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和园的寂寞:叶广芩散文选-傥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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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应该为这座消逝的城池写点什么,再过一百年,它或许会变做秦岭的一股清风,从我们耳畔吹过,淡淡的,轻轻的,了无痕迹……

    趁着今天它还没有走远,抓住它!哪怕是残缺不全。

    1986年,我到秦岭腹地佛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采访大熊猫的保护工作,保护局的越野车由佛坪县城出发,从深山驶向更深的山。车在东河台拐向林场伐木工作便道,一路大颠近一个小时,开到龙草坪林场叫做“五队”的地方再不能前行了,于是弃车攀山,翻过一座2100米的叫做凉风垭的陡峭山峰就进入了森林。我的目的是三官庙动物保护站,要沿着河谷走大半天。

    时值盛夏,山里树木遮天蔽日,清爽如同中秋,天气预报却报道西安是39摄氏度高温,身处清凉中的我,实在难以想象39摄氏度的煎熬是种怎样的情景。周围群山环耸,长林密竹,给我的感觉像是走到了高山峡谷尽头,层层的落叶,厚厚的苔藓,天上是绿,地上是绿,前后左右全是绿,看不见水,只听见水响,那水也被隐在绿色当中。一棵巨大的枯树,呆呆地立着,我用手一推,竟轰然倒下,立了千年的树,难道等待的就是这一把力?这个问题带有宿命性质,它让我思考半天,参不透其中的因果循环。有大熊猫在竹林里叫,像羊,细声细气的,我循着声音往里找,被竹枝上一条青绿的小蛇挡了回来,什么也没看见。

    林子是深得很了。

    沿途的名字却热闹辉煌。

    蒸笼场、骡马店、火地坝、牌坊沟、三官庙、三星桥……店铺、商旅、住民、文化,内容包含广泛。

    可是那些庙啊,场啊,桥啊,牌坊啊,一个个都消逝了,消逝在这浓重的、抹不开的绿色中,空留下名字,变作保护区制作的一个个路牌,插在“路”边。一条小路,沿着河谷在山间绕啊绕,甩啊甩,路牌下,“几处败垣围故井,向来一一是人家”,老房的宅基,硕大的碾盘时有所见,均被绿苔覆盖,看不清所以然。树丛背后,一片宽敞的平台,有石条铺就的台阶,那应该是一座富裕的宅院。被叫做“三星桥”的桥已无桥可寻,架桥的洞穴还在,从那粗壮的圆孔,可以想象到当年桥的规模,应该是一座能走车的大桥。被灌木遮掩的高处有斑驳的碑,是曾经热闹过的桥头,碑上的字迹无法读出,我在杂树丛中费了几十分钟,用身上被叮咬的十数个大红包为代价,换取了一点儿有限的信息:“……茶坊四两,银号五两,铺一两三钱,骡马店五钱,盛义局六两,李熊氏二钱,赵德贵六十文,何李氏十五文……”

    这是一座清代集资建桥的功德碑。

    也就是说,过去这里站联铺递,商旅连绵,是穿越山林的一条热闹的道路,如今那些茶坊、店铺、银号、赌局连同着那些繁华和快乐以及兴许善良美丽的李熊氏、何李氏们都到哪里去了?他们为何退得如此匆忙,与故土决绝得这样义无反顾?

    他们走了,走出了这片地界,再也没有回来。

    我向周围巡视——

    清风残月,空谷无言。

    问带路的李老汉,也是茫然,他说他小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老汉60多了,这就是说60年前这些人就走了,是闹哄哄一下搬走的而不是陆陆续续的撤离。老汉指着房基后面的空地说,他们连祖坟也搬走了。

    连祖坟也带着走了?我走到空地去看,都是荒草,我相信李老汉的话,的确是“都”搬走了。后来,我写中篇小说《山鬼木客》,说到核桃坪的王老汉依据国家退耕还林的政策迁出深山,老汉坚持要“带着祖先的坟墓,带着鸡鸭猪狗和一切有生命的东西才肯离开”,根据便取自于此,绝非妄说。

    密林中,这条消逝的路是一条什么样的路,这些离去的人是些个怎么样的人,我决计要探出个究竟。

    闲谈中保护区管理局的杨水泉副局长告诉我,佛坪山里隐藏着一条有名的古道,叫傥骆道,是旧时人蜀的七条蜀道之一。我问他是否走过,他说没有。

    我借来资料查阅,内中果然有傥骆道一说。大意说傥骆道北从陕西周至骆峪进秦岭,南由洋县傥水河谷出,至汉中,长240公里,是秦岭北侧至汉中褒斜道、子午道、故道等蜀道中最近捷也是最险峻的一条道路。

    一提蜀道,人们马上会想到李白的《蜀道难》,“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诗的开头,就把人们震慑住了。可是据说,李白并没有真正走过蜀道。

    蜀道通指从汉唐首都长安穿越秦岭、巴山,到四川成都的道路。由汉中而分,有南段、北段,大体有七条,因走的路线不同,经过的地区地理形势也不同,风光和社会环境更是不同。充满艰难险阻的蜀道,在古代是全国政治中心与西南联系的重要通道,在国家处于战乱时,又是得力的军事通道,是各方争夺控制的目标。汉中古称梁州,是几条蜀道的集结地,是秦岭和巴山之间的一块大平地,盆地东西长200余里,南北宽50里,是蜀道上的一个中继站。这里不但是一个富饶的、旱涝保收的粮仓,也是个得天独厚的战略要地。古人称它“北阚关中,南蔽巴蜀,东达襄邓,西控陇蜀”,当不为虚。北面有迤逦而来的子午、傥骆、褒斜等五条蜀道,南面有通连四川的金牛道和米仓道,左首沿汉江直达湖北,右边策马可奔陇西,难怪南宋丞相张浚也说它“前控六路之师,后据两川之粟,左通荆襄之财,右出秦陇之马。号令中原,实基于此”。汉中不守,巴蜀有难,所以,汉中的安危,是四川的根本。

    和现在的高速公路建设一样,驿道的建设在封建社会中是一项重要的基建项目,驿道的发展状况体现了这一时期国家的经济实力和政治形势。晋朝时有种叫做“千里牛”的快马传递,从山东兖州到河南洛阳可以做到“旦发暮还”,来回千里。元朝也有记载,说那些传递文件的“铺兵”们“皆腰革带,悬铃,持枪,挟雨衣,赍文书以行。夜则持炬火,道狭则车马者、负荷者,闻铃避诸旁,夜亦以惊虎豹也。”中国文坛有“驿道传梅”的佳话,说的是南朝名士陆凯从江南托驿使给北方长安的史学家范晔捎去一枝梅花,附诗说:

    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就是现在看,从南方向西安寄送一枝梅花也是极不容易的,首先邮局就拒绝办理此业务,托人带也要送机场,说好话,极费精神。可是我们的古人却做到了,在折花的时候碰上了驿使,顺便就把花捎来了,多么的轻松,多么的方便,多么的浪漫。

    南方,平原的驿道多艺术、享乐;北方,山林的驿道则多动荡、战乱。

    秦岭深山傥骆古道的全面疏通,主要赖于三国时期的刘备。刘备在汉中建立了对付曹魏的军事基地,傥骆道是通北的首选道路,路上遍布亭帐馆舍,以备军旅之用。诸葛亮对在山中行军也有重要规定:“金鼓不闻,旌旗不睹,此谓慢军。”“十里之内,数里之外,五人为部,持一白幡,登高外向,明看隐蔽之处……凡候见贼百人以下但举幡指,百人以上便举幡大呼……”光绪九年《佛坪厅志》中记载:“(傥骆道)高岩深涧,长几五百里,路屈曲,凡八十四盘。蜀姜维伐魏,魏钟会寇蜀,曹爽攻汉中,晋司马勋伐赵,唐德宗、僖宗幸兴元,皆由此。”著名诗人杜甫带领全家人蜀走的也是这条傥骆道,留下诗篇说:

