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年前,他来到莱柯格斯,手头有些资金,就决意在有人向他建议过的一家新的领子行业中投资。后来,他竟然就此发迹,是始料未及的。当然,他也就沾沾自喜了。如今,二十五年以后,他的家毫无疑问是莱柯格斯全城最漂亮,同时也是造得最别致的宅邸之一。格里菲斯一家人,被尊为当地少数几个世家望族,即使说不上最古老,至少也是莱柯格斯最保守、最可敬、最发迹的家族之一。他那年纪还小的两个子女,如果说大女儿不算在内,他们的交际应酬常在年轻活泼的一代人中大出风头,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发生过什么事足以削弱他的威望,或者使他的威望为之黯然失色。
这一天他刚从芝加哥回来,因为他在那里签订了好几个合同,至少保证一年之内的生意可以得到协调发展,所以觉得心里很舒坦,对世界上的一切也都感到称心如意。也没有发生什么事使他这次旅行蒙受失败。他出门远行时,格里菲斯衬衫与领子公司一切照常,如同他在厂里一样,目前的订货很多。
他一走进家门,把一只沉甸甸的手提包和一件做得很时髦的大衣一扔,就转过身去,瞧着其实他早已料到的一个场面:贝拉急匆匆地朝他奔了过来。当然啰,她是他的心肝儿宝贝儿。在他看来,这是他整个生命给予的最心爱、最别致、最高超的艺术品,青春、健康、快乐、聪颖和爱情,所有这一切全都体现在这个漂亮女儿身上了。
“哦,爸爸,”她见他一进来,就非常甜蜜而又迷人地大声喊道,“原来是您呀?”
“是啊,至少眼下有一点儿像我吧。我的宝贝女儿,你好?”他张开双臂,迎接他这个活蹦乱跳奔过来的小女儿,“我说,这可真是一个又结实、又健康的好妞儿呀,”他同她亲吻一下之后这么说,“我走了以后,这个淘气的小姑娘表现怎么样?这回可不许撒谎呀。”
“哦,好得很呢,爸爸,不信您问就得了。我可表现得再好也没有了。”
“你妈怎么样?”
“她身体很好,爸。她在楼上自己房里,也许她没有听见您进来吧。”
“还有麦拉呢?她从奥尔巴尼回来了没有?”
“回来了。她也在自己房里。刚才我听到她在弹琴呢。我自己也才进门。”
“噢哟哟,又串门去啦,我知道你。”他乐呵呵地跷起食指警告说。贝拉一下子就挽住他的一只胳臂,跟他一块儿迈步上楼去。
“哦,没有,我可没有呢,”她狡黠而又甜蜜地喃喃低语,“瞧您,一个劲儿地挑剔我,爸。我只不过到桑德拉那儿去了一会儿。您觉得怎么样,爸?他们打算放弃格林伍德湖这边的房子,马上要在第十二号湖边盖一座漂亮的大别墅啦。芬奇利先生还特意给斯图尔特买了一艘大汽艇,他们打算到了夏天就住过去,也许从五月到十一月都在那儿。说不定克兰斯顿一家也要去了。”
格里菲斯先生对他小女儿的鬼花招早就见惯不怪了,可是这会儿他之所以听得如此津津有味,与其说是因为她提出的那么一个想法,第十二号湖这个上流社会的交际中心要比格林伍德湖更为高贵,还不如说是因为这么一个事实:芬奇利一家,仅仅为了享受上流社会交际乐趣,竟能突然不惜工本挥金如土了。
他没有回答贝拉的话,径直上楼,走进了妻子的房间。他亲吻了一下他的太太,瞅了一眼跑到门口来拥抱他的麦拉,接着就大谈芝加哥之行的收获。从他拥抱太太的场面可以看出,他们俩之间有一种令人满意的默契,一丝儿不协调都没有。再从他同麦拉打招呼的劲儿也可知道,他虽然对她的秉性和观点并不完全赞同,但还是至少对她倾注了无限爱心。
他们正说话时,特鲁斯黛尔太太进来说就要开饭了。吉尔伯特这时也换好衣服,走了进来。
“我说,爸,”他大声说道,“我有一件有趣的事儿,明儿早上要同你谈一谈。可以吗?”
