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悲剧-罗伯达尸体被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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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星期五早上起一直到下个星期二下午,克莱德虽然置身于昔日里曾让他那么狂喜倾倒的环境里,心中却不能不感到无比惊恐。从桑德拉和伯蒂娜在克兰斯顿家别墅大门口迎接他,一直到把他领进留给他住的那个房间,他总是禁不住把眼前的每一种乐趣跟即将遭到的灭顶之灾做对照。

    他刚进房,桑德拉怕被伯蒂娜听见,就嘟起嘴,低声说:“缺德鬼!整整一星期,本该早就来这儿,你却偏偏赖在那儿。桑德拉什么都给你准备好啦!真该好好揍你一顿。我想在今天给你打电话,看看你到底是在哪儿。”她的眼里,却流露出对他的一片痴心。

    克莱德尽管心乱如麻,好歹也乐呵呵地冲她微微一笑。因为,一到她面前,所有一切恐怖,即使是罗伯达之死也好,还是他自己目前的危险也好,仿佛都骤然变小了。但愿如今一切顺顺当当,他丝毫不暴露出来就好了!前头就是康庄大道!令人惊异的未来!她的美!她的爱!她的财富!然而,一走进他的手提箱早就安放在那里的他的房间,那套衣服一下子就使他慌了神。要知道,那套衣服潮乎乎、皱巴巴的,他非得把它藏起来不可,也许就藏在衣柜最上头的某一格吧。等到房间里只剩他一个人,房门也锁上了,他就把那套衣服——湿漉漉、皱巴巴,裤腿四周还带着大比腾湖边的泥巴——拿出来。不过,他又决定,也许先不去动它,说不定最好照旧锁在他的箱子里,等到晚上再说。到时候,也许他可以决定该怎么处置最好。可是,他把那天穿的其他零碎衣物捆成一束,打算拿出去洗了。他一束好,就不觉黯然神伤,想到他这一辈子竟是如此不可思议,如此富于戏剧性,而又多么令人为之动怜。他到东部来以后的遭际,他少年时代的穷困……说实话,现在他还是不名一文啊。眼前这个房间,跟他在莱柯格斯那个小房间相比,该有多么宽敞,多么豪华!昨天才过去,他本人终于来到这里,该有多奇怪呀。窗外蓝莹莹的湖水,跟大比腾黑乎乎的湖水恰好形成对比。这幢明亮、坚固、布局很散的宅邸,还有宽大的游廊,带有条纹的天篷,并且从它绿油油的草坪一直延伸到湖边。斯图尔特·芬奇利、维奥莱特·泰勒,还有弗兰克·哈里特、威南特·范特都穿着最漂亮的运动衣,正在打网球;而伯蒂娜和哈利·巴戈特正懒洋洋地躺在一张带条纹的大帐篷底下。

    他洗过澡,换过衣服以后,装出一副挺轻松的样子,尽管他的神经依然很紧张,心里充满惧怕。他走出屋子,正向桑德拉、伯查德·泰勒、杰尔·特朗布尔他们那边走去。这时,他们正为前天汽艇上一件什么有趣的事哈哈大笑。杰尔·特朗布尔冲他喊道:“喂,克莱德!溜了,还是怎么的?我觉得好像很久没看见你啦。”他先是若有所思地向桑德拉笑笑,这时特别需要得到她的同情和爱情,随后扶住游廊的栏杆,尽可能心平气和地回答说:“我从星期二起一直在奥尔巴尼办事,那儿真热呀。今天我上这儿来,当然高兴极了。这儿都来了哪些人?”杰尔·特朗布尔笑着说:“哦,依我看,差不多全来了。昨天我在兰德尔家,就见到过范达。还有斯科特写信给伯蒂娜,说他下星期二来松树岬。我看,今年去格林伍德湖的好像人数不是非常多。”接下来是一场又长又热烈的讨论,为什么格林伍德湖今不如昔了。这时,桑德拉突然喊道:“天哪,我差点儿忘了!今天,我得给贝拉打电话。她答应下星期来布里斯托尔看赛马。”然后就马呀、狗呀谈了一通。尽管克莱德焦急地装成自己跟大伙儿一样洗耳恭听,其实,他心里还在默想着与自己性命交关的那些事,他路遇的那三个人,罗伯达。她的尸体说不定这时已经找到了,有谁说得准呢。可他又自言自语道——干吗要这么害怕?湖水那么深,据他知道,也许有五十英尺,恐怕未必就找得到她吧?再说,人们怎能知道他就是克利福德·戈尔登或是卡尔·格雷厄姆呢?怎么会知道呢?不是他把自己所有的痕迹确实都掩盖过去了吗,除了他路遇的那三个人?就是那三个人呀!他禁不住浑身发抖了,就像打了寒战似的。

