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和园的寂寞:叶广芩散文选-长河落日——统万城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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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远地,看到了那城。

    孤独在如波绿草中的城,泛着白,孤傲,沉寂,冷冷地站在湛蓝的天幕下,如同一个穿着光板皮袄的不死匈奴,一言不发地俯视着脚下这片土地。

    统万城。“高构千寻,崇基万仞”,统一天下,君临万邦,高大得让人必须仰视,冷峻得让人难以接近。帝王之气,犹存至今,逼压得人们喘过不气来。

    终于还是走近了。走近了那些敌楼、马面,走近了那些残墙、垛堞,一切都惨白,生硬。荒草萋萋中,落日余晖下,满目是悲壮,是落魄,是拾掇不起来的苍凉。那些呐喊厮杀,那些愁苦哀号,那些暮鼓晨钟,那些轻歌曼舞,都水一样渗入细细的沙中,再无处寻觅,只留下四野寂寂,风声悠悠。

    脚下的沙是柔软的,厚重的,偌大城的遗址,除表面高大的裸露以外,其余均被藏在深深的沙底,没有挖掘过,或许保存得很好。为了探寻敌楼上的柏木椽迹,我沿着层层夯迹,攀上近十层楼高的敌楼,人像壁虎一样,贴在石壁上,一步一步前挪。燕子“嗖嗖”飞过耳畔,带起一股清风,没有任何保护措施,脚一滑,手一松,只消踏错半步或是土壁稍有松动滑落,便是粉身碎骨,这样的惊险,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将生命完全交给了这千年的壁垒。夯就的墙,白而硬,石一般,纹丝不动。之所以坚固若此,据说,是“蒸土加工”夯就的。即土、牲口血、粘糜子浆蒸热为筑城原料。监督造城的人叫叱干阿利,是个杀人不眨眼,恶魔般的人物。《十六春秋辑补》上这样记载叱干阿利,赫连勃勃发十万工匠夫役筑城,命阿利督工,“阿利性尤工巧,然残忍刻暴,乃蒸土筑城,锥入一寸,即杀作者而并筑之。”筑城人畏死,无不拼力夯实,致使城体“其坚可以砺斧”,“击之则火出”。叱干阿利不惟筑城,还督造器物,“造五兵之器,精锐尤甚。即成呈之,工匠必有死者。射甲不入,即斩弓人。为其入也,便斩铠匠,凡杀工匠数千。又造百炼钢刀,为‘龙雀大环’,号曰‘大夏龙雀’。铭其背曰:古之利器,员楚湛卢。大夏龙雀,名冠神都。可以怀远,可以柔逋。如风靡草,威服九区。世甚珍之。夏筑铜为大鼓,飞廉、翁仲、铜驼、龙虎之属,皆以黄金饰之。列于宫殿之前”。抚着坚韧无比的城墙,我似乎感到了当年的筑城情景:千人万人齐拔杵,杵声丁丁惊后土……

    筑城是严酷的,没有叱干阿利的苛求残暴,这座“土色白而牢固”的城1500多年经鄂尔多斯高原劲烈大风的侵蚀和人为破坏,能挺立至今,是难以想像的。宋欧阳修记录过有叫从进的人围攻统万城,“城壁素坚”,“从进等穴地道,至城下坚如铁石,凿不能人”。经专家鉴定,城土的主要成分是石英、黏土和石灰,即我们常说的“三合土”,石灰遇水,体积膨胀,释放出大量热气,烟雾蒸腾,便被误传为“蒸土”了。当然在中国古建筑中也不乏“熟土”的工序存在。例如明清帝陵的宝冢用土,就是用锅一锅一锅炒熟后夯实的,怕是隆顶长草,破坏地宫。统万城的土大可不必用锅来炒,至于杀工匠以筑城,也未可信。传言往往会蒙上一层雾水,在残留城池的实体中,千百年来,人们并未发现有人的遗骨遗物夯筑其中,如同孟姜女哭倒长城一样,只能说明筑城监工那一丝不苟的严格和老百姓流血流汗,子散妻离的悲惨罢了。

