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和园的寂寞:叶广芩散文选-巴嘎牙鲁的日本语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这是我所居住的社区组织为外国人办的日语学习班。它接受社区和学校的双重管理。说白了,也就是各国留学生们的外语强化训练班。

    我们班有十七名学生,来自九个国家,男多女少,肤色也是红黄蓝白黑齐全。所谓蓝,是指德国妞哈蓓尔,一头黄发被染成了大海的颜色,再加那双蓝得透明的眼珠子,整个一个蓝精灵。这个日语高级班,原来还分汉字圈和非汉字圈两部,因为老师少,加之学生们又都有一定基础,就把两个部混到一起,由山田太郎先生统一上。这下可热闹了,两拨学生根本学不到一块儿去,中国学生、韩国学生常为那宇宙语般的外来语犯愁,欧美学生则被那一个个画儿般的方块字搞得焦头烂额。

    山田先生让黑妞詹妮在黑板上听写单词,詹妮为“看護婦(护士)”三个字整整憋了一节课,先生脾气倔,就是不给面子让她下来。詹妮扭过脸来向大家求助,下面立刻群魔乱舞般一通比划,詹妮越看越糊涂。课间休息时,她抱着书描花样子般画了半天,上课铃一响,果然又被先生叫上去“继续写”。詹妮上去时思想不知怎的走了神,把刚记住的汉字又忘了,只好对着黑板大发其呆。

    詹妮是美国人,美国人就在下头骂:谁造的字?

    俄国人朝后一指——中国人。

    中国人便摇头晃脑,一脸得意。

    山田先生用板擦猛击黑板,示意肃静,见没人理会,便大喝一声:起立!大家呼啦一下站起来,再不见先生让坐下,于是全班人站着听课,先生坐着讲。很有些风情。

    我们背不出课文常被请到教室后面去罚站。中国人死要面子,没谁愿意到后面去丢人,都玩了命地背。老宋年龄很大,是研究员辈儿的,还与年轻人在一个起跑线上开赛,很有些潇洒。每每见他哆嗦着嘴唇,结结巴巴地背那些“水库建设总投资十五亿”的枯燥文章时,我都替他捏了一把汗。

    不怕武士道山田的是美国人狄克,狄克是体育系的,人高马大,进门得弯着腰。他人很洒脱,从不记单词,一提问常常白瞪眼,大洋马似的站在教室后面,吐舌伸脖,出尽洋相,使班内气氛十分活跃。所以,大家都盼着他背不出,他果然也不负重望,山田先生只要一点到他,他便很自觉地站过去了。后来,先生嫌他影响大家的注意力,就让他站到教室外面去。教室外面的大厅有卖咖啡的,狄克就常坐那儿喝咖啡。时间长了,人们只要看见狄克在那儿坐着,就知道全校最热闹的日语班又在上课呢。

    老宋的外号叫“人参”,这是因为他看见商店广告上写“人参,每公斤一百元”便大为心动,而买了十公斤的缘故。他自认捡了便宜,一百日元,合人民币不到五块钱,买两斤人参,傻瓜才不买。直到老板提着二十斤人参交到他手里,他才傻了眼,原来日本人管胡萝卜叫人参。于是一礼拜之内老宋在留学生中广为赠送“人参”,他自己也简直掉进“人参”阵里了,拌“人参”丝,烧“人参”块,炒“人参”了,打了一阵很热闹的“人参”仗。从此以后,老宋一见日文中的汉字便深恶痛绝,气不打一处来。山田先生让用“大概”造句,老宋写了两个绕口令似的句子,深得老师称赞,作为范句在班内朗读:

    “大概没有人比中国人学日语更容易的了,因了那么多相同的汉字。”

    “大概没有人比中国人学日语更难的了,因了那么多相同的汉字。”

    老宋对同形异义的汉字感到困惑,另一个感到困惑的是宫玉,她是韩国人,对外来语老记不住,每每发生比老宋还惨的事儿。

    冬天,留学生们去猪苗代滑雪,大家公认宫玉长得漂亮,让她去取滑雪用具。滑雪日语为英语ski的译音,是外来语。宫玉来到滑雪用具领取处,张嘴便说是来借“滑雪”的用具的。发放用具的男人绷着脸,一本正经地说“滑雪”不用工具。宫玉空手而归,将情景一叙说,留学生们立刻大呼小叫,说宫玉真绝了!原来“滑雪”是接吻,英语kiss的音译,宫玉稀里糊涂,把字母顺序颠倒了,闹出了一场笑话。

