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西部格里菲斯一家人因受劝阻没有在东部出现,可是,不论是贝尔纳普也好,还是杰夫森也好,他们都不反对各报上点点滴滴地透露出一些情况,说克莱德是有亲人的,现在他们都在什么地方,以及他们个个对克莱德满怀信心和同情。因为,在这以前,各报总是动不动就提到克莱德孤苦伶仃,得不到亲人们的关怀。而令各报喜出望外的是,克莱德母亲的电报一到布里奇伯格,就被一些对本案特别感兴趣的人看见了,这些人又把此事偷偷地告诉了公众与报界某些人。结果,在丹佛的这一家人立即被记者找到接着采访过了。东部、西部所有的报纸,都刊载了一篇相当详尽的报道,比方说,有关克莱德家目前的境况,他们经办的传道馆的活动,他们非常狭隘而又独特的宗教信仰和实践,甚至谈到克莱德小时候也不得不上街唱赞美诗、做祈祷——这些消息在报端一披露,几乎使莱柯格斯和第十二号湖畔的上流社会人士如同克莱德本人一样深感震惊。
格里菲斯太太是个诚实的女人,对自己的信仰和活动真可以说是虔心诚意。她毫不迟疑地对一个个登门采访的记者介绍了她丈夫和她自己在丹佛等地传道的详细情况。她还说,别人家的孩子一般都能过上好日子,可是,不管克莱德也好,还是她的其他孩子也好,一个也没能沾上边。但是话又说回来,不管目前控告他犯了什么什么罪,她的孩子天性并不坏,她绝不相信他真的会犯了这一类罪行,这一切全是一些不幸的意外事故凑在一起而造成的,他在法庭受审时是会解释清楚的。可是,不管他可能做过一些什么荒唐事,说到底,毛病全都出在那次不幸的意外事故上。几年前,他们也不得不放弃在堪萨斯城的传道活动,举家迁往丹佛,好让克莱德独自谋生去。正是由于她的劝告,她的丈夫才写信给莱柯格斯的那个有钱的哥哥,后来还因此到莱柯格斯去了一趟。克莱德在牢房里读到这一系列采访报道,觉得伤了他的自尊心,因此极为反感。最后,他不得不写信给母亲,大发牢骚,说她干吗非要把过去的事,以及她和他父亲的传教活动老是讲个没完没了?她也知道她儿子从来不喜欢这一套,而且对上街传道历来很反感。很多人的看法跟她和他父亲迥然不同,特别是他的伯父和堂兄,以及他有幸结识的所有一切有钱人,他们都是通过完全不同而且光彩得多的办法获得了成功。现在,他自言自语,想必桑德拉当然也会看到这一切——所有这些他一直想隐瞒的事。
尽管这样,他一想起母亲,还是禁不住满怀眷爱和敬意,因为母亲身上充满了那么多的热诚和力量,而且,她始终如一、坚定不移地爱他,就使他情绪上更加激动不已。她在给他的回信上说,要是她伤了他的心或是伤害了他的感情,那她也是很难过的。不过话又说回来,难道真理不是永远应该让人讲吗?上帝的道路都是通往至善至美的道路,侍奉上帝当然不会招来什么恶果,克莱德绝不应该要求她说谎话。不过,只要他开口说一句话,她一定高高兴兴地设法筹措一笔必不可缺的钱,赶来帮助他,跟他一起坐班房,琢磨拯救他的方案,握住他的手。不过,克莱德心里很明白,也早就考虑过了,因此,他决定还千万不能让她来。她依然等着他说真话,她那双明亮、坚定的蓝眼睛会直瞪瞪地盯住他的眼睛,这在目前真叫他受不了。
因为,他面临着法庭受审——审讯如同怒涛汹涌的大海上一座巨大的玄武岩岬横在面前。何况一开庭就意味着梅森的猛烈攻击,对此,克莱德多半只能用杰夫森、贝尔纳普替他编好的那一套假话来应对。虽然他一直聊以自慰的是在最后关键时刻,他总算没有勇气去砸罗伯达,可是,要他另外编出一套话来还得为之进行辩护,他觉得委实太难了。贝尔纳普和杰夫森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杰夫森就经常光临克莱德牢房门口,跟他打招呼,说:“喂,今天的事儿怎么样?”