“好吧,我在厂里。你正午来吧。”
“大家一块儿下楼吧,要不饭凉了。”格里菲斯太太一本正经地提醒大家说。吉尔伯特马上转身下楼,跟在后边的是格里菲斯先生,贝拉依然挽着爸的胳臂。最后,当然,是格里菲斯太太和刚从自己房里出来的麦拉。
一家人坐定以后,马上就谈到了最近以来莱柯格斯的一些新闻。贝拉是提供全家谈资的主要来源,这些新闻多半是从斯内德克学校收集来的。所有的社会新闻好像都以惊人的速度渗进了这所学校。这会儿她突然说:“您觉得怎么样,妈?罗塞达·尼科尔森,就是迪斯顿·尼科尔森太太的侄女——去年夏天尼科尔森太太从奥尔巴尼来过这里,您知道的。那天晚上,她还参加了我们草坪上举行的女毕业生游园会。您记不记得,那个黄头发,蓝眼睛,有点儿斜白眼的姑娘,她父亲是奥尔巴尼一家大杂货批发店的老板——哦,她跟去年夏天来看望兰伯特太太的那个来自尤蒂卡的赫伯特·蒂克哈姆订婚了。您不记得他了,可我是记得的。他个儿高高的,皮肤黑黑的,多少有些忸忸怩怩,而且苍白得吓人,不过还是很漂亮的。哦,简直是电影里一个不折不扣的男主人公。”
“您听见了吧,格里菲斯太太,”吉尔伯特狡黠而又挖苦地对母亲说,“斯内德克女子学校列位小姐时常派出一些代表悄悄地溜出去看电影,以便不时掌握电影里男主人公的动态。”
老格里菲斯突然开了腔,说:“这次我在芝加哥碰到一件怪事,相信你们各位一定也会觉得有趣。”他想到了两天前在芝加哥不期而遇的一个人,后来才知道此人原是他的小兄弟阿萨的大儿子。他还想到了自己对此人所下的结论。
“哦,那是怎么回事,爸?”贝拉马上催促说,“快快说呀。”
“快把这一条重要新闻讲出来,爸。”吉尔伯特接下去说。他知道父亲疼他,所以向来对父亲好像平起平坐,一点儿拘束都没有。
“哦,我在芝加哥,下榻在联谊俱乐部,碰到一个年轻人,是我们家的亲戚,孩子们,还是你们的堂兄弟,也是我弟弟阿萨的大儿子。我心里琢磨,如今阿萨是在丹佛吧。我没见过他,或者说没听到过他的消息,迄今已有三十个年头了。”他说到这里,就迟疑不语,陷入沉思。
“不就是在某个地方传道的那一个吧,爸?”贝拉昂起头来问。
“是啊,就是那个传道的。至少,我知道他离家以后有一阵子是传道的。不过,他的儿子告诉我,说他现在已经不干这个了。他在丹佛,我想,大概是在一家旅馆做事。”
“请问他那个儿子是什么样子呢?”贝拉问。她只认识按照她现在的社会地位和父母的监护许可范围内的那些衣冠楚楚和显然非常保守的年轻人与成年男子,因此,这一个新亲戚,西部一家旅馆老板的儿子,把她深深地吸引住了。
“一个堂兄弟?他有多大年纪?”吉尔伯特马上追问。他急于了解这个亲戚的性格、地位和能力。
“哦,依我看,他是个挺有意思的年轻小伙子。”格里菲斯多少有点儿迟疑,欲说还休。因为,直到此刻为止,他真的还说不上对克莱德有个一定的看法。“他模样儿长得相当漂亮,举止言谈也相当正派,依我看,年纪同你差不多,吉尔,乍一看,也很像你,像极了。眼睛、嘴巴、下巴颏儿,都是一模一样。”他仔细端详着自己的儿子,“如果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他个儿稍微高些,显得瘦削些,虽然我看他实际上并非如此。”
