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成名的人还活着的有荷拉斯·毕安训,当时是巴黎一家最古老的医院的驻院医师,后来成为巴黎学派最耀眼的明星,现在他太出名了,已没有必要再描写他的为人,或者解释他的性格和思想的性质。其次是莱昂·吉罗,他是一个深刻的思想家、大胆的理论家,他探索所有思想体系,判断、说明、表达它们,把它们拉到他崇拜的偶像“人类”脚下。他永远伟大,即使犯了错误也因动机纯正而显得高尚。这位勇敢的作家、态度认真的学者,已经成为一个伦理和政治学派的领袖,学派的价值只有时间可以判断。尽管他的信念使他在另外的领域发展,与他的同伴不同,他始终是他们忠实的朋友。在艺术方面有约瑟夫·布里多为代表,他是青年画派中最优秀的画家之一。要不是他的多愁善感给他带来许多秘密的不幸,他就可能成为意大利画派几位大师的继承人;他有罗马派的素描和威尼斯派的色彩,他还没有停止发展,可是爱情害了他,爱情不止击中了他的心,爱情的箭还射中了他的头脑,打乱了他的生活,使他走上奇异的曲折道路。如果在短暂的爱情中,他的情妇使他过于快乐或者过于苦恼,他送去的是他想象的痛苦中完成的图画,其中过分重视素描,而看不见他最擅长的色彩,使他的观众和朋友们不断地感到失望。霍夫曼也许会喜爱他在艺术上的大胆创新,喜爱他的任性行事和新奇想象。他的完美作品备受钦佩,对此他感到欢欣鼓舞,但对失败作品没有得到赞美,他就感到愤慨,因为他的心灵眼睛在失败作品中看到了大众所看不到的东西。他的行为怪诞到了极点,他的朋友们目睹他毁了自己画好的一幅画,因为他认为画得过头了。
他说:“画过头了,太像小学生的作业了。”
他的性格独特,有时十分崇高,凡是神经质的人所有的不幸和幸福,他都享有,神经质发展到极点,就变成病态了。他的思想同斯特恩的思想相似,只缺少文学成就。他的谈吐,他的思想火花,有闻所未闻的风味。他很雄辩,而且懂得爱人,不过非常任性,他的任性不仅在感情方面,而且在事业方面,同样如此。他在小团体中人人钟爱,恰恰是因为他具有世人的所谓缺点。小团体中还有一个叫菲尔让斯·里达的,是当代作家中最富有喜剧细胞的人。他也是一个不在乎名利的诗人,只把最庸俗的作品交给剧院,最精彩的戏剧都留在脑子里,给自己和朋友们欣赏;他对观众只希望能拿到为独立生活所必需的金钱,钱一到手他便再也不干什么了。他像罗西尼那样懒惰和多产,也像伟大的喜剧作家如莫里哀和拉伯雷一样,不得不从正反两面去观察一切事物。他是个怀疑派,觉得样样可笑而且嘲笑一切。他的世界观,他的观察天才,他的鄙薄名利,将名利称为炫耀的东西,并没有使他心肠变得冷酷。他对人非常热心,正如他对自己的利益无所谓一样。他每走一步路,都是为了朋友。为了不违背他的拉伯雷的名声,他不厌恶好酒好肉,但也不去追求它。他是既伤感又快活的一个人。他的朋友们给他起绰号,管他叫“联队的狗”[30],这绰号对他再恰当不过了。小团体里还有三个人,起码同前面描写的四个人同样卓越,但是他们相隔一段时间都死亡了。第一个是梅罗,他在引起居维埃和圣伊莱尔那场著名的论战后去世。这场大论战把科学界分成两派,分属两个了不起的天才,一个主张狭义的着重分析的科学,他就是不久后逝世的居维埃;一个是信奉泛神论的圣伊莱尔,他还活着,而且在德国受到尊敬。小团体中另一个人是路易·梅罗的朋友,过早地从知识界里消失了。这两个早故的人今天已无人知晓,尽管他们学识渊博,天才横溢。此外,还要加上米舍尔·克里斯蒂昂,他是个高瞻远瞩的共和党人,梦想着建立欧洲联邦,在一八三〇年曾为圣西蒙的道德运动出过不少力。他是个像朱斯特和丹东一样有能力的政治家,可是单纯和温柔又使他像个少女;他充满了幻想和爱情,天生一副金嗓子,所以使莫扎特、韦伯或者罗西尼为之倾倒。他唱起贝朗热的某些歌曲,能使人的心灵受到诗歌、爱情或者希望的陶醉;他像吕西安、达尼埃尔和别的朋友一样穷,可是对于谋生之道却同狄奥热内一样旷达。他替大部头的著作编写目录,为出版商写书籍的内容简介,对自己的学说只字不提,正如坟墓对死者的秘密只字不提一样。这个知识界快活的放荡不羁的人,伟大的政治家,也许会改变世界的面目,像个普通士兵一样死在圣梅里修道院。某个商人的子弹把一个在法兰西土地上最高贵的人打死了。米舍尔·克里斯蒂昂战死是为别的学说,而不是为他自己的学说。他的欧洲联邦的学说,比共和党的宣传,对欧洲的贵族威胁更大;因为他的学说更合理,比那些自命为国民公会继承人的疯狂青年所提倡的不明确的自由观念更少一点荒唐。这位高贵的平民被所有认识他的人所哀悼,没有一个人不经常想念这位默默无闻的伟大政治家。
