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亏前天他听到惠甘对利格特说,今天下班后要在斯米利办公室召集各部门负责人开会,届时利格特也应到会。虽然并没有通知克莱德开会,因为他这个部门只是附在利格特手下的一部分。可是,他决定以要开会作为托词。于是,大约在正午前一个钟头,他在她桌上留下一张便条,全文如下:
亲爱的:非常抱歉,刚通知我务必参加下午三点在楼下召开的各部门负责人的会议。那就是说,我不能跟你一块儿去方达了,不过,我下班后会马上赶到你住处待上几分钟。我有一点儿东西要送给你,请你务必等我。不要太难过。我可实在没有办法。等你星期三回来,我一准来看你。
克莱德
开头,罗伯达一看到便条,因为没有马上拆看还很高兴,心里琢磨里头一定有什么好消息呢。可是几分钟后,她到女盥洗室把它一拆开,脸马上沉了下来。姑且不谈这件事,克莱德昨天晚上就没有露面,今天早上又是那么茫然若失,甚至冷若冰霜的,在她看来,如果说不上疏远,至少也是极端自私吧。她心里开始纳闷,到底为什么出现这样突然的变化呢?说不定开会一事,他是非去不可的。正如他伯父家叫他去,他就不得不去一样。不过,如果说现在他知道她要走,而照旧爱她的话,那么,前天他对她说过那天晚上不能跟她在一起以后,恐怕就不能还是那么高兴和平静了。毕竟他知道她这一去就要三天时间。他也分明知道,她心里最难过的就是离开他,不管时间长短。
她心中原是满怀希望,可现在一下子变成极度沮丧、无限忧愁。她一生中总是碰到这样不顺心的事。就说眼前吧——离圣诞节只有两天了,现在她就得动身去比尔茨了,那里一点儿乐趣都没有,全在指望她能不能带点儿好消息去,让大家乐一乐。如今看来她就得孤身一人上路,临走前连跟他多待一分钟也都不行。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脸上露出突然遭到不幸的神色,没精打采,心不在焉。这一变化尽管克莱德也注意到了,可是,由于他突然丧心病狂地惦念着桑德拉,他心中实在也谈不上有一丁点儿悔恨之意了。
下午一点钟,附近各厂巨大汽笛长鸣,告知人们星期六下班了。克莱德和罗伯达两人分开走,但是都来到了她的房间。他在路上一面走,一面心里在嘀咕,该说些什么呢。该怎么办?当爱情突然变成冰冷、苍白,而且自己毫无情义时,该怎样装出一副温情脉脉的样子来?两人关系半个月前还是如火如荼,可如今已经骤然降温,显得惊人的黯然失色,又该怎样把它继续下去呢?既不照实直说,也不能用任何方式向她表示如今他再也不疼她了——因为这样不免太残酷,而且,谁知道罗伯达对此又会做出什么样的回答,或是做出什么样的行动来呢;另一方面,如今他既然已把全部梦想和希望都寄托在桑德拉身上,那就不能再用一些甜言蜜语和虚情假意去抚慰罗伯达,因为这样做的结果只能使他们原有的关系照旧保持下去。那可要不得!再说,既已初露端倪,暗示出桑德拉钟情于他,那他当然恨不得一下子就把罗伯达抛弃!为什么他不这样呢?罗伯达真的能给他些什么呢?难道说她能跟桑德拉的地位、美貌相比吗?如果说罗伯达要求他,或是自以为他应该对她继续保持一种深挚专一的爱情,而克莱德为了她拒绝了桑德拉所能给予他的种种关系和无限的前途,难道说这是公允的吗?不,说实在的,这是不公允的。
一路上,他心里就是这样揣摩着。可是比他早一脚踏进自己房间的罗伯达,心里也在反躬自问:为什么克莱德突然对她这样冷淡?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为什么他会在圣诞节前失约,那天晚上不来会面?如今,当她马上就要动身回家时,为什么整整三天里,还包括圣诞节这一天,见他一面也见不到,他甚至连近在咫尺的方达都不愿陪她去?他自然会说因为要开会,这是真的为了要开会吗?必要时,她可以等他,一直等到下午四点再动身,可她觉得这也很难,因为在他的举止言谈之中——有些疏远与躲闪的味道。啊,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要知道,他们之间的这种关系还是在不久前才建立啊。这种关系一开头,至少直到目前为止,好像要把他们不可分离地连在一起。难道说这一变化,预示着他们美妙的恋爱之梦将要遇到危险,甚至于破灭?哦,老天哪!她给了他那么多;如今,他的忠贞不渝就意味着一切——她的前途,她的生命。
她伫立在房间里,暗自思忖着这个新问题。这时,克莱德来了,腋下夹着他要送给她的圣诞礼物,尽管心里还是毅然决定改变目前他跟罗伯达的关系,但是脸上尽可能不露出异样的神色来。
