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里,克莱德向麦克米伦牧师和盘托出了自己跟罗伯达和桑德拉的关系。不过,因为所有这一切在庭审时都已讲过了,所以,他仅仅提到了一些最重要的证据,除了他自己的申辩以外,也就是所谓“回心转意”这一说法。过后,他特别详细地讲到了自己跟罗伯达在小船上那个致命的插曲。既然他早就策划过,因此一开头也就有此意,他很想知道麦克米伦牧师的看法,他究竟是不是有罪呢?特别是因为他对桑德拉如此倾倒,对她还抱有那么多的梦想,这是不是也构成了凶杀罪呢?据他说,他之所以这么提问,因为这就是他在当时实实在在的情况,而不是像他在庭审做证时所说的那样。说他回心转意,那才是谎话。这是他的两位辩护律师给被告辩护琢磨出来的好点子,因为他们不认为他是有罪的,并且认为这一计划方案才是达到无罪获释的捷径,但那是弥天大谎。再说,当罗伯达站起来想向他这边走过来以前和以后,他在小船上的心态,还有那一砸,以及在这以后的情况,这些当时他也都没有把真相说出来,确切些说,不是全部真相。至于那无意之中的一砸,现在他倒是很想弄清楚的,因为它对于他对宗教默念的尝试——他要清清白白地去见(如果说一定要见的话)创世主的心愿会有影响(当时他没有说明,其实,他并不是想这样去见创世主的),其中有很多地方他还不能完全弄清楚,即使对自己来说也一样。事实上,现在他自己还觉得有很多地方是难以捉摸,乃至于解释不清的。他在法庭上说他对罗伯达并没有勃然大怒,还说他回心转意了。但是,他并没有回心转意。事实上,就在她站起来向他这边走过来以前,他已处于一种复杂困惑的心态之中,正如现在他所说的,几乎是陷入昏睡或是麻痹瘫痪了,但是由于什么引起的,连他也都说不清楚。一开头,他或是过后都是这么认为,一方面是由于怜悯罗伯达或者至少是觉得自己对她太残酷,竟然打算砸她而感到害臊。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动怒了,说不定还有仇恨,因为她硬是逼着他做他所不愿做的事。第三,其实,他对这一点还不敢那么肯定(他对这一点思考了很久,可是即便现在,他还是不敢那么肯定),也许对这么一起罪行的后果还是心里惧怕。虽然在那时候,就像他现在一样,他心里想到的不是那些后果或是别的什么,而偏偏是他没有能耐做他后来终于做了的事情,因此才恼羞成怒。
不过,当她站起来,想朝他这边走过来时,在他无意的一砸之中,倒是对她有些恼火的,因为压根儿不想要她向他这边走过来。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即使现在,他委实还不能肯定这一砸才会有那么大的冲劲儿。不管怎么样,反正事后他不能不老是想到这件事。不过,那也是事实。当时他站起来,就是要想救她,尽管他心里还恨她呢。而且,他对那一砸至少在那一刹那很难过。不过,小船一翻掉,他们俩都落了水的时候——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她往湖底下沉的时候,他脑际确实掠过一个闪念:“随她去吧。”因为他就可以趁此机会把她摆脱掉了。是的,当时他就是这么想的。不过,另外还有这么一个事实,贝尔纳普和杰夫森两位先生也都指出过:他自始至终神魂颠倒地迷恋着某某小姐,这才是造成这一惨剧的最主要原因。不过,现在麦克米伦牧师把前前后后的一切情况都考虑过了,比方说,那无意之中的一砸,还是包含着恼怒的成分,对她是有愤怒不满的情绪(确实是这样的),还有,在这以后,他并没有去搭救她。现在他已经老老实实地实话实说了,麦克米伦牧师是不是认为那就构成了凶杀罪,致命的杀人罪,因此从良心上和法律上来看,也许他应该处以死刑?他是不是这样呢?他很希望知道,这是为了他自己灵魂的安宁,比方说,也许他就能祈祷了。
麦克米伦牧师听了这一切,感到非常震惊,他一辈子都没有听到过或者有人给他讲过这么一个错综复杂难以理解而又稀奇古怪的问题,除此以外,克莱德对他又是那么信任,那么尊重。这时,他纹丝不动地坐在克莱德面前,心里挺难过的,甚至紧张不安地陷入深思,这个要他发表意见的请求,是多么严峻、重要,他知道,克莱德就希望能从他的意见中得到尘世间和心灵上的安宁。尽管这样,但麦克米伦牧师自己也感到困惑不解,没法儿马上回答他。
“在你跟她一起上小船以前,克莱德,你对她还没有变心,你存心想要——想要——”
麦克米伦牧师的脸是灰白而又憔悴,两眼充满了忧伤。这时,他觉得,他听到的是一个可悲而又可怕的故事,一个邪恶残忍的自我折磨、自我毁灭的故事。这个年轻的孩子,说真的——他那颗炽热而焦躁不安的心,分明是因为缺少许许多多东西就起来反抗了,而那些东西,他麦克米伦牧师则是从来不缺的。而且,正是由于那种反抗,才造成了邪恶的后果,招来了杀身之祸,被判处死刑。说真的,麦克米伦牧师心里感到难过,思想上也极端苦恼。
“不,我没有变心。”
“据你说,你由于自己太软弱,没法儿照你设想过的计划去干,就对自己动怒,是吧?”
