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念到这里，停了一停，我茫然地抬头去——三百六十丈该有多高，是否上与云齐?那塔楼之中，是不是也有这样一个少年端坐于窗前，给窗外的少女念书，声音琅琅，有若金石?
澜沧江中积沙成岛，岛上有白塔，塔有七层，塔楼下深碧色的江水莽莽苍苍，怒吼而去。
塔楼中住了一个少年，有明净如象牙的肌肤，红如朝霞的眼睛，唇如鲜血，齿如编贝，他笑的时候就仿佛满天的星光都坠落。
但是他是一个瞎子。
他看不见花开，也看不见叶落，所有缤纷的色彩对他来说，都只是一个单调的音符，单调到有些悲哀了。
我送了风铃给他，是天河河畔的贝壳制成，他只挂了一个晚上就将风铃还给我，他说，那贝壳里有哭泣的声音。我拿回去挂在床头，一夜一夜，响声只若琳琅。
我想，大概是因为他的世界和我的世界，是不一样的。
他长年住在那个阴暗潮湿的白塔里，没有阳光，风都是凛冽的，冬天冰雪咔嚓咔嚓，就好象骨节在碎裂。
我有时候甚至疑心，帝释天其实是想杀他的。
因为他是传说中羽公主的儿子。
我在帝释天的一次失言中听到过羽公主的名字，帝释天说她有那样深黑的一双眼睛，那双眼睛让所有人都闻到不祥的气息。
但是最终我也不知道，她如何长大，后来又如何生下慕宁——是的，关在塔楼里的那个少年叫慕宁，这个名字……也许是羽公主希望能许她的孩子一世的平安。
后来……她死了。
每一个人都会死去，无论是至高无上的王，还是卑贱的奴隶，每一个人都会死去，只是有的人死得轰轰烈烈，有的人死得无声无息。
天族的史书里对这位孝文帝的女儿，帝释天唯一的妹妹，从未有过片言只语，就好象她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能证明她存在过的，也许就只剩下帝释天和塔楼中的少年。
他总在塔楼内大声地念着那些永远也不可能看到的风景，我坐在塔楼边缘，将花瓣揉碎，一片一片随水流去。
我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就像我总以为，巫族是很遥远的一个所在。
因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帝释天改了年号，又封慕宁为宁王。
太和元年，他第一次以天族皇室的身份出现在天族的长老和贵族面前，他穿白色的狐裘，镶了暗兰的纹，袖口和领口有极精致的刺绣，但是他耸耸肩说：这有什么要紧，反正我都看不见。
他总是那样郁郁的神气，可是我总是舍不得他难过，因为他笑的时候，有极天真的神色。
他很少笑，他笑的时候眼睛的颜色比平常要浅一些，我常常想根据这双眼睛来猜测他在想些什么，或者羽公主的容颜，但是每每都失败。
那一日下很大的雪，自我出生以来，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大的雪，满地如霜，银白色，有冷冷的光辉。慕宁的生日，帝释天亲自为他操办宴会，鼓瑟吹笙，满殿欢纵的贵族少年，没有他的声音。
我抽身去找他，他就独坐在微影亭里，握一觞烈酒，酒色绯红如火，是夕阳的颜色。
我忽然发现，他有极锋利的眉，像微雪中的刀光，让人无法相信他的眼睛是看不见的。
我想要走过去，与他共饮，或者就默坐于他身边，听他说一段奇闻异事，但就在我迟疑的这片刻间，有黑衣的女子闪身进了微影亭，很多年以后想起这样一个清晨，这样突如其来的一袭黑衣，我无数次问自己，如果我能快她一步，如果我能阻止他们见面……如果。
如果是一种淡青色的果子，晶莹多汁的果肉，但是只有巫族的人可以摘到，就好象只有巫族的人才能够抵达忘川之水。
所以后悔从来都只是一个词，不是一条路。
黑衣的女子抓住慕宁的手低声说：“王，请随我来，您必须举行您的成人仪式。”她的声音有几分低沉柔和，对比她的容颜，是太过苍老了。
慕宁讶然道：“母皇已经替我举行过了。”
“那是天族的成人礼，作为修罗一族的王，您有您的责任。”风猛烈地吹过我的耳边，我只隐约听到“修罗”两个字，就仿佛茫茫雪地里的一点殷红，浸染开来，天地都变了颜色。
我在恍然中感受到深切的悲哀——因为我知道再不会有那样安逸平静的时光，也再不会有那样一个少年，在高高的塔楼之上念书给我听。
那是千年以前发生在天河边的一场战争。无论是天族还是修罗族，又或者灵界的其他种族，都不会忘记，那是灵界史上最惨烈的战争之一。
修罗族在那一战中一败涂地，修罗王战死，修罗族的玄武护法留下了修罗族最后一个预言：修罗族将在王死后重生。
在以后的一千年里，这句话成为修罗族最后的指望。
自修罗王死后，修罗族四分五裂，前后有无数修罗贵族称王，但都因为得不到修罗刀的力量而不被承认，到最后，连这些王也都被帝释天剿灭，灵界最勇武好斗的修罗一族自此灭亡，而天族的势力也在灭亡修罗的一役后达到顶峰。
就在天族势不可当的扩张中，我被父王送到天族来做人质，在无聊的人质生涯中遇到慕宁，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幸运。
我叫青萍，是魔族的公主，母亲不得宠，魔族需要一个公主作人质——其实这并算不得是一件悲哀的事，做人质虽然无聊，也并不比做公主更无聊。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