    二十一家同入蜀,

    惟残一人出骆谷。

    自说二女齿背时,

    回头却向秦云哭。

    傥骆道在宋代,以秦岭为界而成为宋金要塞,骆峪以北,连同长安在内大片北方地区是金的地界,傥水河谷以及华阳、洋县、汉中南方领域为大宋。傥骆道自明以后因奇险而疏于使用。1935年,李先念、徐海东、程子华曾率红25军借道傥骆,北上抗日。

    解放以后,随着通向四川各条道路的建成和完善,傥骆道再也无人间津。但是从西安往汉中的飞机航线,至今仍依据傥骆道的线路飞行,足见这条道路的直接和优选。汉中有作家王蓬,用电视专题片的手段表达了从长安奔赴蜀中的几条道路,遗憾的是那些道路已大多为现代公路所重复,所见只有零星石孔沿水横列,那便是栈道的遗迹了。寻找完整的蜀道,很难。在今天,又加于西汉高速的畅通,两三个小时的车程,寻找“难于上青天”的感觉更为不易。

    傥骆道见于历史记载较其它蜀道晚,这条道路的走向是从西安的周至县骆峪口进山,过陈家河上游,翻老君岭,沿八斗河、大蟒河河谷,至厚畛子,然后过秦岭大梁到老县城、都督门,向西南翻越比秦岭分水岭更高的兴龙山到洋县的华阳镇。这是一条奇险的山路,它要翻过五六座海拔近3000米的高山,从老君岭到都督门之间,道路一直沿着太白山南侧迂回,上上下下,极为艰难。这是傥骆道最恐怖的一段,山高谷深,野兽出没,没有人烟,有被称为“黄泉”的险地,生长着毒虫和有毒植物,有着不散的瘴气,让人谈之色变。

    毕竟它是一条最短的蜀道,它的价值存在就是快捷,唐时它是进蜀的首选,官员赴任、述职、使臣出使多走此路。杜牧感叹“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说的是唐玄宗为杨贵妃,通过蜀道快马飞驰,运送产于山南西道涪州乐温县新鲜荔枝的事,荔枝由涪陵郡的乐温县经过梁山县、通川郡(今四川达县)到陕西的西乡县,然后转向子午道,至长安。这条路因此又被称为“荔枝道”。荔枝道与傥骆道是相近的两条并行道路,《五代会要》载,后唐明宗在天成三年,开通了兴道,将荔枝道和傥骆道连接起来,再到涪陵,将“比今官道近二十五驿”。遗憾的是此时杨贵妃已去世近200年,再没有新的贵妃来承享荔枝的美味了。

    为傥骆道我曾请教过西北大学历史地理系教授李志勤先生,他曾经带着学生走过一部分,终因过于艰难,条件不备而放弃了。交谈中,李教授特别提到了老县城和都督门两个地方,他说他到过都督门,都督门过去是屯兵要塞,是商贾汇集之地,是傥骆道的心脏部位,只是交通十分不便,一切全得靠步行。

    我决定拜会一下这条道路。

    于是背着简单的行李,利用假期零散的时间,5月走一部分,10月走一部分,走得有一搭没一搭。傥骆道上有河叫大蟒河,当地老乡说汉刘秀兵败至此,被一条大蟒拦住去路,刘秀大怒,将剑插在地上,令大蟒自行缠绕上去。蟒蛇依令而行,围着剑越缠越紧,由此而将自己斩为18段。是晚,大蟒给刘秀托梦说,我拦住你,只是向你讨封号,并没有害你的意思,你却将我斩为18截,这个代价你是要偿还的,就有了王莽篡位当皇上18年的说道。算起来,王莽的新汉政权从始建国起至地皇四年止,大概没有18年,跟传说就算不得这个细账了,还是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吧。山中的大蟒被刘秀斩成一段一段的,这条路也被我走成了一段一段的,支离破碎,难以连缀。以后到了周至县挂职,有人介绍我的情况时说我独自六次走过傥骆道,这样的神话连我自己听着也被感动了。

    六次是没有的,而且我一次也没走通过。

    位于秦岭北坡的骆峪口是傥骆道的起点,是古道第一站,古称骆口驿,现在是骆峪乡政府的所在地。整个山村常常被云彩环绕,静谧中有种神奇,“河水萦带,群山纠纷”,这里历来是兵家争战之地,一条古道,串联了多少战斗,倒下了多少英雄,无以为计,时耶命耶,从古如斯,为之奈何!

    我到骆峪口是冷雨瑟瑟的初冬,天下着小雨,山野精湿,道路泥泞,涧水汩汩,雾气弥漫,一谷水气,幽幽直通山的深处,周围静得没有一点儿声音,只听见自己的喘息。大静中包含着大动,那“野竖旌旗,川回阻练,利镞穿骨,惊沙入面,主客相搏,山川震眩”的场面不是虚构,就在我的脚下,就在这阴冷的宁静中。山寂寂,鸟无声,“此古战场也,常覆三军,往往鬼哭,天阴则闻”。

    我没有听到鬼哭,只听到自己的心在咚咚撞击。

    骆峪村西有水库,是“大跃进”时期的产物。这里截了水,下头的河就干了,亮着一河的卵石,如同赤裸着鳞甲的龙。水库边有唐代驿城遗址,是一片残乱的青砖和石头,南边有门,北边有墙,城的形势隐约可见。建城的大块大块青石被附近农民搬回家去盖了猪圈,城内地下泥土中,遍布着碎瓷片,其中不乏唐宋时代残留,也可以找到元代白瓷,古代的痕迹,俯首皆是。农民们不看重这些,嫌它们碍事,耕地时候顺手捡起,扔得远远。当年这里有驿卒、马夫、馆舍、城楼、邮亭、马厩……

    “贞观之治”和“开元之治”为唐的盛世,这时期全国的驿站有1639个,以今日的西安为中心,向全国放射,史书记载驿道的情景,“告至告去之役,不绝于道;送往迎劳之礼,无旷于日。”在通往汉蜀的几条道路上,更是“十里一走马,五里一扬鞭”,“一驿过一驿,驿骑如星流”,那是一种多么热闹的场面。西周末年周幽王伐褒,褒国战败,进献美女褒姒,褒国的故地在汉中北30里的褒谷南口,至今还有褒姒铺村,是褒姒的故里。褒城驿站至唐代规模仍号称天下第一,厅堂廊庑无不宏丽精美,驿外有沼,可凭栏赏月,可泛舟垂钓,一年之中来做客者不下数百。这样的驿站大约可以与今日的星级饭店媲美,其建设耗资可想而知。比褒城驿规模小得多的陕西扶风的凤鸣驿,在骆城驿北面,相距不很远,苏东坡曾留下过《凤鸣驿记》的美文,文中详细描绘了驿中情况:“视客所居与其凡所资用,如官府,如庙观,如数世富人之宅。四方之至者如归其家,皆乐忘去。”这个驿站修建时动用了36000民夫,耗资之巨可想而知,结果也就是个中等水平。唐人的《国史补》中说,驿内有酒库,藏有各种美酒,有茶库,备有各地名茶,还有酱菜库……可以算是风格迥异的政府招待所了。

    繁华尽,风云歇。

    现在什么都没了……

    我站在骆口驿的废墟上,头脑有些空白,白惨惨的太阳从云端中怯怯窥出,有风渐渐从谷中吹来,吹得人皮肤发紧。踏着湿淋淋的枯草,抚着阴冷的老砖,我突然不知自己是谁,不知为何而来,仿佛我自古就站在这里,没有移动过。烟波荡漾的水面传来了历史的气息,时光一寸一寸移过去,人群一拨一拨走过去,日寒草短,月苦霜白,白居易披着一身烟霞骑马向这里走来。这里是周至的辖地,他到这里是为着某桩公干,也为着这凄美的景色。年轻的县尉进得城驿,视察完毕,发现了驿馆墙壁上有个叫王质夫的人写的诗,读罢王诗,白居易不能自持,撩袍提笔,在壁上写下了这样的回应:

    石拥百泉合,云破千峰开。

    平生烟霞侣,此地重徘徊。

    今日勤王意,一半为山来。

    白县尉题罢诗回了县城,就将此事忘了。他在周至的事情很多,作为诗人,在朋友们的撺掇下他正在写《长恨歌》。还是那个王质夫和周至人进士陈鸿,曾经在骆峪东边的仙游寺和白居易一起喝酒。那是个慵懒的黄昏,暮霭正缓缓升起,几个人站在岗上北望,山那边渭水一线北流,马嵬驿在尘寰中模糊难辨,杨玉环墓在天帐下悲悲切切。此时距天宝遗事不过50年,贵妃墓上的粉香尚未散尽。王质夫遥指马嵬方向对白居易说,夫希代之事,非遇出世之才润色之。乐天深于诗,多于情者也,试为歌之。何如?白居易慨然从命。作为男人,白居易正钟情于县内杨家的女儿,“早聆懿范,互相倾慕”,并且和她的弟兄们打得火热,“杨氏弟兄皆醉卧,披衣独起下高斋”(《宿杨家》)。也就是说我们的白居易白县尉在周至生活得相当充实。

    日子一天天过去,有一天,诗人元稹从骆口驿路过,宿在驿站。元稹是性情中人,关于他在各个驿站闹出的热闹多有传闻,作为御使,他要到各地视察,走了许多地方,宿了很多驿站,题了很多诗,也留下了很多故事。有一回返回长安时他住在敷水驿,那天朝廷权利炙手可热的宦官李士元正巧也到了敷水,双方为客厅的使用争执起来,李士元仗势,提着棍子将元稹追赶得满院逃窜,元稹鞋也没有穿,脸也被打伤了,最后回来还挨了皇帝一顿骂。就是这个元稹,在骆口驿的墙上看到了字迹模糊的唱和诗,用袖子擦去灰尘,辨出竟是白居易的大作,于是站在墙前品味,临行前还不能放下,走出去的他又返回来,在王、白的诗旁题写道:

    邮亭壁上数行字,

    崔李提名王白诗。

    尽日无人共言语,

    不离墙下是行时。

    元稹走后没有多久,白居易有事又到骆驿,看到墙上久未谋面的好友元稹的诗,忙问驿卒此人在何处。驿卒说数日前就离去了。白居易大为怅惘,要来笔墨,重笔题出《骆口驿旧题诗》:

    拙诗在壁无人爱,

    鸟污苔侵文字残。

    惟有多情元侍郎,

    绣衣不惜拂尘看。

    岑参、章士标、韩琮等等都在骆口驿留下优美诗篇,那些诗随同驿站的倾圮而散落在残砖碎瓦间,珠玑般叮咚滚动,俯首拾捡,能捡一把。

    小小的村落承载了太多的战乱,也承载了太多的文化,凝重得化不开了。

    今日的骆峪村是个美丽幽静的小村,人口不足水草丰盛,桃果掩映,常有驴友贪恋美景,在水边安营扎寨,他们大概不知,倘若时空能够重叠,他们帐篷的旁边便是三国姜维的军帐,他们头枕的便是大禹的出生之地龙窝,身下是白居易踯躅吟诗留下的脚印。

    说到白居易,我总感到有某种契机将我和他连接,这契机就是周至。我们通过周至这根链条一环环传递,从元和年间的周至县尉到21世纪的县委副书记,竟然是毫不间断地传承下来。细想让人吃惊,这也是一种缘分。我不敢附大先辈的骥尾,牵强附会地攀附什么,但在周至的滚滚尘埃中,我们至少能沿着那漫长的官谱相遇,在县衙的里里外外,我仍旧能依稀辨出他的脚印。

    今天的县政府大门两侧有新栽的槐树,尚未成阴,无甚特色。讶其古旧的县衙竟有年轻的新嫩陪衬,人们说政府门口两侧曾有过两棵大松树,后来被伐去了。我至今想不明白为什么要将那两棵树除去,据说还是上过县级会议研究的,砍伐的原因之一是树的年龄并不久远,与白居易种的松树也没有关系。让人痛心的是斧凿砍下去的时候也砍下去了文化,砍下去了时光留给我们的记忆,砍下去了艰难成活的生命和那“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深邃意境,我们常干些一失足成千古恨的事。

    白居易的确在县衙门口栽过两棵松,是由仙游寺移来的,如果存在,当是千多年的祖爷爷了。关于这两棵松,白居易在《题周至厅前双松》中吟道:

    忆昨为吏日,折腰多苦辛。

    归家不自适,无计慰心神。

    手栽两树松,聊以当佳宾。

    如今白居易亲手在衙门口栽的两棵松树没有了。

    或许当时他就没把松树栽活?

    县委大院后院里的住宿者常常是我一个人,离西安太远,我不常回去,平时就住在办公室里。夜深时推窗而望,庭院一派静谧。窗南,月光下几株藤蔓在栏杆上穿来绕去,花已谢去,果实也不见踪影,只留几片叶迎着清冷的月,组成一片婆娑。有风吹来,夹带着残菊的苦香。

    时光乱了,不知今昔是何年。西汉?唐朝?宋朝?

    白居易在这个院里住过,他29岁中进士,来到周至时是36岁,按现在的说法是主管政法的副县长。36岁的县尉尚是单身,闲暇时在县衙内院移栽了数株蔷薇,那地点大约也就是我视线内的南面栏杆,县尉为此作了一首诗:

    移根易地莫憔悴,

    野外庭前一种春。

    少府无妻春寂寞,

    花开将尔做夫人。

    诗很美,在白居易留下的近3000首诗中,这首可能并不为人注意,与他创作的千古绝唱《长恨歌》相比,更是淡若秋菊,但在周至读,在栽花的栏前品味,感触又是不同,斯时斯地,情景交融,竟钻到了诗的内核当中,想象当年的诗人站在南墙的藤蔓前,在晚风中为他的花而吟唱,由不得不为之感动。

    白居易将他的信息留在了周至,与我们时时相遇。

    千年不绝。

    从骆峪口沿着当年古道向南进深,顺着河道,一路向上。骆峪村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山道转了几个弯,连鸡鸣狗吠也听不到了。路面很宽,可并排走车,常见有拉石头的车下来,马达沉重地轰鸣,据说上面有铜矿,有石英矿,有大理石矿和石墨矿,出产高级的透闪石。唐初大将尉迟恭曾于山谷中开采过银矿,至今仍有彼时留下的老矿井。原本我以为走进深处,荒废的古道会变得狭如羊肠,孰料,道路的宽阔出乎想象,许多地点宽在三米以上,即便是长满了荒草荆棘,那基础也清楚地向人们展示着。征伐进退,逾岭翻山,长年地行走车马,路面竟然走成了一条沟,变得低洼下去。千百万人的践踏,千百万兵的践踏,这是一种什么功夫,一种什么心劲啊。它的不能泯灭是必然的。

    荒废得最早,保存得也最完好。

    偏僻险峻,使它逃避了现代文明的侵害。

    无孔不人的现代文明,有时可恶得像一只让人腻味的大苍蝇。

    攀高山,下幽谷,古道执著地在山间盘迂,过老君岭,下八斗河谷,上父子岭,奔秦岭大梁。越往里走,人的痕迹越少,往往行程一日,不见一人一户。邃谷深林,层峦叠嶂,“路”极难行,有时一路直上,石径陡斜,汗水将衣服湿透,在极高处,硬风一吹,索索战栗;有时下到谷底,两山夹峙,山水沸腾,声如雷鼓,需大声呼喊,才能听清彼此言语。想起《西游记》中描写的“那山高不高,岭上接云霄,那涧深不深,底中见地府”,真是生动极了。