这九个人组成一个小团体,相互尊重和友情使他们各自对立的观念和学说能够和平共处。达尼埃尔是庇卡底地区的贵族,他坚信君主政体,同克里斯蒂昂对欧洲联邦的信念一样坚定。菲尔让斯·里达嘲笑莱昂·吉罗的哲学思想,因为吉罗对达尼埃尔预言过基督教和家庭将要消灭。克里斯蒂昂相信基督所创立的教会,认为神是平等的创始人,他坚持灵魂不灭,反对毕安训的解剖刀,而毕安训是最优秀的分析家。大家都辩论而不争吵。他们自己就是听众,所以也没有虚荣心。他们交流工作经验,以可爱的年轻人的诚意征求意见。遇到严重事件的时候,持反对意见的人放弃自己的意见,加入到朋友的行列,凡是不牵涉到本人思想的事件或者作品,他都能大公无私,也更能帮助朋友。他们几乎每个人都秉性温和,能够容忍,这两种品质证明他们比别人优越。嫉妒这种可怕的宝贝,原是破灭的希望、流产的天才、失败的事业、受挫的雄心的结果,在他们的心中是不存在的。他们走的是各自不同的道路。因此,那些准许加入他们小团体的人,像吕西安一样,是感到十分舒适的。真正的天才总是善良、天真、开朗的,绝不会装得一本正经;他们的俏皮话只是表示亲热,绝不针对自尊心。由尊敬他们而产生的最初激动之情消失以后,就会觉得同这班优秀青年相处有无限乐趣。他们大家相处虽然很熟,但是各人都意识到自己的价值,各人都对同伴有很深的敬意;最后,每个人都能够轮流做施恩者和受恩者,他们都不客气地接受了。他们的谈话充满风趣,使人毫不厌倦,题材无所不包。他们的句子像箭那么轻巧,来去如飞,而且一针见血。他们外表上的极端贫困同知识上的辉煌形成奇怪的对照。他们之中没有人会想到现实生活,除非拿它做朋友间善意的戏谑。有一天,寒冷提早到来,达尼埃尔的五个朋友,各自怀着同一种思想,都在大衣底下夹着木柴,拿来给达尼埃尔生火,仿佛举行野餐,每个客人都带一样菜,结果全带了肉饼。他们都有一种精神上的美,反映到他们的外表上,这种美还像用功和熬夜一样,在他们年轻的脸上漆上一层神奇的金光;他们脸上的轮廓有点不规则,却被纯洁的生活和思想的火焰净化了,变得端正了。他们的前额像诗人的前额那么宽广。他们的灵活而亮晶晶的眼睛证明他们的生活毫无污点。他们忍受贫困的痛苦时,大家都快快活活,齐心协力,以致青年人特有的脸上的安详丝毫没有改变;青年人要有这种脸色,必须没有犯过严重的错误,没有在下流的行为中贬低自己才行;所谓下流行为无非是忍受不住贫困,不择手段地只想成功,像文人一样对背叛行为容易接受或宽容。使得他们的友谊牢不可破而且更具魅力的,是他们确定的信心,这种感情是爱情所没有的。这班青年对他们自己完全信任,其中一个的仇人就是大家的仇人,他们宁愿牺牲自己最迫切的利益,也要维护他们神圣的团结一致。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干出卑鄙的事,因此对于任何指控,个个都能以一个有力的“不”字作答,信心十足地为朋友辩护。他们心灵高尚,感情丰富,能够在科学和知识的园地中自由思想,自由谈论,所以他们的关系如此纯洁,言谈那么快活。他们有把握互相了解,他们的头脑才能随心所欲地胡思乱想,他们彼此间毫无客套,彼此倾诉自己的痛苦和快乐,称心如意地思索和受苦。心胸伟大的人珍惜《两个朋友》中的关怀体贴,而这种关怀体贴对他们来说是常事了。由此可以理解他们为什么对新加入的人挑选十分严格,他们意识到他们的伟大和幸福,不愿意有陌生人闯进来扰乱。
这个以感情和兴趣结合的组织存续了二十年,没有发生过冲突,也没有失望过。只有死亡才能使这个高贵的集团减少人员,死亡带走了路易·朗贝尔、梅罗和米舍尔·克里斯蒂昂。一八三二年克里斯蒂昂殉难的时候,荷拉斯·毕安训、达尼埃尔·德·阿尔泰兹、莱昂·吉罗、约瑟夫·布里多、菲尔让斯·里达不怕危险,去圣梅里收尸,当着政治灼热的面为他尽最后的义务。他们在夜里一直把亲爱的朋友的遗体送到拉雪兹神甫公墓。荷拉斯·毕安训不怕困难,克服了各种障碍,去求部长们,承认自己同这位欧洲联盟论者有年深月久的友谊。帮助过这五位名人的少数朋友把这场动人的情境牢牢地铭刻在记忆中。只要在那座优雅的公墓里散步,你就可以看见一块永久买断的墓地,铺着草皮,立着一个黑色的十字架,上面用红字刻着这个名字:米舍尔·克里斯蒂昂。这样的墓碑只此一个。五个朋友认为对这个朴素的人,应该用朴素的方式致敬。
因此在这个寒冷的顶楼里实现了感情最美好的梦想。在那里,一些在不同科学领域中都是强手的兄弟们,互相诚恳地启发,有话便说,连他们的坏思想也不隐瞒,每个人都学识渊博,每个人都经过贫困的考验。吕西安被这些优秀人物接纳为平等的一员以后,便在他们中间代表诗歌和俊美。他向他们朗诵他写的十四行诗,很受赞美。大家要求他朗诵诗歌,正如他要求米舍尔·克里斯蒂昂为他唱一支歌一样。在巴黎的荒漠上,吕西安终于在四风街找到了一片绿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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