    桑德拉一下子就觉察到他神情有些沮丧(这回他头一次来访,她一见到他随身带的东西显然太少,就断定目前他的心境不佳,也许因为手头没有钱用。因此,她打算就在当天自己掏腰包,拿出七十五美元,硬要他收下,以便他这次逗留在这儿如果要花一点儿零用钱时至少也不会感到狼狈)。过了一会儿,她一想到高尔夫球场、球道左右有不少隐蔽的障碍物,如果在那儿接吻、拥抱不会被人看见,便跳起来说:“谁来双打高尔夫球?杰尔、克莱德、伯奇[40],一块儿来吧!我敢打赌,克莱德跟我准把你们两个赢了!”

    “我来!”伯查德·泰勒喊道,站了起来,整一整他身上那件黄蓝两色条纹运动衫,“哪怕我到今天凌晨四点钟才回家。你怎么样,杰利[41]?要是输了,请大伙儿吃饭,小伙计同意吗?”

    克莱德马上哆嗦起来,浑身发冷。他想到自己经过最近可怖的冒险以后,只剩下二十五美元,怪可怜的了。可是四个人在这里吃饭,至少也得破费八到十美元!说不定还不止此数。但桑德拉一发觉他面有窘色,便大声喊道:“得了,一言为定!”随后,她走到克莱德身边,用脚尖轻轻地踢踢他,喊道:“不过我还得换衣服呢,一会儿就来。得了,克莱德,我说你这就去找安德鲁,关照他把球棍准备好,怎么样?我们就坐你的船去,伯奇,是吧?”克莱德连忙去找安德鲁,心中正盘算他跟桑德拉要是输了请客就得花多少钱,不料被桑德拉赶上来,一把拽住了胳臂,“等一会儿,亲爱的。我马上就来。”说完,她冲上楼梯,直奔自己房间,一眨眼又下来了,她那小手紧攥着给自己留着的一沓钞票。“喂,亲爱的,快拿去吧!”她低声耳语道,一面抓住克莱德外套的一只口袋,把钱掖了进去,“嘘!得了,一句话也别说!快走!万一我们输了,就付饭钱,还可以派别的用场。回头我再跟你说。啊,我可真疼你,小宝贝儿!”她那热情的褐色眼睛深深爱慕地盯了他一会儿,又冲上了楼梯,到了楼上还在大声嚷嚷:“别站在那儿呀,小傻瓜!去拿高尔夫球棍!高尔夫球棍!”说罢,她就倏然不见了。

    克莱德摸摸自己的口袋,知道她给了他很多钱,多得很,毫无疑问,够他支付在这里的所有开销了;万一他出逃,也够用了。他不禁暗自喊道:“亲爱的!”“小姑娘!”他那美丽、热情、大方的桑德拉呀!她是那么爱他,真心地爱他。可是,万一她知道了!哦,老天哪!不过,万一她知道,这一切本来都是为了她呀,一切都是为了她呀!随后,他找到了安德鲁,又跟提着手提袋的安德鲁一块儿回来了。

    这时,桑德拉又露面了,她穿着一身漂亮的绿色运动衣,蹦蹦跳跳地下来。还有杰尔头戴一顶崭新鸭舌帽,一身工装打扮,活像一位职业赛马骑师,对着驾驶汽艇的伯查德咯咯大笑。桑德拉走过时,还向躺在大帐篷底下的伯蒂娜和哈利·巴戈特招呼道:“喂,你们二位呀!你们还不跟我们一块儿走,嗯?”

    “上哪儿去?”

