷啦啦地响,路面上我孤单的影子与单调的步履声相伴,让人发瘆。忽然,黑暗中闪出个人来,叫一声“娘娘”将我拦住,惊魂未定的我经此一吓,冷汗顿出,稳住阵脚细看叫“娘娘”者乃是个半大孩子,孩子说可以带我去住干净旅馆,我便跟他去了。那是个木板的小楼,或许是他的家吧,他母亲是个眼睛斜视的女人,脸阴阴的,话也不多,我问此间离阎王殿有多远,她说就在阎王爷鼻子底下,还要找啥子阎王殿呐?临走又说,夜深人静可以听到丰都庙内拷鬼的声音。此语惊得我倦意全消,遂披衣而坐静闻鬼哭狼嚎。许久,听得外面有哗啦哗啦铁链之声,继而一声川剧高腔:二仙对弈呀樵夫观哪——咦,丰都城内竟有如此乐观豁达之鬼,我不禁哑然失笑。看窗外,天已放亮,有推车挑担者出现了。

    清晨,那个孩子把我领到“鬼门关”兀自回去了,说是还要照料汤圆摊子。望着鬼门关门槛那沉闷的黑色,我想起母亲说过的,恶人一进鬼门关立即被拿下地狱受刑的事,也就是说这个关并不是谁都能过的。由此让我心中颇为忐忑,一霎时反省了自己的许多不是,包括在汽车上拣了钱没有交给警察叔叔之类。硬着头皮进门,竟无受半点滋扰,遂马上嘴脸大换,认为自己一向安分守己,循礼修身,自当入“善人”之列,将来亦属“驾鹤西游”“西方接引”之辈,怕得什么“鬼门关”!大摇大摆地上了奈何桥,视脚下那浑浊之水认定便是民间所传的“寒风滚滚,血浪滔滔,铜蛇铁狗争餐”的血河了。正得意此桥上得轻巧,不意脚下一滑,翻滚着跌下桥来,爬起迅速四顾,所幸“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再看那桥竟是涂了烛油的,好上不好下。由是思索,不知死后过此桥时是否顺利,万一跌进血河怎么得了。又想,此乃冥冥不可见之事,奈何桥也罢,鬼门关也罢,不过让人趋善避恶罢了,一切如风声水月,鬼才信它!及至见一楹联下款写着“走几次奈何桥遇事须留心”方才悟出点什么。

    再往上便是阴天子殿了,即所谓阎王殿,这是鬼城之始源,始建于宋代。阴天子殿内光线晦暗,风气肃然,阴天子端坐正中,六值功曹站立两旁,下列四大判官十大阴帅,威风凛凛不可一世。有联曰:

    不涉阶级,须从这里过,行一步是一步

    无分贵贱,都向个中求,悟此生非此生

    我想,任谁恐怕也说不清自己的来龙去脉更谈何悟此生非此生的话,只这阴间怕也如阳世一样,有污吏贪官,有行贿受贿,纵有青天怕亦睁只眼闭只眼,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状。以阴天子脚下的崔判为例,这位在唐太宗时期任兹州令,后升任礼部侍郎的崔珏,不也为老上级情面而后门大开,为皇上平添阳寿二十年吗?仍是这个崔判,后来又因“受私卖法,查观不清”而惹出“五鬼闹判”的故事。判官如此,小鬼可想而知,难怪民间有“阎王好见,小鬼难挨”之精辟总结。足见这里的一切无不具有现实生活的影子,一个被异化了的人类世界,无时不在地折射着人类社会的精神。几千年来的潜移默化,作为一种文化基因,已经潜入每一个中国人的思维模式中,无论你信与不信,都使丰都成了一座世界独一无二的鬼城而撼动着游人的万千心魄。

    望乡台上阴风飒飒,传说人死后经阴天子发落后带上望乡台,最后看一眼家乡和亲人就去喝梦婆的迷魂汤,忘却前生一切另投人世。行至此,梦婆的茶我当然要喝,于是本来便不很聪慧的头脑便越发变得糊涂。在山下购得一张“路引”,就是阴间的通行证,带给家中八十四岁之老公公。卖者说,人死后执此盖有丰都公章的路引能顺利通过十殿阎罗的审查,直到阴天子前发落,免受一切苦难。我想,老公公百年之后,执此通行证上路,不但省却了“鬼门关”“奈何桥”等等诸多麻烦,也躲过了崔判及诸多小鬼的纠缠,两块钱的事儿,买此方便何乐而不为,遂购了细心装好,千山万水地带回西安,恭敬献上。

    孰料,老爷子一见,雷霆大发,怒喝一声:“你是不是盼我死!”

    我叫苦不迭,自知是梦婆的汤喝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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