“是的,是有点儿像那样的。不过,您知道,那时候我心里也难过,也许还害怕呢。现在我可说不准。也许是,也许不是。”
麦克米伦牧师直摇头。奇怪!这么难以理解!这么邪恶!可是——
“据你说,因为是她把你逼到那个窘境,你就同时对她很恼火,是吧?”
“是的。”
“逼得你非要解决这个如此恼人的问题,是吧?”
“是的。”
“Tst!Tst!Tst!那时你就想到要砸她了。”
“是的,我是想到了。”
“可你下不了手。”
“下不了手。”
“感谢上帝仁慈为怀。不过,在你那一砸——无意的一砸之中,据你自己说——对她还有些恼火呢,所以说,这一砸就会有这么——这么大的冲劲儿。你果真不要她走近你身边,是吧?”
“是的,我果真不要,反正我想那时我是不要。我现在还说不准。也许那时候我有点儿神志不清。不管怎么说,我想是,我激动极了,差点儿要恶心了。我——我——”克莱德身穿囚服,头发剪成平头,那么短短的,坐在那里,一本正经地想要回忆清楚当时(确实)是什么样的,可他感到最苦恼的,是连自己也说不清,他到底是犯了罪,还是没有犯罪。他有罪,还是无罪?还有那位麦克米伦牧师呢,他本人也紧张极了,只好自言自语道:“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93]但是后来他又找补着说,“不过你确实站起来要搭救她的。”
“是的,后来,我是站起来了。我原来想在她还没有摔倒以前把她拉住的。没想到这么一来,把小船弄翻了。”
“你真的想要拉住她吗?”
“我不知道。我想,在那一刹那,我是这么想的。我想,反正我心里觉得很难过。”
“不过,现在你能不能就像在创世主跟前,真的肯定说,那时你心里觉得很难过或是说当时你是想搭救她的?”
“您知道,这一切都来得那么快,”克莱德不安地说,几乎很绝望,“所以,我也记不真切了。不,我也不知道当时自己究竟是不是很难过。不,您知道,说真的,我到现在还不明白呢。有的时候,我想,也许我是难过的,有一点儿难过。有的时候,我觉得也许并没有难过。不过,在她沉入湖底,我游到岸上以后,我心里突然感到有一点儿难过。但是,您知道,毕竟是自由了,我也有点儿高兴,可是我又害怕,您知道——”
“是的,我知道。你是想到某某小姐那里去呗。可是,当时她已经落水,你就离开?”
“没有。”
“可你并不想去搭救她吧?”
“不。”
“Tst!Tst!Tst!那时候,你心里不觉得难过?不觉得害臊?”