    “夜总会高尔夫球俱乐部。”

    “哦,太远了。反正午饭后湖边见面吧。”

    于是,伯查德把马达一发动,汽艇猛地向湖中飞也似的冲去,活像一头海豚,跳跃式前进。克莱德两眼直勾勾地凝望前方,一会儿如同在梦中,兴高采烈、充满希望,一会儿却又置身于一大群幽灵与恐怖之中,说不定紧紧地跟在后头的,就是——逮捕和死呀。尽管他事前对一切都做好了准备,可他现在开始觉得,今早不隐蔽起来,反而从树林子里走出来,确实是犯了错误。不过,话又说回来,眼前这办法恐怕不见得不是上策吧,因为要不然只有一条路,就是白天躲在树林子里,到天黑才上路,沿着湖边那条路步行到沙隆去。那就得走上两三天光景。而且,桑德拉见他迟迟不来,心里就会既焦急而又奇怪,说不定会给莱柯格斯打电话,查问他的下落,其后果也许更危险,可不是吗?

    不过此时此地,在这晴朗的日子里,好像无忧无虑似的,至少人家都是这样,但他内心深处也许是一片苍凉、黑暗。桑德拉因为跟他在一起,简直心花怒放,就突然跳了起来,一手高高地扯起她那条鲜艳的围巾,如同一面旗似的,傻乎乎、地大声嚷嚷:“克莉奥帕特拉[42]起航去会见——会见,哦,她到底是去会见谁呀?”

    “查利·卓别林[43]。”泰勒马上抢白了一句,还一个劲儿地使汽艇颠簸得够呛,让桑德拉站也站不稳。

    “哦,你这傻瓜!”桑德拉回说。她一面叉开两脚,好让身子保持平稳,一面对伯查德说:“不,你也不知道,伯奇。”接下来又补充说,“克莉奥佩特拉登上了,哎哟哟,我知道了——快艇牵行的滑水板。”她把脑袋往后一仰,两臂张开,汽艇像一匹受惊的马在继续狂奔乱跳。

    “瞧吧,你现在能把我摔倒吗,伯奇?”她大声喊道。

    伯查德很快使汽艇时而侧向这一边,时而又侧向另一边。杰尔·特朗布尔替她自己的安全着急,便高声喊道:“啊,怎么啦,你们想干什么?非把我们通通淹死不成?”克莱德马上往后一退缩,面色煞白,就像挨了雷击似的。

    他猛地感到恶心,浑身无力。他从没有想到自己会像此刻这样非得受罪不可。原来,他以为这儿一切不会是这样的。可是,在这里一听到别人偶然无心地说出“淹死”这个词,他的脸就发白了!啊,要是他真的受到了严峻考验,一名警官突然来找他,讯问他昨天是在什么地方,对于罗伯达的死知道哪些情况。啊,他包管支支吾吾说不清,浑身上下发抖,也许连话都说不出来,不用说,他也就彻底暴露出来了,可不是吗?不,他必须振作起精神来,尽量装得自然、乐呵呵的,可不是吗?至少头一天就应该这样。

    多亏汽艇开得飞快,大家玩得也挺痛快,好像并没有注意到刚才杰尔那句话竟使克莱德吓了一大跳,因此,他才得以逐渐恢复镇静的样子。这时,汽艇已开到了夜总会。最后,桑德拉很想露一手、出出风头,便纵身往码头一跳,顺手抓住码头铁栏杆,好不容易才算攀登上去了。这时,汽艇摇摇晃晃地撞了一下码头,反而往后退去了。就是因为桑德拉向他粲然一笑,克莱德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迷恋于她、她的爱、她的同情、她的大方和她的勇气了。为了响应她那一笑,他就纵身往上一跳,帮助杰尔登上码头石阶,自己很快就跟在她后头拾阶而上,装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尽管从表面上看装得惟妙惟肖,但内心深处虚伪透顶。

    “啊!你真是个顶呱呱的运动员!”