想到有一个堂兄弟很像他,可能各方面跟他一样漂亮、潇洒,又是同姓,吉尔伯特心里就打了个寒战,有一点儿反感。因为,到现在为止,在莱柯格斯这地方,人人都知道他是独生子,未来的厂主和继承人,姑且少说些,也是他父亲产业的三分之一的继承人。可现在呢,万一大家知道他有个亲戚,有一个年纪同他相仿,甚至外貌举止也跟他相像的堂兄弟——一想到这里,他禁不住怒火中烧(这是一种他既不了解,而又控制不住的心理反应)。他马上断定,他不喜欢他,无法喜欢他。
“他现在的职业是什么?”他质问时的语调减慢,而又有一点儿酸溜溜的味道,虽然他也竭力想使后者不要暴露出来。
“哦,他的职位算不上什么,我想应当这么说,”格里菲斯若有所思地微笑着说,“目前他只是芝加哥联谊俱乐部里的一名侍应生,不过,这孩子倒是很惹人喜欢,有点儿绅士派头,我想应当这么说。我倒是很喜欢他的。事实上,他告诉我,说他在那里没有什么晋升的机会,希望能够另找一个地方,以便有机会学到一点儿东西,日后也能出人头地。我对他说,要是他乐意上这儿来,他就不妨来碰碰运气吧,也许我们可以帮他一点儿小忙,至少给他一个机会,让他表现一下究竟有没有才能。”
开始,他并不打算把自己对侄儿如此的热心关怀一下子都讲出来,原是想等一等,跟妻儿商量几次后再说。殊不知,他觉得既然有这么一个合适的机会,何不先说了出来呢。现在,他既然讲了,自己也觉得很高兴,因为克莱德很像吉尔伯特,他的确很想帮帮自己亲侄子的忙。
不过,吉尔伯特听后有些恼火,心里不觉凉了半截。贝拉和麦拉对父亲的意见倒是相当赞成。格里菲斯太太却不以为然,她不论什么事,一概站在她的独生子一边,甚至宁愿他一个亲戚都没有,一个能跟他竞争的人也没有,她热衷于这么想。一个堂兄弟,也姓格里菲斯,长得很漂亮、潇洒,年纪跟吉尔伯特相仿,据爸爸说很惹人喜欢,举止言谈又很正派,这就使贝拉和麦拉很喜欢。而格里菲斯太太一发觉吉尔伯特阴沉的脸色,也就很不高兴了。这表明吉尔伯特不喜欢他啊。不过,为了尊重丈夫的权威和遇事果断的才干,这时她依然默不作声。
但贝拉并不这样。“哦,您打算给他一个位置,是吧,爸?”她说,“那多有意思。我希望他比我们其他的一些堂兄弟长得更漂亮、更潇洒些。”
“贝拉!”格里菲斯太太呵责她说。麦拉回想起好几年前有一个笨拙的叔叔和堂兄弟从佛蒙特来看望他们,在这里还待过一两天,就会心地笑了一笑。这时,深为恼火的吉尔伯特心里竭力反对父亲这个意见。他简直能不理会父亲的用心。“当然啰,只要有人想进厂来学咱们这个生意,我们怎么也不能马上回绝他们。”他尖刻地说。
“哦,这个我明白,”他爸爸回答说,“不过,堂表兄弟,叔侄外甥嘛,那就另当别论了。再说,依我看,他很聪明,很有抱负。如果说我们反正仅仅接纳个把亲戚,给个机会让他试试看,那也无伤大雅嘛。我真闹不明白,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像雇用陌生人那样雇用他呢。”
“我可知道吉尔不喜欢莱柯格斯有人跟他同姓,外貌也像他。”贝拉佻巧地说,话里带着一点儿恶意,因为她哥哥动不动就当面数落她。
“嘿,胡扯!”吉尔伯特愤愤地回嘴,“你要是过一段时间能说上一句有点儿头脑的话多好?至于他跟我同不同姓,或者说他长得同我像不像,这些跟我又有什么相干呢?”这时,他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就显得特别酸溜溜的。
“吉尔伯特!”母亲带着呵责的口吻大声说道,“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还是冲着你自己的妹妹说?”