瞧杰夫森身上这套衣服,样子真怪,又旧,又脏,针脚也马虎极了!还有他头上歪戴着的那顶深棕色破帽子,低得快要盖住眼睛了!他那双瘦骨嶙峋的长手,多少给人显示出一种巨大的力量。他那双严峻的、小小的蓝眼睛,精明、坚定、狡猾,但又充满了勇气——这些气质正是他竭力灌输给克莱德的,而且好歹已经灌输给他部分了!
“今天又有谁来过没有?比方说,是什么传教士、什么乡下姑娘呀,还是梅森的伙计们?”因为,近来人们对罗伯达的惨死及其有钱而又美丽的情敌,都有着极大的兴趣。因此,对犯罪只是一知半解的或是对性问题感到好奇的各色人等,诸如乡下的蹩脚律师、医生、掌柜、乡村福音传教士或牧师,还有本地这个或那个官员的所有朋友、熟人,都赶来这儿竞相争睹克莱德。他们老早就伫立在他的牢房门口,先是用好奇、憎恨或是可怕的目光把他上下打量一番,然后冷不防向他提出类似这样的一些问题:“你要做祷告吗,伙计?你还不马上跪下来做祷告?”(这时,克莱德就常常回想起他的父母)他向上帝祈求宽恕了吗?他确实否认他杀害了罗伯达·奥尔登小姐吗?有一回,三个乡下姑娘一块儿问他:“请你把你据说爱过的那位姑娘的名字告诉我们!现在她在哪个地方?我们绝不会告诉任何一个人的。到时候她也会出庭吗?”对这些问题,克莱德只能一概置之不理,要不然,回答时就尽量含糊其辞、模棱两可,或是漫不经心。尽管他对这些问题讨厌透了,但贝尔纳普和杰夫森不时地点拨他说,为了他自己着想,他还得佯装自己很和气,很有礼貌,很乐观呢!紧接着,还有一些男女新闻记者带着画家或摄影记者一起前来采访,为他拍照画像。不过,对这些人,他根据贝尔纳普和杰夫森的旨意八成拒绝交谈,要不然只向他们说事先关照过该说的一些话。
“你不妨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呗,”杰夫森和蔼地给他出主意,“只要你什么都不说出来就得了。此外,你自己要沉住气,明白吧?脸上还要赔笑,明白吧?别忘了常常翻翻那份单子。”(杰夫森给了克莱德一份长长的单子,上面列出了开庭时势必要向他提出的一些问题,那时他就得按照用打字机打在那些问题下面的答案作答,要不然,此刻想到有什么更好的意见就不妨提出来。所有这些问题都涉及他的大比腾之行,他又买了另外一顶草帽的原因,他回心转意的原因——是为了什么,在什么时候,又是在什么地方)“这些你可要记得烂熟,明白吧?”随后,也许杰夫森就给自己点燃一支烟卷,可他从来也不给克莱德递烟,因为让克莱德有一个正派青年的名声,在这里是不能抽烟的。
有一段时间,在杰夫森每次探监以后,克莱德就觉得杰夫森吩咐自己的完全可以做到——精神抖擞、步态轻盈地走向法庭,不管是什么人,也不管是哪一个人的目光,他都能顶得住。哪怕是在证人席上,他也能忘掉自己对梅森的惧怕。梅森所掌握的这许许多多事实,他都将按照这份单子上的答案一一加以解释,面对这些事实时的恐怖,他也能忘掉,还有罗伯达、她那最后的惨叫声,以及失去桑德拉和她快活的小天地以后所产生的内心痛苦和不幸,他通通能忘掉了。