    稍后,克莱德跟她一起到了高尔夫球场上。他本来对此毫无经验,此刻又心乱如麻,但在她的点拨下打得还算过得去。而她因为现在打球时可以单独到隐蔽的地方跟他接吻、拥抱,真是乐不可支,就开始把拟议中的露营一事告诉了他,原来,她和弗兰克·哈里特、威南特·范特、伯查德·泰勒、她弟弟斯图尔特、格兰特·克兰斯顿、伯蒂娜,以及哈利·巴戈特、珀利·海恩斯、杰尔·特朗布尔和维奥莱特·泰勒已筹备了一个星期,明天下午动身,坐汽艇沿湖而上,行程三十英里,然后往东再走四十英里,到达一个名叫熊湖的湖。他们随身带着帐篷和其他设施,还要坐上小划子环湖一周,到达只有哈利和弗兰克才知道的一些风景独好的湖边景点去。打算每天换个新的湖湾玩。小伙子们可以打松鼠、捉鱼佐餐。还打算踏着月光夜游呢,那儿有一家小旅馆,他们说不妨坐船去。每家派一个或两三个用人陪着他们一起去,出于体面起见,还可以捎上一两个年纪稍大些的女伴。啊,漫步在树林子里的小路上!是谈情说爱的大好机会,在湖上悠然地划着小划子,至少一个星期里,他们俩可以情意缱绻、难解难分!

    尽管最近那些事不免让他有些迟疑不定,可他还是不由得想到,不管出了什么事,跟他们一块儿去那里岂不是上策吗?桑德拉那么爱他,该有多美!在这里,他不这样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呢?好让他离开那一切,可不是——远远地离开那个……那个……出事地点。而且,比方说,万一有人在寻找外貌跟他相像的人……得了,反正他本人不在场,就可以避免被人家看到和议论。可是他在路上遇到的那三个人啊!

    不过,他又马上想到,在没有确切地了解清楚人们有没有还在怀疑谁之前,他无论如何都不能从这里出走。因此,他一到夜总会,就趁独自一人之际向报摊打听了,知道在七点钟或是七点半钟以前,奥尔巴尼的报纸、尤蒂卡的报纸或是本地任何一家的午后报,都还没有到。他必须等到那时候,才能得到确切的消息。

    午饭后,虽然大家去游泳、跳舞,还跟哈利·巴戈特、伯蒂娜回到克兰斯顿家去,桑德拉则去松树岬,跟他约定在哈里特家见面、吃晚饭,可他心里老惦着尽早把那些报纸弄到手。不过,他也明白,除非他运气那么好,在从克兰斯顿家去哈里特家的路上顺便能把所有报纸都弄到(哪怕是一份也好),不然,明天动身去熊湖以前,他还得设法大清早上这个夜总会去一趟。他非得把这些报纸弄到手不可。他还得了解清楚,特别是有关一对恋人双双溺死一事,至今人们怎么议论或是开始了缉查没有。

    可他在去哈里特家的路上并没有买到报纸,报纸还没有到。他头一个到哈里特家,那儿也一样,一份报纸都没有。过了半个钟头光景,他正坐在游廊里跟别人聊天,心里却在默想着那些事,这时,桑德拉先声夺人说:“喂,各位听我说!我向你们报告一条最新消息。今天凌晨,也许是在昨天,有两个人在大比腾湖淹死了。这是布兰奇·洛克刚才在电话里告诉我的,她今天正好在三英里湾。她说,那个女郎的尸体已找到了,可是那具男尸还没有下落。据她说,这一对男女是在湖的南面某某地方淹死的。”

    克莱德顿时为之惊呆了,脸色煞白,嘴唇上一点儿血色都没有,两眼直勾勾地望着的不是他眼前的景物,而是相当遥远的大比腾湖的肇事地点,那些参天的松树,那吞没了罗伯达的黑乎乎的湖水。那就是说,她的尸体已被找到了。现在,人们会不会相信他的尸体如同他设想的那样,也已沉入湖底呢?可是,还得听仔细呀!尽管他已头晕目眩了,但他还是非得听仔细不可。

    “唉,这可太惨了!”伯查德·泰勒说,曼陀林也停下来不弹了,“不会是我们的什么熟人吧?”