“是的,也许觉得害臊,也许还觉得有一点儿难过。我知道,这一切多可怕。当然啰,我觉得,这一切多可怕。可是反正,您知道——”
“是的,我知道。那位某某小姐。你想要滑脚溜掉。”
“是的,不过主要是我吓蒙了,而且我不想去搭救她。”
“是啊!是啊!Tst!Tst!Tst!要是她淹死了,你就可以到某某小姐那里去了。你想到的就是那些,是吗?”麦克米伦牧师的嘴唇伤心地紧闭着。
“是的。”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那意味着,你心里就犯有杀人罪了。”
“是的,是的,”克莱德若有所思地说,“后来我一直在想,当时一定就是那样的。”
麦克米伦牧师沉吟不语,但是不一会儿,为了激励自己去完成这项任务,他就开始祈祷,只不过是默默地祈祷,而且是独自祈祷:“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94]
过了半晌,他仿佛才又苏醒过来。“啊,克莱德,你听着。所有罪孽都能得到仁慈的上帝宽恕,这我可知道。他差遣他的儿子来,是为了世人赎罪而死的。你的罪孽一定会得到他的宽恕,只要你愿意忏悔。但那是一种意图呀!那又是一种行动呀!许多事情你应该好好地祈祷求赦,我的孩子,事情还多着呢。啊,是的。因为,在上帝眼里,我怕只怕,是的——可是——我必须祷告,祈求上帝启示。这是一个离奇而可怕的故事,方方面面那么多。也许——反正只有祈祷吧。现在跟我一起祷告,祈求上帝把光赐给你和我吧。”他低下头,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克莱德也默默地坐在他跟前,被心中疑问苦恼着。
过了一会儿,麦克米伦牧师才开始说道:“耶和华啊,求你不要在怒中责备我,也不要在烈怒中惩罚我。耶和华啊,求你可怜我,因为我软弱;耶和华啊,求你医治我,[95]因为我的心受了伤,在你眼前是漆黑一团的。啊,宽恕我心中的罪恶吧。凭你的公义,上帝啊,引领我。啊,宽恕我心中的罪恶,别再记住它。”
克莱德低下头,纹丝不动地坐着,一动也不动。如今,他自己终于也震惊了,满怀悲伤了。毫无疑问,他犯了滔天大罪,罪孽深重!而且——可是麦克米伦牧师祷告完毕,站起身来,他也跟着站了起来。麦克米伦找补着说:“不过,现在我该走了。我还得祈祷,思考思考。你讲的这一切,使我感到很困惑,也很激动。啊,激动极了,主啊。还有你呀——我的孩子,你回去就祈祷,独自一人祈祷。你要忏悔。跪下来祈求上帝宽恕,他会听到的。是的,他会的。明天或者说,只要我真的觉得马上能来,我就会再来的。但是,不要绝望。要不断地祈祷,因为只有在祈祷中,在祈祷和忏悔中,灵魂才能得救。要信赖他的威力,大千世界就在他的掌心里。在他的威力和仁慈之中,才能得到安宁和宽恕。啊,真的就是这样。”
他用随身带着的小小的钥匙圈敲了一下铁门,狱警一听到,马上应声走过来。
麦克米伦牧师先送克莱德回牢房,看到他又被关进与世隔绝的笼子后就告别往外走了,刚才他听到的这一切如同沉重的石头压在他心上。克莱德则独自一人沉思默想着刚才所说的这一切,以及这对麦克米伦和他自己会有什么影响。他这位新朋友心情是多么悲痛欲绝。他在倾听这一切时显然露出极大的痛苦和惊愕。他确实有罪吗?因此,他真的应该被处以死刑吗?也许麦克米伦牧师会这样判断吗?哪怕是他那么温和,那么仁慈,也还会这样判断吗?
这样又过去了一星期。在这段时间里,麦克米伦牧师看到克莱德好像颇有忏悔之意,又听了他陈述的那些让人迷惑不解而又情有可原的情况,先是深为感动,接着就这个案子中有关道德的每个方面都非常认真地反复思考过了。随后,麦克米伦牧师又来到克莱德的牢房门口。不过,牧师来的目的,只是向他说明,克莱德上次如实供述的那些事实,即便是非常宽宏大量来加以解释,牧师仍然觉得,他对她的惨死还是罪责难逃——直接的或是间接的罪责难逃。事前他曾经策划过,可不是吗?分明是他能够搭救她,可他并没有去搭救她。他巴不得她死,而且过后心里并不觉得难过。把小船打翻的那一砸之中,有一些恼怒的成分。他下不了手,不能动手砸她,即使在这种感情里也还有一些恼怒的成分。以下这两个事实:某某小姐的花容月貌和社会地位驱使他策划了阴谋,以及他跟罗伯达发生了邪恶的关系以后她坚持要他跟她结婚,非但不是情有可原,不能减轻他的罪行,恰好相反,只是更加证明他的罪孽和罪行该有何等深重。他在主的面前在许多方面犯了罪。麦克米伦牧师认为,多么不幸啊,在那些黑暗的日子里,他只不过是自私、亵渎的欲念和淫乱的混合体,而这种邪恶也正是保罗严厉斥责过的。这种邪恶却延续下去,始终不变,直至最后受到法律的制裁。他并没有忏悔过,即便到了熊湖,已经有了足够时间思考,他也不忏悔。再说,他自始至终还使用各种虚伪、邪恶的托词来敷衍搪塞,可不是吗?真的就是这样。
另一方面,当他第一次有那么明显的忏悔征兆时,当他第一次开始意识到他罪行的严重性时,如果就在这时候把他送上电椅,那么毫无疑问,只能是在罪上再加罪——在这一事例中,犯错误的恐怕要算是国家了。因为,麦克米伦如同典狱长和其他许多人一样都是反对死刑的,认为还不如强迫违法者以这种或那种方式为国家服务。不过,到头来他还是不得不承认,克莱德远不是无辜的人。尽管他煞费苦心地想过,在心里也很愿意宽恕克莱德的罪行,但克莱德事实上不就是有罪的吗?