“哦,我实在非常抱歉,伯特[26],”他兴冲冲地开了腔,装出一副乐呵呵、富于同情,可又迟疑不决的样子,“我一点儿都不知道,直到两个钟头前才来通知说要开这个会。不过,你会明白这样的事是常有的。就是想推,也推不了的。亲爱的,你不会太难过吧?”因为,他一看到她此刻的脸色,以及她在厂里的神情,就知道她心里难过极了,“幸亏我还有机会能把这个东西捎给你,”他一面把礼物递给她,一面继续说下去,“我原想昨儿晚上带来的,只是因为有赴宴一事。哦,为了这件事,我总是感到非常抱歉。真的非常抱歉。”
要是在昨天晚上送给她,说不定她会多高兴呀,可是现在,罗伯达只是把礼盒往桌子上一撂,本来这件礼物也许会激起她的全部热情,此刻早已消失殆尽。
“亲爱的,昨儿晚上你过得很快活吗?”她开口问,心里急于知道把他从她身边夺走的这件事的具体细节。
“哦,蛮不错,”克莱德回答时,竭力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因为这一夜对他来说是那么意味深长,对她来说却将招致巨大的危险,“我原以为只是到伯父家去吃晚饭,正如当时我对你所说那样。不料我一到了那儿,才知道他们实际上要我陪贝拉和麦拉去格洛弗斯维尔赴会呢。那儿有一户巨富人家斯蒂尔家,是开手套厂的大老板,你知道吧?哦,反正他们要开个舞会,他们就是要我陪她们一块儿去,因为吉尔去不了。不过到了那儿并不觉得特别有趣。我很高兴这舞会好歹结束了。”他提到贝拉、麦拉、吉尔伯特时都是直呼其名,仿佛他是叫惯了的。他跟格里菲斯家这种亲密的关系,一定给罗伯达留下了深刻印象。
“那你就不能早点儿走,上这儿来看我吗?”
“不,我可走不了,因为我得等她们,跟这一拨人一块儿回来。我就是脱不开身呀。哦,难道你还不想把礼物打开看一看?”他找补着说,恨不得把她的心思从他昨晚失约一事岔开。他知道她一想到这件事,就很伤心。
她开始把礼物的缎带解开,心里却在琢磨,他不得不提到的舞会究竟还有什么事。除了贝拉和麦拉以外,还有哪些姑娘也参加斯蒂尔家的舞会?除了她自己以外,最近他会不会爱上别的姑娘,并且跟这个姑娘在那里见面呢?他动不动就讲到桑德拉·芬奇利、伯蒂娜·克兰斯顿、杰尔·特朗布尔,也许她们也参加了这次舞会呢?
“除了你的堂妹以外,还有谁赴会?”她突然开口问。
“哦,有好多人你可不认得。附近各地来了二三十个人。”
“除了你堂妹以外,还有什么人是从莱柯格斯来的?”她一个劲儿地追问。
“哦,有好几个。我们跟杰尔·特朗布尔她们姐妹俩一起去的,因为这是贝拉的意思。我们一到那儿,阿拉贝拉·斯塔克、珀利·海恩斯早已在那儿了。”他就是只字不提桑德拉,或是其他对他很感兴趣的人。
可是瞧他说话时那种神色,他的语气和目光里都让人觉得有些异样的东西。因此,他这个回答并不能使罗伯达感到满意。她虽然对这一新的事态发展的确深感不安,但是,要在眼前继续盘问克莱德,她觉得也不太合适。也许他会恼火的。毕竟从她认识他以来,他总是和这些上流社会的人连在一起。可她并不希望他会猜疑她好像企图控制他,尽管她内心深处确是这么想的。
“昨天晚上,我可巴不得跟你在一起,好把礼物送给你。”她改换了口气回答说,一来是想驱散自己的忧心,二来是希望唤起他对她的同情。克莱德听得出她语气里伤心的味儿,如同往日里一样顿时使他心软下来,只不过现在他已不可能也不能容忍它像过去那样支配他了。
“不过,你也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伯特,”他简直是在虚张声势地回答说,“刚才我都告诉你啦。”
“我知道。”她伤心地回答说,竭力掩饰此刻自己心里真实的情绪。与此同时,她撕开包装纸,把装着化妆品的盒子盖打开了。这时,她的心绪稍微起了点儿变化,因为这样珍贵、这样别致的东西,过去她还从来没有过。“哦,这可有多美呀!”她大声嚷了出来,情不自禁感到很喜爱,“我没指望你会送这样的东西。相比之下,我那两个小小的礼物也就算不上什么啦。”
她立刻走去拿她的礼物。可是,克莱德也看到,尽管他的礼物不同凡响,但还是不足以驱散罗伯达心中由于他那冷淡态度所产生的沮丧情绪。他忠贞不渝的爱情远比任何礼物珍贵得多。
“你喜欢吗?”他开口问她,妄想这件礼物能把她的注意力引开。
“当然喜欢啰,亲爱的。”她一面回答说,一面兴致勃勃地看着礼物,“不过,我的东西也就太寒碜啦。”她郁郁不乐地找补着说。她为自己的全盘计划落了空而很难过,“不过,这些对你还是很有用的,而且常常在你身边,在你胸口,这就是我的本意所在。”
她把一只小盒子递给了他,小盒子里面有一支永久牌金属铅笔,一支缀有银饰的自来水笔。是她特地为他选购的,觉得他在厂里工作时就用得着。要是在两星期以前,说不定他还会热烈地搂住她,为了他给她带来痛苦而竭力安慰她。可是现在呢,他只是伫立在那里,暗自寻思怎样去安慰她,既不显得太疏远,又不流露出过去那种缱绻柔情。因此,他就对她送的礼物说了一通热情而空洞的话。