    “布兰奇说,她还没有听到详情呢。”

    “那个湖我压根儿就不喜欢,”弗兰克·哈里特插嘴说,“太荒凉了。去年夏天,爸爸跟我和兰德尔先生在那儿钓过鱼,没过一会儿,我们就走了。那儿太阴森森了。”

    “三星期以前,我们还去过呢,你还记得吧,桑德拉?”哈利·巴戈特找补着说,“你不喜欢那个地方。”

    “是啊,我记得,”桑德拉回答说,“那地方荒凉得真叫人害怕。我可想象不到居然会有人上那儿去干啥。”

    “得了,但愿不是我们认识的某某人,”伯查德若有所思地补充说,“不过,一时间不免让我们大家有点儿扫兴罢了。”

    克莱德下意识地用舌头舔舔自己发干的嘴唇,咽下了一口口水,润了润那早已发干的嗓子眼儿。

    “我说,今天各家报纸恐怕还来不及报道这件事吧。有哪一位看过报了没有?”没听到桑德拉开头那些话的威南特·范特问道。

    “报纸还没有到,”伯查德·泰勒发表意见说,“再说,大约还来不及报道。桑德拉不是说过,自己刚从布兰奇·洛克的电话里听到吗?布兰奇此刻正在那儿附近。”

    “哦,是的,这就说对了。”

    不过,沙隆下午出版的小报——《旗帜报》,可不是——会不会有所报道呢?只要今天晚上他能看见就好了!

    不料,他突然又萌生一个念头!老天哪!现在他才头一次想到:他的脚印!岸边烂泥地里,有没有留下他的脚印呢?当时他那么心急火燎地爬上来,连停下来回头看一看都没有。不是有可能留下脚印吗?于是,人们会循着脚印追寻他,追寻那三个人撞见过的那一个人吗?克利福德·戈尔登!今天早上坐船上这儿来了!还坐上克兰斯顿家的车去他们别墅!还有留在克兰斯顿家客房里的那套湿衣服!有没有人趁他不在时到他客房里去察看、检查、讯问,说不定还把他的手提箱打开过?一名警官?老天哪!那套湿衣服就在他手提箱里。不过,干吗至今还放在他手提箱里或是他自己身边呢?干吗不早点儿把它藏起来,也许干脆裹上一块石头,扔到湖里去呢?那也就早已沉入湖底了。老天哪!他置身于如此绝境,还在想些什么呀?莫非他还舍不得那套湿衣服?

    他站了起来,伫立在那里,说真的,他心理上、生理上都冻僵了,他的眼神一下子呆住了。他必须离开这里。他还得马上回到那里去,把那套衣服处理掉,扔到湖里去,藏到屋外树林子里的某个地方!可是,他断乎不能仓促行事,也不能在大家随意谈起有一对恋人双双溺死以后就马上走呀,这像什么样子?

    他立刻又转念一想,不能这样,要沉着,不露一点儿激动的迹象,要表示冷淡,还可以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

    这时,他鼓足了仅有的一点儿勇气,走到桑德拉的身旁说:“太惨了,嗯?”他的声音听起来尽管跟平常差不离,可是如同他的膝盖和双手一样,几乎快要发抖了。

    “是啊,当然啰,”桑德拉转过身来冲着他回答说,“我最不喜欢听人谈到这类事,那你呢?斯图尔特跟我常到这些湖上闲游,妈妈真的总是担心呢。”

    “是的,我可知道。”他的话音已变得深沉,听不清了,他几乎连话都说不清了。蓦然间,他语塞了。他的嘴唇紧紧地闭成了一条比过去更细的线,越发显得毫无血色。他的脸色也越发惨白了。

    “你怎么啦,这是怎么回事,克莱德?”桑德拉突然问道,一面更加仔细地端详着他,“你脸色这样惨白!你的眼睛也是这样。怎么回事?是你今天晚上不舒服呢,还是得怪这儿的灯光不好?”

    为了小心起见,她先回过头来先看看别人,然后再看看他。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切不可像她所说的那副神态,便尽量昂首挺胸,回答说:“哦,没什么。我说,那一定是灯光的问题。昨天,一,一整天,我可太累了,就是这么回事。我说,今天晚上我也许就不应该上这儿来的。”接着,他非常勉强地露出了一丝怪笑。桑德拉却非常同情地直瞅着他,喃喃自语:“他累成这样了吗?我的克莱迪[44],我的小宝贝儿,昨天他工作了一整天。我的小宝贝儿干吗早上不跟我说,今天又跟我们一块儿玩了一整天?现在要我通知弗兰克马上送你回克兰斯顿家吗?还是让你到他的房间里躺一会儿?他是不会有意见的,我知道。要我问问他吗?”