不过,每当夜色又将来临或是度日如年的时候,眼前只有那个瘦骨嶙峋、满脸胡子茬的克劳特,或是那个狡猾而又不可捉摸的西塞尔,或是他们两人都在附近转悠,也许会来到牢房门口说一声:“你好吧!”或是闲扯本镇发生的什么新闻,或者下象棋、玩跳棋,克莱德心中就越发感到忧郁,觉得自己压根儿没有什么出狱的希望了。因为,他该有多么孤单啊,除了还有他的辩护律师、母亲、弟弟、姐妹的话!桑德拉,当然啰,绝不会给他捎来片言只语的。因为,当初她确实感到震惊和害怕,但是惊魂甫定以后,她对克莱德的想法就多少有些不同了——归根到底,他之所以杀害罗伯达,沦为今日被人唾弃的倒霉鬼,也许就是因为爱她。但由于整个社会极深的偏见和震惊,她怎么也不敢想到给他写信,哪怕只是个短信。他不就是一个杀人犯吗?何况,他在西部的那个家该有多惨呀,据报上说他父母都是沿街传道的人,连他本人也是,要不然就是来自传道馆的一个专门唱赞美诗、做祈祷的孩子!不过,有时,她也情不自禁地回想到他对她那股子急切的、丧失理智的、看来足以使他自我毁灭的热情(想必是他爱她爱得那么深,这才敢铤而走险呀)。因此,她在暗自琢磨,不妨等到某个时候,这一案件不像现在这样遭到公众的激烈反对,是不是可以通过某种谨慎的、不署名的方式写信给他,也许仅仅是让他知道,他并没有完全被遗忘,因为从前他是那么狂热地爱过她。可她马上又决定,不,不行!她的父母,他们要是知道了,或是猜到了,再有,万一给大家或是给她过去的朋友们知道了,那还了得?现在可写不得,哦,至少现在还写不得。也许再稍晚一些日子,等他被释放了,或是,或是定了罪——连她自己还说不准。可她心里一直感到创巨痛深,对于他为了竭力想赢得她而犯下的这种骇人罪行,她是多么深恶痛绝啊。
就在这时,克莱德正在他的牢房里来回走动,或是透过铁窗望着外面死气沉沉的广场,或是把一些报纸读了又读,或是忐忑不安地翻阅他的辩护律师送来的那些书报杂志,或是下象棋、玩跳棋,或是按时进餐,由于贝尔纳普和杰夫森同狱长做出了特别安排(这是他伯父提出的意见),他的饭菜供应要比普通人的好一些。
可是一想到自己似乎无可弥补地失去了桑德拉,他心里就老是在琢磨,自己能不能把这场,这场他有时觉得几乎毫无用处的斗争继续下去。
有时,在深更半夜,或是在刚破晓以前,整个监狱里寂然无声,一个个梦——他最害怕的恐怖画面使他的勇气丧失殆尽,惊得他一跃而起,心儿狂跳,两眼睁得大大的,脸上、手上直冒冷汗。在本州监狱里某处的那张电椅呀。从前克莱德读到过犯人们怎样在这张电椅上死去的。他就开始走来走去,暗自思忖,万一结果并不像杰夫森觉得的那样十拿九稳,万一他被定了罪,复审的要求又被驳回,那怎么办?那时,啊——那时,能不能从这儿越狱出逃?这些旧砖墙,该有多厚呀?也许用一把铁锤或是一块石头,反正不拘是谁——他弟弟弗兰克,或是他妹妹朱丽娅,或是拉特勒,或是赫格伦,也许会带给他什么东西,只要他能寻找到一把锯子,把这些铁栅栏锯断!然后,出逃,出逃,如同上次在树林子里他早就应该逃跑了!可是,怎么逃跑呢?逃往何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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