    站在高处举目望去,方形的城明显有东西两座,据考察还有一个更大的外城,随着地势建筑,形状不规则,西汉时期是内地向这里移民的高峰时期,东汉时设奢延县,属上郡。五胡十六国,匈奴赫连勃勃看这里水草肥美,南有起伏连绵的乔山,北有半缓苍黛的契吴山,遂惊叹:美哉斯阜!临广泽而带清流,吾行地多矣,自马岭以北,大河以南,未之有也。遂在奢延城的基础上筑统万城。当时城内人口在4万以上,甚至远远高出今日的人口数字。这4万人中,有从事畜牧业的匈奴人、鲜卑人,也有从事农业的汉人。这是统万城的鼎盛时期,也是农、畜牧业并重大规模开发的时期。

    赫连勃勃是历史上一个极有争议的人物,自称皇帝,以永享无疆大庆,却又不上皇帝谱系;攻克长安,征战半个北国,却图塞上一隅之安;性辨慧,风美仪,身长八尺五,腰带十围,俨然一伟丈夫,却狠毒暴戾,滥杀成性,“常居城上,置弓,剑于侧。有所嫌忿,便手自戮之”;创业中,他能知人善任,网罗人才,听取议谏,却又“无顺守之规,群臣忤视者毁其目,笑者决其唇,谏者谓之诽谤,先截其舌而后斩之”。攻克要塞,既让“三辅父老皆壶浆以迎王师”,“又先后坑埋后秦将士二万四千,杀南凉数万人”,“积人头为京观”,号曰髑髅台。攻长安,又积人头,各聚成堆……

    固然,历史本身是复杂的,战争手段是残酷的,时势成就了赫连勃勃这样一个既为英雄又为魔王式的人物,让人难以理顺得清楚。西晋东晋,北凉南凉;鲜卑秃发,匈奴赫连,羌姚汉李,更迭前后,互相交叉。翦伯赞先生制作过一个《十六国简表》,摊开来如天然气管道般,错综复杂,我辈外行终是看不明白。因为杂乱,有些中国史系年表,索性用一个魏晋南北朝,把什么都概括了。

    我的历史学得不好,尽管坐在高高的统万城敌楼顶端仍旧寻不准这座城池主人的历史位置。什么人,有着怎样的谋略和心劲儿,在荒漠里建了这样一座伟岸的城。

    赫连勃勃。

    这是个让人读之便不能忘却的名字。历史于他的笔墨毕竟太少,骁悍一时的风云人物,建立了一个只有25年政权的匆匆过客,如一颗流星。匈奴,应该和今日西北少数民族有着广泛的血缘联系,和汉民族也有着连裔的亲族。赫连勃勃祖上是夏后氏苗裔,自言是大禹后代。汉对匈奴讲和亲,王昭君的出塞是那一时代极有代表性的国家举措,出塞和亲的汉家宗室之女,何止昭君一人,更非自昭君而始。汉高祖刘邦将族女嫁给匈奴冒顿为妻,当在昭君之前。子孙遂随母亲姓为刘姓。冒顿为汉朝女婿,后代成了汉朝的外孙,名单于,汉族人说外甥是舅舅家的狗,吃了就走,靠血亲,维系着短暂的边境安宁。

    赫连勃勃是冒顿之后,曾祖刘虎,祖父刘豹子,父刘卫辰,驻屯代来城今榆林市郊。南部魏人来攻,将刘卫辰杀死,赫连勃勃仓皇逃窜,逃至另一匈奴的叱干部落,叱干头领将赫连勃勃捆绑,欲押送于魏,以请功。这时头领的兄长,即后来协助赫连勃勃建统万城的叱干阿利谏阻说,即使鸟雀投入,还应救济收留呢,况且如今赫连勃勃国破家亡,归命于我,纵然不能相容,也应网开一面,任其逃奔,将他押送敌方,实非仁者之举。首领不从,阿利便买通遣送赫连勃勃的劲勇,在路上放了赫连勃勃。赫连勃勃一路逃至高平属(今宁夏固原)羌姚兴领域,镇守者高平公见赫连勃勃一表人才,“器识高爽,风骨魁奇,深加礼教”,将女儿嫁给他为妻。赫连勃勃以女婿之身份,以史远将军、阳川侯的名号协助岳父镇守高平。赫连勃勃作战勇敢,雄略过人,有攻必克,前后在高平公手下十余年有了自己的基本势力。羌王姚兴的弟弟说,赫连勃勃天性不仁,难以亲近,陛下宠遇太甚,让人不解。姚兴说,赫连勃勃有济世之才,我才收其所用,就是与之共分天下又有何不可?弟弟说,赫连勃勃奉上慢,御众残,贪暴无亲,轻为去就,宠之窬分,终为边害。果然为时不久,赫连勃勃扣压了河西鲜卑贡奉的八千匹骏马,召集三万余众,以在高平川狩猎为名,袭杀了岳父高平公,收伏其众,约数万人。