这时,麦克米伦向克莱德指明,说他觉醒了的道德上和思想上的认识,使他能够比过去更加完美地适应生活和行动。殊不知,麦克米伦上面这些话一点儿效果都没有。克莱德感到自己孤苦伶仃,世界上连一个相信他的人都没有,一个都没有。在案发前他那些困惑不安而又饱受折磨的言行表现中,除了看到明显的最险恶的罪行以外,还能看到一些别的什么东西的人,可以说是一个都没有。可是,可是(而且,关于这件事,不管是桑德拉、麦克米伦或是全世界所有的人,包括梅森、布里奇伯格的陪审团、奥尔巴尼的上诉法院全都在内,如果要确认布里奇伯格陪审团的判决),他心里还是觉得,他并非像他们认为的那样是有罪的。反正,像罗伯达硬逼他非要跟她结婚从而把他的一生毁了,他是吃足这种苦头的,可他们毕竟都没有领受过。对于他美梦的化身桑德拉,他心中曾经充满着一种扑不灭的烈焰似的情欲,恐怕他们里头没有一个人会像他那样吧。他们压根儿不了解他在幼年时曾经被那种倒霉的命运困扰着,折磨着,嘲弄着,还被强迫着如此低三下四地沿街唱诗祈祷,在那时,他整个儿心灵却在呼唤着另一种美好的命运。他们这些人,不管是全体,还是其中哪一个人,甚至包括他亲生的母亲在内,既然不了解他心灵上、肉体上、思想上的痛苦,他们又怎能妄加判断呢?即便现在,他在心中把这一切又默默地重温了一遍,依然觉得心如刀割。尽管以上所述事实俱在,而且没有一个人认为他不是没有罪,可是,他内心深处有一种东西仿佛在大声反抗,有时连他自己也会大吃一惊。不过话又说回来,麦克米伦牧师嘛,他为人非常公正、耿直、仁慈。当然,他肯定是从一个比克莱德更高的角度、更公正的观点来估量这一切的。因此,有的时候,他坚决认为克莱德是无辜的,可是也有的时候,他又觉得克莱德一定是有罪的。
啊,这些难以捉摸、错综复杂而又折磨人的思绪啊!难道他就不能在自己心里一劳永逸地把这件事全过程闹清楚吗?