    “蓝精灵”人很活泼,学习却一般。她在课堂上回答不出问题,老师照旧让她到后面去站着。她在后面站不直,身子老蛇似地扭,脸也做出种种痛苦状,以博山田的同情。

    “蓝精灵”终于有了表现魅力的机会,她在全班举行的年末忘年会上充当女招待角色。同学们都在桌子两侧坐齐了,山田先生坐在最顶头,拉出了一副国王的架势,大家情绪都很高。“蓝精灵”跟花蝴蝶似的,给这个斟酒,帮那个递菜,从桌子这头飞到那头,又从那头飞到这头,自己一口不吃却感到很满足。特别是对山田先生,更是使出浑身解数,殷勤备至。A要桔汁,她便朝柜内喊:桔汁一个!B要牛奶,她便喊牛奶一个!后面自有服务小姐给端出来,她不过起个二传手的作用。这晚好像大家都很渴,她便不停地喊:桔汁一个,可乐两个,啤酒三个,矿泉水四个……她没有量词的概念,一律地称“个”,好在服务员也不与这个洋妞计较,该怎么端照旧怎么端,还时时地夸两句她日语说得漂亮,“蓝精灵”越发不知自己姓谁为老几。

    山田先生要往起站,“蓝精灵”赶过去问先生需要什么。山田说要“奥西扣”,“蓝精灵”得了圣旨般直起身子朝里喊:奥西扣一个!

    柜内立时一阵乱,几个服务员跑出来朝这边看,问谁要“奥西扣”。“蓝精灵”指着先生说先生要。服务员们捂着嘴跑进去了。山田先生气得直敲桌子,让“蓝精灵”坐下来老老实实吃饭。“蓝精灵”很委屈地在我身边坐下,问我先生怎么忽然变得很不高兴了。我说,先生说他要小便,“奥西扣”是小便,你当什么啦你!“蓝精灵”说那他为什么不说TOILET,不说WC?我说日语这方面的词儿多着呢,你慢慢儿学吧!“蓝精灵”把手插进蓝头发里,大叫一声:

    噢——

    学习结束要开演讲会,每人交一篇讲稿,山田先生将大家的稿都认真改过了,让大家回去背,又说成绩优秀者可参加东京的全日本留学生讲演比赛,并且讲演的分数是和期末考试分算在一起的,万不可掉以轻心。其实大家都明白,这个讲演会对山田是至关重要的,因为那天上边领导也要来参加,学生水平差了他脸上无光。狄克对此不满意,说是弄虚作假,哄骗上峰。

    开会那天非常隆重,小礼堂里坐了不少人,听外国人用日本语演讲大约跟看小品一样具有吸引力,学校里凡是没事干的都想来开开眼。礼堂中间架着摄像机,前头打着灯光,让人觉着不像考试倒像拍电视剧。有位中年妇女还抱了一大束鲜花,不知要献给谁。

    我们挨着个上去讲,严格说是上去背,背山田先生给改的,与我们的原意已相差甚远的文章。好在诸位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没有谁表现出怯场。

    到了狄克这儿就有点乱了,他站在台上将讲稿揉成一团,吹着口哨来了个远距离投掷,把纸团从前头扔到后头。他说他今天的演讲是有感而发的,临时将《美丽的校园》换成了《计划生育》。下面报以一片掌声,山田先生则有些坐不住。

    狄克的《计划生育》说得没头没脑,发言中,书面语、口语相交叉,敬体、简体相混杂,发音带着美国味儿,用词也极不准确。但按其上课经常在外头喝咖啡的水平,说到这份上已相当不错了。他说他宿舍下头住了一男一女,男的强悍,女的漂亮,二者相爱,未经注册便同居,生了两个孩子。这两个孩子是很可爱的,给他和大家带来了好多欢乐。但是这对男女太没有节制,连着生,又不管教,结果这些孩子们就四处乱跑,惹是生非,还咬人,今天早晨,其中的一个就将他的腿咬了……

    狄克用半吊子日语,车轱辘话讲了半天,大家最终才弄清楚,他说的是狗不是人,遂哄堂大笑,掌声四起。狄克更是满脸放彩,精神抖擞,朝厅内的女人们乱抛飞吻。

    日语结业的时候,我们都得了A,惟有狄克是C。大家在教室前作最后的告别,有人说,是B语把我们这些红黄蓝白黑给纠到一块儿来的,应该大喊三声日本语万岁!于是一二三大家一齐喊,喊出的声音却变成了:

    巴嘎牙鲁的日本语!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