    拥有实力的赫连勃勃自称天王大单于,立年号龙升,国号大夏,因羞于从母姓,改姓赫连,意为“徽赫实与天连”。未十年(417年)攻入咸阳,占领长安,公元418年即位皇帝,“龙飞漠南,凤峙朔北”,大夏的版图“南阻秦岭,东戍蒲津,西收秦陇,北薄于河”,占据今陕北关中河套大部分地区。这时,他在北方的新城建好了,臣子们劝阻他立长安为都,他以极清醒的头脑说,“朕岂不知长安累帝旧都,有山河四塞之固,但荆、吴僻远,势不能为人之患,东魏与我同壤境,去北京裁数百里。若都长安,北京恐有不守之忧。朕在统万,彼终不敢济河。”这说明,赫连勃勃以战略家的眼光,深谙自己的长处与实力,知己知彼,使自己处于不败之地。

    中国历史,是以汉族为正统的历史,诋匈奴为旦娄。戏台上的正生,从来是素面长髯,严肃规正,而凡有番邦人物上场,大都脸上抹得五抹六道,一张嘴便是“哇呀呀”,最为突出的是脖子上拴的两条白狐狸尾巴,这是另类人的标志。《史记·匈奴列传》中司马迁评述匈奴有这样的言辞:“随畜牧而转移……逐水草迁徙……毋文书,以语言为约束……习战攻以侵伐,其天性也……利则进,不利则退,不羞遁走。苟利所在,不知礼义。壮者食肥美,老者食其余。贵壮健,贱老弱。”《晋书》作者房玄龄评论赫连勃勃说“……虽雄略过人,而凶残未革,饰非拒谏,酷害朝臣……爱创宫宇,易彼毡庐。虽弄神益,犹曰凶渠。”民族的偏见从两千年前番人脖子上便被拴了狐尾,而今那两条狐尾成了艺术装饰,成了戏曲上的道具。赫连勃勃的大夏是中华民族之一部,难保不是你我他的先祖,谁敢言我们身上没有匈奴人血液在流动。记得第一次见作家路遥时,他便坦诚地说:我是杂种,是匈奴人和汉人的杂交。他说我是“天皇贵胄”,我说,“贵胄吗?其实是女真的后裔,你们在西边,我们在东边。”的确,56个民族很难再分得清你我他,为那五胡十六国的交叉。

    统万城现存西北角的墩台高大巍峨,上有数层椽孔,间有未朽的木椽,大约就是赫连勃勃手下御用文人胡方四撰文《统万城铭》提及的“飞檐八层,插椽孔穴,层层可数”了。《统万城铭》是宫殿落成后,刻石颂功,以示庆贺,大夏留下的唯一文献资料。文中谈到了赫连勃勃的文功武略,统万城的宫殿华美,“延王尔之奇工,命班输之妙匠,搜文梓于邓林,采绣石于恒岳,九域供以金银,八方献其珍宝,亲运神奇,参制规矩,营离宫于露寝之南,起别殿于永安之北,高构千寻,崇基万仞……”尽管有些媚献,夸张,但匈奴中能有此文采者,令人惊异。考古专家考察,钻探后发现,地下有很厚瓦砾层,城中有土台,瓦砾散见于草中,当地群众说,花方砖大瓦常常冒出地面,出土过四种莲花瓦当:1.莲瓣宽肥;2.莲瓣稍瘦;3.莲瓣更瘦;4.莲瓣蜕为莲实。这是莲花开放的几个时段,是在一个殿宇的不同方位还是不同方位的数个殿宇,不得而知,但工匠的用心和细腻可见一斑。农民在翻地时,在城内翻出过瓷杯、瓷狮、碗、铜钱、铜镜、铜印、佛像、石础、壁画残片……出土最有代表性的是一匹大型石马。那马昂首庄严,浑固健壮,突出了鄂尔多斯草原马匹的高大健美。这匹马现收藏于西安碑林,成为观者瞩目之物。值得一提的是城墙外壁的马面。马面是城墙外侧的突出部分,这是为在城上多方位有效杀敌的军事建筑。统万城有些马面竟然是中空的,成了一竖坑。内储粮草,是安全性保密性极高的仓库,可谓匠心独运。这大概就是《统万城铭》中提到的“崇台密室,通房连阁”了。后来宋代杰出的科学家和军事学家沈括,考察过统万城,认为它在军事工程方面“深可为法”。沈括说“紧密为石,凿之则火出,其城不甚厚,但马面极长且密……马面长则可反射城下攻者,兼密则矢石相及,敌人至城下,则四面临之”。沈括任延州方面驻军统帅,尽管他在审视统万城军事构筑方面颇有心得,然而上盐湾与西夏一场大战却使他丢盔卸甲,贬回老家。