    行走在老林中,没有任何现代生活的侵入,手机早没了信号,连半导体也成了哑巴。我想,大约这里,1000多年前就是这个样子,现在哪怕迎面走来“腰革带,悬铃,持枪,挟雨衣,赍文书”的驿使也不会使我感到唐突和奇怪。

    向导是个年轻小伙,他在前面时而用砍刀砍倒挡道的杂木,时而扯开嗓子吆喝两声,在山里这是一种宣示,在警告一切虎豹豺狼远远回避,作用和大老爷坐轿过街,当当的锣声和“回避”、“肃静”的仪仗相同。我的大半心思用在脚下,时刻提防着草根间居住的秦岭土著,那些毒气实足又脾气暴躁的蝮蛇和晃动于草茎的旱蚂蟥们。两种东西都是麻麻的土色,让它们叮一口,是很麻烦的事。就这,在目的地我脱下鞋袜,鞋里也满是鲜血,吸足了血的蚂蟥黑紫发亮,贴在皮肤上如同一片厚壮的树叶,抠也抠不下来。惟一对付它们的办法是用火柴烧,实际上,在烧它们的时候也烧了自己的皮肤。蚂蟥们在吸血的同时还会分泌一种抗凝血的物质,鲜血要流好一会儿才会止住,也不疼,只是很吓人。

    向导说穿上农家缝的长筒布袜,打上裹腿,这样会好些。

    可他却光脚穿着解放鞋,鞋前头破了个洞,大脚趾头在洞里探头探脑,犹如不安分的老鼠,也没见有什么蚂蟥光顾。

    山里另一种可怕的生物是小壕虫,你根本就看不见它,它只有针尖一般大小,你一进老林,它们就踪上了你,成百上千地围着你飞,像一团团的烟,没有任何办法将它们赶开。它们在你暴露的皮肤上尽情叮咬,真正让你难受的时光是以后几天,奇痒难忍,你恨不得把一层皮肤剥了去,这种痒,至少在半个月以后才会消失。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数了数身上的红包,大大小小120多个,代价可谓惨痛。还需提着精神躲避的是蜂,追着你蛰的“牛蝇子”在这里已算是小菜一碟,难以招架的是盘踞在地上的“裤裆蜂”,它们的窝就造在地面,你不留神踏上去,“轰”的一声,千百蜂腾起,自下而上,钻进你的衣裤,其悲惨结果尽可以想象……佛坪保护区的梁启慧有过这种遭遇,当时他是跳进潭水,用水将自己淹没起来,才逃过土蜂们的攻击的。

    这大概就是书籍上记载的傥骆道最艰难的那段“黄泉”之地,“有毒虫,还有吃人的花”。

    跟着向导翻了几架山来到一个叫殷家坪的小村,村外有棵巨大的玉兰树,树阴占地两亩多,树干几个人也抱不拢。花开时节,一树洁白花朵,耀得山村一片明光灿烂,树边不远有块两层楼高的平滑红石,与玉兰树相依相伴。人说这是一棵玉兰王,宋之前就很繁茂了,宋代将军杨从仪在这儿练过兵,嫌树枝太繁,碍事,用剑劈去半边,要不会长得更大。玉兰树是深山里掩藏的美丽,给殷家坪带来了一股灵秀之气。我和周至县委副书记张长怀陪西安晚报社的几个朋友来看玉兰树,大树依旧繁盛,红石依旧光滑,张长怀托我在西安请个书法家,写“玉兰王”三个大字刻在石头上,我未置可否。在我的感觉中,任何人为的痕迹与自然的造化相比都会逊色,都会破坏这天然的和谐与舒畅,赏花的人来了,会用自己的心在石头上刻上自己的“玉兰”,将这一片空白留给所有懂花的人,这是一种近乎宗教的神圣。花是洁净的,山水是洁净的,我们还是给天地留片空白吧,真来个什么乡长、县长、委员长,用墨汁刷出俗陋不堪的字刻上,整条山沟就都臭了。

    世间爱到处题字的人太多。我反感那些喜欢到处留爪痕的浅薄小儿。

    殷家坪是我走傥骆道之前华阳镇一位姓洪的老汉反复交代的一个落脚之地。老汉说,你一定要住一宿,那个地方有利女人。问为什么。老汉说殷家坪是出过娘娘的地方。传说刘秀兵败逃窜,过了大蟒河,斩了讨封的大蟒,来到了殷家坪。后面追兵正紧,遇到了殷家的姑娘,追兵问姑娘刘秀是何人,姑娘说是我男人;问刘秀姑娘是何人,刘秀说是我媳妇。追兵没有怀疑,走了。天子无戏言,殷姑娘的身份就此而改变。结果刘秀这一走便是永不回头,慌乱中随便说的话他根本就没往心里去,跟害了大蟒河的蟒一样,刘秀也害了殷家姑娘:皇上亲口封过的娘娘,谁家敢娶。由此,殷家人在村口高高的山尖上盖了座庙,让姑娘住进去,为的是朝廷来人了,在上面远远就能看见。姑娘在上面住了一辈子,青灯黄卷,铁马木鱼,到死也没等到来接她的人。

    留下了一座殷娘娘庙,成了傥骆道上的标志。

    都说秦岭北麓傥骆道路边有汉代摩崖石刻,已剥蚀大半,字迹遒劲飘逸,很是珍贵。我却没有看到,大概只顾低头走路了。2002年底,和周至文人张兴海、王安泉、赵晋川专门到石刻地点看过,上面字迹隐约还在,下边因为拓展道路,被凿掉了,让人痛惜不已。后来我在厚畛子乡西面的崖壁上也看到过石刻,用粉笔依着字描出来,是“厚畛子营官地界”的字样,普普通通的馆阁体,没什么书法价值,却是古道上另一个重要标记。

    傥骆道接近厚畛子路段道边有黑色深潭,因为石黑,潭水便黑,两岸险峰,夹峙一潭,幽暗凄寒,水深莫测。传说此潭为黑龙所栖之地,专司这一地区雨水。有人建议在潭边立碑亭,刻白居易《黑龙潭》诗于其中:

    黑潭水深黑如墨,传有神龙人不识。

    潭上架屋官立祠,龙不能神人神之。

    丰凶水旱与疾疫,乡里皆言龙所为。

    家家养豚漉清酒,朝祈暮赛依巫口。

    神之来兮风飘飘,纸钱动兮金伞摇。

    神之去兮风亦静,香火灭兮杯盘冷。

    肉堆潭岸石,酒泼庙前草。

    不知龙神享几多,林鼠山狐常醉饱。

    狐何幸,豚何辜,年年杀豚将喂狐。

    狐假龙神食豚尽,九重泉底龙知无。

    看来白居易是绝不相信有什么神龙存在了,将供奉一味喂了山中野物,实在的荒诞可笑。这里有个概念的错误,白居易诗中的黑龙潭是黑水峪口仙游寺的黑龙潭,此黑龙潭非彼黑龙潭也,现在仙游寺的黑龙潭已沉入库水之底,潭中黑龙顺黑河逆流而上,来到这山间的别墅也未可知。

    厚畛子是镇政府所在地,一条百米短街,过去是两排木板房,现在成了贴了瓷砖的小楼,最近,为保护黑河水源,镇政府将沿河居民全部搬迁,远离河水,使厚畛子镇街成了一条沿河的宽敞道路。厚畛子是西去老县城的要道,是攀太白山的始发,人来人往很热闹,且游客装扮都很“洋活”,很现代,国际上任何时髦的旅游设备都能在小镇上出现,各色人等也常在这徘徊,所以,厚畛子镇的老百姓视野和观念并不闭塞。生物学家、动物学家、地理学家、画家、摄影家、作家在这条百米的小街上来来往往,感叹这里的水色山光,感叹这淳美的空气和清凉的风。老百姓在这条百米的小街上安静地过日子,开饭馆,办旅社,做小买卖,挣钱不多,都很知足。