“哦,说真的,这些东西太好了,亲爱的,正是我最最需要的。当然啰,说真的,没有比你送的东西更好的了。我经常用得着它们。”他故意装得满意极了,仔细端详着这两支笔,随后就插在自己口袋里,以备随时使用。看到她此刻在他面前垂头丧气、陷入沉思的神情——这是他们过去关系中全部魅力的缩影——他搂住了她,亲吻她。她长得很迷人,这是毫无疑问的。当她搂住他脖子呜咽哭泣时,他就紧紧地搂住她,劝说她不必如此伤心,反正星期三她就回来的,往后一切照旧。这时,他心里却在想,刚才他说的不是真话,而且真怪,就在不久以前,他还是那么疼着她呢。令人惊讶的是,另外一个姑娘居然一下子就把他俘获了!反正事实就是这样。尽管她也许以为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疼着她,但事实上,他并不是那样,而且,他永远不会疼她了。因此,他心里真的替她难过呢。
此时此刻他的心情中似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连罗伯达都发觉了,尽管她正在听他说话,一任他的抚摩抱吻。但这些爱抚连一丝儿真挚诚意也没有啊。瞧他的神态太不安详,抱吻冷淡,说话听不出有一点儿真正温柔的语调。还有一点也可以佐证,过了一会儿,他就拼命地从她的搂抱中脱身出来,看看表说:“我看我该走了,亲爱的。现在三点差二十分,而会议订在三点钟开。我真的巴不得陪你一块儿去,但是现在没办法。反正你一回来,我就再来看你。”
他俯下身来吻了她一下,这一回罗伯达终于觉察到他对她的感情已经变了,比以前冷淡得多。尽管他表现得还算温和客气,可他的心离她远去了。也是正当这一年中这么一个特定的季节里,永远地离她远去了。她竭力振作起精神来,唤起她的自尊心,这好歹也算做到了。最后,她相当冷漠而又果断地说:“好吧,我可不会让你迟到的,克莱德。你还是赶紧走吧。不过,我在家可不会待得太久的。要是提早在圣诞节下午回来,你说,你能来吧?我可不希望星期三上班迟到。”
“怎么啦,当然啰,亲爱的,我一定来。”克莱德乐呵呵地,甚至热乎乎地回答说,因为他知道那时候自己没有什么约会,何况自己也不愿那么显眼地就一下子回避她,“那你估摸一下什么时候到?”
她说八点钟回来。他暗自思忖,反正借此机会同她再幽会一次也未尝不可。他又把表掏了出来,看了一下说:“不过,现在我该走了。”说着,径直朝门口走去。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前途又会是怎样,她心里确实忐忑不安,于是朝他走过去,揪住了他的衣襟,直勾勾地望着他的眼睛,像是恳求又像是质问:“现在就说定你在圣诞节晚上来我这儿,是不是?克莱德,到时候你不会再去别处赴会吧?”
“哦,你尽管放心得了。要知道,你是了解我的。你也知道,昨儿晚上我可实在没办法,亲爱的。不过星期二我一定来。”他回答说。他吻了一下她,急匆匆地往外走了,心里也许觉得自己表演得还不够高明,不过,除此以外,他也闹不清究竟还有什么其他绝招。一个男人倘若想要跟一个姑娘断绝往来,如同现在他这样设法去做,或者至少想要这么做,克莱德心里琢磨,那就非得耍一点儿滑头或是外交手腕不可。说实话,他既没有道理,更谈不上真有能耐。当然了,也许还会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吧。这时,他的心儿早已飞向桑德拉,和她一起欢度除夕。他要跟她一块儿到谢内克塔迪赴会去,那时他就有机会看清楚她到底还会不会像前天晚上那样疼着他。
他走了,罗伯达转过身来,伤心地、沮丧地探出窗外直望着他的背影,心里纳闷,真不知道自己寄望于他的前途将会怎样。万一他不喜欢她了,该怎么办?要知道,她已经给了他那么多,而她的前途全由他和他忠贞不渝的爱情决定。难道说现在他已经对她厌倦了,再也不想见她了吗?哦,那多可怕!那她该怎么办,而事实上又能怎么办?要是她没有马上屈从他的要求,轻易地委身给他,那就好了。
她两眼凝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挂着点点残雪的树枝,叹了一口气。节日啊!她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动身回家。啊!再说,克莱德在当地社会地位已是那么高,而且前途无限光明、美好,试问她自己又能给他些什么呢?
她疑惧不安地摇摇头,对着镜子端详了一下自己的脸,便提着她要捎回家去的一点点礼品之类的东西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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