    这都是后话了,赫连勃勃在公元425年病死于统万城永安殿,时年45岁。有分析说,赫连勃勃之死主要是因为南征北战的劳累与忧郁,他的儿子们为争帝位互相残杀,魏乘势入城,获公卿将校后妃等人数千,获马三十余万匹,牛羊数十万。魏主则以赫连勃勃的三个女儿充实了自己的后宫。赫连勃勃的儿子们流窜在外,被杀、被俘,不成气候,大夏从此灭亡,从赫连勃勃的公元407年称帝到公元431年赫连定(赫连勃勃之子)的被俘前后25年,历二代三王。

    宋淳化五年四月,朝廷下大诏令,废夏州旧城(统万城),认为统万城“深在强邻之境,豺狼因而为援,蛇豕得以兴妖”,将居住于夏州(统万城)的百姓移民迁往绥州、银州等地方,古城从此荒废,宋代迁民的理由是为了“铁绥黎庶”,政治的安定,防止少数民族利用“百雉之城”作乱。另一个没有明确提出的理由是:这里已被流沙包围,深入荒漠之中,不适合人类居住了。

    以前到过统万城的朋友向我推荐说,统万城是一条“瀚海中的船”,是“沙漠中的古堡”,白城黄沙,大风烈日,各类言辞总离不开一个“沙”。这就向我们提出了一个问题,赫连勃勃当初定址建城时,选的是山青水秀,美哉斯阜的山林绿野,曾几何时变作如此模样?是历史记错了,还是赫连勃勃选错了。经陕西省文管会80年代勘查,在统万城“城北建筑废墟瓦砾层下,是原生自然堆积的细沙,钻探13米,深入到城墙根基之下,仍是一色的黄沙,这证明,沙是筑城前就有的了”。应该说,赫连勃勃造城选址没有错,无定河、黑水河两条之南“背名山而面洪流,左河津而右重塞”是考虑到它的地理条件的。波涛滚滚的无定河在这里打了漩,定住了,定出了一片湖泊水草,它是在汉奢延城址上“改筑”,可见自汉以来,这里就是建城设县的肥美之地。统万城作夏州以后,魏将这里变为牧场,连年攻城征战,骑兵践踏城周围的庄稼,仅二百年,便“十月大风,飞沙为堆,高及城堞”,便“沙头牧马孤燕飞”,“风沙满断征魂”了。到宋下令废城,实则已成大片沙漠。统万城原本就建筑在一个自然生态相当薄弱的环境上,连年的人类活动,植被遭到破坏,使鄂尔多斯高原自然风貌发生了剧烈变化,这是我们应该汲取教训的。无定河水定住了,古城却流走了,成了永不再来的“逝者如斯”。

    这次我到统万城,竟见四周一片青绿,红柳、苦豆、沙蒿、杨树已将沙牢牢护住,城圈之内,几个老农在悠闲地拾掇他的庄稼,燕子们依旧上下翻飞,恍惚间,赫连勃勃依山带水的情景又再现眼前。当地人说,统万城每逢朔、望清晨,空中现有城垣楼阁。想必不虚,应是蜃楼幻景,也有人说,有月之夜,远望城内,往往泛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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