    没有谁追究过“厚畛子”名称的来历,有人告诉我厚畛子就是“厚厚的小雪粒儿”,恐怕不对。“畛”,田间之路也,也是古代道路的一个宽度单位。《左传》中有“封畛土略”的说法,就是划定界线的意思。西周时期田间的道路和水利沟洫是相辅相成的,《周礼》载,“凡治野,夫(一夫百亩)间有遂,遂上有径;十夫有沟,沟上有畛;百夫有渠,渠上有涂;千夫有浍,浍上有道;万夫有川,川上有路,以达于畿。”这样看来,径、畛、涂、道、路分别指道路的宽窄。“沟上有畛,容大车”,“畛宽七尺,涂宽八尺”,厚畛子,实际是后来人以傥骆道在此相对的宽度命名的驿站。看街的形势,古时也就是七八尺宽罢了。

    镇北面高坡上是镇政府所在地,领导们做着他们的官,我从政府的坡下过来过去,很少上去打扰,尽管从我认识的最早的乡长焦彦文到陈世芳到杜安庆到刘武州到刘安济,已经换了几届,他们都是我的朋友,见了面不叫书记叫“大姐”,没有上下级的隔膜。我还记得考察傥骆道第一次来到厚畛子,接待我的是女乡长陈世芳。那是一个深秋,满山的红叶让人心醉,我们俩坐在小板凳上,漫无边际地瞎聊,她用河里的卵石给我砸核桃吃,核桃砸得满地滚,滚到床底下,钻进去掏……我佩服她一个女子在山里当领导的不容易,她淡淡地说那有啥办法……

    在古代,厚畛子是驻军的地方,恐怕还没有过女守备。陈世芳是这里第一个女官,挺伟大的,可她自己并没感觉到这一点。

    值得一提的是,厚畛子这块小小的不起眼的地界竟然经历过中国最早的工人起义。因为地处原始森林,明代以后进入了全面采伐时期,大批伐木工人被集中在此地,衣不遮体,食不果腹,过着饥寒交迫的日子。清嘉庆十八年(1813年)伐木工人终于不堪忍受而爆发了起义,2000多工人占领了厚畛子,既而转战四川、贵州,成为一支很有实力的起义军。这些,厚畛子东面沙梁子三义庙的碑文上都有记载。

    厚畛子往上,沿傥骆道老路,接近秦岭大梁有驿站遗址,就是营盘梁了。营盘梁地面相对平整,有石砖砌就的城圈。城内房屋塌倒,一片荒败,一株小桃,在碎砖旁挣扎生长。高大石碑断成数截,脸面朝下,沉睡草间。只一块清康熙年间的碑,仰面青天,稍许完整,说的是重建驿站的事。问随行的当地文人焦彦文,这些巨大碑石何以如此下场,焦说是“文革”红卫兵所为。

    “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从草原来到天安门”,歌词都还记得,却不想又从天安门到了秦岭深山,这些红卫兵,了得!

    营盘梁颓废的驿站出土过千余老砖,百余石条,大量箭头、铜钱、铁镞……1935年红25军攻打过营盘梁,1947年李先念率中原解放军在这儿与国民党军队和民团激战,山间的树林里埋葬了无数战死者的尸骸,没有留下姓名也没有谁再提起过他们,谁属国民党谁属共产党从那些枯骨上已难说得清楚,其存其没,家莫闻之,他们化做泥土,真正地与青山同在了。

    只有山间的风还记得他们。

    厚畛子西边,临河有栈道,石孔整齐排列,石桩插入其间,上棚石板,为青苔所盖。这样的栈道,傥骆道上一共有13处之多,望着那些栈道遗迹,念及“地崩山摧壮士死,天梯石栈相勾连”的诗句,一种悲壮与凝重油然而生。它们连接了历史与今天,连接了祖先与我们,触摸着印满祖先脚印的石条,过去和现在的刹那交叉使我们感到了筑路壮士怦怦的心跳和灵魂的颤动……这是进入时光隧道的桥梁,远古的默契与今天的理解由它而融为一体。

    这是祖先留给我们的符号。

    我去年带朋友再去看河水边的栈道,卯在榫亡,石柱已荡然无存,只留些洞眼,泪眼汪汪地注视着苍天。我问周围的人,那些石柱哪里去了,说是附近的农民拆回去搞建筑了。

    愚昧得让你说不出话来!

    当年先人们凿岩伐檀,火烧水激,几代人几十代人修成的路被某个人一夜之间毁去,胆子大得没了边。现在我们有些人,既不知感恩也不知敬畏,他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怕,无法无天!我当即以县委副书记的身份要求:追回来,原封不动地给我安上去!

    我知道我的话是白说,对于农民,拿回去的东西要是要不回来的,更何况已经成了建筑的一部分,甭管是堂屋还是猪圈。

    把人气得扇他几巴掌的心都有。

    顺着那条路,翻过秦岭大梁就到了都督门这个地方。为什么叫都督门,是纪念哪位都督,莫考所自,问当地山民,也都说不知道。“文革”时候,这里被改做“解放门”,颇有大城市味道,其实不过是个五六户人家的小居民点,是四公里之外老县城村的一个小组,我将它戏称为老县城的“飞地”。无论是“都督”还是“解放”想必都与战事相关,这里历来是傥骆道上屯兵的重地。

    旧时的都督门,人来人往,曾经是个很活跃的所在,如今街口还有戏楼的遗迹,街西的洋芋地里有大量瓷片散落,其中不乏青花细瓷。去年在这里拍专题片,我和王安泉及西安电视台的几位在这里寻到过不少瓷片,寻到过雕刻精美的盘龙碑帽,寻到过攀山用的锈蚀了的铁脚马,查不出年月,都是早年的遗留。瓷片下面是庙台的基地,汉白玉的石阶,面对着苍翠青山,大半掩埋在泥土中,与洋芋相混杂。街的高处有极小的院,朝北三间房,据说是公房,住过古代孤独的守备将军,住过革命的解放军通讯兵,后来又换成了大熊猫保护站的工作人员。有人告诉我,这个小院出过命案,闹鬼闹得厉害,阳气弱的人根本压不住。我却是不信,第一次去的时候,没有守备也没有解放军,小院木门虚掩,门庭萧索,屋宇欹漏,窗纸飘零,门框歪斜,鸟兽遗粪遍布其间,一片凄凉。院中的地上横着一块石质细腻的碑,碑头刻着五族共和的旗子,上面有“清官第一”几个大字。

    这块碑是“佛坪县四里乡众”在民国十二年送给佛坪县县长孙培经的,孙培经人称孙胡子,陕西户县人,廉洁果敢,士民爱戴。当地老乡说,“文革”时孙培经还活着,在他的家乡作为国民党残渣余孽被斗,时局稍微松动,有人在厚畛子地方看见过老汉,是为他做饭的厨子在街上认出他来的。老汉大概也是自认生日无多,到他过去的任上来看看,毕竟他在这里赢得过一块“清官”的碑。这块碑后来站在老县城城门口,因断作两截,被老县城文管所收集在院内碑廊中。我不知道“文革”期间厚畛子乡是怎样一种情形,从梁顶的石碑全部被红卫兵推倒砸烂来看,应该也是一处严酷的所在。据说“厨子”和“县长”相遇,竟然全无一语,四目短暂相对又仓皇逃避……可以写出一篇很好看的小说。

    我认为这件事是老县城地区百姓的杜撰,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无论如何不可能从平原的户县走进这深山老林,一个旧社会的县长更不会艰苦跋涉到他的任所来旧梦重温。但山间的百姓还记着他,他们永远怀念着曾经在这里做过一点好事的任何官员。

