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理说:本来打算不见黄春谷,看到他写给我的问候信,叫我“翔宇吾弟”,是老同学的口气,不落俗套,我很欣赏,决定还是见见他;既然见他,也就见见他的夫人。如果他在信里叫我“总理”,写些恭维话,我就不见了。
总理说,不在外交部工作为什么不可以见见?过去你同他们一家人那么熟,不见不好,是我忽略了,事先没有提醒外交部。
1974年5月20日下午3时许,原总理办公室副主任罗青长打电话通知我:总理今晚7时宴请黄春谷夫妇,命我参加。青长同志让我提前半小时到达北京饭店西一楼会客室。
黄春谷夫妇是美籍华人,在檀香山经营杂货店,不久前到北京旅游。黄春谷对接待人员说,1913年到1917年,他在天津南开学校读书时和周恩来是同学,那时周恩来还有个名字叫周翔宇。如果方便,他想见见这位老同学。
总理正在病中。5月6日塞内加尔总统桑戈尔抵京,5月11日巴基斯坦总统布托抵京,5月17日塞浦路斯总统马卡里奥斯抵京,都由邓小平副总理主持欢迎宴会和会谈。外交部有关负责人向这三国元首解释:周恩来总理年事已高,身体不好,医生让他尽量减少外事活动。外国记者作了报道。我不理解,病中的总理为什么要宴请黄春谷夫妇。
当晚6时半,我到了北京饭店,恰好碰上青长同志。我们走到那间会客室,刚交谈几句,总理进来了——比预计的时间早二十几分钟。
我已有一段时间没见到总理。他更显得清癯,脸上的老年斑也似乎增多了。但他握手时仍然那么有力,双目仍然那么炯炯。
总理说:本来打算不见黄春谷,看到他写给我的问候信,叫我“翔宇吾弟”,是老同学的口气,不落俗套,我很欣赏,决定还是见见他;既然见他,也就见见他的夫人。如果他在信里叫我“总理”,写些恭维话,我就不见了。
总理询问美国、英国、西德的政局,青长同志作了简要回答,我也补充几句。总理说,经济是基础,对西方国家的经济情况应该认真研究,近来冒出一个“石油危机”,西方国家惶惶不可终日;它们离不开石油,都向中东产油国插手。环绕石油问题的斗争错综复杂,将来很可能在中东爆发一场石油大战,你们要注意。
总理问:墨西哥的石油是不是很丰富?我说,储量大约50.6亿吨,年产量超过1亿吨。总理又问:前不久墨西哥总统的儿子来北京,你见了他没有?我说,外交部没有安排,大概因为我已不在外交部工作。总理说,不在外交部工作为什么不可以见见?过去你同他们一家人那么熟,不见不好,是我忽略了,事先没有提醒外交部。
陪同人员引导黄春谷走进会客室。总理迎上去握手致意。他对黄春谷说:老同学!57年不见了!我们都老了!又对黄春谷夫人说:春谷兄比我大几岁,我怎么称呼你呢?就叫你黄大嫂吧。
两位老同学并肩坐在双人沙发上。黄春谷从皮夹里取出五张照片,一张张平放在沙发茶几上。他对总理说,57年前的东西全丢了。只有这五张照片舍不得丢,现在送给你做纪念。
原来那是五张剧照,男女演员都穿着民国初年的服装。黄春谷指着第一张剧照问总理:还记得这出戏的名目吗?总理看了看,说,这是《一元钱》。总理又依次看了另4张剧照,边看边说:《恩怨缘》、《华娥传》、《仇大娘》、《一念差》。
我感到困惑,探询这五张剧照的来由。黄春谷说,1915年10月,南开学校举行建校11周年庆祝会,事先几位同学商量,在庆祝会上演一出新剧——你们现在叫话剧,翔宇多才多艺,大家请他编剧、导演,还请他扮演女主角。这出戏就叫《一元钱》,很受欢迎。以后又编演了几出。
总理说:“当时封建思想很重,女同学不演戏,有的不愿,有的不敢,戏里的女角只好由男同学演。那年我17岁,还不知道马克思主义,想用新剧感化社会,这当然办不到。”
总理同黄春谷辨认这五张剧照中其他扮演者的姓名,叙谈往事,仿佛回到了青年时代。
青长同志问总理:是不是边吃边谈?
总理对黄春谷夫人说:“对不起,我只顾同春谷兄‘弹老弦’,几乎忘了请黄大嫂吃便饭。好,现在就去餐厅。”
餐桌上的每人面前摆了一把汤勺和两副刀叉。总理说:“今晚请春谷兄、黄大嫂吃西餐,没有预先准备,临时点菜,从菜谱上选自己爱吃的点。就照他们的安排,每人一汤两菜。现在外国朋友来的多了,许多人愿吃中国菜,也有人不习惯,我要试试他们的西餐做得怎么样。”
总理对餐厅的服务员说:平常怎么做就怎么做。菜量不要太多,够吃就行。不够,可以添,不要吃不完剩下,造成浪费。
在进餐过程中,总理向黄春谷夫妇提出一些他们熟悉的、也是总理希望了解的问题。气氛轻松愉快。
餐毕,总理对黄春谷夫妇说:“你们明天一早去长城,今天晚上要好好休息,就不多留你们了,现在我们一起照个相,洗出来送给你们做纪念。”
总理同黄春谷夫妇握别后,又对青长同志讲了几位因病住院的党外人士的名字,要青长同志一一探望,希望他们安心治疗(几年后,黄春谷夫妇故去)。
没有想到,这竟是我最后一次陪同总理进餐,最后一次当面聆听总理的谈话和指示。
(熊向晖)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