    她侧过脸来,仿佛要跟弗兰克说话。可是克莱德被她最后的主意吓呆了。这时,他正打算找个借口离开这儿,便恳切而又颤抖地大声嚷道:“不,不,亲爱的。我——我——求求你千万不要这样!我一会儿就好了。要是我真的想去,等一会儿我就上楼去,或者说,也许早一点儿回去,要是你等一会儿也走,不过只要不是现在就得了。眼前我是有点儿不舒服,不过马上就会好的。”

    桑德拉觉得他说话时语调很不自然,而且几乎有些恼怒,也就只好说:“好的,亲爱的。反正随你高兴吧。不过,既然你不舒服,最好还是让我关照弗兰克送你回去或是到楼上去,反正他不会有意见的。随后,再等一会儿,大约在十点半左右,我也告辞了。你可以跟我一块儿去克兰斯顿家。反正我回家以前,要先把你,还有其他想走的人送回去。难道我的小宝贝儿觉得这样安排不好吗?”

    克莱德回答说:“得了,我现在上楼去喝点儿水。”于是,他走进哈里特家许多宽敞的盥洗室里的一间,把门锁上,坐下来反复思考——罗伯达的尸体已找到,她脸上可能留下一些伤痕,岸边的烂泥地里、沙滩上也许会有他的脚印;他在克兰斯顿家的那套湿衣服,树林子里那几个人,罗伯达的手提箱、帽子、外套,自己掉在湖面上那顶没有商标的帽子……他又暗自纳闷,真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该怎么办呢?该怎么说呢?现在就下楼去找桑德拉,劝她马上走,还是留下来受新的折磨?明天各报会披露些什么?什么呀?什么呀?要是报上有什么消息,表明最终有人会被派来抓他,或是表明他跟这件事有牵连,那么,明天还去参加拟议中的露营旅游是否明智?还是索性从这里逃跑更加高明些?反正现在他手头有些钱了。他可以到纽约、波士顿,或是新奥尔良去(拉特勒就在那里)……可是,啊,不行!凡是有熟人的地方都去不得。

    啊,老天哪!迄至今日,他对这件事所做的全盘计划,该有多蠢!纰漏百出!他一开始就真的好好盘算过了吗?比方说,他有没有真正想过,在那么深的湖水里罗伯达的尸体会被找到?可是,事实上,它硬是,那么快就浮起来了(在头一天),足以证明跟他原来的设想完全相反!尽管他在那些旅馆登记时写上别的名字,但由于那三个人和汽船上的那个姑娘告发,会不会现在就追查到他头上呢?他就得想呀,想呀,想呀!而且,赶快离开这里,趁现在还没有由那套湿衣服惹起什么真正性命交关的事情来。

    他越发感到浑身无力、惊恐万分,就决定回到楼下桑德拉那里去,向她说明他真的很不舒服,要是她不反对而又可以安排,他自然乐意跟她一块儿回去。因此,在十点半钟,离晚会结束还有好几个钟头,桑德拉便向伯查德说她觉得不大舒服,请他送她、克莱德和杰尔回家去;不过,明天早上她照样会准时跟他们碰头,一块儿去熊湖的。

    克莱德虽然在郁闷地思索,他这次早走会不会又走错了,如同这次孤注一掷的行凶计谋,迄今表明似乎每一步都是倒霉透顶、走错了。最后,他还是登上那艘汽艇,一眨眼就到了克兰斯顿家的别墅。他一到那里,就尽量装得若无其事地、颇感歉疚地向伯查德和桑德拉告辞,随后急忙奔进了自己的房间。发现,那套衣服依然跟他放在那里时一样,没有一点儿迹象说明有人进来惊动过他房间里的宁静气氛。尽管这样,他还是心怀疑虑,惴惴不安地把那套衣服取了出来,捆成一束,接着默不作声地侧耳谛听,稍等片刻,趁没有人看见的时候,便从那幢别墅里溜了出去。最后,他笃悠悠地踱着方步,就像只是出去溜达一会儿似的。接着,他来到湖边,离那幢别墅大约有四分之一英里,找到一块沉甸甸的石头,跟衣服捆在一起,然后使出浑身力气,尽量往远处的湖中扔去。随后,他跟刚才出来时一样,默不作声、沮丧不安地又走了回来,他郁闷地反复思索着:说不定明天又有什么揭发呢;要是有人来问他,那他又该说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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