    在孙培经以外老乡们津津乐道的还有一位女性——卢建国。卢建国原是西安市的副市长,上世纪80年代末,这位女市长步行几十公里山道来到这里,给这里带来了地膜玉米的新技术,带来了水利发电机,解决了农民的温饱问题……一老农对我说,她是到我们这儿来的最大的官,她来这儿不是白来。

    能让老百姓记住是不容易的。

    都督门靠近老县城方向有杨泗将军泉,山阴处三泉并涌,形大如斗,甘洌清醇,形成一股水势,一味流向西南。这股水经黄柏原、二郎坝,从汉中城固庆山流出,名为渭水,或曰婿水。源其名称,东汉末年(约172年~184年)南郑处士祝龟立“仙人唐公房碑”有记载,大意说唐公房在王莽居摄二年为郡吏,一年夏天,天气炎热,大家在瓜田吃瓜,当时旁边站有一真人,众人都没在意,惟独唐公房送瓜给这位真人吃,且礼敬之。此人与唐公房相约在渭谷口山上会面,相见之后送唐公房神药,说“服药后当移意万里,知鸟兽语。”公房与真人一起归家,真人“以药饮公房妻子曰:可去矣。妻子恋家不忍去,又曰:岂欲得家具去乎?妻子曰:固所愿也。于是,乃以药涂屋柱,饮牛马六畜。须臾,有大风玄云来迎,公房、妻子、屋宅、六畜倏然与之俱去。”这就是著名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故事。据说唐公房的女婿闻讯赶到时,岳丈全家连同猫狗已平地飞升,成仙去了,女婿后悔万分,气恼不过,投河而死,从此河水改名为渭水。

    为追寻渭水的踪迹我来到城固,是新华社驻汉中的干事贾连友将我引向了这里。滋滋山泉在这里已经变做了浩荡大水,河上有汉代水利工程五门堰,五门堰保存至今,完整无损。宋碑《妙严院记》,内载:“山之根,有渭谷之水,截水作堰,别为五门,灌溉民田之利,盖其溥也。岸之北,稻畦千顷,烟火万家。”站在以铁浆、米汁灌就的石堰上,脚下汹涌清澈的渠水正以极快速度泄向身后的万亩橘园,那是汉中地区有名的产橘基地,一车车的柑橘在装载待运,鲜绿鹅黄的一片,让人喜不自胜。作为“阖县亿万生灵养命之源”,我不禁为都督门那股小小的水流自豪了。

    命之所系,神或临之。

    让我们还是回到渭水的源头,回到我们的傥骆道上来吧。我问当地老乡,泗郎泉何以叫泗郎泉。众说纷纭。有说是与宋朝杨延辉杨四郎有关,有说是宋朝皇帝走到都督门人困马乏,让杨泗将军去找水,杨将军走到山脚下,看到三股细水潺潺漫出,用扎枪连扎三枪,水流立刻喷出,兵士欢呼,争相饮用。杨泗将军回报皇上,说是“山间渭水长流”,昏庸的皇上竟听成了“细水长流”,一时大怒,说杨泗将军无用,一条细水,莫不是要渴死三军,当时下令把这个无用的杨泗推出去斩了。斩了杨泗,皇上来到泉水边一看那喷发的水,知道杀错了人,于是命令在泉边建杨泗将军庙,将泉水命名为杨泗将军泉。

    都属于民间传说系列。

    至今泉水边庙宇还在,门长年锁着,我去了几次,从未见开过,也没有香火。从门缝往里望,里面空空荡荡,连神龛牌位也没有。历史上并没有宋朝的皇帝行军到过此地的记载,在宋金的无数战斗中,宋的皇帝从来是懦弱胆怯,一忍再忍,一让再让,龟缩在江南一隅,偏安于温柔乡中,哪个会舍出身家性命到这野兽出没、危机四伏的秦岭深山来。对于抗金英雄,人们熟知的是岳飞,提及岳飞便离不开那索命的12道金牌,宋高宗绍兴十一年(1141年),12道金牌从驿道传出,追向战场前沿,从陕北永乐大战战场败退回乡的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谈到金牌时说,金牌为尺长朱漆木牌,上面金书八字“御前文字,不得入铺”。也就是说,这个金牌连驿站的铺房也进不得而要火速传递下去,要求日行400至500里,金牌过路时驿使骑快马,金牌“光明炫目”,“过如飞电,望之者无不避路”。若真如传说中那样,杨泗将军的命运便与岳飞如出一辙的相似。杭州西子湖畔有岳将军的庙宇,秦岭山中有冷冷的泉,空空地记录了一个忠臣良将的委屈。

    有人说杨泗将军指的是宋朝将领杨从仪,傥骆道南口有杨从仪将军祠,祠前立有4000多字的碑,刻于南宋孝宗乾道五年(1169年),因碑与将军同时,固“多与史合”,为后来人研究宋金战争提供了鲜活准确的历史资料。从碑文记录看,靖康之难,徽、钦二宗被掠往北藩,国难当头,农民杨从仪35岁投军,在军中40年,独当一面,卡住了金兵南下通路,为南宋朝廷争得了片刻安宁。杨从仪的活动范围主要在秦岭,1131年5月,金军大将乌鲁折合集兵五万,两路夹击,想打通蜀道,南下汉中,占领中国南部地区。乌鲁折合破大散关,攻和尚原,杨从仪率宋军轮番迎击,四战四捷。金是由游牧民族发展起来的,以马上功夫为特长,在这群山夹峙、道路歧迂的峡谷中,只好舍长就短,下马与宋军作战。来时如虎,去时如鼠,后果可想而知,大败于宋军,逃出秦岭。历史上有名的跟岳飞作战的金四太子金兀术,在乌鲁折合战败后的当年,再统兵十万进攻蜀道之一的故道。金兀术是个有胆有谋的军事家,他采取了沿途修建连珠堡寨,稳扎稳打的策略,一举攻占了故道要隘神岔。宋军充分利用了山地的复杂地形,乱弩齐射,又派兵抄敌人后路,激战30余次,将金军打败,“四万户孛茧等二十多人和千户以下官兵万余人被俘”。1997年秋天,我到过宝鸡西南两军交战的战场,那里被定为嘉陵江源头公园,山的环绕中,有一片几个足球场大的草地,当地人指着草地说,这是片打过大仗的古战场……

    1983年,我刚到报社工作,夏天和两个同事骑着摩托沿着210国道穿越秦岭到汉中去,210国道有一部分和子午道是重复的,走到石泉县西北叫饶峰的小镇,下了雨,前面的道路被冲毁了,不能通行,我们只好在饶峰这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地方滞留下来。先是满街转,不到十分钟就转完了,又到办公室去找干部喝茶聊天,聊着聊着,干部从柜底下抽出一个锈迹斑斑的铁家伙;告诉我们说是铁矛,古代打仗用的,这里地里这种铁兵器多得是,说着又拉出了一根铁链,言是绊马索……我说这儿一定打过大仗,他说不知道。20年后,查阅李志勤先生的《蜀道话古》才明白了那些兵器的来源。1133年2月,“金军身着重铠(接受前年在故道神岔被射教训),三人一组,猛攻饶风关。宋军居高临下,用滚木磧石,强弓劲弩阻击。激战六昼夜,死伤山积,而战不稍衰。”

    总之,在抗金的西北战场上,因了杨从仪的指挥和将士们的英勇奋战,割让给金20年的大宋国土“渭水以南,复归版籍。”杨从仪75岁退休,定居城固县安乐乡水北村,封安康郡开国侯。农民出身的开国侯,退休以后带领百姓修渠作堰,大兴水利,800年来一直使用至今,深得百姓爱戴。

