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五在九段对面坐下，看着九段憔悴的脸，看着他的花白的头发和单薄的身子，体味到一种元气尽失的灰心。过了良久，九段轻叹了一口气，睁开眼睛，说，数生数世之乐，小五你该去追求。小五明白他的意思，小五垂下头去，说，人同草芥，草生草长，与草何干？九段摇摇头，说，这盘棋初衷是为了友谊，是为你和他，下到最后，却成了为你和我。古人云：持而满之，不若其已，名成功遂身退，天之道也。然而，你看这事，能体现天道吗？小五道，天人之道合一万物兴，相悖则万物灭，兴出于灭，无灭则无兴，你完全没必要消极到这般地步。九段又叹一口气，说，虽是如此，却是数代数世之后的验证。就眼下而言，我是没什么可抱憾的，而你，岂不是苦了终生？小五笑道，你怎么糊涂了？一原一屋，各有境界，不可以一原之辽阔而笑一屋之窄，不可因一屋之暖而笑一原之荒，苦乐形于色，发于心，心静旗动而不察，一时之形迹如风中枯叶，或飞或化，瞬间即逝，既然如此，又何必苦苦思索，役己之心？九段看看小五，摇了摇头，说，言不由衷。小五轻啜一口茶水，说，无奈之语虽出于无奈，却并不比由衷之言缺少真理。

    小五一夜无眠，思来想去，总觉心灰意冷。早上起来，小五洗了洗脸，便去宾馆找九段，九段要坐上午的火车回省城，说好了两人一起吃早饭。小五信步走着，看到报摊已出来了，便去买了一张县报，展开看时，不由大吃一惊。第四版以整版篇幅刊载了林子的两位记者朋友写的文章，题目是：《春风杨柳千条万条每条都有枯时，鬼头刀客一刀两刀刀刀摧枯拉朽》。文字中央还围了一幅照片：九段冥思苦想，鬼头刀客豪兴勃发。小五没有读下去，小五一把扯了报纸，掷到地上，狠狠地踩了几脚。

    小五赶到九段下榻的宾馆，刚爬上二楼，服务员便走过来，递给他一张纸条，是九段写的。九段说因为临时有急事，他要租个车先走一步，来不及告辞，请小五原谅。小五到九段住的屋里看了看，东西的确都带走了。在床边的地上，有一张报纸。小五捡起来一看，与自己刚看过的报纸是一个版本，而且，这张报纸也破了，看样子是被扯破的。小五明白了，小五想走就走吧，告别与否并不重要。

    小五把一腔的怨怒藏起来，把精力全放到了工作上。棋也不下了，棋书也不看了。小五此时唯一的乐趣是沽酒二两，然后昏昏入睡。睡醒时诵诗数首，算作消遣：“明日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或者：“快马常苦瘦，剿儿常苦贫。黄禾起赢马，有钱始作人。”

    一个星期以后的一个上午，百无聊赖的小五听到了从省城传来的消息：九段因心肌梗塞住进了医院。这对于小五无疑是当头一棒。小五想如果九段的病是因林子而起，他就与自己一样犯了一个可以饶恕的错误，即过于痴迷。自己痴于棋，九段痴于名，痴棋痴名终会起护棋卫名之心，结果终会害于棋与名。可见红尘片片，无所不在，世态如水，当一任西东。

    小五为自己泡了一杯苦茶，从柜子里翻腾出一柄十年前买的钝剑，刚要舞一下，便听到从楼下传来一阵强烈的音乐声。小五打开窗户，看到一列由桑塔纳和夏利组成的迎亲车队正轰轰烈烈地从楼西侧的街道上流过，从上往下看，车队如一条彩色长虫，长虫扭动着，令人目眩神迷。小五认出头一辆车上坐着的是欧阳兴和林子。欧阳兴正和林子说着话，两人眉飞色舞，神情里溢满了幸福和自豪。小五想起前些日子林子说的欧阳昊要娶儿媳妇的话，便猜出这一定是欧阳吴的迎亲队伍。小五站在窗前看着车队渐渐远去，忽然想到了“温柔一刀”这四个字。

    小五关上窗户，返身从床下取出一只皮箱，把所有的棋书和围棋都放入箱内，用锁锁死。小五长出了一口气，用力把箱子钥匙从门口掷向远方。钥匙在空中划了一道美丽的弧线，然后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

    小五在桌子上铺开一张白纸，饱蘸浓墨，龙飞凤舞书诗一首：“贪生怕死错认真，运筹多少费精神，看来总是争闲气，笑杀旁观袖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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