“得了,那我就不打算给这个年轻人出点子了,如果说要引起大家心里不愉快的话。”老格里菲斯接下去说,“我只知道,他父亲做事从来不是很能干的,我怀疑克莱德过去是不是有过一个正经八百的机会。”儿子一听见他父亲如此善意、亲切地称呼他堂兄弟的名字,不由得有点儿畏缩不前了,“我要他上这里来的本意,不外乎是要帮着他迈出第一步呗。至于以后他行不行,我可一点儿都说不准。也许他行,也许他不行。要是他真的不行……”他忽然一只手往上一扬,好像是说,“要是他真的不行,那时,我们当然就得把他抛开。”
“哦,依我看,你可真是个好心肠,孩子爸,”格里菲斯太太殷勤而又委婉地说,“我可巴望他能不辜负你的一番好意。”
“还有一点,”老格里菲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意味深长地找补着说,“要是他受雇了,那么,他在我厂里工作期间,我不希望仅仅因为他是我的侄儿,他的待遇就跟其他雇员有什么不同。他来这儿是做事的,可不是来玩的。他在这儿接受考验期间,我可不希望你们里头哪一位同他有来往,哪怕是一点儿也不行。反正他还不是一味依赖我们的那种人,至少他并没有给我留下这样的印象。再说他来的时候,心里也不会想到以后自己要跟我们里头任何一位平起平坐呗。要不然,那就太蠢了。往后要是他果然真的表现不错,能够自己照顾自己,知道牢守自己的岗位而又不出风头,如果说你们里头又有人也想照拂他一些——得了,到那时候还来得及,瞧着办,不过,在那以前可万万不行。”
特鲁斯黛尔太太的助手、女仆阿曼达正在把盘子撤去,准备上甜食。不过,格里菲斯先生平素很少吃甜食,除非有客人在座,通常他就利用这一空隙,看看放在书房小书桌里的股票,以及有关银行业务的报表。这时,他就把椅子往后一挪,站起身来,跟家里人说他有事,径直走进隔壁书房去了。其余的人仍然留下来吃甜食。
“我倒是很想看看这位堂兄究竟是什么样子。您呢,妈?”麦拉问母亲说。
“可不是啊。我真巴不得他能不辜负你爸爸对他如此厚望。要不然,会叫他伤心的。”
“我可怎么也闹不明白,”吉尔伯特说,“我们对原来已有的人,总算好不容易才给安置下来了,现在干吗还要另外添人?再说,只要想一想,要是一发现我们的堂兄弟上这儿来以前只不过是旅馆里一名侍应生,人们又会有怎样的风言风语!”
“嘿,他们不一定会知道,不是吗?”麦拉说。
“嘿,怎么会不知道?唉,我们怎能不让他自己说出来呢,除非我们特别关照他千万别说,又怎能不让在那里见过他的人上这儿来呢。”他眼里凶光闪闪,“一句话,我可希望他千万不要乱说一通。不用说,这对我们大家一点儿好处都没有。”
贝拉找补着说:“但愿他别像艾伦伯父的两个孩子那样傻乎乎的。依我看,他们才是天底下最没有味儿的男孩子。”
“贝拉!”她母亲又一次规劝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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