    这是利用蜀道,保卫江南国土的一个重要人物。

    都督门往南,过吊沟,翻惑人坪梁,走三天时间,就到了洋县的华阳镇。我曾经两度到过这座美丽的小镇。这次来,是在深秋,一下车就被熙熙攘攘的人拥住了,原来这里正逢集。不宽的街两边摆满了各样摊子,衣着鲜亮的姑娘媳妇相邀着在街上逛;男人们围着摩托车摊子站起来蹲下,看得眼睛发直;路边有洗发屋,有裁缝铺,有大小饭馆,强烈的阳光下,流行音乐振聋发聩,鸡鸣狗叫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蒜辣的香味和人们脑袋上发出的头油气息。小镇的繁荣,小镇的浮躁一览无余地在眼前展开了。华阳镇是古镇,方圆面积560平方公里,人口6800人,过去镇西有个三台寺,极大,高低三层,占地数百亩,有打马关庙门之说,现在都成了农田。整个镇从高处看就是一只大船,漂在两条河的交汇处,船头的位置有块高大的碑,走近前竟然是一个字也没有,全被水冲刷完了,让人感到时光的流逝,岁月的无情。

    第一次来华阳,在副镇长王敬礼的带领下访问过洪老汉,前面提过,他为我提供了傥骆道的准确路线和沿途的资料。我说我要走一遍,他说要是那样,让我一定把傥骆道现在的照片带给他看看。这次来老汉已经作古,我想我们上一次接触是12年前,那时他已70多岁,我以年轻人的时间来计算,算计他应该还在,却不知老汉已经等不得了。这是我的失误。

    小镇光滑的石板路幽幽延续,路尽头有戏台,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几个半大小子站在台上远远地朝着我看,指手画脚地说什么,后来哄地一片笑。我也看着他们笑,想的是1936年3月16日红25军从华阳出发,沿傥骆道进山奔了老县城,敌人反扑回来,逮住了一个叫蒲海水的12岁红军通讯员,用铁钉子活活钉死在戏楼前。小红军临死前叫骂不止,想象那情景大概跟电影上的一样,英勇悲壮。12岁,还是个孩子,人生的路刚刚迈步,试想现在的独生子女,哪个能有这样的精神和心劲,包括那些见了我颇有起哄意味的少年。如今的戏楼,被描画得美丽无比,12岁孩子的魂魄想必仍留滞其中,他无言地看着这座变化的小镇正如我们无言地看着凝固的历史。村外有高大的红军纪念碑,上面有当年红25军首长李先念和程子华的题字,碑文很长,但没有提到蒲海水这个名字。

    搞汉中地方志的郭鹏曾告诉我,1977年6月,搞文物调查,他在华阳镇南边100米的河边崖上发现了唐代石刻,4行27字:“建中三年造此得意阁并回河镇,同节度副使张大侠,石工沈光浚记”。石刻从右向左直书,这是记载唐代修建傥骆道的惟一资料,十分珍贵。下午,我到河边去看石刻,却怎么也找不到。问当地人,说“文革”后扩建河边的道路,将这片岩炸掉了一大半。我直说可惜,一声炮响,千年的古迹就灰飞烟灭,再也无处可寻了。得意阁的遗迹还在,河底的巨石上明显地分布着凿洞,那是柱桩的基础,从洞眼的距离看,阁的规模十分壮观,当是华阳镇的重要建筑。在搞旅游开发的今天,得意阁应该在原地站立起来,虽然石刻无存,总可弥补些人们的遗憾吧。

    镇上的干部领我去看红军的司令部,看司令部墙上的大标语:穷人要吃饱饭就要参加红军。口号提得直接又实在,创意也十分好,按现在说是条绝好的广告,可以想见当年红军中的济济人才。饭桌上干部们跟我谈起了华阳游击队,他们如数家珍,队长是谁,书记是谁,在哪儿哪儿打了一仗,活捉了谁谁,不时的旁边有人给予纠正和补充,说到激动处,众人满脸放光,眼睛滃出一片水来,就好像他们都参加了一样。我突然觉得这些人很可爱,尽管对镇上的古代文化遗留,对被炸的唐代摩崖石刻一问三不知,我还是觉得他们很可爱。

    老百姓向我说起华阳的阴阳石,说那是很值得一看的景观,男根在余家院下面,女阴在黄泥梁上面,两物遥遥相对,很是神奇。逢到交媾时,周围便雾气沉沉,淫声阵阵。后来有人嫌不雅,将那男根砍了,于是“石流血三月,石叹息半年”。现在华阳人将男根修补起来,高大而勃发,比原先雄伟壮观……

    山里人的思路往往过于实在。

    我想笑,忍着。

    深山里自有它自己生成的文人,华阳镇吊坝河村有个文化型的农民叫董云光,写了不少文章,是个很有思想的人物。于是就着人去喊,董云光正在地里干活,跟着就过来了,来了以后见是跟外头来的文人吃饭聊天,赶紧又跑回去,洗了脸,换了衣裳,特意穿了一双没有粘泥的鞋。我看了小董的文章,全不是农民的思维,张口是“遗址”,闭口是“墨迹”,从历史到今天,把个华阳翻了个底朝天。听说我在走傥骆道,这个农民的劲头比我还大,当下约定,明年夏天,他从华阳往老县城走,我从老县城往华阳走,像红军会师一样,在山的某个地方碰头……很好的策划,却没有能实现,我毕竟不是驴友,在都督门常望着那超高的峰峦心生畏惧。

    美丽的华阳镇,可爱的华阳人,傥骆道因了它而光彩照人。

    从华阳往下走,傥骆道由高山转人了逐渐低矮的丘陵。过新化、长坝,路边有不少高大树木,多在数百年以上,以银杏和槐为主,成为古道的标志和见证。道边种树是中国古来的习惯,尤其是山中的道路,经常遭山崩水毁,必要时要用木料修整通行,为就近取材,也为过路人马避免日晒之苦,周秦时代就有在路边植树的规定,宋徽宗时更下明文“指挥所属知县、令丞劝谕乡保,遍于驿路及通州县官路两畔栽种杉、松、冬青、杨、柳等木”,南宋时在蜀道南段道旁也是广栽松树,南宋庆元三年,武连县令何琰曾在蜀道上立过《种松碑》。“明代剑州知州李璧主持栽植的以‘翠云廊’为名的数十万株参天巨树,至今仍以其雄姿浓荫,乐利行人,成为蜀道上的胜景之一”(李志勤等编撰的《蜀道话古》)。我在日本广岛,上街买菜,要沿着一条不宽的街往南走,路边常有被保护得极好的古松,有牌标明这条道曾经是日本的“山阳古道”,山阳道从京都一直通到下关,近千公里长。我对古道有兴趣,开着车沿着山阳道走,路边老松随处可见。在下关海边,也就是在山阳道的终点,蒙蒙细雨中,我竟然踏上了当年“李鸿章散步小路”。这条小路把我引到了一座叫做“引接寺”的寺庙,是李鸿章到日本下关上岸的居住地,小路的尽头是“春帆楼”,一个旅店兼饭馆的老旧建筑。1895年4月17日,李鸿章在春帆楼里与日本首相伊藤博文签订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春帆楼外也有大松树,表明古道已经到了尽头……不说那让人肚子疼的条约,就说那些树,无论中国或是日本,它们都是和古道伴生的。

    傥骆道走出华阳的部分,那些苍劲的古树还顽强地显示着它们的生命力。银杏树又称帝王树,在秋阳的照耀下,一片明黄,亮丽得如一面面旗。就是在这条古道上,在帝王树们的注视下,惶恐地奔走过唐朝的两位皇帝和他们的嫔妃,奔走过疲惫而华丽的逃难队伍,那匆忙散乱的脚步和沉重的叹息至今响犹在耳。

