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和园的寂寞:叶广芩散文选-猫的悲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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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夜,窗外几声细嫩的猫叫。

    披衣出来,见树丛下一黑一花两只仔猫紧紧相依,瑟瑟发抖。抱起,竟死死抓了衣服,再不松爪。细看,毛精湿,眼极大,极丑。恻隐之心大动,抱回屋内,决计待明日天晴放出去,任它们的母亲来寻。

    将猫儿放在空调之上用热风烘,又喂牛奶,俩猫食量颇大,一盆奶顷刻见底。吃饱烘干,便开始在屋内寻事,毫无作客的拘谨。各角落巡视完毕之后,黑的对地上的书发生了兴趣,一本《日本战后经济分析》,先用爪碰,又用鼻嗅,最后便动齿撕咬了。丈夫大惊,拎着猫颈硬性使之与书分离,猫儿四只小爪在空中抓挠,一副极不情愿的小模样,可爱至极,使人想到这是一只爱读书的知识分子猫。花的则对垃圾口袋展开了攻势,一通撕咬抓挠之后,顶着一脑袋西红柿皮扭进卧室。

    翌日,风和日丽,准备将其送出,却无论如何找不见了猫的踪影。大约是听了要被送走的话,一只钻在了床底下,一只藏进了大衣柜,任你叫破嗓子,再不露面。丈夫说,这两只猫八成懂汉语,要不不会这样。傍晚,又下雨,二猫怏怏而出,爬上人的膝头,小心地窥探人的脸色,那眼神端地让人心动。

    于是便留下了。于是被叫做黑咪、花咪。于是成了两只懂汉语的日本猫。

    陆游老先生曾为猫而叹:惭愧家贫策勋薄,寒无毡坐食无鱼。那是封建社会的中国猫,毕竟远了,眼前的黑花二咪尽管出身不太光彩明了,却是地地道道的资本主义现代猫,它们比陆老先生的猫进步了上千年。所有的商店均有猫食可供选购,牛肉、鸡肉、鱼肉猫食罐头一应俱全;干品维生素,纤维素按营养比例精致搭配,以保证猫的大便既不干燥又能成形便于清理;供猫儿睡卧的垫子、实用漂亮的猫厕,强力除臭灭菌的猫砂子,猫用香波、护毛素(价格远远高出人用的),磨爪子的纸板,防蚤防蜱的颈圈,湿而不溢的猫饮水器,培养猫性情的各类音乐磁带……也就是说,只要有猫,转一趟商店,连吃的带用的全齐了。

    黑花二咪虽无上述装备,但嘴是绝对不亏的。留学生们业余多在饭店操刷碗行业,知我有猫,便常将生鱼片、炸大虾之类残余用塑料袋兜了送来,且进门就喂,引得二咪心也野了,老盼来人,门铃一响,嗖地蹿到门边,等着。在外面被折磨得痛苦不堪的留学生们,到了我这儿,如进了解放区,跟人跟猫比着赛地说中国话,唯恐被人当了哑巴。二咪善解人意,常屁颠屁颠地追在人后,用身子蹭人的腿。它们也常被留学生们借走,玩个一半天送回来。回来的咪们不是伴着一个滚圆的肚子就是被喷一身和借主身上气味相同的香水,香得简直让人觉得这不是猫。有一次,留学生们开忘年会,将二咪弄去助兴,回来时竟是一嘴啤酒沫子,走路也如日本人一样,四条腿抡开内八字……

    好景不长,转眼归期在即。在收拾行李的同时,二咪的出路便成了亟待解决的问题。

    ——留学生们没有谁能担起抚养责任,上课、打工,闲暇有限,与猫玩一会儿可以,长期饲养困难。

    ——日本人则别有想法:“啊,杂种啊……”东洋人对“种”的要求过于认真,家庭饲养的猫狗都有“血统书”,保护得比自家的身份证都仔细,谁也不会为两只拾来的野种伤神。

    迄无良策时有人告诉我,此事可以与“日本弃猫防止委员会本部”联系,怎么说也是他们该管的事儿。

    很快查到了“本部”电话号码,拨通,对方问了我的地址、电话、姓名、职业,问了猫的年龄、毛色、雌雄、种类,接着“本部”让我不必着急,说这事不属他们直接管,但爱猫是大家的事,绝不能看着与人最亲近的小动物沦落街头,他们也积极帮我寻找养主。只有一条不许不负责任地将二咪随便抛弃,日本昭和四十八年(一九七三年)十月公布了一条法律:对于猫,人类有饲养的责任和义务,因某种原因不能抚养则必须与日本弃猫防止委员会相商,私自弃猫者,据情节,罚款三十八万日元,并记录在案。

    懵懵懂懂放下电话,半晌方悟出,此举实欠考虑,祸耶福耶难下论断。养猫这责任固然不可推诿,而弃猫是犯法则实在出乎意料。

    自此,时有本部电话打来,不是提供收养二咪的人家是来询问猫们是否健在,想必是好不容易抓住一个自投罗网的倒霉蛋,抓“外国人”犯法比抓本国人犯法更有风情。

    苦了我,铁鞋踏破,难寻养猫人。某日又来电话,通知我看十八日下午四点的六频道电视。不敢怠慢,按时扭开六频道电视,是报道一虐猫者数月使十三只猫致死的事。该人除在全国电视上曝光之外还写了“谢罪书”,罚款更不在话下……我看得浑身直冒汗,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更何况我已成了网中之物呢。一时的慈悲之心竟惹来法律麻烦,扰得人日夜不宁,真背个“触犯刑法”的戳戳回国,到单位如何交代?你说是因为扔了两只猫,谁信?

    有个拿着小册子来家宣传基督教的女士,与我大谈起了上帝的博爱,我问:上帝爱猫么?答曰:当然。于是我请其转告上帝,能否在百忙中为二猫分些爱心,给条生路。宣传者说,只要心诚,上帝会帮忙的。

    半月过去,“协会”既未替猫寻到新主,上帝也阴沉着面孔没有显灵。二咪在家里照吃照睡,照样翻腾跳跃,全然不知险恶即将来临。

    行李已寄往国内,飞机票已拿到手,只剩下拍屁股走人时,留学生来了两个收猫代表,孙君与周君。这两位博士生受与二咪有过交情的中国人之托,下了最后决心,一人收养一只猫,孙黑,周花。看二博士那咬牙切齿的劲头,只让人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丈夫于心不忍,说博士们的课程已然很紧,收养小猫的决定过于轻率,他转嫁一只猫就是转嫁一份责任,转嫁数万元罚款,这事万万使不得。

    恰巧,朋友木村君自新潟来送行,木村是株式会社的头儿,有钱,一进门一眼相中黑咪,说黑咪是商人的吉祥物,可招财进宝,进而决定将黑咪带走。在场人员全体力争,说二咪乃一母所生,骨肉断断不可分离,要黑猫必须搭配花猫,有爱屋及乌之说便有爱猫及猫之举。木村虽极不情愿,但在众人压力之下也奈何不得。

    于是,在那个太阳明晃晃的下午,二咪被装上汽车,奔向了新瀉的新家。

    一家人回国,来到成田机场,即将离开日本之前,满心挂念的惟有两只猫。在候机楼,丈夫给木村挂了个电话,问询二猫情况。对方说:“好着呢,能吃能闹,就是太野,不听调教。”

    丈夫对着电话大声喊:“它们不懂日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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