因此,克莱德实在无法从像麦克米伦牧师那样善良、纯洁的人的眷爱、虔诚和信念里或是从至仁至慈、法力无边,并且以麦克米伦牧师作为使者的上帝那里得到真正慰藉。说真的,他该怎么办呢?怎样才能顺从地、虔诚地、无保留地祈祷呢?邓肯牧师看到克莱德在忏悔,坚信克莱德一定完全受到了圣灵的鼓舞,就一再规劝他,并将各种不同章节指点给他看。而克莱德则怀着这么一种心情再次一页页地翻阅,反复念了他最熟悉的那些《诗篇》,希望从中得到启发,领会忏悔的要害所在。只要一领会了,他就会得到他在漫长、忧闷的岁月里一心渴求过的安宁和力量。可他还是怎么也领会不了呀。
就这样,又过去了四个月。到了这段时间结束的时候,在一九××年一月,上诉法院(由小富勒姆复审了贝尔纳普和杰夫森所递交的证据)在金凯德、布里格斯、特鲁曼和多布舒特同意下,根据卡塔拉基县陪审团的判决,认定克莱德确实有罪,并判决克莱德应在二月二十八日起一周内(六周后)处以死刑,最后还说:
我们考虑到本案是以间接证据为主的案件,唯一的目击者否认死亡乃是罪行所造成的。但人民检察官为了切实解决被告究竟是否有罪这一问题,按照对这类证据所提出的极其严格的要求,以罕见的仔细周到和非凡的办案能力进行了调查,并向法院提出了大量间接证据。
也许有人认为,如果单独来看,其中某些事实根据显得证据不足或有矛盾,可能会使人产生疑问,另外还有一些情况,也许可以拿来说明或者解释,从而得出被告无辜这一结论。被告及其辩护律师独具慧眼,竭力坚持这种观点。
不过,把所有这些证据当作一个有机整体放在一起来审视,就构成了令人信服的罪证。这些罪证很有力量,我们就是用任何正当的逻辑推论也不能把它们推倒。因此,我们不得不认为:判决不仅与很有分量的证据,以及由此得出的恰当推论不抵触,而且相反,它得到它们的支持,被充分证明是正确的。本院一致同意,维持下级法院的原判。
当时麦克米伦正在锡拉丘兹,一听说这个消息,就马上去找克莱德,希望自己能在正式通知他以前赶到,在精神上给他一些鼓励。因为,依他看,只有在主(我们在危难时刻的永恒而无处不在的支柱)的帮助之下,克莱德才能经受得住那么沉重的打击。可是使他得以大大地松一口气的是,他发现克莱德对这事还一无所知。因为,在执行死刑的命令下达以前,任何消息都不得向已被判刑的罪犯透露。
一次非常温馨而又令人鼓舞的谈话开始了。谈话时,麦克米伦牧师援引了马太、保罗和约翰有关眼前浮生易朽,以及来世真正的欢乐之类的话,克莱德万般无奈地从麦克米伦那里了解到了上诉法院已做出对他极为不利的判决。此外,他还得悉,尽管麦克米伦谈到自己准备和另外几位牧师认为很有影响的人士一起向本州州长呼吁求救,但克莱德知道,如果本州州长不愿出来干预,六周以内他也只好去死了。最后,这可怕的消息终于突然向他公开了。麦克米伦此时还在讲信仰是上帝的仁慈和智慧为凡夫俗子准备的庇护所,克莱德却伫立在他跟前,脸上和眼里露出大无畏的勇气,这在克莱德短暂而热切的一生中都是从来没有过的。
“那么,他们已做出对我极为不利的判决了。现在,反正我也得走那道门了,跟所有别的人一样。为了我,也要把各牢房门帘一一放下来。先领我到那边老死牢,然后穿过这过道,我就像不久前别人一样,一面走,一面跟大家告别。这儿再也不会有我这个人了。”他仿佛在心里逐一想起了行刑程序的所有细节,每一个细节他都已经那么熟悉,只不过现在他这是生平头一遭亲身体验到就是了。如今,听了这个可怕的、不知怎么又有点儿强烈吸引人的致命消息,他并没有像他开头想象的那样魂不附体或是一下子瘫软下来。而是,连他自己也觉得很惊诧,他在思考原先自己对这件事的恐惧,在思考眼前自己的言行表现该怎么样,外表看上去很镇静。
他要不要再念念麦克米伦牧师在这里念给他听的那些祈祷文呢?是的,当然要念。也许他还很乐意念呢。可是——
在他神志昏沉的那一刹那,他没有听见麦克米伦牧师正在低声耳语道:
“可是,你别以为这事已经定论了。新州长将在一月间到职。我听说,他是个很敏感而又善良的人。其实,我还有好几位朋友跟他很熟。我打算亲自去见见他,还要请我的好几位朋友根据我的意思给他写信。”
不过,从克莱德这时的神色和答话里,麦克米伦牧师心里知道,克莱德刚才并没有在听他说话。
“我的母亲。我想,应该有人给她打个电报。谅她心里一定很难过。”克莱德接下来又说,“我看,也许他们不会同意照本宣读那些信的,是吧?我希望也许他们会这样同意的。”这时,他想起了尼科尔森。
“别担心,克莱德。”麦克米伦煞费苦心和满怀悲伤地回答说。此时此刻,他觉得再说什么也是无济于事,最好还是把克莱德搂在自己怀里,百般安慰,“我早就打电报给你母亲了。至于判决这件事,我马上去找你的辩护律师。还有,我已向你说过了,我打算亲自去见见州长。你知道,他是新来的。”
接着,他把克莱德刚才没有听见的那些话又念叨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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