    德宗李适在建中四年(783年),因大臣造反,从骆谷逃往汉中,历史记载,建中四年十月,朱泚叛乱,泾原军倒戈于京城,德宗出逃奉天,“皇太子、王韦二妃、唐安公主及中人百余骑以从”(《新唐书》)。“既人骆峪,怀光以骑追袭,赖山南(汉中)兵以免。”前来救驾解围的是镇守汉中的大将严震,这个善战的四川盐亭人将叛军“击之而退”,救了李适一命。后来,李适将严震封为检校户部尚书,冯翊郡王,实封200户,以感激救命之恩。今在洋县四郎乡田家岭还有大庙清凉寺,为“严震接驾处”,现在是清凉寺中学。

    唐德宗李适进入骆谷的时间是在冬天,秦岭气候向是“夏无酷暑,冬日极寒”,盛夏“太白积雪六月天”成为关中一景。在今天,我们乘着汽车进入老县城也要避开严冬季节,大梁上的冰雪要到来年五月才化,那些厚厚的冰让所有的司机望而生畏,那种寒冷不是谁都受得了的。唐朝的皇帝带着他的嫔妃、皇子、皇女们走在地冻天寒的老林里,前有险路,后有追兵,车用不上,轿也没法抬,谁也代替不了谁,金枝玉叶们面临着空前绝后的生死考验。

    最先倒下的是李适的大女儿唐安,唐安是元妃王氏所生,和皇太子是同胞兄妹,为德宗之最爱。这位23岁的公主已经出嫁,逃难的队伍中还有她的丈夫驸马韦宥和一个小女儿,一家三口随着父皇穿林海跨雪原,被拖得气息奄奄。当时的情况是“缭绕江山,逶迟禁辇,公主有疾不言倦,孝以安亲”,病中的唐安为了减轻父母的精神压力,挣扎着走出华阳,刚刚进入平坦地带,便再难以坚持。《旧唐书》载:“庚寅,车驾至城固,唐安公主毙。上爱女,悼惜之甚。”皇上要为公主造塔厚葬,大臣姜公辅上谏说“以山南非久安之地,公主之葬,会归上都(长安),宜俭薄,以副军需之急。”德宗大怒,将姜公辅贬官,在城固为公主造一砖塔,于是,唐安公主便被葬在傥骆道道边的马畅镇,筑80米高大冢,后在此建寺,为唐安寺,将该冢称为“安冢”。人们说安冢实为空冢,德宗李适在返回长安当年就将唐安公主的遗骨迁回上都了,他不忍心自己的爱女一人孤单地被抛弃于傥骆之南,那条险峻崎岖,夺人魂魄的蜀道于唐德宗来说是太刻骨铭心,太可怕了,他认为,这样的路就连他女儿的魂魄也难以穿越,回长安是必须的。

    《唐书》说唐安公主的女儿后来嫁给了平定淮蔡的功臣李诉,有人认为那个女儿非唐安所出,理由是公主虽“诏尚韦宥”,却“未克礼会而遇播迁”,直至薨。也就是说定了亲,还没过门,不可能有女儿跟随。贞元十五年,德宗将女儿追册为“韩国贞穆公主”,给公主赐谥号,唐安是第一人。

    千年过去,1989年7月,建筑队在西安东郊王家坟电力职工医院外施工,无意中掘开了一座墓葬,叫来了文物部门,经考证为唐安公主墓。墓室中有墓志铭,两块方形的石板相合,四侧线刻牡丹花纹,盖上有“大唐故唐安公主墓志”九个篆字,墓志记述了她随父亲奔走傥骆道这件事情,与历史相吻合。这块墓志铭现藏于西安碑林博物馆。

    今据西安碑林《集刊》刊出拓本,节录志文如下:

    皇唐唐安公主,今上之长女,东宫之同母妹,元妃王氏所生也。(略)逮年甫有行,礼及厘降,锡之美号,是曰唐安。同姓诸侯,即开汤邑,高车使者,且择勋华,聿求令族,方系韦氏。属殷忧在运,銮跸时巡,缭绕江山,逶迟禁辇,公主有疾不言倦,孝以安亲。(略)兴元元年三月十九日薨于梁州成固县之行在。(略)春秋廿有三,(略)越十月廿二日,迁神于长安城东龙首原,诏京兆尹李齐运监护礼也。

    车辚辚,马啸啸,铁血阴冷的傥骆道,因了这位惨淡的公主而增加了些许温柔,些许色彩。让我们浮想联翩。

    更为狼狈的是唐僖宗李儇,在他的老祖先李适百年以后,因了黄巢进围长安,同样在腊月初二滴水成冰的时节,又重演了一遍进山的游戏。李儇走傥骆道较之他的祖爷爷要窝囊,他是偷偷溜出皇宫的,《旧唐书》载:“广明元年(880年)庚辰朔、辛巳,贼据潼关……是日,上与诸王、妃、后数百骑,自子城含光殿、金光门出幸山南。文武百官不知,并无从者,京城宴然。”没有官员跟随,只带着内眷和诸位王爷,行走在傥骆道上的皇帝该是加倍的含辛茹苦了。深山苦旅,连滚带爬,皇家的脸面丢失殆尽,在此不予细说。

    傥骆古道还替唐朝皇家隐瞒了一个不能言说的秘密,成为永不破解的千古之谜。学者俞平伯先生有文说,唐朝天宝十四载十一月,安史之乱,杨贵妃马嵬之死是虚,真正的杨贵妃由马嵬坡悄悄南下,进蜀道,直达汉中,沿汉江入长江,到扬州,在扬州改名换姓为太真,混迹青楼,后去日本。在这点,日本人和中国人一样,想给历史悲剧一个大团圆的完整结尾。在此,我们姑且相信这一事情的真实,那么,作为杨贵妃再生之后的启程地便是马嵬坡,是傥骆道了。

    我深信,走过傥骆道的这位女人,再没有什么上不去的山;漂泊过东海的女人,再没有什么过不去的水。傥骆道和海流,是杨贵妃给后人抛出的一道抓不住的彩虹。

    这或许正是她的本意。

    这条景致奇美的古道凝聚了太多的历史,隐藏了太多的人物故事,不少有文化的人把目光投向了这里,古道却从没有敞开胸怀拥抱容纳过众人。它不愿意将自己的真实面目示人,不愿加入喧闹浮华的世俗,它希望一个人在角落,冷静独立地观察,冷静独立地思考。为此,它变得更加神秘莫测,更加悠远缥缈。清代县志记载,华阳县县丞谢大名曾沿路访查过古迹,记录说“老林中拔木通道,两面古树,一径蟠折,竞日在青雾苍烟中行走,沿途无客店安顿,为裹粮而前,则捷径不易行矣。”无疑,谢县丞并没有将全路走完,那“竞日在青雾苍烟中行走,沿途无客店安顿”足以描出了道路的大概,后来我走傥骆道,也并未走出“青雾苍烟”以外的东西,也就是说,千百年来,它的变化不大,基本上保持了原始的特色,这是让人欣慰的。遗憾的是它没有完整的记录,没有现代化的考察。去年我想约人,拉网式地走一遍,记录下道路上的一切文化遗迹,风俗人情,自然风貌,以补历史残缺。跟交通报社的朋友联络,他们没有多少热情,那些正在建设的高速公路已让他们应接不暇;跟周至县打招呼,似也不妥,这是一条长长的路,不是周至一个县的事……犹犹豫豫地总是搁不下,成了一块心病。历史学家,原陕西省副省长孙达人,在任上就下决心考察傥骆道,两次到周至,终是抽不出整块时间……

    这条道诚心把自己藏于深山,不让世人所见,大概也是一种生存策略,君不见,什么金牛、子午,不是像历史人物一样,空留名分,早就找不见影儿了吗?

    毕竟有此志气的人大有人在,在《老县城》书出版之后的2007年,一批人在网上集结,以网名乐途(李刚)、王领导等五名年轻人,利用元旦假期,前后8天时间,走通了傥骆道,拍摄下了大量珍贵照片,山中那些景致凄绝精美,如同国画一般,让我珍爱不已,将它们设为电脑桌面,轮换展示,成为心中的净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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